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徐子軒:等待君主的泰國,脆弱的國際地位

從各種有形的數據都顯示,泰國正步入衰退,或者說進步的速度落後於他者……

九世泰王普密蓬(Bhumibol Adulyadej,蒲美蓬)離世後,繼承者的問題成為當下泰國關注的焦點。目前最新的消息指出,不受人民歡迎的王儲哇集拉隆功(Maha Vajiralongkorn,瓦集拉隆功)雖仍能依法繼位,但總理巴育(Prayuth Chan-o-cha)以「與人民同悲」為由代他宣布暫緩登基。

更不祥的徵兆是,聲望崇高的樞密院主席秉.廷素拉暖(Prem Tinsulanonda)上將,將出任臨時攝政王。先前早已傳出,秉上將心裡的人選其實是詩琳通(Maha Chakri Sirindhorn)公主。關於繼位人選,須通過內閣提交給議會,由議會協商後奏請繼位,而登基則是要在九世王火化後才會舉行典禮。這些步驟曠日廢時,不但可能讓泰國陷入紛亂,更會影響到對外政策的制訂與執行。

泰國國家利益最脆弱的時刻

巴育政權靠著政變上台,欠缺西方世界認同的合法性,因此受到西方不同程度的抵制。為了打破困境,軍政府也與其他「不干涉內政」的國家合作,如中國與南韓,以及主要外資來源國日本,並採取所謂的捷足先登(first come, first served)政策,歡迎這些國家來泰投資基礎建設。於是就在這兩年間,中日在泰國展開角逐,主要可從外商直接投資(FDI)與高鐵建設觀察。

以代表信心之一的指標 FDI 來看,根據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ited Nations Conference on Trade and Development, UNCTAD)2014年出版的世界投資展望調查(World Investment Prospects Survey 2014–2016),其中有一項關於跨國公司預測最有潛力的經濟體,也就是 FDI 青睞的地點。泰國的排名與前幾年差不多,都是世界第八。至2015年統計,泰國的 FDI 存量達一千七百億美元,除新加坡外,在東盟(台稱東協)成員裡僅次於印尼。

2014年泰國軍事政變之始,外資確有大量撤退,但巴育軍政府上台的一年間(2015),外資開始回流支持,投入約100億美元。當中,日本佔了30億美元,中國約為 2.4 億(香港 4.5 億),就 FDI 存量與流量來看,仍是日本獨大。不過,結算至2016年7月,FDI 流量只有5億美金左右,這可能是讓泰國下調經濟成長率的原因之一。民眾支持軍政府的原因,在於安定局勢、發展經濟,但軍政府看來並不是財金政策的能手。

需注意的是,外資同時也是兩面刃,因為外資在意的不只是政局不穩帶來的風險,還有經營的成本。比起鄰國,泰國的經營成本不算低,以最低月薪為例,泰國約 8200 元台幣(約2000港元),馬來西亞只有 7700 元(約1800港元)左右。軍政府不敢輕易調漲工資,卻得罪了勞動階層,對軍政府來說,不啻是個重大警訊。國殤期間暫緩的經濟活動,是否會讓外資怯步或流出,更是軍政府的一大挑戰。

而中國贏得首份泰國高鐵協議後,卻非一帆風順的開工作業。軍政府不斷就工程內容與款項跟中方交涉──例如曼谷到呵叻段的列車速度,原本降至每小時 180 公里,後來又調回 250 公里。貸款方面,也由於中國的利率較高,因此屢屢傳出軍政府打算找他方投資或是自行出錢。8月底更傳出即將動工的 Klang Dong 到 Pang Asok 段,因為中國提供的施工方案與數據皆為中文,必須先行修改後再提出預算案,俟預算通過後才對外招標。無論軍政府如何朝秦暮楚,亟需完成一帶一路大夢的中國都以耐性應對,不僅是對自己的方案有信心,更看準泰國對提升基建的渴望。

不過,普密蓬未過世前,軍政府還能以王室捍衛者自居,以國家利益為名與中國討價還價。但當具備領袖魅力的王者不再,新憲又尚未實行而賦予政府權力,軍政府的合法性處於相當尷尬的狀態。儘管舉國仍處於悲戚中,但這個問題始終會浮出檯面,軍政府現在可能更需要境外勢力相助,待新王繼位以度過這段尷尬期。換言之,此時恐怕是外國最好施壓的機會,也是泰國國家利益最脆弱的時刻。

泰國失區域領導地位

另一方面,在區域內,泰國也面臨了險峻情勢。

事實上,冷戰結束後,泰國一度躊躇滿志,想要成為次區域(sub-regional)經濟的領航者。起先主要以印支半島為目標,從1989年差猜(Chatichai Choonhavan,察猜)內閣的泰銖經濟圈(Baht economic zone)、1993年川立派(Chuan Leekpai)內閣的黃金四角(Golden Growth Quadrangle, GQ)、印馬泰成長三角(Indonesia-Malaysia-Thailand Growth Triangle, IMT-GT);到1997年西進政策的孟加拉、印度、緬甸、斯里蘭卡、泰國經濟合作組織(BIMSTEC)、2000年創立的湄公河—恆河合作組織(Mekong-Ganga Cooperation, MGC)等,多是泰國主導,以融入並強化區域關係的各種合作戰略。

