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上旬,印度五地議會換屆選舉落下帷幕,除旁遮普邦(Punjab)外,其他四地均是由總理莫迪領導的執政黨印度人民黨(Bharatiya Janata Party,印人黨,BJP)或其執政聯盟獲得議會多數勝出。
這些地區中,以北方邦(Uttar Pradesh)最為關鍵。北方邦位於恆河平原上的「中原」地帶,人口高達2億400萬,比中國河南河北兩省總和還多。印人黨此次在403個席位中狂掃312席,加上政治聯盟共325席,得以取代上一屆的社會主義黨(Samajwadi Party, SP)政府,重新提名首席部長。其票數佔據絕對多數,前所未有。
很多評論者見到這般情景,都以「印度人渴望發展」來解釋一邊倒的選情。「莫迪旋風」,似乎在去年爭議連連的「廢鈔令」之後仍然勢不可擋。好像傳統的種姓、宗教政治,都讓位給了經濟改革許諾。
然而,幾經醞釀,莫迪在3月底推出讓很多人大吃一驚的北方邦首席部長人選——印度教濕婆派「瑜伽士」阿蒂提亞納特(Yogi Adityanath)。
阿蒂提亞納特是多年的北方邦地方議員,也是戈勒克布爾(Gorakhpur)的戈勒克納特(Gorakhnath,nath 意為「主人」)廟住持。戈勒克納特是史上傳奇人物,印度教納特瑜伽派將其視為最重要的瑜伽士之一。今天風靡全球的哈塔瑜伽(Hatha Yoga)與他息息相關。其印地語、梵語詩歌與論著在今天依然廣為流傳。
身為戈勒克納特傳人的阿蒂提亞納特,則是常年爭議人物:除了發表印度教民族主義言論之外,他還被指控曾經煽動教派衝突。
住持也能當高官?未等人們反應過來,阿蒂提亞納特已經正式上任,成為兩億人的主政者。而這說明,「發展主義統領一切」未必能解釋北印度的政經脈絡。
如何理解印人黨大勝與瑜伽士的崛起?我們可以從北方邦的政治傳統談起。
種姓政治並未式微
在今天,莫迪的號召力無疑重要,但僅有莫迪個人的魅力,絕不足以讓印人黨在北方邦這樣一個種姓、教派問題複雜的地區勝選。
北方邦經過常年的政治肉搏,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政治代表秩序:
社會主義黨在當地佔人口40%左右的低種姓群體中影響很大。他們大多是自耕農,曾長期被歸為首陀羅(Shudra,神話中的四大種姓之一,低於婆羅門、剎帝利和吠舍,高於「賤民」)。
佔人口約20%的達利特(賤民)群體,以大眾社會黨(Bahujan Samaj Party, BSP)為政治代表。
一部分婆羅門(在北方邦,婆羅門佔總人口的10%)和大部分穆斯林(總人口約19%)支持印度國大黨(Indian National Congress, INC)。
印度人民黨的支持者,先前是一部分婆羅門、大部分拉吉普特(被視為剎帝利)種姓(8%)、古爾米(Kurmi,約3%)地主種姓與城市中產。
以上這些,構成了北方邦政治的基本盤。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北方邦大致形成了社會主義黨對撼大眾社會黨的局面。其他票倉(如佔據大量人口的穆斯林群體)在兩黨周邊,即低種姓群體和賤民群體之外游移,成為關鍵票。
然而,種姓政治並非北方邦傳統。印度北部和其他地區不同,種姓群體特別複雜,分化嚴重。早年的政治強人如英迪拉.甘地,更多利用民粹宣傳,而不依賴於具體的種姓動員。
今天的北方邦種姓政治,源於60年代之後逐漸興起的農民權利運動。到了90年代,曼達爾委員會(Mandal Commission)劃分出低種姓,即「其他落後階級」(Other Backward Class, OBC),在政府部門和國有領域,為達利特賤民之外的群體增加保留席位。在運動到劃分保留席位的過程中,低種姓團體團結到了社會主義黨身後。
印度人民黨的選戰策略,正是利用種姓政治細分。低種姓階層雖佔據 40%人口,但社會主義黨的核心是只佔8%人口的亞達夫(Yadav)種姓;大眾社會黨也主要依託佔據10%人口的恰馬爾(Chamar)達利特賤民種姓。由是,這些群體內部不可避免存在核心—邊緣的分化關係。
印度人民黨近年來正是以這種內部分化為依託,對不同群體分別下手,撬動更多原本歸屬對手的選票。比如在低種姓群體中拉攏賈特人(Jat)、在賤民中拉攏處於最底層的清道夫(Bhangi)種姓。
由於社會主義黨和大眾社會黨常年相爭無法談攏合作,在這次大多數選區中,都呈現出「分票」的局面:雙方搶奪穆斯林選票,而自己的基本盤則面臨印人黨的蠶食。於是,在地方選區上,常常是印人黨候選人只需要拿下40%左右選票即可勝出。
雖然莫迪帶領執政印人黨狂掃312個議席,但在普選票中,也只拿到了39%。社會主義黨與大眾社會黨的普選票較2012年選舉,並未出現大滑坡,跌幅不到8%。若兩黨效仿同在北印度的比哈爾邦(Bihar)本地黨派,化干戈為玉帛組建大聯盟,其實完全有機會碾壓莫迪。
種姓票倉的結構,儘管可能因為經濟結構變化、社會文化變遷而消亡,但目前來說,它仍然是印度北方政治動員的重要因素。莫迪的執政黨,也概莫能外。
莫迪全面控制執政黨?
