去年在中文大學做了一個講座,談媒體與情感。講座中,我提到自己約在一年前左右,開始會在 Facebook 見到內容農場或自己認為無聊的東西時,要求 Facebook 隱蔽該帖,甚至要求以後不要再傳送該些專頁發放的內容給我。講座完結,一位看上去50來歲的女士,問我如何要求 Facebook 隱蔽自己不喜歡的帖文。一些年紀稍長的市民不懂這些操作,並不奇怪,但我懷疑,就算是年輕人中,懂得這些操作的,也不一定會做。
但無論如何,在社交媒體上自我策展(curate)內容和新聞,已變得越來越重要。讓我由一些簡單的學術概念談起。
在網絡接收的資訊是否多樣化?
在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發展下,一些本來很「陳舊」的傳播學概念,在過去十幾年又重新得到關注。選擇性接收(selective exposure)是一個例子。選擇性接收的原理很簡單,就是人們傾向接收自己感興趣以及會印證自己既有想法的信息。不過,人們在多大程度上能夠選擇資訊,部分視乎媒體和資訊環境的特徵。相比由大眾媒體主導的世界,互聯網讓大量小眾媒體湧現,而且在頻道井噴之下,態度和形象鮮明的媒體往往更能吸納支持者,結果是人們在互聯網時代更容易選擇性接收信息。一些學者憂慮,人們從此只會看到自己感興趣的,以及跟自己態度一致的內容。
本來,也有另一批學者指出,互聯網除了令選擇性接收更容易發生之外,同時也造就了偶然或意外性接收(incidental or accidental exposure)。在網絡世界,各種邊界變得模糊,資訊容易流進不同的領域中,而人們要從一個網站跳到另一個網站亦非常容易,結果是人們經常在互聯網不經意地看到很多本來沒打算要看的東西,甚至接觸到很多平時不會接觸的內容。從這角度看,人們在互聯網上所接收的資訊,應該仍然頗多樣化。
不過,隨着演算法(algorithm)的介入,人們可能會越來越少機會在社交媒體上偶然或意外地看到平時不會留意的內容。在社交媒體上,就算我們沒有刻意選擇內容,仍然會自然地較多閱讀某些內容,或較多回應某些內容,如按讚或留言等。而眾所周知,社交媒體的演算法會根據用戶行為來斷定推送什麼內容給用戶,亦即是說,在社交媒體上,就算沒有刻意和目標清晰的選擇行為,不自覺地選擇內容,加上了演算法,高度的選擇性接收還是會出現。
所以,在今天的社交媒體環境中,若果我們希望接收到的信息多元化一點,就應該有意識和主動地選擇內容和建構自己的資訊空間。
新聞策展習慣,全球未盛行
牛津大學路透社新聞研究所在上月發表了2017年《數碼新聞報告》。報告內容來自在全球36個國家和地區進行的網絡調查研究,其中包括香港和台灣。研究由調查公司 YouGov 執行,受訪對象是會上網和接觸新聞的人。36個地區的總受訪人數超過七萬,香港被訪者有2015人,台灣有1017人。
調查問卷的其中一部分,涉及人們會否及如何通過社交媒體接觸新聞。對有通過社交媒體獲取新聞信息的人,調查再問他們有沒有為自己「策展新聞」(curate news)。表一顯示,若所有地區結合起來,36%會在社交媒體接觸新聞的被訪者,會因為一些用戶或機構發出或分享的新聞內容,而加入或追蹤它們,但只有19%會因此而刪除或阻隔它們。同時,接近兩成會在社交媒體接觸新聞的人,會改變設置使自己可以更多或更少地看到某用戶或機構所發出的新聞。
香港和台灣的結果跟全球總結果相差不遠,但台灣的受訪者似乎較有可能在社交媒體上改變設置,以更多或更少地看到某用戶或機構的新聞。台灣受訪者亦較少因用戶或機構發出或分享的新聞,而刪除或阻隔它們。
整體上,研究結果顯示,會主動於社交媒體「策展新聞」的人,在世界各地都並不多。在香港,34.1%會在社交媒體接觸新聞的人,沒有做出表一四項行為中的任何一項。在台灣,相應比例為29.9%。
當然,人們可以有其他策展新聞的方式,但被訪者做了多少項表一列出的行為,應該可以大致地代表他們有多主動為自己策展新聞。為方便進一步分析,筆者根據被訪者對四條問題的答案,把他們分成「沒有策展新聞」、「有小量策展行為」(只有一項),以及「有較多策展行為」(兩項或以上)三組。
表二顯示,在香港和台灣,教育程度和策展行為均沒有太大關係。有和沒有大學學歷的被訪者之間的差異,並未達至統計學上的顯著水平。年齡則跟新聞策展行為有顯著關係。不過,18至29歲和30至44歲的被訪者之間是沒有分別的,年齡的影響,體現在45歲或以上的被訪者較少在社交媒體上策展新聞。
策展新聞者,較多接觸不同類型資訊
回到文章的關注點,人們在社交媒體上有沒有策展新聞,會否影響他們接觸到的新聞資訊的多樣性?調查詢問被訪者是否同意在社交媒體上,經常會看到來自通常不會使用的網站的新聞,以及自己不感興趣的新聞故事。這兩條題目可以代表人們會否接觸到較多樣化的資訊。表三顯示,無論在香港抑或台灣,有較多新聞策展行為的被訪者,會較多同意這兩句說話。例如在香港,沒有新聞策展行為的被訪者中,只有23%經常看到來自通常不會使用的網站的新聞,而有較多策展行為的被訪者中,則有38%經常看到。