在他信(Thaksin Shinawatra,塔信)內閣時期,又與柬埔寨、寮國及緬甸三國達成經濟合作戰略(Economic Cooperation Strategy, ECS),除了持續推動區域貿易,泰國更扮演貸款者的角色,提供百億泰銖協助柬、寮兩國發展旅遊業。ECS 後來亦延伸為伊洛瓦底江—昭披耶河—湄公河經濟合作戰略(ACMECS),加入了越南。此時越南尚未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區域整合是一個重要的開端,為求加速開放,因此參與由泰國主導的倡議,等於間接提升泰國的地位。

不過隨著泰國天災人禍不斷,他國開始展開挑戰,且有後發先至的趨勢,那即是中國崛起。在「東盟加一」漸成常態後,中國繼而推動瀾滄江-湄公河合作機制,配合一帶一路策略,有效地吸納 ACMECS 成員。泰國則保持著傳統與大國周旋的作風,大談中泰一家親,企圖在中國龐大的資金,以及大國角力中獲利。論綜合國力,泰國無法與中國並肩,當中國有心開始涉入東南亞區域整合,泰國也就只能淪為配角,亦即,泰國已經從上世紀的雄心,退縮到保本的立場。

至於其他東盟成員的實力均在成長。從地理上來看,可以粗分為海洋東盟國與陸地東盟國:海洋國的菲律賓、印尼、汶萊;臨近海洋的越南、馬來西亞、新加坡;陸地國的柬埔寨、寮國、泰國、緬甸。這些國家裡,印尼無疑實力最為雄厚,但由於有水體區隔,所以對陸地國的影響力並不甚大。而陸地國的領袖候選人,包括了在中南半島爭鬥數百年的泰國和越南、後進的馬來西亞。

衰退源於體制困局,前景看淡

讓我們先來了解三組評估他們國力的數據。

先是已故的密西根大學安納堡分校政治學教授辛格(J. David Singer)曾提出所謂的國家實力綜合指數(Composite Index of National Capability, CINC),計算指標包括一國的總人口數、城市人口數、鋼鐵產量、主要能源消費量、軍事預算和軍事人員數目。按照2007年公布的指數來看,泰國排名世界第 25、越南排名第 27、馬來西亞排名第 41。

再來,有所謂的國家實力指數(Index of National power, NPI),這是由美國愛荷華大學、韓國高麗大學、中國南開大學等學校的幾位教授研發,組成內容包含了兩種指標,第一是國民總收入(Gross-national income, GNI 2012年資料),第二即是CINC(2007年資料)。依照他們的計算結果,馬來西亞排名世界第33、泰國排名第37、越南排名第54。

最後,由美國丹佛大學帕迪中心(Frederick S. Pardee 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Futures)所設計出的國際未來(International Futures, Ifs 2014資料)模型,其中有一項關於國家權力佔全球比例的想定(scenario)。其變數如國家安全、市場規模、政策與永續發展。照他們的推估,泰國在2010年的比例大約是 0.61%、越南是 0.51%、馬來西亞是 0.4%。到了 2030 年,三方逐漸拉近,泰國大約是 0.57%、越南是 0.58%、馬來西亞是 0.51%;2040年,泰國已經敬陪末座,只有 0.5%,越南和馬來西亞分別上升到 0.59%與 0.53%。

由上述不難發現,各種有形的數據都顯示,泰國正步入衰退,或者說進步的速度落後於他者。而從無形的士氣來說,新王的延遲登基、未決的憲改選舉、經濟成長的放緩、分離主義的鬥爭等變數,都會在往後數年消耗國家的能量,減弱對外的影響力。

漫長一年的守喪期間,不能排除禍起蕭牆的機率。但無論接位的是浮誇或是樸實的王者,都無力反轉泰國下滑的頹勢。因為泰國今天的困局主要來自於體制,而王者也是體制的一部分。他或她即位,短期內或者對穩定外資與民心有影響,但長期還是得看國家發展方向。很難想像一年後,他或她能夠在即將實施又充滿爭議的新憲上,扮演任何具積極性的角色。

對外,泰國則受限於中國洲際化力量的擴張,與未來亞洲兩極體系的牽制,難以有新的突破。所幸,在地緣政治上,泰國處於相對有利的位置,即使暫時無法再對外大舉擴張,憑藉著連接中國與東盟的脈絡,或仍可得到該有的利益。接下來泰國要做的,應該是要先安內,釐清制度與治理問題,才有可能在面對中國時,或在東盟內爭取更高的地位。

(徐子軒,LUCIO策略顧問總監,淡江大學國際事務與戰略研究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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