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誕生了昂山素姬的緬甸,是個女權主義國家嗎?

緬甸知名的女權行動者對我說:「我相信昂山素姬是一個很優秀的領袖,但坦白說,她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例子,如果以她來作為女權狀況的指標,那只會見樹不見林。」
2015年11月7日,緬甸仰光,一班年輕女工乘坐貨車抵達工業區的一所製衣廠。

喬治.奧威爾的作品《緬甸歲月》中,曾經有過這樣一段描述,做盡壞事的緬甸本地治安官吳波金,由於相信佛教信仰中的輪迴因果論,為了下世投胎時仍然能當一個男人,於是想方設法在日常生活中積福,以抵銷過往所做的各種罪行。當中點出在緬甸傳統社會中,男女之間極大的差異︰「女人跟老鼠、青蛙什麼的層次差不多,頂多算是一種類似大象這樣的高級點兒的動物。」

奧威爾在上個世紀30年代寫下這部以緬甸為背景的小說,行文中不時透露中女性在當時社會的卑微與低下。

時間回到21世紀的今天。

在緬甸舉行歷史性選舉的前後,仰光街頭,隨處可以看到貼滿昂山素姬肖像的宣傳物品,緬甸民眾熱烈支持昂山將軍的女兒,甚至稱她為「媽媽素」。我遇上一些人,直言其所信任及尊敬的,只有昂山素姬,而非「全國民主聯盟」(NLD,下稱民盟)。作為女性領導人,溫婉而陰柔的形象,與軍政府所代表的父權架構,有着強烈鮮明的對照。我很疑惑,昂山素姬的受歡迎程度,是否代表女性的地位及處境在緬甸有所改善?事實上,兩者似乎沒有必然的關係。

「我相信她是一個很優秀的領袖,但坦白說,她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例子,如果以昂山素姬來作為女權狀況的指標,那只會見樹不見林。」代表民盟參選上議院的候選人Naw Susanna Hla Hla Soe對我說。

現年50歲的Naw Susanna Hla Hla Soe,是緬甸知名的女權行動者,把半生奉獻在當地的女權運動中,她曾在國際非政府組織工作了十多年,但深感國際組織在極權政府統治底下的諸多限制,於是在2003年的時候,自行創辦一個在地的婦女組織︰克倫婦女充權組織(Karen Women's Empowerment Group),以提供各項的培訓及協助,雖以克倫族為名,但卻不限於任何民族。

女性安全問題最嚴峻

處理了這麼多年跟女性議題有關的工作,我很想從她的經驗中知道,現下緬甸女性面臨着最嚴重的問題,到底是什麼。Naw Susanna Hla Hla Soe毫不猶豫地指出︰「安全問題。我們國家沒有真正保障女性的法例,安全是當下最為嚴峻的問題,例如家庭暴力、拐賣、強姦,曾經有家暴的受害者向我們尋求協助,當我們陪伴她們去警察局報案時,警察往往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最終不了了之。」

1996年,緬甸政府成立了「緬甸婦女事務全國委員會」,該委員會隸屬社會福利與救濟安置部、內政部旗下,以促進性別平等為目標。其後,於1997年,緬甸加入了聯合國《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成為締約國的一員。根據「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在2010年的會議紀錄,緬甸提交的進展報告中,意圖呈現出其為婦女權益而作出的努力,以及婦女在法律上享有平等的權利。例如,緬甸官方強調現行的《緬甸聯邦共和國憲法》中,關於禁止人口販賣的第358條,便是特別為了保護婦女及兒童免受暴力行為的對待。

制訂法律女性狀況就能改善?

驟眼看,官方似乎一直都有為性別平等而積極做過不同的工作。但制訂了法律及設立相關機構,跟女權狀況是否真正有所改善,兩者不一定是呈現正比的關係。甚至是,由於政府轄下的婦女組織,或是女權運動的存在,相比起其他以民主改革為訴求的反對運動,本身並不足以影響政府運作的正當性,故此對政權沒有構成太大的威脅,甚至可以替政府挽回一些聲譽。

我從Naw Susanna Hla Hla Soe的經驗中看到另一種挫敗。她在婦女團體工作時,接觸到形形色色的個案,不斷向國會議員倡議及與他們溝通,卻沒有多大成效。這才促使她有了參選國會的念頭,成為一個立法者,在體制內推動婦女的權益。

擁有克倫族的身份,她見證着少數民族武裝組織與政府軍之間的衝突,看到無數婦女和兒童因戰禍而遭受的傷害。少數民族婦女,雙重的邊緣身份,需要面對的是雙重威脅。衝突地區沒有法律可言,生命更是沒有保障,除了遭受來自政府軍的性暴力對待,連屬同一民族的武裝組織,也會性侵犯當地婦女。然而,她們的處境,卻鮮少有人提及,邊緣群體持續被排拒於主流的視野論述中。

象徵性大於實質意義的「全國性停火協議」中,八支武裝軍隊與政府就停戰達成協議,可是,坐在談判桌上的清一色都是男性領袖,這是一場以男性為主導的角力賽,談不上有任何性別平等的意識存在,而在戰火中被傷害的女性,更遑論能因此而討回公道。聯合國緬甸人權特使李亮喜(Yanghee Lee)在2015年呈交的緬甸人權狀況報告中,曾經強調女性在參與建設國家和平道路中的重要性︰「尤其是受衝突影響社區的婦女,必須能夠充分且平等和切實地參與所有有關預防和解決武裝衝突、維持和平與安全、在衝突後建設和平的活動,從而實現持久的和平。」

