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短短幾個星期,特朗普(川普)新政已經引起極大爭議。2月13日國家安全顧問弗林(Michael Flynn)的辭職,更進一步推進了美國的政治危機。
特朗普當選後不久就委任弗林擔任國家安全顧問——該內閣級別職務毋須經過國會確認,是特朗普的最核心班底。弗林主管外交過渡重任,與包括俄羅斯駐美大使 Sergey I. Kislyak 在内的各國大使聯繫 。
弗林犯了什麽錯?
2016年11月底開始,俄羅斯干涉美國大選一事發酵,時任總統奧巴馬(歐巴馬)在12月29日宣布制裁俄羅斯。同一天,弗林與 Kislyak 通電五次。第二天,俄羅斯總統普京(普丁)宣布:不針對美國制裁報復。
2017年1月12日爆出弗林的這些電話,但候任白宮發言人斯派瑟(Sean Spicer,史派瑟)、副總統彭斯(Mike Pence)、白宮幕僚長普利巴斯(Reince Priebus,蒲博思)在不同場合都強調「從來沒有討論制裁的問題」。彭斯還親自跟弗林確認後才幫他辯護。
可是,1月23日,聯邦調查局開始就此事與弗林面談;26日司法部通知白宮律師麥甘(Donald McGahn):弗林此前有關電話的描述有所隱瞞,懷疑他有可能會被俄羅斯情報部門「要挾」(blackmail)。同日,麥甘向特朗普簡報,但28日弗林仍參與了特朗普與普京的第一次通電。這些事當時並未揭露,直到2月8日弗林還再次否認。
2月9日,形勢急轉直下,《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爆料:弗林電話中討論過制裁。當天弗林接受採訪時改口:「雖然自己不記得有沒有討論過制裁,但不能肯定從來沒有提及。」
接下來,弗林事件迅速成爲新的政壇風暴。彭斯也看報才得知自己一直被瞞着。2月13日上午,白宮高級顧問康威(Kellyanne Conway)承認彭斯被弗林誤導了,但強調弗林仍然得到總統「完全信任」(full confidence)。但到當晚,弗林就遞交辭職信。他僅在這個位置上待了25天,成爲史上最短的國家安全顧問。
弗林犯的最大錯誤,就是隱瞞與俄方有關制裁的討論。在美國,誠信是一項重要的要求。政府倫理辦公室(Office of Government Ethics)「十四條通用原則」(14 general principles)的第一條就說:「公共服務就是公共信任」;第五條規定:雇員必須在其公務中保持誠實。
面對公眾說謊就已經違反道德,而弗林連在FBI面談時亦有隱瞞——此舉足以構成罪行(只不過FBI認爲弗林並非有心誤導,可能不會起訴)。雖然特朗普政府的斯派瑟和康威說話不盡誠實,也早為傳媒詬病。但他們的角色畢竟是職業的「宣傳機器」,而弗林身為國家安全顧問的身份角色完全不同。
更嚴重的是,他還對副總統彭斯與同事説謊,這更犯了政治大忌。一下子暴露了特朗普政府的內部矛盾。如果弗林不辭職,無法向副總統交代。
違反羅根法案,還是另有隱情?
弗林隱瞞「與俄羅斯討論制裁」的動機,一般認為與此舉違反《羅根法案》(Logan Act)有關。這條制定於1799年的法案,規定美國公民除非經過授權,否則不得在爭議事項上與外國政府聯繫,干預美國政府的外交。但其實,該法案自訂立以來,只在1803年用過一次,後來公訴被撤銷。以後間或有人被指違反羅根法案,都沒有被起訴。因此,這條法案其實很難運用。
況且,弗林當時的身份不是普通平民,已經是侯任的國家安全顧問,負責新執政團隊的外交交接事宜,擁有合適身份討論制裁問題,根本不用刻意隱瞞。而且,當時特朗普團隊參與外交事務并不罕見,比如曾勸止埃及提出譴責以色列的聯合國安理會議案,甚至與蔡英文通話,都沒有人認為違反羅根法案。2月16日,特朗普在新聞發布會上強調弗林做法不犯法。所以,弗林的隱瞞可能有更深的理由。
去年競選中,傳媒一直批評特朗普過於「親俄」。選戰期間俄羅斯政府通過入侵民主黨服務器,選擇性發布民主黨內部電郵,以阻止反俄的希拉莉上台,已是調查印證的事實。它是動搖特朗普當選的合法性的諸多因素中,最重要的一個。如果特朗普在競選過程中,與普京有過「合謀」(collusion) ,那麼可能就觸犯叛國罪。根據憲法第二條,國會可以以此理由彈劾總統。因此,特朗普需要努力撇清與俄羅斯合謀的聯想。
弗林給俄羅斯大使打電話討論制裁之事,還在一天之內打五次電話,這麼重要的事,很難想象特朗普會不知情。因此,如果弗林迴避承認討論過制裁,那麼焦點一定不是羅根法案,而是要極力隱瞞特朗普與俄羅斯的「勾結」。如果這種猜測是合理的,特朗普不是1月26日被簡報的時候才知道此事,而是早就參與在內了。
副總統彭斯的邊緣化?
