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賴奕諭:「亞洲杜林普」勝出,菲律賓人盼什麼?

後獨裁時代的社會問題匯成菲律賓民意的迴聲細語,承諾帶來變革的強人,成為了大選贏家。
2016年5月9日,菲律賓總統參選人杜特地(Duterte)在投票後的記者會中被傳媒包圍。

截至目前為止,菲律賓大選仍未開完所有選票。按規定,該國國會應於選舉結束後一個月內正式公佈選舉結果。然而,在非官方統計票數上遙遙領先其他候選人的Davao市市長杜特地(Rodrigo Duterte,杜特蒂),已自行宣布當選為新任總統。消息釋出以後,不少外媒紛紛以「菲律賓版杜林普」(亞洲川普)、「狂人杜特地」、「民粹政治」和「法西斯主義」等字眼,來形容這一結果。然而,菲律賓國內的反應,顯然與外媒態度大相逕庭。

我始終印象深刻的,是選前兩天杜特地在馬尼拉黎剎公園(Rizal Park)舉辦的造勢晚會。當晚不僅湧入了55萬名支持者,線上直播觀看人數更超過百萬人,遠遠超出其他候選人的動員人數。透過畫面,每個參與的群眾都正高喊着「DU30」(註一)和「Change is Coming」等口號,彷彿過了這天,菲律賓就會完全脫胎換骨一般。

外媒與菲律賓國內態度的落差,到底代表了什麼?對大多數選擇投票給杜特地的菲律賓選民來說,選出這樣的總統,又將帶給他們什麼樣的可能性?

窮人的心聲只有窮人才能同理。(The cry of the poor is heard only by the poor.)

Calma, Hector《橋下的迴聲細語》導演

在2015年出品的菲律賓紀錄片《橋下的迴聲細語》(Murmurs from the Somber Depths of Sta. Mesa)中,幾位受訪的人力車司機,說到對菲律賓近年來經濟快速成長的看法:即便政府宣稱這個國家越來越往好的方向走了,即便他們就住在菲國總統府後方不遠,卻無法在日常中感受到進步。他們每天只能在等待顧客的漫長無聊中生存(surviving),而非真正生活着(living)。

我從媒體公佈的選舉數據,檢視紀錄片中這個選區的選情:杜特地在該選區拿下將近44%的選票。這些片中主角,或許與許多我觀察到的菲律賓人一樣:縱使杜特地被賦予獨裁者的形象,其言論也時常為人詬病,他仍有別於其他幾位出身於馬尼拉政治世家的菁英候選人,是地方背景長大的未來總統人選;人們期待他能夠因此更加同理窮人的處境。

改變的力量:杜特地的勝選敘事

杜特地在選舉過程一直不乏國內外的反對聲音。因此當他幾乎篤定當選總統之後,許多知識份子與評論家,開始將矛頭指向投票給他的選民。他們認為,今天的局勢多半是由這些低學歷、愚蠢與瘋狂的支持者所造成的。但倘若是以這樣的觀點理解杜特地的勝選,不僅無助於解釋任何事情,也無法真正認識菲律賓當前的社會情況與氛圍。

過去六年在總統阿基諾三世(Benigno Aquino III,阿奎諾)的領導之下,菲國的經濟平均成長率高達6.2%,是亞洲經濟成長率最高的國家之一。然而這些成果卻並未真正改善中、下階層人民的生活水平。菲國至今仍有高達三分之一人口,每日生活費低於中等收入國家的貧窮線。多數資源與金錢仍然進到少數家族的口袋。

2016年4月5日,菲律賓基達帕萬市,農夫參與訴求政府發放白米物資示威後被捸捕扣留。
菲律賓近年的經濟成長,並未顯著改善中下層人民的生活。圖為2016年4月5日,菲律賓基達帕萬市,農夫參與訴求政府發放白米物資示威後被捸捕扣留。