2015年11月7日,緬甸仰光,一班年輕女工乘坐貨車抵達工業區的一所製衣廠。攝:Lauren DeCicca/GETTY
2015年11月7日,緬甸仰光,一班年輕女工乘坐貨車抵達工業區的一所製衣廠。

政府是性別歧視的共謀

在報告中,李亮喜特別留了一個篇章給緬甸的婦女歧視問題。在性別歧視的問題中,貌似推動性別平等的政府,其實起着共謀的角色,她提及緬甸政府嘗試推行的「計劃生育」。2015年5月,總統吳登盛批准了新的人口法,這條法例容許地方政府以減少生育率為名,規管婦女的生育權利,強制必須於兩胎之間,至少要有36個月(即3年)的間隔期。「計劃生育」這個概念並不陌生,國家透過法律與規訓介入私人生活的領域,美其名是為了人口的控制,但懲罰性的手段,似乎暗示着,女性的子宮,也逃不過被政府操縱的命運。

女性參政的困難

制訂法例上的性別盲點,某程度跟國會內的男女失衡狀況有關。在現行的憲法中,雖然明文確保了婦女參政的權利,然而,在國會內只有4%的女性議員。以上下議員共664個議席來計算,大約只有27名女性在內。這是其中一個使Naw Susanna Hla Hla Soe決定參選的原因,說不上是能夠打破議會內的性別結構,但起碼可以為此注入一絲改變。我好奇問她,那麼民盟派了多少名女性候選人?她說有168。但是,民盟總共有1151名候選人,女性的比例也不過是佔十分之一左右。Naw Susanna Hla Hla Soe進一步解釋,這涉及女性參政的困難之處。

「我認為有三個原因,第一是緬甸的文化與習俗,很多人不相信女性有領導能力;第二,家庭的支持與否亦是非常關鍵的因素,我們看到很多有潛質的女性,就是因為家人的阻礙,所以便沒法成為候選人;第三,關乎是否擁有參與政治的平台。」

除了上述的因素外,我很想知道,作為女性,有沒有因為其性別而遭受的攻擊? Naw Susanna Hla Hla Soe用她去年參選仰光城市發展委員會的經驗回答我︰「當時的對手故意散布謠言,為我塑造出一個極差的形象,例如說我的水平很低、會和鄰居打架、整天只會說政府的壞話……令別人認為女性的本質只是八卦、粗魯,沒有任何領導的能力。」

路仍崎嶇,緩慢前行

她所說的,都令我想起社會對於刻板形象的塑造,性別是其中的一環,尤其是像緬甸這樣一個的發展中國家。當歷史時的選舉過後,昂山素姬領導的民盟大勝之際,這不過是民主進程的其中一步,前路仍是充滿着重重的險阻。在女性議題方面,不論是安全問題、議會男女比例的結構,或是缺乏公民教育而產生的刻板印象、少數民族婦火在戰火中的困境,甚至是國家透過法律對於女性身體的規訓……都提醒着我們,即使誕生了昂山素姬的國度,女權狀況仍然不甚理想。但隨着2010年後的改革,對於公民社會的鬆綁,導致愈來愈多以女性議題為主的組織出現,有些更進一步關注到性別議題的領域。道路雖然崎嶇,卻緩慢地前行中。

如果說,公民社會的力量有機會被政府收編,甚至當權者本身就有能力設立相關的機構,那麼,Naw Susanna Hla Hla Soe從女權運動領導轉身成政治人物的歷程,便提供了一扇窗口讓我們去理解女權運動與民主運動之間的結合。她是在今年決定參選後才加入民盟,我好奇,為何她不以獨立候選人的身份或加入克倫族的政黨,而是加入最大的反對陣營中。

「民盟提供了一個平台,他們在揀選候選人的時候有三個原則,第一是青年、第二是婦女、第三是少數民族。我剛好符合了兩個。」一直與反對黨保持良好合作關係的她,在過去2012年的國會補選中,亦義務幫忙籌款與協助競選的活動。而她亦曾經在接受緬甸傳媒的專訪時,提及昂山素姬在獲釋後,曾經與當地的一些婦女團體碰面,了解女權運動的最新狀況。而昂山素姬本人亦提供了不少有用的建議。

除了帶領着緬甸民主運動的走向,作為女性領袖的象徵,相比起男性領袖,昂山素姬無疑對於性別意識有着較為敏感的關注。她在57歲生日的那一年發表過演說,當中便提及了緬甸女性在國內受到的歧視與偏見。雖然緬甸的女權狀況並沒有因為The Lady的存在而有劇烈的轉變,但昂山素姬曾經在10年前,為婦女論壇留下過這樣的註腳︰「只有在這樣的社會中,男性對於自身的價值擁有真正的信心時,女性的存在便能夠不僅僅是被忍容,而是受到重視。」

In societies where men are truly confident of their own worth,women
are not merely tolerated but valued

(李雨夢,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畢業生,著有《島嶼.浮城——15則香港人在台灣的生活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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