當然,以上數據只顯示有較多新聞策展行為的人,整體而言較多接觸到不同類型的資訊。對每一個人而言,新聞策展行為有多重要,也會再視乎其他因素。例如筆者做過進一步分析,將被訪者分為「大部分朋友跟自己政治態度一致」、「很多朋友跟自己政治態度不一致」,以及「不清楚朋友的政治態度」三組。
在香港,主動的新聞策展行為有助增加資訊多樣性這一點,主要對「大部分朋友跟自己政治態度一致」的被訪者適用;在台灣,則主要對「不清楚朋友的政治態度」的被訪者適用。香港和台灣的共通點,是當人們有很多朋友跟自己政治態度不一樣時,新聞策展行為和資訊多樣性沒有關係。這不難理解,如果人們的人際網絡本身很多元,即是有很多不同背景和立場的親友,他們在社交網絡上接觸到的資訊,也應該自然會多樣化一點;他們自己會否主動策展新聞,影響相對較少。至於香港和台灣的分別,數據本身則難以提拱解釋,其中可能涉及兩地網民策展新聞的方式,和政治問題在兩地社交媒體討論中的重要性等因素。
另外,在較多策展新聞的人之中,每個人策展新聞的方法始終可以很不一樣。理論上,人們可以主動地選擇多看不同來源的東西,也可以主動地收窄自己所接觸到的新聞來源。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表三的分析結果是有點反直覺(counter-intuitive)的,策展行為涉及對內容和來源的選擇,越多策展行為,本來代表越高度的選擇性,這理應會收窄人們所接觸到的資訊的多樣化程度,但表三的結果卻是相反的,越多策展行為,人們所接觸到的資訊反而更多樣化。
所以,分析結果是說明了,在演算法的介入下,不自覺的選擇性接收成為常態,意外地或偶然地看到其他內容的機會比以前低。在這背景下,較多策展新聞的人,可能正是對自己所接觸到的資訊水平和多元性有要求的人。無論如何,在社交媒體上要接觸到多樣化的資訊,「什麼也不做」,不是最好的方法。
數碼媒體素養教育
前一陣子跟朋友一起做電視節目的嘉賓,節目播出之日,朋友在社交媒體撰文談論該節目。到節目播出翌日,筆者也在社交媒體上撰文談談感想。後來兩篇文章都被網媒轉載。我跟朋友打趣說,我們真是負責任的嘉賓,上完節目還附送宣傳文稿。朋友說,現今這個媒體世界,若你不幫忙主動在 Facebook 宣傳,好東西也只怕石沉大海。有道理,但弔詭的是,因為內容過剩,很多東西容易石沉大海,而為免好東西石沉大海,我們產生更多內容。到最後,優質內容的傳播面有多廣,還是要看人們自己是否懂得恰當選擇內容,而如何在社交媒體上策展內容,應該是數碼媒體素養教育(digital media literacy education)裏非常重要的一環。
(李立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自從成為端傳媒的付費會員之後,就開始每個禮拜收到「端傳媒會員通訊」電子報。我認為「端傳媒會員通訊」是news curating的絕佳範例(當然不是李教授此處所討論的self curation,而是由專業新聞工作者為閱聽人所做的curation),每週針對一個重要的主題為讀者挑選出端傳媒的精華報導,而且也包括非來自端傳媒的重要相關網路文章。這方面另一個品質很不錯的資訊來源是紐約時報的「our picks」專欄:
https://www.nytimes.com/spotlight/our-picks-the-best-from-around-the-web
阅读不能代替社交,网络社交也不能代替社交,其中关键在于真实社交你无从选择,只能面对,总有突发情况。一个真正拥有社交的人根本不担心、也无需强调多样性。
Curate 不只「篩選」之意,有組織、策劃的含意。Curate譯做策展這個詞是從台灣興起的,確是比較新的詞語。
感謝李教授分享這麼重要的研究結果。因為牛津大學的問卷是針對一般人,所以我可以理解門檻不能設得太高,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呼籲:如果我們真的想要在社群網路時代做一個認真的新聞閱聽人,光是「改變社群網站設置」以及「加入、追蹤或阻隔」特定訊息來源是遠遠不夠的。如果透用黃哲翰先生早先在端傳媒上發表的那篇振聾發聵的「數位利維坦君臨的前夕」的譬喻,僅僅「改變社群網站設置」是逃不出數位利維坦巨獸的魔爪的。應該要進一步像李志德先生早先在端傳媒上發表的那篇「誰來決定智識的邊界」中所建議的那樣,積極採取「首頁復活」的作法。
端传媒能否注意一下标点符号避头尾,谢谢!
Curate 为何不译为「筛选」呢?「策展」听起来好怪哦。
這個研究非常有意義!
策展 (curate) 是這篇文章很大的一個閱讀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