教育是菲國人民心中得以出人頭地的機會之一。但年年調漲的大學學費,卻讓越來越多家庭支付不起。學生因考試成績欠佳,無法獲得獎學金而自殺的案例,正逐年增加。

近年來,菲國政府推行學制改革(K-12 program):自小學三年級開始採全英語教學,降低菲律賓語授課時數。中學由四年改六年制,多增加的兩年加強職業訓練。減少菲律賓文學、歷史等人文學科的授課時數。整套學制改革的核心理念,是「勞力輸出海外」的政策導向──讓菲國人民不必等到大學畢業才有能力赴海外工作。但顯然,出國賺錢的高門檻,卻依舊是中、下階層人民無法跨越的一堵牆。

相較於其他總統候選人,杜特地代表的敘事模式,對一般人民以及當前菲律賓的社會氛圍來說相當具吸引力。由執政黨推出的羅哈斯(Mar Roxas)是阿基諾理想的接班人。他是前總統羅哈斯的孫子。這樣的政治世家背景,再加上人民對目前政府的失望,讓他始終表現平平。曾經有段時間氣勢看漲的參議員柏吾(Grace Poe),一方面受到國籍事件的衝擊影響而元氣大傷。另一方面,大多數人民對她的印象來自其養父——菲國武打巨星老柏吾(Fernando Poe Jr.,在2004年因競選總統失利抑鬱而終),她的個人特質反而因此少被着墨。現任副總統畢乃(Jejomar Binay)曾任菲國首善之區,馬尼拉都會區馬卡蒂市(Makati)市長21年。雖然他誓言要將全菲律賓都打造成為馬卡蒂市,卻在宣布參選總統之後不斷爆出貪污弊案,更被認為與總統阿基諾有心結而相互鬥爭。至於參議員桑蒂雅各(Miram Santiago)雖然在社群媒體擁有龐大粉絲群,卻因為罹患癌症,而老早被選民排除在選項之外。

前文提到,選民對杜特地的印象,就是他較其他候選人更同理一般人民的困境,能夠替菲國社會目前停滯不前的狀態找到出路。這些因素,讓他在宣布參選總統之後,人氣快速攀升,蔓延至全國各地。

為什麼人民會對他有這樣的期待?

回顧杜特地的政治生涯與地域背景,他一路擔任Davao市市長、議長,經營該市長達二十多年,期間從未輸過任何一場選戰,更讓Davao市爭取到「菲律賓最安全城市」的封號。而對大多數人來說,菲律賓南部的棉蘭老島(Mindanao,民答那峨)是個族群關係、政治秩序與治安相當惡劣的地方。杜特地可以把Davao這個棉蘭老島最重要的城市之一給治理得有條有理──即便是以高壓統治的手段達到成果,也足以讓不少厭倦現狀的人民感到改變的可能性。

長年以馬尼拉為政經發展重心的菲律賓,從未出過來自棉蘭老島的總統。杜特地並非出生在南部,卻已經於Davao市深耕多年。在歷史上,棉蘭老島的總統候選人,其票源多半仍侷限在棉蘭老島。杜特地卻打破地域的限制,甚至在馬尼拉都會區也囊括了大部分選票。他的當選對南部地區來說,有着實質與象徵的雙重意義。

就實質意義來說,杜特地當選後,有可能改善菲律賓各區域長期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比如他在選戰中提出的「聯邦制」修憲方案,便是為了使權力不要再過度集中於馬尼拉;而象徵意義,則涉及到南部地區被貼上的刻板印象標籤。不少南部人希望杜特地的勝選,會扭轉大家的想法──南部並非動亂不安的蠻夷之地,南部居民更希望能獲得平等的對待。而對於棉蘭老島以外的人來說,杜特地引領他們,從馬尼拉以外的邊緣地區贏回中心,改變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本次菲律賓大選仍為政治世家所把持,五位候選人之中便有羅哈斯、畢乃與柏吾三位候選人受政壇豪門「許寰哥家族」(Cojuangco family)的支持。而從杜特地的勝選敘事切入,我們能看到人民對於貪污、治理失效以及既有家族政治結構的厭倦與不耐。這也是為何今年四月初在哥打巴托省(Cotabato)Kidapawan市爆發的大規模農民抗爭事件(造成2名農民中彈身亡、10人受到槍傷、70餘人遭違法逮捕以及359人受輕重傷),衝擊了執政黨與其他候選人的支持率。杜特地則反被認為是可以解決問題的人,而氣勢看漲。

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對多數菲律賓人民來說,杜特地都令他們看見改變的可能性。

人民力量革命30週年:緬懷黃金時代?

