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軍人俘虜了兩名中國公民」
4月8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社交媒體上發佈貼文,稱烏軍在頓涅茨克州前綫俘虜了兩名中國公民,並配發了一則短視頻,顯示一名被俘人士在疑似前綫掩體(即地堡)的地點接受審問,激動地用肢體語言和擬聲講述被無人機襲擊的經過,並夾雜著簡短的中文解釋,此外也能聼到一名譯員在輕聲翻譯。
同一時間,親烏戰場開源情報DeepState地圖項目亦發佈了另一位被俘中國公民的類似視頻,畫面中該戰俘很可能是在視頻拍攝者的要求下,用含混的烏克蘭語説了一句對毛澤東的負面評價,隨後視頻拍攝者用烏語輕聲説了一句:「好樣的。」
4月9日,澤連斯基和烏克蘭安全局(SBU)先後發佈了兩名被俘人士更詳細的情況和審訊畫面。其中一人名叫王廣軍,33嵗,河南人,由「俄羅斯聯邦的代表在中國直接招募」,于2025年2月與俄軍簽訂合同。另一人名叫張仁波,26嵗,江西人,於2024年12月「為旅游目的」抵達俄羅斯,在當地看到網上的一則廣告後與俄軍簽訂合同。
王於4月4日在別洛霍里夫卡(Bilohorivka)被烏軍第81空突旅俘虜,而張則於4月5日在塔拉西夫卡(Tarasivka)被烏軍第157機械化旅俘虜。兩名中國公民被俘地點直綫距離80公里左右,屬於兩條完全不同的前綫,雙方在此處投入的部隊也沒有隸屬關係。

諸多軍事評論判斷,隨著庫爾斯克(台譯:庫斯克)戰役結束、俄軍在頓巴斯方向完成調整,俄軍從4月初開啓了在頓巴斯的春季大規模攻勢,而最終目標很有可能是合圍頓涅茨克州基輔控制區的行政中心——克拉馬托爾斯克(Kramatorsk)城市群。由此來看,這兩名中國公民參與的行動很可能都是這場攻勢的一部分。此外,其他數名加入俄、烏兩軍作戰的中國大陸和台灣籍士兵的陣亡或失蹤地點也在這一地區,足見雙方在這些戰綫上投入的兵力之多、部隊組成之複雜。
當日澤連斯基還在一次新聞發佈會上給出了許多關於中國公民為俄羅斯作戰的信息,指「『中國問題』很嚴重」(The Chinese issue is serious),並指烏方掌握了155名為俄作戰的中國公民的名字和護照信息,但認爲真實數字要「多得多」。

當日,數家烏克蘭和西方主流媒體援引烏克蘭情報部門提供的名單,確認了澤連斯基透露數字的真實性。4月11日,路透社援引一位前西方情報官員的評估,認為大約有200名中國僱傭兵為俄羅斯作戰,儘管這並非政府行為。另一位匿名美國官員則表示,中國士兵似乎「只接受過最低限度的訓練」,並未對前線造成任何明顯影響。但路透社的這篇報道還透露,一直有中國軍官「經北京批准後」在俄羅斯前線附近巡視,以「汲取戰爭經驗」。
王、張二人被俘後,中國社交媒體上迅速有人公佈了二人的抖音賬號。據信屬於張仁波的賬號「孤鷹」迅速被平台封禁,據信屬於王廣軍的賬號「在下只是義過客」沒有被封禁,但在4月14日突然發佈了新内容。在檢視了該賬號的發佈歷史後,端傳媒傾向認爲,該賬號的擁有者是一位同樣來自河南的李姓男子,他與王廣軍近乎在同一時間、沿相似的中亞路綫,前往莫斯科報名參加俄軍,甚至他的面容也與王廣軍有些神似。
雖然是一場烏龍,但這個誤會或許也能反映中國公民赴俄參軍的暗流之規模。
「俄羅斯給我們的都是謊言」
4月14日,烏克蘭為這兩名中國籍被俘人士召開了一場新聞發佈會。張、王二人的神態略顯迷茫和緊張,但面對烏克蘭國内外媒體的輪番提問,二人仍談了兩個小時。
他們講述得最仔細的,是自己剛剛經歷的戰鬥與被俘的全過程。事實上,二人講述的「戰鬥」過程頗爲相似,都是在一個小隊中長途跋涉,「穿越河流、山、叢林,看到了無數屍體」,然後逐漸接近烏軍陣地,並試圖滲透、攻打。但作爲隊伍中最底層的外藉人士,他們其實對任務的具體内容一無所知。
還沒開始正面交火,他們的隊伍遭到烏克蘭無人機的高強度襲擊。王廣軍稱,FPV無人機的聲音對他們而言,「就是死神的聲音」,「我心裏只想著媽媽快來救我」。一些隊友死在他們面前,至今王廣軍只要閉上眼睛,就會夢到一位隊友死去的場景。在奇跡幸存後,隊伍的指揮官決定帶幸存的隊員一起向烏軍投降。

