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光復現場:馬太鞍溪堰塞湖溢流的那一日,他們為何沒走?

紅色警戒響起,水聲逼近,為何他們仍未離開?
2025年9月26日,花蓮光復鄉大同村,阿美族婦女陳惠美回家,撫摸她留在家園的狗。攝:陳焯煇/端傳媒

9月23日上午8點,家住花蓮光復鄉大同村的阿美族婦女陳惠美發現,她的手機一直在震動。她稍微瞄了一眼,瞄到「紅色警戒」(最高風險等級的警示)之類的內容,她沒有仔細看,又把手機放下。

陳惠美獨居在大同村的一處平房,養一隻黑狗Wieng陪伴自己。幾天前,她跟鄰居閒聊山上的堰塞湖,鄰居很擔心,已經計劃逃去50公里外的吉安鄉南華村。但陳惠美才剛打工回來,她去赤科山幫農場採金針花,體力勞動一整個月,現在只想在家休息。

她記得自己中午煮了燒酒雞,想補補身體,酒足飯飽後,就在客廳放鬆地睡著了。半夢半醒間,隱約聽到一直有人在敲門,但她睡得很沉,敲門聲越來越大,她終於醒來,睡眼惺忪地去開門。

「結果是漂流木,還有廢棄輪胎,」陳惠美告訴我,「它們一直在撞我家的門,把我撞醒了。」此時外面汪洋一片,帶著垃圾的灰色泥水已經淹到腳踝。

她大驚失色,拿起手機就往外跑,她去敲鄰居家的門,因為她家是平房,鄰居家有二樓,但無人應門。此時水已淹到腰部,她陷入恐慌:「我不會游泳,會死在這裡嗎?」她在泥漿中奮力走動,終於撐到附近民宿敲門求助,對方讓她待在三樓避難,直到隔日確定水退,她才移動到朋友家。

她想起部落老人的預言:「幾十年前,老人家就說『我們山上有一個湖,有一天它崩掉的話,整個光復都會沒了』。」

2025年9月24日,台灣光復鄉佛光街一帶,一間寺廟被淤泥及湖水堵住。攝:陳焯煇/端傳媒

這日的下午2時50分,位於光復鄉頭頂的馬太鞍溪堰塞湖開始溢流,大量湖水夾帶土石泥流傾瀉而下。十多分鐘後,首波洪峰抵達位於下游的馬太鞍溪橋,巨量的洪水將橋沖毀,隨後,洶湧的泥水灌入市中心,淹水一度逼近一樓高,眼前盡是漂流的車輛,以及滿目瘡痍的街景。來不及跑的居民,只得跑上二樓避難,有的只能蹲坐在樑柱上以躲避水勢。

這場堰塞湖溢流潰壩事件,至今已造成至少17死、7失聯,罹難者多數在敦厚路、佛祖街一帶遭尋獲,罹難點多半在一樓,多數為65歲以上的長者,初判為撤離不及。

25日上午,天氣終於放晴了,陳惠美趕緊回家看看狀況,鐵門被衝歪,狗狗Wieng不見蹤影。她整理田區的爛泥土石,忙著忙著,突然一台小怪手停在她家門口,車上的年輕人緊張地問她:「阿姨!你怎麼還在這裡?水又飄過來了!」

她往東邊看,原本乾的路面變濕了,也聽見了河床的聲音,她形容:「是水帶著砂和石頭滾動的聲音,很大聲。」她這時才意識到嚴重性,再次衝出家門,沿途她看到很多車還要往這裡開,不禁焦急地揮手示意:「不要再開進來了!」

災後的深夜我抵達光復鄉,翌日清晨徒步走進市區,蔚藍的天空艷陽高照,但一切都百廢待舉,街道和民宅都沾滿散發異味的濕泥土堆。災情最嚴重的佛祖街仍在持續救援中,生還的居民則陸續回到家中清理,彎腰鏟起土石,搬運毀損家具,家家戶戶各自沉默勞動著。有些濕泥已經被曬乾,塵土揚起大量懸浮顆粒,整座城市蒙上一層灰霧。