即便菲律賓的總統與副總統分開選舉,候選人還是能夠為了爭取最大效益,而以搭檔形式出來參選。不過,本次菲律賓副總統的選舉焦點不是杜特地的搭檔,而是爭議性十足的副總統候選人小馬可仕(Ferdinand ‘Bongbong’ Marcos Jr.)。

在寫作本文的此刻,因為電子計票系統的爭端,票數始終咬得很緊的小馬可仕與執政黨推出的羅貝多(Leni Robredo)還未分出勝負。在目前羅貝多票數小幅領先的情況下,選舉結果的判定,將可能直接進入司法程序。儘管如此,小馬可仕在選舉過程中的網路討論度,遠遠高出其他候選人——這全拜他老爸,前獨裁總統馬可仕所賜。

今年適逢菲律賓人民力量革命(EDSA revolution)30週年,阿基諾總統早在2月的紀念活動上便不斷警告人民:別再讓前獨裁者的兒子有當選機會,否則可能會招致當年馬可仕前總統實施戒嚴的慘況。然而,關於戒嚴時期的菲律賓社會,菲律賓人有着相當歧異的評價。

社群媒體與網路上的討論,多半認為戒嚴時期造成菲律賓經濟快速衰退、人權問題嚴重;反之也有人指出,前總統馬可仕在戒嚴時期和世界銀行、國際貨幣組織合作,推動許多大型建設與開發計畫,實際上是讓菲律賓奠下良好的基礎。

且不論馬可仕和戒嚴時期的歷史定位與評價。許多人在解釋小馬可仕本次得以脫穎而出的原因時,認為是年輕人從未經歷過戒嚴時期,才對強人政治有着美好且浪漫的想像。早在選前,即有不少人反對小馬可仕,認為年輕人必須覺醒並重新認識歷史

小馬可仕在選戰中的搭檔,是為戒嚴時期受害者辯護而名聲大噪的桑蒂雅各。這個組合頗具爭議──一位人權律師,卻選擇了實施戒嚴法的前總統之子當搭檔。桑蒂雅各本人曾出面解釋:選擇小馬可仕並不是因為其父親的緣故,而是她在學校教授法律期間,曾經教過小馬可仕,認為他有足夠的專業素養為菲律賓人民謀福祉。至於小馬可仕在面對這個爭議時,堅持不替父親認錯,甚至認為他的父親是菲律賓歷任最好的總統。他主張,若不是其父在執政期間奠下的基礎,今日他也不會這麼受到人民歡迎。

顯然,1986年革命之後主宰中央的政治勢力,沒能讓菲律賓的種種問題得到解決。有輿論更認為,若是這組搭檔雙雙當選,身染癌症的桑蒂雅各倘若在任期內過世,繼任為總統的小馬可仕將可能把菲律賓帶往獨裁國家的老路。然而,他們兩位的支持者的立場,比獨裁/民主的對立要來得更微妙。

從副總統的選情來看,一個是獨裁者的兒子,另一位是黃色革命(人民力量革命)(註二)的繼任者,我們的選舉從86年以來一直都是重複的模式。但這是否意味着我只要不支持獨裁者那方就是對的了?大家不要誤會我的意思,雖然我也曾經喜歡過小馬可仕(BBM),我現在也不會墮落到認為他是正確的選擇。只是我們該想想,黃色革命以後這些政治人物做了些什麼偉大的工作嗎?選情如此的發展並不是選民愚笨,而是錯誤的歷史造就了這樣的結果。