王廣軍的經歷中還有一點特殊之處——在投降後,他與其他俘虜以及烏克蘭軍人一起遭到俄軍空投毒氣彈的襲擊,王一度昏厥,最後是烏軍士兵奮力救起。張、王二人都對自己在俄軍中的待遇有頗多怨言,指自己作爲外藉軍人,在部隊中不僅要做所有髒活累活,俄羅斯士兵對他們的態度也很不友善。
王廣軍呼籲中國公民不要再參與這場戰爭,因爲「俄羅斯給我們的都是謊言,俄羅斯沒有它說的那麽强大,烏克蘭也沒有它說的那麽弱小」。張仁波則多次回憶起訓練營的指揮官偷走其手機,隨後以此勒索其錢財的行徑。而對烏克蘭軍人,兩人則表達了感激,尤其張稱烏方在將其送回後方後,還爲其備了麥當勞,「當時無法用語言去表達那種幸福感」。
但他們對自己參加俄軍動機、過程的講述都頗爲含糊,有諸多前後不一、值得懷疑之處。王廣軍稱,他原本在中國家庭幸福美滿,但因新冠大流行而失業。無業在家期間,他偶然在抖音上刷到「很炫酷的俄軍衝鋒」視頻,激起了他心中「每個中國男人都有」的「從軍夢」 。此後王便與一位在他的敘事中不斷出現(但並未公布實質身分)的「他」進行聯系,對方向其承諾高薪工作,且還有適合王的「康復師」崗位可供選擇。
據王的講述,2025年春節後,他在新疆出境中國,通過哈薩克斯坦輾轉來到俄羅斯。「他」不僅資助了王的整個旅程,在莫斯科請其住四星級賓館、吃俄餐。不過,之後王要從報名參軍後獲得的一次性獎金中抽出30萬盧布(3600美元)交給「他」。大約一周後,「他」突然告訴王,莫斯科無法報名,必須去喀山(Kazan),他在那裏住進了一家「只接待外籍從軍人士」的民宿。今年2月2日正式簽訂合同,被送進訓練場後,他才知道這並非文職,但此時已身不由己,非其所能控制。

2024年末以來,俄羅斯各地政府為爭奪越來越稀少的志願參軍者資源以完成指標,紛紛大幅拔高報名後發放的獎金數額,目前喀山的報名獎金比莫斯科高出50萬盧布,王被轉移安置可能於此有關。但王的敘事中最讓人感到懷疑的是,他在進入訓練場前,是否真對自己的境遇一無所知。此外,這個神秘的中介「他」又究竟是誰,是俄羅斯人還是中國人,他與俄羅斯軍隊系統又有什麽關係,這都是他的供述出現明顯空白的地方。
張仁波的講述更難自洽。他稱自己過去在上海做消防員,收入超過九成中國人,但在休假去俄羅斯旅游期間,「因爲個人的貪婪」、「因爲金錢」,聽信了中介。而中介則「利用了中國人對俄羅斯的信任」,向其承諾一個建築崗位。等到他報完名,才知道自己「陷入了軍隊的陷阱」。
張仁波稱自己被帶往頓河畔羅斯托夫(Rostov-on-Don),並於2025年1月5日簽訂合同,隨後訓練不到一周,便被派往作戰區搬木頭修建掩體。張多次強調,此次被俘是他第一次作戰。然而根據記者掌握的幾張其已被封禁的抖音賬號截圖來看,1月12日他就已開始發佈自己的軍旅經歷,3月24日的一段視頻則顯示,他與一名戰友身處一座因炮擊嚴重受損的建築中,配的文字説明是:「兄弟們,我安全的,突圍出來了。」
但張仁波的自述更多空白,可能與二人的溝通模式有關。發佈會上王廣軍説出的信息遠多於張仁波,這部分是因爲他總是第一個回答問題,又較爲健談,等他回答完後,往往就直接進入了下一個問題,沒有留給張仁波回答的機會。再加上現場英—烏—中三語的來回翻譯轉換,許多問題記者問出口的版本與兩人聼到的版本,在側重點上已經有了不少微妙的變化。
誰在烏方公佈的名單上?
4月9日,一系列烏克蘭媒體在披露為俄羅斯作戰的中國僱傭兵信息時,附上了長、短兩份相關名單。短名單上共有13個名字,并且附上了每個人的護照照片和赤裸上半身的資料照片。由於名單上每個人的作戰單位都是「南方軍區第8軍第20摩步師(摩托化步兵師)第33摩步團」,如果名單的真實性得到確認,那就意味著該部隊的資料發生了系統性披露。

