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意義從來不能與論述的背境切割。最近梁天琦的大陸出生背景,成為了傳媒的討論對象,他針對誰是香港人的說法備受批評,因為本土派一貫反移民的政治取向,因為「本土民主前線」(簡稱本民前)在未發現梁天琦出生地前,針對的從來不是移民的文化融入問題,而是恐懼社會資源被移民分薄。
2015年10月,本民前陳述其反大陸移民的原因是:「香港土地有限,資源有限……輸入新移民……原本屬於我們香港人的東西,甚至香港這片土地都會落進新移民的口袋。」但在最近《端傳媒》的一篇訪問中,梁天琦大談他對誰可以成為香港人、誰是香港人的看法,指出「新移民不一定就是他者,如果一個新移民來了香港,主動學習廣東話,認同香港的文化和核心價值觀,那他/她也可以是我者」。
梁的「文化擁抱論」聽起來好像很合理,但其實大有問題。梁在本民前一貫反移民的前提下說出這一番話,彷彿在說「本民前之所以反移民,是因為現在的移民都不主動學習廣東話,也不認同香港的文化及核心價值,因此本民前才反他們」。這個假設毫無事實根據。
移民融入香港的努力
我們2014年做的一個調查顯示,接近六成五來港未滿七年的內地移民,能說流利廣東話(註一)。而同一研究亦指出,隨着居港時間日長,大陸移民與本地居民的政治取向就越接近(註二)。其實,「香港人」從來只是一個社會建構及想像。
相比早期大陸來港的移民,近20年來港的移民平均教育水平相對提高。1991年的居港未滿七年大陸移民中,有11%只有小學以下程度;到2011年,相關數據已減至2%。在同一時期,有高中以上學歷的大陸移民,由33%提高至 44%(政府統計處資料)。如果早期目不識丁的大陸移民,即是我和你的上一輩或再上上一輩,都能夠在香港生活及對社會作出貢獻,我想不到為什麼近年比他們教育程度高的移民做不到。
唯一的可能是,早期的移民來港時,還未有本土派未審先判,一口咬定移民無心無動力融入香港社會。我相信梁的媽媽如果現在才移居香港,縱使她努力學廣東話,縱使她努力敎自己的孩子説廣東話,她一樣不被接受。因為本土派已把她扣上「蝗蟲」的原罪。
事實是本土派的反移民立場,以及香港近年越來越普遍的反移民情緒,使移民更難融入社會。學習一個地方的文化是需要長時間的,如果移民因未說好廣東話而被嘲笑排斥,他/她會有何感受?她/他可能覺得社會不接受自己,而害怕和本地人交往,融入過程當然更漫長及困難。
移居者並存的文化認同
梁天琦說法的第二個問題是,他說其母親是大陸來港移民,但她是香港人,因為「她很少回內地,來了也是學廣東話,一開始都是講廣東話……從小她就不教我普通話,一直都是跟我說廣東話。」
言下之意是,大陸移民要被本港社會接受,不但需要融入本港社會,還要放棄她/他們固有的語言,斷絕和原居地往來。這正是梁認為他母親是香港人的原因,因為她來港後基本上斷絕了和原居地的往來──「她很少回內地」;放棄了原有的語言──「她從小就不教我普通話」。對梁來說,大陸移民要成為香港人,必須在「原居地文化」及「移居地文化」二選其一。在梁的思維下,移民必須選擇唯一忠誠的國度,因為在他的想法中,大陸及香港的文化語言是水火不容,不可並存。
但自古以來,移民就算融入移居地社會,亦未必要放棄原居地的文化及社會網絡。早期香港到美國三藩市(即俗稱的金山)的移民,一代一代的把廣東話在美國傳下去,很多人在移民後從不間斷地寄錢回家鄉,接濟沒有移民的家人。1980年代移民北美的香港人,不但沒有放棄廣東話,沒有斷絕與香港的聯繫,簡直把香港的文化,如食物及愛炒樓的風格,都搬到移居的北美各城市。移民在融入移居地社會的同時,仍保留原有言語習俗,與故鄉保持緊密聯繫的例子數之不盡。正因如此,近20年來,移民學者才大量研究移民的 「跨國界活動」(transnationalism)。
