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倪世傑:特朗普旋風,與美國社會資本的瓦解

從統計來看,杜林普的確能夠吸引自認為政治上的無力者。
支持者手持川普(Donald Trump)造型的玩偶。

2016年7月20號,特朗普(Donald Trump,川普)在美國共和黨大會中通過提名,正式成為總統大選候選人,即將於與近廿年來美國最重要的新興政治家族,來自民主黨的希拉莉(Hillary Clinton,希拉蕊)11月「一決雌雄」。

過去以攻擊「政治正確」為樂事的特朗普,這次在接受提名的演說中相當的「自制」。他不再提美墨邊境築牆,也沒再提黑人都是懶鬼,而是模仿尼克遜(Richard Nixon,尼克森)於1968年競選美國總統的口號──締造法律與秩序的國家──作為他整場提名演說的定音之錘。

他將矛頭對準現任總統奧巴馬(Barack Obama,歐巴馬),以及即將接受民主黨提名、前國務卿希拉莉,指責其外交政策助長了恐怖主義的蔓延,而將美國帶入危險的境地。他同時表示反對開放的自由貿易協定,這不僅為美國帶來一年8000億美元的貿易赤字,也使在美國無論是白人、黑人還是拉丁裔的勞工,長期生活在失業與貧困中。

他甚至大辣辣地主張維護美國同志社群(LGBTQ)的權利,這是因為在兩天前共和黨通過的新政綱中,對同志採取歧視性的政策。特朗普直接沖著自家的黨代表開涮,也凸顯了他「非建制」的那張面孔。對習慣於看到特朗普「出糗」的媒體而言,特朗普這一次正經八百的演說簡直是沉悶無比,然而,至少在提名夜,特朗普做到了「團結者」的高度。

與麥凱恩(John McCain,麥侃)搭檔競選美國副總統的佩林(Sarah Pallin,裴林),因無知而成為舉世笑柄的殷鑑,也不過就在七年多前。為何這次美國共和黨卻準備提名一個,保守爆炸力度猶勝佩林、對世界局勢同樣無知,且無任何公職經驗的特朗普,出馬對決準備當總統超過廿餘年的政壇老面孔希拉莉?

特朗普何以崛起?為何一個口無遮攔、歧視女性、極度排斥非裔、拉丁裔與穆斯林,還飽受媒體批評的總統參選人,能在初選前一片不看好的情況下逆勢出線?已有相當多評論聚焦在族裔背景、選民人口結構的角度,探究特朗普的社會支持來源。本文認為:美國「社會資本」的衰弱,能提供一個重要的解釋視角。

社會資本:美國民主的基石

早在1831年,法國人托克維爾(Alexisl de Tocqueville)在遊歷美國後,給與美國民主高度的褒揚,他認為相較於法國結合民主與專制造成的恐怖景象,美國則是民主與自由結合下較佳的民主範本。托克維爾發現,首先,美國缺乏貴族政治傳統,民眾在政治參與上的平等,使之必須透過結社等合作行為,才能完成某項事業。這十分有助於形塑出「公民參與」精神,這種平等與參與結社能避免暴政出現。

在超過一個半世紀之後,美國政治學者普特南(Robert Putnam)繼承了托克維爾的精神,以「社會資本」這個詞彙,重新認識美國在二戰後的民主政治發展。他認為社會資本是「社會組織的特徵,諸如信任、規範以及網絡,它們能夠通過促進合作行為來提高社會效率。」普特南橫量「社會資本」存量的主要指標是「信任」以及「社會組織的參與程度」。

他在2000年所出版 Bowling Alone: The Collapse and Revival of American Community(中譯版為《獨自打保齡球:美國社區的衰落與復興》)一書,從美國人「不再參加保齡球俱樂部,而是獨自去保齡球館」切入,指出美國人無論在社區、工會、體育俱樂部、宗教活動的參與率皆日益下滑;美國的「社會資本」自1950-60年之後就處於衰退,個體越來越關注個人面向、忽視公共事務。普特南感嘆社會資本的衰落,將損及社會自我維持與自治的能力,對美國的民主政治發展將造成不利影響。

自2008年以來的經濟危機,不幸地,使美國自二戰後日益下降的社會資本更形減少。普特南就曾經表示,2008年的經濟危機重傷美國的社會紋理(social fabrics),失業往往剝奪人們的社會聯繫,減少個體社會資本。美國整體社會資本降低,又與特朗普的勝出有何關係?