而長名單雖然只是簡單的文字表格,但信息更爲系統,總計155個名字(與短名單沒有重複),並附有每個人的生日、簽訂合同日期、軍銜、軍職、所屬部隊和附注等信息。經記者檢視,除一個顯然來自中亞國家的人名外,其他154個人名都有明顯的中文特徵。
一位端傳媒曾採訪過的赴俄參戰人員在看過名單後透露,其中不僅有幾位已成爲抖音網紅的著名僱傭兵,甚至也有不少他自己認識的人,「這名單絕對是準確的」。
在處理長名單中的數據後,端傳媒初步總結出中國公民赴俄作戰的規律。例如,這155人的平均年齡為33歲,25—29、30—34歲這兩組人數最多,佔了將近一半。最年長者56歲,最年輕的只有19歲。
從與俄軍簽訂合同的時間來看,最早簽約時間為2023年6月11日,最晚則至2024年12月16日。簽約者數量總體呈明顯上升趨勢:2023年全年只有22人簽約,而2024年上半年就有34人,下半年則高達78人,其中光7月就有28人簽約。此外,由於數據截止至2024年12月16日,大量2024年11、12月簽約的人士很可能尚未來得及被收錄於名單之中。
這155人中,有85人被標注了分配去的部隊,其中最多的分別是第42摩步師第70摩步團(14人)和第20摩步師第255摩步團(10人)。這兩支部隊在早先的戰鬥中都曾遭受嚴重戰損。第70團目前駐扎在南部扎波羅熱前綫。2023年烏克蘭夏季反攻中,該團是主力防守部隊,因此遭到嚴重損失。2023年10月戰爭研究所(ISW)的一份戰報認爲,該團的作戰能力「顯著下降」。
2024年11月,俄羅斯獨立媒體「重要故事」網(iStories)曾發佈過一篇針對第255團的調查,稱該團在俄烏全面戰爭的第一個月就損失了三分之一的參戰人員,而該團所屬的第20師曾在2024年春向俄羅斯地方政府群發過一份包含1000多人的逃兵名單。此外,報道還提到俄羅斯駐軍法庭自俄烏全面戰爭爆發以來,已至少審理過11700起逃兵案件,其中2024年7月案件數量達到最高峰,而這恰好與中國公民前往俄羅斯簽約參戰的高峰重合。
在155人名單中,有69人被分配了具體軍職,但其中只有極少數被分到「無人機操作員」、「火力操作員」這樣有技術水平的職務,而絕大多數(52人)都只是「步槍兵」,也就是傷亡率最高的突擊步兵。因此可以想見,爲何不少中國僱傭兵參戰後都會在社交媒體上抱怨自己成了「炮灰」。
而在最後的附注欄中,也可以發現一些有價值的信息。總計有5人被標注「失蹤」,1人被標注「擅離部隊」。有83人被標注由俄羅斯各地的POVSK(合同制兵役錄取點)招募,其中絕大多數都位於莫斯科(72人),這也符合許多僱傭兵博主在貼文所記錄的「去莫斯科旅游,順便報名參個軍」的模式。
有21人標注了招募後的訓練地點,全都是位於羅斯托夫州的「1093軍訓中心」。在14日的新聞發佈會上,王廣軍曾表示:「羅斯托夫是讓每個新兵難忘的地方。他們讓我們住在一個沒有水電,兩天只能吃一頓飯的地方,我們會在外面凍半宿,到凌晨四五點,給我們每人分一把生米食用。」
在仔細核查了這份名單中的人名後,我們的確在其中發現了許多此前已被確認姓名的中國僱傭兵。例如,名單第113位Чжао Жуй(Zhao Rui)的名字發音與生日信息都與2023年11月陣亡並被大量報道的趙睿吻合,可以判定是同一人。趙睿的簽約日期為2023年10月8日,第二天,他的抖音賬號「錢龍皇帝」發佈了一則坐車離開軍營的視頻,並表示「出發了」。
第119位Чжоу Чжицян(Zhou Zhiqiang)很有可能是趙睿的戰友「小強」周志強,他曾與趙睿一起出戰,僥幸生還但受傷住院。在和趙睿一起被圍困時,他曾發佈一則絕望的視頻,抱怨俄羅斯人「都不把我們當人看,和敢死隊沒什麽區別了」。
第69位Сунь Жуйци(Sun Ruiqi)是2023年底受輿論熱議的「定河道人」孫汭琦。他曾在剛入伍時高調發佈幾段視頻,包括帶領一個排的尼泊爾僱傭兵一起用中文呼喊「首戰用我,用我必勝」,但在作戰後又發佈視頻稱自己有心臟病、得了重感冒,想中止合同、回國休養,卻遭到拒絕。