2025年9月25日,花蓮光復鄉,人們在超市內清理。攝:陳焯煇/端傳媒

大型拖車在狹窄的泥濘路上穿梭,試圖把各種插在路上、碎裂扭曲的毀壞車輛拉出這一攤泥濘,怪手機具、大小卡車、救災物資車輛不斷駛入,還要想辦法閃避馬路上挖出來如山高的土堆垃圾,主要道路系統壅塞到近乎癱瘓,但車陣中所有駕駛都耐心排隊,緩慢前行;在巨大的苦難面前,人們的路怒症像是不曾現身過。

光復站前的五金百貨是少數恢復營業的店家,他們把雨鞋、口罩、礦泉水這些熱銷物資擺到門口,老闆娘邊刷洗地上泥濘邊結帳:「大家需要買啊,我們只好開(店)了。」

民眾努力復原,但情勢瞬息萬變,9月25日上午我在光復市區步行,9點左右,踩在泥水路上的鞋底逐漸溽濕,水再度從四面八方的巷弄湧出,馬路瞬間變成河道,「水又來了!」。我想繼續往前走,但雨鞋越來越沉重,踩進泥路就被吸住,幾乎無法把腳拔出來。我趕快跑回車上,想開遠一點,但幾個低窪路段已經開始積水。進入馬太鞍教會的路,此時又難以通行。許多車輛也往外撤離,聯外道路瞬間堵塞,這都是半小時內發生的變化。

車行光復商工前,一個頭髮花白的原住民婦人,神色倉皇徒步行走,沿途揮手告訴車輛駕駛:「不要再往下開了!水要淹過來了!」我看她只穿拖鞋,搖下車窗,問要不要搭便車?她立刻上車,叫我帶她去找朋友會合。這就是我遇到陳惠美的時刻。

2025年9月26日,花蓮光復鄉大同村,阿美族婦女陳惠美回到災後的家。攝:陳焯煇/端傳媒

「知識分子才有警覺性」

驚慌中,我們前車連著後車一起逃離市區,到她朋友吳玉嬌家中避難,吳家在光復溪以南,地勢較高,本次幸運未受波及。陳惠美對我說著,一開始她不怎理會紅色警戒簡訊,直到漂流木撞到家門,才驚醒逃難。

聽著聽著,我內心充滿疑問:「妳的手機都收到紅色警戒了,為什麼不撤離?」她睜大雙眼看著我說:「不可能淹水啊,我從小在這裡出生,都沒看過淹水,就算有,也不會淹到我家吧!」

「而且我們這裡常地震,每次都稍微搖一下就警報,我以為跟之前一樣。」花蓮的地震和風災頻繁,對她來說,警報像是她常年經歷的稀鬆平常。

我再問:「那你覺得,你的鄰居怎麼知道要跑?」收容陳惠美的吳玉嬌用略為不滿的口氣說:「他們都是知識份子啦,才知道要跑。」她同樣有收到簡訊、也沒有提早撤離。陳惠美也認為:「我鄰居有唸書,比較有警覺性。」

吳玉嬌今年70歲,她的手機壞掉已久,話筒聲音發不太出來,孩子都不在身邊,暫時沒人幫她處理。陳惠美也已經67歲了,我想跟她加入通訊軟體聯繫,但她不會用掃碼功能,也不知道怎麼輸入帳號。

系統再好,仍有可能與人的生活斷裂,這種「我不太會用手機啦」的數位落差,其實只是斷裂的冰山一角,無論政府鋪設多麼即時和廣泛的預警網絡,接收這些資訊的載體,卻是活生生的人們,尤其是在光復這種居民身心狀態和個體能力落差極大的偏鄉。

2025年9月26日,花蓮光復鄉大同村,阿美族婦女陳惠美回到災後的家。攝:陳焯煇/端傳媒

我和陳惠美一起避難的這次溢流,僅是虛驚一場。事後我從地方監測群組得知,陽明交通大學研究員、也是此次堰塞湖監測團隊成員的李國維曾呼籲:「這不是洪水,請大家幫忙澄清,這是河川淤滿了,所以水會亂流。」