有趣的是,身為當選副總統的彭斯在這件事中仿佛毫不知情,但這並非無跡可尋。
特朗普團隊組成可粗分成三層:最內核的是特朗普與其子女,加上幾個最核心的成員:弗林、班農(Steve Bannon)、納瓦羅(Peter Navarro)等。他們都是主流政壇的另類者:班農是另類右派的精神領袖,納瓦羅的經濟主張被視為偏激,弗林對中東的看法也被軍界與情報界視為另類。
第二層是次是早期共和黨政壇支持者,包括佩林(Sarah Palin)、塞申斯(Jeff Sessions)、克里斯蒂(Chris Christie)、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金格里奇(Newt Gingrich)等。其中塞申斯與特朗普在移民問題上特別投契,也可以劃為最核心成員。最外層則是在共和黨大會之後,才與特朗普合流的建制派右翼,彭斯和普利巴斯就是其代表。
從種種跡象看,特朗普對他們親疏有別,核心成員在第一時間就被委任和提名要職,有的還是專門新設職務安排(如納瓦羅)。位於中層的克里斯蒂,在選後就立即被踢出過渡團隊;佩林、朱利安尼和金格里奇也都沒有晉身內閣。最外層的彭斯是民選副總統,而普利巴斯雖然擔任白宮幕僚長,但主要的目的是方便和國會的共和黨建制派溝通。
美國前兩任副總統(切尼與拜登)被賦予的權力都相當大,但本屆副總統彭斯,在選後過渡到上任後的角色都非常低調。雖然媒體對特朗普團隊密集報導,但彭斯卻遠離鎂光燈。
在內閣成型前,彭斯作為特朗普團隊中極少數具備治理經驗的人(曾擔任眾議員和州長),理應在執政方面起重要的作用。可是,起草政令的工作被班農和政策主任米勒等人把持,彭斯只淪為特朗普簽署總統命令時照片的背景。加上本案中弗林對彭斯的隱瞞,可以推測,彭斯在新政府中相當程度被邊緣化。
這次弗林事件消息混亂,很可能正是特朗普與彭斯之間鬥爭的結果。
弗林辭職無法停損
特朗普新政迄今為止有三大爭議:入境禁令、利益衝突與弗林事件。
入境禁令的風波,充分反映了特朗普政府決策上的草率,執行上的朝令夕改。其被法院頒令暫停,損耗了政府公信力;特朗普指責法官的言論,更一度令人擔心特朗普會不顧法庭命令,引發憲政危機。
特朗普關於女兒伊凡卡品牌被Nordstrom下架而指責Nordstrom,已經涉嫌運用公職身份謀取利益(但總統豁免於這個限制)。而康威以公職身份在電視採訪中,公然幫伊凡卡賣廣告,明顯涉嫌觸犯公職人員道德守則:公職人員不能以公眾的身份獲得私人利益,不能支持任何產品、服務和企業。國會監察委員會和政府倫理辦公室,分別表明譴責和調查之意。政府「腐敗」的形象開始顯現。
弗林事件更把特朗普政府危機推到一個新的高峰。
短短二十多天,就有高級官員因政治醜聞而辭職,是對政府的重大打擊。況且,弗林辭職并不能止損。共和黨參議員麥凱恩已經要求白宮解釋為何弗林要對彭斯撒謊。此事若追查下去,很可能更多有關大選時俄羅斯的料會被爆出來,有被彈劾的風險。這是特朗普最頭痛的事。
特朗普對此的對策,不外乎繼續責備「不誠實」的傳媒,和「輸不起」的希拉莉。他突然在2月18日到佛羅里達搞大集會,就是要走群衆路綫「喚醒」選民回憶。但俄羅斯干預美國大選是關乎國家安全的問題,如果「合謀」證據確鑿,這種找替罪羊和民粹的做法還能成功嗎?
特朗普政府內部權鬥?
弗林的下台,也可能是特朗普政府內部權鬥的開始。
弗林是特朗普「非建制陣營」的代表人物,也是班農的好朋友。失去弗林,班農在國家安全委員會上少了一個得力的支持者。現在副總統彭斯成為受害者,得到政界的同情。而隨著內閣上任,以彭斯為首的建制派勢力,會逐步平衡以班農為首的「非建制陣營」的影響。原本,只擅長意識形態的班農加入國家安全委員會,同時把情報總監和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貶為「有需要時才參加」,就引起建制派共和黨人與軍政界很大反彈。
如果,特朗普被彈劾下台,彭斯就會繼任成為總統。共和黨建制派對同為建制派(茶黨)出身的彭斯的接受度大很多,這點是否會牽動華府政局,值得關注。
此外,特朗普在當選後一再貶低美國情報界,激起情報界很大反感。弗林與俄羅斯大使的電話,正是被情報界監聽到,再通過未知途徑洩露的。而特朗普上任後,白宮事無大小爆料不斷,甚至在特朗普簽署行政命令之前一兩天,新聞界就能掌握到訊息。連特朗普穿著浴袍看電視這樣的細節,也能報導出來惹火特朗普。這肯定是情報部門有「內鬼」,還可能不止一個。從水門事件的「深喉嚨」到斯諾登,美國情報界傳統上就不乏這樣的爆料者。
即便特朗普可以指派官員接管情報部門,但不可能把中低層的情報人員全部清洗,也不可能真正令情報界「人心歸順」。此次事件,惹來特朗普在推特上大罵「情報界」,但這只會激起「深喉嚨」的進一步對抗,很容易釀成新的水門事件。
(黎蝸藤,旅美歷史學者,哲學博士,近年專注東海與南海史、國際法與東亞國際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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