為什麼西方的民主社會會接受多元文化?這並不是因為它們要保證某一個文化的生存,而是基於民主的核心價值──即尊重少數人的權利,保護個人的結社自由及不被歧視。因多元文化是建基於憲政民主,因此它是有底線的,那底線就是憲法的精神。大部分倡議多元文化的學者亦把社會生活分為公領域及私領域。多元文化論通常要求移民在公領域如經濟參與及恪守憲政精神等方面融入社會,但在私領域,例如下一代的教育,以及宗教習俗等生活層面可自主。
我想本土派此時提出「誰是香港人論」,是基於身份政治的考量──以「香港人」 建構一個對抗政權的主體性。但身份政治的盲點是,為了團結眾人,常常不得不把社群內在的分歧噤聲及壓制,並把異己清除。身份政治亦常常把群體浪漫化,美化了。在近年本土派的「香港人」 討論中,這情況尤為明顯。
扁平化的香港價值
移民的社會融入,一直是大部分社會關注的議題。社會融入可以是經濟上的融入,例如參與勞動力市場及就業狀況;可以是政治層面上,如參與公民社會;亦可以是文化上的融入,如對移居地言語的認識及運用。但移民的經濟、政治及文化融入從來是一個光譜,以移居地的其他民眾的生活來作為指標,看看移民會否被移居地社會邊緣化。從來社會融入就不是一個政治工具,用以衡量誰是「真國民」、誰是「本地人」、誰是「我者」。
箇中原因是,在民主社會裏,除了憲政精神,根本就沒有任何一人能說出其他接受或否定移民的標準。難道說一個移民要每月工作多少天,投哪個政黨的票,懂得說多少字的移居地主要語言,才可以成為當地人,其他不合格的就要被遣返?就算有些國家如美國,規定移民在申請成為國民前要通過評核,考核的內容也是很基礎的語言運用,及一些顯淺的歷史及憲法精神問題。而美國憲法精神核心是人生而平等,其次是言論自由等。
但像美國這樣的考核,在香港根本行不通。因為香港最類似美國憲法的東西叫《基本法》。梁天琦和本民前難道會認為,只有認同基本法的才是香港人?香港社會根本對什麼是核心價值未有共識,何來有標準去評核誰是香港人?在當前香港的政治局面下,值得珍惜的是多元及自由的空間,而不是要強求一種社會共識。在沒有民主的政制架構下,達成的共識會是真的共識嗎?
近年的社會論述,把所謂的香港價值同質化──簡化了,也美化了。記得幾年前還有學者指出香港的其中一些特色,就是市民喜歡「走精面」、短視、工具主義。根據「文化擁抱論」,是不是移民也要擁抱這些價值才能成為「香港人」?
公民民族主義並不排外
言語是文化融入的一個重要指標, 但廣東話真的是所有香港人的言語嗎?回看歷史,廣東話不過是香港早期移民說的其中一種話。早期香港的原住民是旦家、客家人,説的是旦家話、客家話。早期的移民有廣東人、潮洲人、福建人、上海人等等。各種方言也有人説,但其後廣東話把其他方言也壓過。不過,坊間仍有很多人,尤其是第一二代移民,在日常生活中以說方言為主。難道這些說方言的早期移民就不是「香港人」嗎?
有人說本民前及梁天琦倡議的是公民民族主義 (civic nationalism)。以本人對公民民族主義的粗淺認識,我認為本民前和梁的看法,和公民民族主義強調文化包容的大原則,相去何止千里。公民民族主義的理論基礎,是在於社會人士有共同生活的意志(即簡單的希望在一個地方生活,並願意恪守憲法精神)),就可被接受;絕非必須有共同的族群、血緣、語言或文化。公民民族主義是不排外的,它與自由、包容、平等,和個人權利等價值相容。
很難想像一向以打反移民牌來擴大支持面的本民前,以什麼基礎把自己包裝成公民民族主義的支持者。本民前及其他本土派打的牌,更像是以排斥移民為基礎的身份政治。
(蔡玉萍,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註一:蔡玉萍、郭樺,《已婚移民婦女與家人的相處狀况與問題》,原文刊於2015年10月16日《明報》。
註二:葉健民,《泛民沒有放棄新移民選票的餘地》,原文刊於2016年1月8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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