第55位Лю Хонгвей(Liu Hongwei)和58位Лю Цзе(Liu Jie)機有可能是2024年8月傳出首次出戰即一起陣亡的「雪碧」劉洪偉與「可樂」劉傑,後者陣亡時年僅21歲。社交媒體上傳播的劉洪偉微信聊天記錄表明,他在出征前才獲悉自己被送進了死亡率極高的突擊隊。

第65位Пань Линь(Pan Lin)是呼號為「風」的潘林。記者掌握的一份潘林與俄羅斯國防部簽署的合同,其中潘的生日和締約日期都與名單上的日期完全一致。潘林據信曾在新疆的武警部隊服役,在投身俄烏戰場後,因疏散了一名被無人機襲擊的戰友而獲頒「聖喬治十字」,這是俄軍頒發給普通士兵的一種榮譽勛章。潘林獲嘉獎後,受到斯米爾諾夫(Alexei Smirnov)、盧宇光等親俄媒體人的多次采訪。斯米爾諾夫是俄羅斯著名親戰博主,在中國也很受追捧,其YouTube和Bilibili頻道的訂閲總人數高達283萬。

第32位Ли Цзяньвэй(Li Jianwei)很有可能是僱傭兵網紅「狼血龍魂」、「溜達哥」李建偉。名單顯示其簽訂合約的時間與李建偉社交媒體中曬出的飛往莫斯科的機票時間十分接近。李建偉是一名解放軍退伍軍人,加入俄軍後,靠發佈了大量淡定談論戰爭殘酷的視頻,以及與其他僱傭兵網紅聯綫直播而走紅。此後其抖音賬號不斷被封禁,他的粉絲們在抖音和Bilibili上建立了大量賬號,專門用來備份他的視頻與直播。

這份名單也可以輔助確定一些僱傭兵網紅的真名。「典獄長」是另一名僱傭兵網紅,除了近似李建偉風格的視頻外,他也時常在直播中吹噓自己的戰功,以及在戰場上九死一生的傳奇經歷。「典獄長」的網名源自他自稱統領一支由重刑犯組成的自殺式突擊小分隊。
「典獄長」很少透露自己的真名,在一些連線直播中,他被叫做「老王」,在一些社媒文章中,他被錯誤地稱作「王威」。2024年下半年,他一度被誤傳死訊,當時一些媒體文章將其稱作「徐杭」——實則這是當時另一位據信陣亡的中國參戰者,在名單中排第72位。
「典獄長」在自己記錄戰場生活的頻道被抖音封禁後,重啓了自己參戰前使用的舊號。目前該賬號的置頂視頻是他穿著一件疑似自製的俄軍軍官服。軍官服的名牌上寫著Ван Синь(Wang Xin),與其賬號上殘留的舊綁定信息「安寧王欣香腸店」吻合。

在155人名單中,共有兩人名叫Ван Синь,且都出生於1989年。其中第13位的Ван Синь與俄軍的簽約日期為2023年6月11日,而在「典獄長」目前使用的賬號中,這段時間他發佈了幾則在莫斯科游玩的視頻。由此可以判斷,名單中第13位即為「典獄長」王欣。