菲律賓大學碧瑤分校學生、學運成員Dave

部分年輕人或許因為對歷史陌生而選擇小馬可仕,但從上述的引文,我們可以看到選民的選擇原因可能遠比想像中複雜。從選前菲律賓幾家媒體與民調中心做的調查來看,小馬可仕的主要支持選民,年齡層落在30到50歲之間,往往是社會經濟階層較高的人。海外移民、移工的不在籍投票,甚至一面倒地多半投給小馬可仕。

這樣的傾向令人訝異:菲律賓選民心裏所想的,和檯面上的輿論有些差距。選民投票給小馬可仕,可能導因於他們不滿1986年革命以後,掌握政權的主要政治勢力。從阿基諾夫人接任總統,一直到她的兒子現任總統阿基諾執政以來,菲律賓社會問題依舊。我問了幾位菲律賓友人,不少意見都認為,本次選舉中,與小馬可仕匹敵的羅貝多是執政黨推出的人選,選擇她等於接受了阿基諾政府這幾年來的施政成績。小馬可仕現象不只是在緬懷過去的黃金時代,更代表人民對現在執政者的失望與不信任。

2016年5月5日,菲律賓大選中,副總統參選人小馬可仕(Ferdinand Marcos, Jr.)在最後一場造勢大會中展示勝利手勢。
2016年5月5日,菲律賓大選中,副總統參選人小馬可仕(Ferdinand Marcos, Jr.)在最後一場造勢大會中展示勝利手勢。

民間的迴聲細語

有別於多數外媒對菲律賓選情的評論,我嘗試用更貼近人民聲音的角度,呈現菲律賓社會面臨的處境與掙扎。《橋下的迴聲細語》有一幕,是幾個孩子在距離河面甚高的鐵橋上跳水、嬉戲,危險的場面令人為他們捏了把冷汗。雖然想來讓人有些心驚膽顫,卻也像是在告訴我們菲律賓人民的心之所向。對菲律賓人來說,這一切不只是政治立場的選擇那麼簡單而已。對比於他們一成不變的生活,杜特地即便看起來危險,卻是這個時刻可能引領他們向前邁進的人選──或許徒勞無功,也許更加危險,但或許真有改變的可能。而倘若什麼都不做、不給自己一個奮力一搏的機會,那就只能夠一直無聊的等待下去。

六年前,阿基諾總統上台時,菲律賓人民也都滿懷激情與希望。當時的阿基諾形象清新,以反貪污為號召。其母親阿基諾夫人又於選前一年剛逝世,他在選民裏的聲望如日中天,人們無不希冀他能夠帶領菲律賓,回到人民力量革命時的榮景。

六年過去了,雖然菲國的政治世家仍掌握資源與人脈,繼續推出候選人,人民卻在有限制的條件下選出自己認為最適合的人選。我們如果太快用「菲式民主」、「家族政治」等字眼去理解菲律賓的選舉,是沒有辦法看到這些來自民間的迴聲細語的。

「就試試看吧!未來會怎麼樣也實在沒有人知道。」談到這次的選舉結果,我的菲律賓友人這麼告訴我。

不論是哪個國家的選舉,誰不是對候選人寄予厚望,希望他們為國家開創新的契機?雖然菲律賓近年來的經濟成長令不少人刮目相看,似乎早已逐漸走出積弱不振的困境,但顯然,從民間社會的角度來看,一般人民的日常生活仍有許多的挑戰。如此,藉由這次選舉理解菲律賓社會的處境與氛圍,會更為重要。

(註一)DU30這個口號的由來,是因為菲律賓總統就職日期為大選後的6月30日。同時DU30也正好與杜特地的名字有諧音效果。

(註二)人民力量革命之所以又稱「黃色革命」,是因為革命期間抗議群眾皆配戴黃絲帶上街。用黃絲帶的目的,是為了弔念1983年被刺殺的反對勢力領袖參議員阿基諾(Benigno Aquino),阿基諾的夫人在革命之後則繼任為菲律賓新總統。

(賴奕諭,臺灣大學人類所學生,長期關心菲律賓族群文化相關議題,目前專注研究該國原住民族抗爭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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