但在現場,我們只能看到泥水在很短時間內淹滿馬路,在有限的時間內要找到資訊、管道去判斷現在的水是溢流還是潰堤?會持續多久?我們要躲嗎?能躲去哪?當下的恐慌和撤離的心理壓力,讓所有判斷都變得困難。

陳惠美說,這幾天她幾次想回家整理,半路上都看到馬路又淹起來、路人逃離,她也跟著驚慌,又跑回吳玉嬌家。馬太鞍部落的青年階層組織「Fata'an年祭」也在26日凌晨發布三次避難警訊,部落青年自主觀測回報的影片顯示,深夜水從佛祖街方向滾滾湧出,迅速漫流到市區方向。雖然幾個小時候水就退了,但災後至今數日,居民仍籠罩在這種擔驚受怕但資訊不明朗的處境中。

那天在吳玉嬌家,我們隱約聽到外面有廣播聲:「大進村辦公室報告.......」大家趕快跑到戶外,想聽清楚廣播在說什麼?但轉眼聲音就被吹散在山野中。

災後五日,我陪陳惠美回家,短短十分鐘的車程我們開了一小時,因為災區道路日以繼夜在開挖,原本的Google地圖路線已經完全無法參考,在光復,地景每個小時都在變化,昨天還能通行的路,今天又被新挖出來泥流堆滿。

最後我們從林田幹道繞行,小心駛入學士路,地面被淤泥墊高,已經看不出原本路的輪廓。面對滿目瘡痍的家園,獨力生活幾十年的陳惠美也毫無頭緒,喃喃自語説:「可能需要有人來幫我了⋯⋯」突然一隻黑狗跑出來,她喜形於色摟住牠:「Wieng!你在等媽媽回來嗎?」這是我幾天以來,看到她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2025年9月25日,花蓮光復鄉大進國小收容所,陳品樺抱著稚齡的小女兒坐在大樓梯間,替兒子擦臉。攝:陳焯煇/端傳媒

弱勢家庭的撤離困境

這次溢流造成的災情遠遠超乎台灣人既有的經驗,即使不是老人,也未必能確實接收和解讀預警資訊。

34歲的陳品樺,抱著稚齡的小女兒坐在大進國小收容所的樓梯間,地上鋪了枕頭棉被,這幾日她和六個孩子一起睡在這裡,她一臉疲憊地說:「那天我就這樣看著水從巷子轉角衝過來,我老公說快關鐵門,可是來不及了。」

她是台東嫁來光復的卑南族人,老公平日打零工支撐家計,也加入消防局光復分隊的義消。前幾天老公回家,就有帶回義消弟兄的訊息:「我老公他朋友說的啦,他們聊天聊到,山上的湖可能會潰堤,還是什麼溢流之類的。」

但即使提前知道這些訊息,她也無能為力。她生了六個孩子,大女兒已經上高中,小女兒才一歲半,老三和老五都是身心障礙,每天處理小孩已讓她筋疲力盡。

陳品樺家租屋在光復市場旁,當天颱風停課,除了大女兒在花蓮市打工,其他五個小孩都待在家裡。水衝進來那一刻,她跟老公一起跑去關門,試著擋住泥水,對大兒子、二兒子喊:「哥哥你快把弟弟妹妹抱上去!」老五患有小兒麻痺,行動困難,她回憶起來餘悸猶存:「幸好哥哥都在,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沒辦法又抱妹妹、又抱弟弟。」

泥水還是從鐵門不斷湧入,他們躲在二樓不知所措。幾個小時後水退了,大兒子和先生合力把鐵門撬開一條縫,先生就出門救災了。「他說他要趕快跟大家去,因為只有他們才知道村子裡有哪些老人獨居、行動不便,所以要趕快去救。」她在二樓陪著孩子,度日如年。半夜,先生滿身泥濘地回家,告訴她:「能救的我們都救了,不能救的⋯⋯也抬出來了。」然後倒頭就睡。