特朗普崛起:社會資本的衰微

今年二月美國總統初選鳴槍起跑,「特朗普現象」到三月就浮現。在三月的初選中,從東北角的麻州、新罕布夏州到西南角的內華達州、亞利桑納州,特朗普在共和黨初選中一路橫掃;美國政論界如 Matt K. LewisMichael Barone 在三月底左右,就認為特朗普的支持者,可能是在社會中屬於較為缺乏社會資本、低度社會參與的美國人。

Barone 以密蘇里州為例說明這個狀況。他發現在密蘇里州的不同區域出現不同投票傾向:密蘇里州的西南部比傾向支持克魯斯(Ted Cruz,克魯茲),而密蘇里州的東南部則較支持特朗普。在社會狀況上,東南部在就業率較低、傷殘保險給付也較多,社會連繫度(social connectedness)較低;相較之下,西南部的社會聯繫度較高,神召會(The Assemblies of God)總部就設在該區的春田市(Springfield),市民更勤於參與教會活動。

到今年四月,相關評論更鎖定在社會資本與特朗普支持者間的關係,位於美國華府的公共信仰研究中心(Public Religion Research Institute, PRRI)於4月初所公布的調查顯示,在共和黨的支持群眾中,「低度社區活動參與者」傾向支持特朗普,約有50%,相形之下克魯斯僅有24%。從另一個角度比較:特朗普支持者中,大約有52%的民眾表示他們很少參加社區活動,而在克魯斯與卡西奇(John Kasich,凱西克)支持者當中該比率分別為29%與27%。

這些特朗普的支持者,仍積極參加特朗普出席的大型造勢活動,就如同年度體育賽事一般,但常常是來去匆匆,彼此間缺乏接觸。這與特朗普的非典型競選活動幾乎如出一轍:少設地區競選辦公室、不需要傳統的競選組織者及地方支持團體。即便這些死忠的支持者能夠經過這一次投票,提昇日益下降的投票率,但這也有可能只是一次性的「激增」,未必延伸到未來的選舉活動。這些支持者也較少成立支持者後援會之類的團體,這對增進社會聯繫、加量社會資本而言毫無助益。

普特南在《獨自打保齡球》一書中曾對照美國各州社會資本的分佈:美國中北部那些在19世紀由德國、荷蘭人移居的州當中,社會資本儲量較高,而在美國東南部的州,因為過去蓄奴制度的影響,社會資本儲量較低。在共和黨初選結束後,我們可以對照,特朗普的支持者是否都集中社會資本較低的州?

跨州比較:社會資本與初選結果

對照各州社會資本指數與特朗普得票率,可以得到一些概略觀察。

進一步分析前,有三點需先說明:首先、特朗普在黨內的主要對手魯比奧(Marco Rubio,魯比歐)與克魯斯相繼於3月15日與5月3日退出初選,5月4日之後進行的共和黨初選活動缺乏競爭性,不擬納入分析。其次,在某些州採「非登記投票」,這表示僅由黨代表直接投票,未舉辦公民/黨員初選活動,也相對缺乏競爭性。所以在以下分析也排除在外。最後,華盛頓特區、美屬薩摩亞以及美屬波多黎各、美屬維京群島等都未在本文分析之列。