但155人名單遠未窮盡為俄羅斯參戰的全部中國公民。首先,名單中簽訂合約的人數從2024年11月起就急劇減少,與其説這是赴俄參戰潮逐漸偃旗息鼓,更有可能是新數據未被及時收錄進這份名單,比如張仁波、王廣軍二人的簽約時間都是2025年,他們的名字都不見於名單中。
此外,這份名單很可能只包括了與俄羅斯國防部簽約,也就是加入俄羅斯正規軍的人士,而一些加入瓦格納僱傭軍或頓巴斯親俄武裝者并不在其上。比如,曾為頓巴斯親俄武裝「十五人旅」(Piatnashka)作戰的僱傭兵網紅「李大富」李尚坤就不在名單中。
4月11日,「重要故事」網根據其掌握的一批莫斯科POVSK數據發佈了一則調查,其中提到2023年就有31名中國公民通過莫斯科POVSK申請入伍。而在烏克蘭方面發佈的155人名單中,2023年簽訂合同的人數總計也只有22人,這些事實都表明155人名單的局限性。
烏方:「加强佔領部隊和談論和平是互斥的」
在發佈中國參戰者被俘消息的同時,基輔也試圖向各方發出政治信號。在4月8日的通報中,澤連斯基對北京的態度尚屬克制,只是要求外交部長瑟比哈(Andrii Sybiha)立即與北京聯系,「瞭解中國對此將如何反應」。
但9日在披露中方有大量人員為俄軍而戰時,澤連斯基的口氣變得更爲强硬:烏方將把信息帶給「世界上每一個聽北京說過不能拱火澆油、擴大戰爭規模的人」。他稱中國公民「也被」捲入戰爭,顯然是在「朝更大的麻煩拱火」,並稱北京「加强佔領部隊」的行爲「和談論和平是互斥的」。在同一天的新聞發佈會上,他還暗批北京縱容俄羅斯利用中國的社交網絡發佈招募廣告,指這「不是秘密募兵」,而且也許同時有秘密募兵。
與此同時,基輔也在試圖借此事加深美國與歐洲的介入。在8日的通報中,他要求「美國、歐洲和世界上所有希望和平的人」對此作出反應。許多分析人士都指出,基輔正嘗試在中美地緣政治對抗愈發激烈的形勢下,利用「北京元素」來吸引對歐洲缺乏興趣的特朗普政府重新在烏克蘭「下注」。
此前,借助北韓軍隊正式參戰後發起的外交攻勢,烏克蘭成功從拜登政府處獲得了使用遠程武器打擊俄羅斯境内目標的權限,此番中國公民參戰被正式確認,可以預見基輔自然不願放棄再次嘗試。
不過,由於很難在中國公民參戰一事中找出北京直接介入的痕跡,美國和歐洲迄今的回應並不激烈。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布魯斯(Tammy Bruce)稱有關報道引起了華盛頓的嚴重關切,中國「仍是俄羅斯對烏克蘭戰爭的重要支持來源」,但其發言著重強調的是俄羅斯從中國進口了大量軍民兩用品。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卡拉斯(Kaja Kallas)也基本重複了美國的口徑:中國對俄羅斯的支持主要來自軍民兩用產品的出口,歐洲關切中國公民被俘的消息,但「這並不意味著中國軍隊參與了戰爭」。

4月9日中國外交部的例行發佈會上,發言人林劍進行了較爲克制的回應,稱中國政府始終要求公民遠離武裝衝突區域,「避免以任何形式捲入武裝衝突,尤其應避免參加任何一方軍事行動」。在被俘中國公民新聞發佈會召開後,林劍做出了近似回應,但這一次不點名要求「有關方面」「不要搞政治操弄和炒作」。
其實,張、王二人在發佈會上的一些發言確實能證明,越來越多中國公民赴俄參戰一事已經引起了北京的警覺。除數次強調自己的行爲與國家無關外,王廣軍還提到,他最初從黑龍江黑河口岸進入俄羅斯時被中國海關阻止,因爲「那裏正在發生戰爭,不允許單獨旅行去那」。但與此同時,由於中俄之間大量的經貿和人員往來,北京恐怕也無法將類似做法徹底推行,否則勢必影響與莫斯科的關係。可以想見,今後一段時間内,北京在這一問題上可能會處於一個尷尬的兩難境地。
「除了流浪,一無所長」
在4月14日的新聞發佈會上,王廣軍、張仁波都請求中國政府出面,用他們交換身處俄羅斯的烏克蘭戰俘,並表示想回中國,而非俄羅斯。4月15日,林劍在中國外交部的新聞發佈會上回應稱,中方將「依法處理」涉及海外中國公民的「個人行爲」和「領事個案」。
不過,這樣的交換究竟該依什麽法,似乎存在大量的開放解釋空間。首先一個待解決的問題是,這些為俄羅斯作戰的中國公民到底是否屬於僱傭兵?
在《日內瓦公約第一附加議定書》和聯合國《反對招募、使用、資助和訓練僱傭軍國際公約》中,對何謂僱傭兵都有詳細的界定。兩個文本中,都強調僱傭兵參加敵對行動的「主要動機」是獲得個人利益,且衝突一方允諾給予的物質報償遠超為己方同等戰鬥人員提供的報償。
對許多加入俄軍參戰的中國公民而言,個人利益似乎並非單一動機,因爲其中很多人確實真誠地認爲,自己的行爲是在「抗美援俄」、抵抗「北約侵略」。此外,他們獲得的報酬和俄軍自身的戰鬥人員也相差不大。