2025年9月25日,花蓮光復鄉大進國小收容所。攝:陳焯煇/端傳媒

陳品樺一夜無眠。「我心情很複雜,家裡的東西都毀了,要重買,還是很慶幸啦,至少我們平安,可是還是好煩躁。」隔天先生又出門救災,安排她和孩子去大進國小安置。

這日,我跟著陳品樺爬到大進國小收容所二樓禮堂,這一層安置了上百床災民,人多擁擠,空氣悶熱,熟食、物資和垃圾堆放成小山。她告訴我第一天床位不夠,災民之間為了爭奪空間和物資,也有大大小小的摩擦。

混亂的環境,她只能繃緊神經,抱好小女兒,確認一跛一跛的老五有跟在身後,不時轉頭掃瞄老二老三老四的行蹤,然後用吼叫的方式呼喚所有小孩跟上:「哥哥!不要亂跑!等下要排隊洗澡了!」她昨晚照顧完女兒,才發現有個兒子不見了,在昏暗的禮堂一百多個床位中逐個尋找,最後終於在角落找到熟睡的兒子。

「還是只能先待在這,不然家裡也沒辦法回去,這裡至少有很多東西吃。」她抱著女兒,兩眼無神望著大進國小的操場,「現在最煩惱的就是,我的孩子之後要怎麼辦。」光復鄉特教資源稀缺,她的老三和老五平日要跨區到半小時車程外的鳳林就讀特教班,現在家裡的電動腳踏車被水淹壞,就算學校重新開課,她也不知道怎麼送孩子上學。

幸好白天暫時有地方可以待著,陳品樺把小孩送到財團法人世界展望會(下稱世展)在大進國小二樓開設臨時的「兒童關懷中心」,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世展安排閱讀、遊戲等活動,社工人員輪班進駐服務。

2025年9月25日,花蓮光復鄉大進國小收容所,陳品樺和小女兒。攝:陳焯煇/端傳媒

現場駐點的世展督導陳昭燕告訴我:「弱勢家庭比起一般人撤離是更困難的,比如說帶著身心障礙孩子的媽媽,她如果當下要撤,要怎麼撤?有沒有人幫助她撤?她又能撤去哪?安置的地方,適合她特殊的孩子嗎?」

陳昭燕分析,很多光復居民可以依親去花蓮、瑞穗等地,但多重弱勢的家庭,本就缺乏親屬資源,支持系統薄弱,「再加上經濟考量,他們面對天災,常常只能選擇留在原地。」

即使安置到收容所,也有其他挑戰,這裡人員複雜,常有財物遺失、缺乏隱私和身體界線的問題,身心障礙的孩子,比一般兒童更難承受這樣的心理壓力。「如果在收容所小孩哭鬧,又會影響其他災民休息,那這個媽媽要怎麼辦?她可能找不到替代人手幫忙。」

世展在收容所提供的兒童服務,對災區家長來說是難能可貴的喘息空間。但因社工能量也十分侷促,待9月29日大進國小收容所關閉,災民將轉至其它中長期地點安置,兒童關懷中心也隨之結束。陳昭燕感嘆:「現在短期好像沒出現問題,好像只要有地方睡覺、三餐溫飽就好,但大家都很慘的時候,弱勢家庭的困境是更難被發現的。」

2025年9月26日,花蓮光復鄉,虞薪澄和她的先生羅紀彥。攝:陳焯煇/端傳媒

下次水來了,我能丟下爸媽、自己跑嗎?

