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問世以來,推特(Twitter)一直都是社群媒體大潮的寵兒,也在從「阿拉伯之春」到特朗普(川普)上台的一系列政治事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然而,推特卻從未找到穩定的營收思路。過去一年,推特累計丟失了五百萬活躍用戶,市值則已經被克隆自己的新浪微博所超過。
與深陷網絡購物、廣告與直播狂歡的許多網站不同,推特一直有自己的「底線」。它一直都不願意大幅度調整平台架構,也沒有引入太多商用化的功能,還一直保持 API(應用程序編程接口)的相對開放,為研究者提供數據。
然而如今,這些「底線」讓推特在營收上遠遠落後於臉書(Facebook)等公司,成了推特發展的瓶頸。
2016年9月底開始,面對推特要被收購的局面,美國和歐洲的一些活躍用戶和學者發起了一項運動,叫做 #WeAreTwitter(我們是推特),他們希望能夠改變所有權結構,由用戶購買並擁有推特,從而將其「公有化」。他們在Change.org上發起了請願,希望推特管理層能夠認真考慮這一倡議。
去中心平台的現狀與困境
公有化推特,這一舉動聽上去極端理想主義,但其實根本不算標新立異。在推特、臉書(Facebook)等主流平台最鼎盛的時期,各種實驗性質的激進「另類社群媒體」嘗試就已經開始了。
其中,運行時間最久,在中文媒體中最著名的,是用戶所有的社交網絡 Diaspora。它早在2010年就已出現:四位紐約大學科朗所(Courant Institute of Mathematical Sciences)的學生,希望通過創建一個完全分布式服務器網絡,來抗衡資本對社群媒體的壟斷。
近乎同一時間,GNU social 平台也為用戶提供了類似的選擇。2013年,巴西人 Freitas 創建了 Twister,這是最早使用與比特幣相同的區塊鏈 (Blockchain) 技術搭建的反審查社交平台。2016年,基於相似原理的 Steemit 和 Synereo 項目也相繼亮相,力圖打造沒有大公司作為中介的網絡。
傳統社群媒體通過收取廣告費盈利,再向特定用戶投放廣告。而在沒有中介的網絡中,廣告商或者任何個人,都直接和其他個體交易,取消了平台的中間環節 。
然而,這些另類平台的問題,在於極高的入門門檻。雖然理念誘人,普通用戶想要加入這些平台,卻要做不少額外功課。比如 Diaspora 雖然去中心開源運行,但除了有自己私人服務器的用戶,大部分人依然需要選擇其他人的服務器 (Pod)來存放數據。與其說它解決了壟斷問題,不如說只是把政治信任問題轉化為了社會信任問題:我們不需要把數據交給和政府合作的商業機構了,但還是需要存放在自己信任的人那兒。
而類 Twister 的平台,雖然解決了數據存儲問題,卻並沒有降低加入的門檻。初學者首先需要閲讀宂長的,充滿程序員口吻的教程甚至論文——這已經嚇退了大部份人。其次,即使可以安裝程序,用戶也會發現他們需要花大量額外時間同步所有區塊鏈數據。這些數據,對於一家公司來說是小菜一碟,但對一台普通的個人筆記本電腦,就往往是不可承受之重。
去掉沒有資源的,沒有人脈的,沒有技術基礎的,沒動力加入新平台的,一層層過濾下來,能夠使用這些新平台的人,基本上是屈指可數的男性碼農(程序員),和本來就在數字世界邊緣活動的黑客、罪犯、極端分子。這就帶來了平台質量與代表性之間的權衡:越理想的平台架構,必定造成越高的門檻,也就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使用。
即使是門檻極低的主流社交平台,都一直被質疑其使用者代表性。比如直到現在,美國的推特用戶還是以人口密集地區的男性為主,如果算上發言頻率和對社會政治議題的討論,不平等趨勢則更加嚴重。因此,公有化之後的社群媒體,需要應對代表性的質疑:一個代表性極低的平台上的公共討論,是否失去了公共的意義?