從印人黨內部來看,這次勝選本可以標誌着黨內來自其家鄉古吉拉特邦(Gujarat)的幹部和北方邦勢力走向合流,然而實際情況卻未必如此。
自從2014年莫迪率領印人黨大勝以來,來自古吉拉特的「新軍」已經成為主流。2014年大選前的黨內爭奪中,身為元老的阿德瓦尼(Advani)不敵莫迪,已經表現出黨內代際更替的跡象。當時,出身北方邦的黨主席拉吉納特.辛格(Rajnath Singh)成為莫迪的盟友。勝選後也出任了內政部長。
內政部長是內閣中僅次於總理的實權職位。接替拉吉納特.辛格出任黨主席的,是莫迪的心腹──古吉拉特耆那教徒阿米德.沙(Amit Shah)。這也就意味着黨部也成為了莫迪一系的舞台。在2014年大選中,莫迪選擇在印度教聖地瓦拉納西(Varanasi)出戰,本身除了強烈的印度教色彩,更有一種從古吉拉特「東出北方,逐鹿中原」的態勢。2017年在地方選舉中再次拿下北方邦,既是對黨內士氣的鼓舞,更是莫迪進一步統合全黨的里程碑。
隨着印人黨內部另一重要勢力,以外交部長斯瓦拉吉(Sushma Swaraj)為代表的中央邦系日漸低調,黨內執掌中央邦的覺杭(Shivaraj Singh Chauhan)此前也深陷醜聞,「莫迪一統」的格局已呼之欲出。
然而,瑜伽士阿蒂提亞納特上台,反映出了莫迪這一理想仍然頗有距離。
和以前相比,古吉拉特系「新軍」的最大不同,是通過教派動員上台之後,更加強調經濟發展、私有化來消弭種姓、教派政治的根基——可供分配的福利、國有企業就業機會等等。然而,在選舉政治下,北方邦的新政府必須依賴本地幹部和本地派系。這是莫迪最大的難處。
阿蒂提亞納特並非莫迪的親信,甚至也不屬於印人黨內的傳統派系。在他身上,教派因素大於經濟發展。但他有兩個優勢,一是屬於北方邦本土勢力,在地方有深厚基礎,能夠整合利用更多資源;二是他常年擔當印度教民族主義鼓動者的角色,能夠配合莫迪握着發展和印度教民族主義兩駕馬車的其中一軛。在地方實力、教派民族主義、服從中央和經濟能力四張牌之間,莫迪最後選擇了前兩者。最終人選出爐幾經拖延,也多與博弈—妥協有關。
阿蒂提亞納特的地方政府必然要啟用大量的本地幹部,但這恰恰意味着地方上的務虛、裙帶關係等問題會更加難以治理。古吉拉特和北方邦的派系是否能得以融合,提高莫迪在黨內的執政能力、能不能將古吉拉特經驗輸出到北方邦,還有待觀察。
印人黨已經基本奠定了自己在印度國內一黨獨大的格局,其推行政策的能力,遠遠超出了1967年國大黨一黨獨大格局結束之後的歷任政府。莫迪的個人權威更是如日中天,等2018年68名上議院議員到期,莫迪有望逐漸將上下院同時控制在手,這無疑有利於他推進各類政綱。但反過來,從廢鈔事件也可以看出,這種局面下,黨系統容易陷入「小圈子」——在缺少足夠的技術官僚支撐下,推出有瑕疵,或過度政治化的重大經濟、政治決策,從而造成隱患。
這種局面下,瑜伽士阿蒂提亞納特未來的施政走向,值得作為觀察印度內政局勢的風向標。
(魏朝敏,遊蕩在北印度的田野研究者)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