23日下午3點,虞薪澄站在自家三樓,緊盯著不遠處的馬太鞍溪堤防。她看見堤防上緣有黑色的巨浪翻滾,河水夾帶石塊,幾乎要翻出河堤,伴隨巨大的轟隆轟隆的沖刷聲迴盪在河谷中,地面都在震動,地面震動到甚至觸發了隔壁鄰居的車輛警報器。她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對樓下喊:「爸,你快上來看。」

八十歲的虞伯伯上來看了一眼,驚訝地說:「沒想到水這麼大。」虞薪澄仔細觀察父親的反應,她在等父親一點頭,他們就立刻出發,到朋友家避難。但父親看了一陣子河水,就下樓吃晚飯了,一切彷彿如常。那瞬間,她突然陷入深深的無力感。

災後四日,虞薪澄和她的先生羅紀彥兩人,帶我去看馬太鞍溪橋。從她家出發,只要慢慢走五分鐘,就能走到斷橋處。我們站在斷橋口,往下俯瞰壯麗的馬太鞍溪河谷,河床塞滿灰色淤泥,只剩下幾根光禿禿的橋墩,綿延到對岸。

她家位於光復鄉大馬村,就在台九線公路旁,離馬太鞍溪橋頭只有500公尺,朋友戲稱他們是「河景第一排」,距離近到在二樓屋頂以肉眼就能清楚看見河堤。也因此,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花蓮分屬(下稱林保署)委託專家評估「影響範圍」時,虞家在數次模擬版本中都被劃入「保全戶」

7月,虞薪澄就從媒體上看見馬太鞍堰塞湖的報導,當時她就開始高度關注;8月14日楊柳颱風來襲前,家門口被貼了紅色預警通知,上面劃出地圖,列出影響範圍,鄉公所也舉辦防災說明會,甚至還發給每家一個防災包。虞薪澄說,她當時反而比較安心,心想:「政府這次滿認真的嘛!」

2025年9月26日,花蓮馬太鞍溪斷橋。攝:陳焯煇/端傳媒

但到了9月,羅紀彥察覺,風險似乎悄悄升級了。他從幾個管道收到朋友的警告,提到堰塞湖的風險。「他們都覺得我們家就住在溪邊,要小心。」甚至9月9日,林保署委託的洄瀾風生態團隊,還特地登門拜訪,跟他們這些保全戶討論堰塞湖的議題。

「我還故意請我岳父出來聽,因為我們跟他講都沒用,想說讓別人來講。」羅紀彥苦笑著說,即使林保署來宣導,岳父當下點頭說「瞭解」,但其實並不真心相信所謂『專家』的說法。「岳父說,我們這裡是整個光復地勢最高的地方,不可能淹水。」

這段時間說服父親撤離的過程,讓虞薪澄心力交瘁。她是家裡最小的女兒,本來在台北工作,2013年回到光復,和移居花蓮的羅紀彥結婚,夫妻兩人改裝家中老屋,開了雲南小餐館「勝利不廢商號」,也就近照顧爸媽。

虞薪澄的爺爺是雲南人,國共內戰時跟妻兒走散了,隨國民政府來台後,爺爺登報尋找家人。「爸爸當年才十多歲,偷溜出人民公社找到奶奶後就一路逃到滇緬邊境,知道爺爺的尋人啟事後,輾轉來到台灣找爺爺會合。所以他很有自信,他連這麼難的事情都克服了,這輩子沒有什麼事情難得倒他。」

她認為,爸爸的固執是來自曲折複雜的生命經驗。「我爸爸其實就是嘴硬,因為他逃難來台灣的過程很辛苦,他們那一輩的人經過戰亂,會造就他每次做決定的時候,相信自己的判斷,勝過別人給的資訊。」

但她知道爸爸是忠貞國民黨員,一定會聽從黨的安排,於是她和羅紀彥開始查找更多資料、諮詢專家朋友,想找出可以說服老人家的「官方說法」。這時他們卻發現,地方政府現有的宣導很少,不管是縣府還是公所都缺乏相關資訊,也沒有發放上次那種紅色的預警撤離單張。

2025年9月26日,花蓮馬太鞍溪斷橋,虞薪澄和她的先生羅紀彥。攝:陳焯煇/端傳媒

9月8日,虞薪澄焦慮到甚至打電話去問村幹事,會不會辦說明會?「我說上次楊柳颱風,鄉公所都有說明會,這次怎麼沒有?村幹事說他們公所內部有討論啦!但後續就沒消息了。」