當然,無論是哪種架構的另類社交平台,都沒有引發主流媒體關注。Diaspora 算是特例,但它引起關注的途徑也十分偶然:傳媒報導了ISIS利用其傳遞信息,以躲避主流平台和執法者的監管。這也成為了這類平台為人詬病之處:如何在打擊商業壟斷的同時,監管出格的言論和對社會帶來的安全風險?
近來,臉書對打擊假新聞的承諾,已經預示了言論風向的轉變。人們已愈發不能容忍絕對自由的社群媒體,紛紛寄希望於商業公司審查虛假信息。另類社交平台所推崇的自由,隱私和平等,在極度渴望安全的公眾面前變得不堪一擊。而區塊鏈技術更把這個問題推向了極致,因為它追求的是一個永久的互聯網 (Permanent Web)——任何信息都不能被刪除,包括惡意信息。這無疑讓其潛在支持者少了很多。
另類社群媒體,走向另類右翼政治?
除了技術上的高門檻,傳播上的劣勢,用戶所有制的另一大阻力則在於,虎視眈眈想要挑戰推特臉書的並不是只有理想主義者。
今年夏天開始,一個叫做Gab.ai的矽谷社群媒體,打着「另類社群媒體」旗號橫空出世。它並非用戶所有制平台。打開主頁,你會看到拉什迪(Salman Rushdie)的名句:「什麼是言論自由?沒有任意冒犯的自由,它就不存在。」一定程度上,這確實是個高度保護言論自由的平台。那些因為惡意言論被逐出推特和臉書的用戶,在這裏找到了新家,其中包括著名的極右人士 Milo Yiannopoulos。七月份,他因為發布歧視性言論被推特永久註銷了賬戶。對歐美政治正確不滿已久的用戶,和大量的特朗普支持者,也紛紛投奔這塊自由聖地。
不難想像,Gab 上的主流言論,是一邊倒的對美國自由派的討伐,和對另類右翼運動 (Alt right movement) 的擁護。被推特關停帳號的用戶,在這裏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可以預見,隨着特朗普的上台,和主流平台對假新聞的打擊,Gab將吸引到更多的右翼和極右翼人士。目前,Gab的CEO已經邀請了 Fox 新聞網寫手入駐,可見其試圖壯大平台的野心。
Gab 的出現,也間接證明了普通用戶需求的先後:用戶首先關注的是自己能發表什麼內容,其次才是這些內容的用途。目前,線下政治的右轉,已經成功把左翼對隱私和監控的關注,引向了商業網站對基礎內容的審查。很多人腦中浮現的另類社群媒體,更多成了「一個可以討論禁忌話題的平台」,而不是「顛覆既有傳播和盈利結構的媒體」。
「言論自由」,是每個人社會化過程中都會遇到的概念。而左翼希望通過「公有化推特」之類議題討論的,是「傳播的政治經濟學」——資本和媒介的關係是什麼,所有者又是誰?但大部分人即使讀完大學,都很難接觸到這些話題。就這樣,對另類傳播媒介的想像,被簡化成了對內容的不滿。相應的行動,也就只限於一次次憤怒的出走:從一個商業平台,轉移到另一個商業平台。
2010年至今,Diaspora 還是一樣小眾,界面還是一樣原始。用谷歌搜索,都很難找到它。另類社群媒體運動在地下摸爬滾打若干年,卻即將被一個後起之秀超車:主流社交平台的危機,成功孵化出了右翼社交平台,也養肥了 Snapchat,Whatsapp 等更私密的聊天應用。而「公有化社交平台」的概念,似乎並沒有受益於這場被動的轉型。更遺憾的是,對另類互聯網格局的設想,依然應者寥寥。
推特能夠被公有化嗎?這場請願目前仍然侷限在行為藝術層面。推特最終會找到自己的買家,用戶也會被迫去接受收購帶來的各種後果。如果公有化推特所代表的另類社群媒體運動,不去檢視用戶的代表性問題,不考慮社會思潮對用戶需求的形塑,不學習潛在競爭對手的策略,僅僅試圖靠理念贏得大眾的青睞,那它們只會被更深諳群眾心理的商業老手們扼殺在萌芽中。
(夕岸,互聯網政治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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