事實上,「僱傭軍」概念本身也已成爲交戰雙方語言戰爭的一部分——雙方都將為對方而戰的外國士兵稱作「僱傭軍」,為己方而戰的外國士兵稱爲「志願軍」。這一微妙的修辭游戲也被一些參加俄軍的網紅播主覺察到。他們在被質疑回國後是否會受處罰時,都自信地表示:「我們是合法的志願軍,不是非法的僱傭軍。」
中國《刑法》並沒有對僱傭軍行爲提出界定和懲罰措施。一些抖音上的戰地網紅已經離開戰場,回到中國,目前並沒有傳出有人受到嚴厲懲罰的消息。
「李大富」稱自己參戰後已「四進四出」中國,每次回國,都會有「帽子叔叔」前來例行關照,但他並沒有遇到麻煩。他曾在直播中說,未來要在海外開一家「安保公司」。
「定河道人」孫汭琦最終通過未知手段解除合約,默默回到了中國。他的抖音賬號被封禁,但仍在Bilibili上點評俄烏戰場形勢。但沒有了親臨戰場身份的加持,他的流量越來越低。今年4月15日,他發佈了一則視頻,稱在反復權衡之後,決定未來要移民去美國發展。
「典獄長」王欣離開了戰場,但還在莫斯科生活,經常穿著一身軍裝被粉絲「偶遇」。他給自己編造的軍功越來越離譜,一些無人機遠程拍攝的「俄軍一打多」視頻被他的粉絲傳成「典獄長一打多」。他在抖音賬號簡介裏給自己封了「盧甘斯克人民軍上校」的軍銜。
王欣自稱正在俄羅斯最重要的軍校「伏龍芝軍事學院」進修。他經常穿著自己定制的俄軍軍官裝,在學院門口拍攝進出視頻。一些黑粉在評論區諷刺他是「伏龍芝學院門衛」,但許多忠誠粉絲對他更加佩服了。多個信源向端傳媒透露,懷疑他正在從事把中國公民拉去俄羅斯當兵的中介生意,但這點至今未得到證實。
和其他許多為俄軍參戰的中國公民一樣,潘林在服役合同結束后,不被允許退伍。2024年10月,他向指揮官提出離隊請求後遭拒。指揮官的回覆他貼在了自己的抖音上:「(退伍)指令沒來,就請你履行自己的職責。別跟我提你的合同,我自己的兩年前就到期了……明天就滾去幹活,殺人,殺人。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曾經拉著潘林直播的斯米爾諾夫和盧宇光,這次沒有去報道他的遭遇。斯米爾諾夫開設了抖音賬號,並綁定了自己的商店,專營軍品和俄軍臂章。盧宇光的抖音上也開起了小店,統計顯示已有2萬人在上面購物。
12月,潘林終於得以脫身並回到中國。今年2月,他在抖音上宣佈:「玩了那麽久,我也該出去打工了。」他最後找到了一份門衛工作。留言區有人揶揄:「人家典獄長混進了軍校。」潘林回復說:「他厲害,我又不厲害」。潘林現在的抖音簡介裏寫著:「一個孤獨的流浪者,除了流浪,一無所長,一無所望」。
呂曉章對本文亦有貢獻。
烏克蘭方面關於中國籍戰俘新聞發佈會的完整版視頻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2wl3ORD5-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