9月22日,氣象署發布樺加沙颱風警報,她們開始每隔幾小時就去看一次林保署的監測網站。

9月23日接近中午,大馬村村長王梓安騎著摩托車到家門口。「他來勸我們家要撤離,內容大概是說什麼時候會潰堤,然後叫我們離開,然後我爸說有啦,有看到消息,他都了解,他會去二樓。」

23日下午3時9分,虞薪澄的手機震動,跳出黃色三角形驚嘆號⚠️,簡訊內容是:「【堰塞湖警報】[紅色警戒] 花蓮縣馬太鞍溪堰塞湖已於今 (23) 日 14 時 50 分發生壩頂溢流,可能造成大量水流及土砂迅速向下游移動,請下游包括萬榮鄉、鳳林鎮及光復鄉等警戒範圍居民,立即疏散或往 2 樓以上避難,切勿靠近馬太鞍溪河道周邊,https://gov.tw/Vef。林業署 (FANCA) 03-8327446」

下午5時,家裡停電了,他們打包行李,苦勸父母離開。但爸爸還是拒絕了,「他說不可能,他活那麼久,沒見過這裡會淹水。」虞薪澄幾乎陷入絕望,她嘆息:「他們晚上還睡在一樓,甚至不願意上來二樓。」

2025年9月24日,花蓮光復鄉。攝:陳焯煇/端傳媒

無法丟下兩老,束手無策的兩人只好搬到比較靠近父母房間的樓上,虞薪澄說:「至少要待在同一個建築物,我們準備好,只要淹水,就把我爸媽拉上來。」此時新聞已經開始播報光復市區的災情,他們看了怵目驚心,只能嚴陣以待。兩人整夜聽著外面的水聲,睡睡醒醒。

幸好,最後馬太鞍溪的堤防發揮作用,原本被預估災情嚴重的大馬村,反而這次影響較小。

虞薪澄說:「這幾天,我哥哥和姊姊看了新聞都很擔心,他們也有打電話回來勸,甚至要訂民宿叫我們去住,可是爸媽都不要。」羅紀彥則主張:「我們現在還是應該盡快離開這裡,這次是很幸運河堤沒有破掉,下次可能會有水流挾帶石頭撞破堤防。」他認為,紅色警戒都還沒解除,目前堰塞湖仍然隨時有潰堤風險。

看完斷橋,我們走回虞家,虞伯伯正精神颯爽地整理果樹,沒注意到我們回來,虞薪澄搖搖頭,表示不用打擾他,自己默默穿過後院。

「我猜我爸現在一定又覺得,他的判斷是對的,根本不會淹水。下次要勸他走,就更難了。」虞薪澄的表情十分厭世,她感覺自己無計可施。「我已經這麼努力了,還是不能讓我的家人離開。」

夫妻倆人作為關注公共事務的在地青年,即使早就得知風險資訊,也積極打電話、問專家,然而實際遇到災難,需要協助家人避難時,他們仍然孤立無援。

2025年9月25日,花蓮光復鄉。攝:陳焯煇/端傳媒

我問她,下次再收到撤離預警,還是會留在家裡陪父母嗎?她猶豫了很久,仍然沒有答案。「我知道我盡力了,但我不知道,我到底要盡力到什麼程度?」

至今,兩人還是保持警戒,密切注意林保署的堰塞湖監測動態。也隨時側耳傾聽:地面是否又開始震動?

深夜我從193縣道離開光復,對向車輛大排長龍,都是要進入災區的物資和人力,車燈短暫照亮了鄉間小路,很快就被吸到山野的黑夜中。

若預警的失靈涉及到人們對資訊的判讀和風險的認識,那麼撤離的艱難就更不只是移動本身,而是人作為活生生的個體,處於結構中究竟能得到多少資源和協助,來採取何種因應風險的行動?在不同系統各自為政、各行其事的裂縫中,終究有人不幸掉落。

評論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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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建議最後那位女兒尊重他人命運,尤其你老公是無辜的,不應留在危牆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