檢視數據(見下表),可以發現在社會資本「極高」的7個州中,有3個州在5月4日之前進行選舉,特朗普僅僅在佛蒙特州拔得頭籌,勝率三分之一。在社會資本指數屬於「高」的21個州中,特朗普在5月4日前的初選贏了14個州中的8個,勝選率上升到 57%。尤其值得關注的是特朗普在摩門教(正式名稱為耶穌基督末世聖徒教會)的大本營猶它州(Utah),僅得到14%的初選票,而摩門教正是以社群互助精神聞名的宗教。

反觀在社會資本指數屬於「低」與「極低」的20個州當中,特朗普毫無懸念地贏了當中17個州,勝選率高達85%。這些州主要分佈在美國東南與中西部,尤其在東南方,蓄奴主義累積跨越世代的社會不信任,使得這些地區成為特朗普支持者的「溫床」。

社會資本同樣影響經濟發展;較高的社會信任度,意味著較容易找到工作。根據美國勞工部勞動統計局(BLS)公布的統計資料,美國在2015年全國平均就業率為 59.3%,就業率大於62.0%、介於 57.0% 到 61.9% 之間以及低於 56.9% 者分為就業率高、中、低三組。吾人發現就業率越低的州,越傾向於支持特朗普:

特朗普在高就業率(▲)的16個州當中贏得7個州,獲勝率為44%,但若扣除「在5月3日後初選」以及「黨代表投票」這兩項因素所影響的州之後,特朗普的獲勝率驟降到18%;而在中等就業率(■)的群組中,特朗普獲勝的機率為 79%,扣除兩項因素後的獲勝率為75%,而在較低等就業率(▼)的11個州之中,無論是否扣除兩因素,特朗普的獲勝率都提昇到100%。

社會資本瓦解、經濟危機與政治變遷

聲音

我們應該把美國的伊斯蘭教徒,跟在二次大戰時我們對日本僑民一樣處理,就是全部關起來集中管理。


特朗普於2015年12月接受時代雜誌訪問

當墨西哥送人來美國的時候,他們不是送好人來,他們送有問題的來......他們帶進毒品,他們帶進犯罪,他們是強姦犯......


特朗普於2015年6月16日宣布,參加美國共和黨總統初選

黑人血液裡就是有懶蟲。


特朗普雇用前賭場經理 John R. O’Donnell ,於1991年出版 *Trumped!* 一書,書中披露特朗普對非裔美人的評價。

坦白說,從特朗普反移民、反有色人種的言論不難發現,他自己就是反社會資本的實踐者。特朗普的言論,無異於向社會宣告千萬不要相信這些「外來人」,而陌生人之間彼此的信任感可以說是社會資本的核心元素,因為這一層信任感,使吾人每日生活不至於處於霍布斯式的「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因為你會相信,即便是陌生人也會把你的利益放在心上,而不會作出危害你的事,像是不闖紅燈。

從統計來看,特朗普的確能夠吸引自認為政治上的無力者。根據蘭德公司的研究報告指出,在問卷題目「政府要作什麼我沒根本沒有置喙的餘地」這一題中,回答「有些同意」(somewhat)與「非常同意」(strongly agree)且有意願參與共和黨總統初選的民眾中,支持特朗普的可能性高達86.5%。這顯示特朗普的目標群體即「政治效能感低的民眾。

公共信仰研究中心於今年4月公布的調查顯示,特朗普的支持民眾中高達65%的比率,支持「美國需要一個具有違反制度意願的國家領導人」;相較之下,其它參選人的支持者約略落在46%至40%之間。對特朗普的支持者而言「違反制度」意味著什麼?反移民、反有色人種、反婦權、反國際自由貿易體制、反國際氣候變遷機制與美國單邊主義,看來似乎都是現成的答案。特朗普即便在11月的總統大選中落敗,他在競選階段,已對美國社會投下一顆以「不信任」為號召的炸彈,給予美國社會已衰落的社會資本,更加沉重的一擊。

(倪世傑,國立政治大學政治學系博士,國立虎尾科技大學兼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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