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4日,平日鮮少在社群媒體活躍的主廚Nobu(李信男),忽然靈機一動,在臉書寫起自己的「滷肉飯回憶錄」。幾乎以一天一更的頻率,連載他橫跨20年來的小吃心得與筆記,至今累積近百則圖文,甚至有媒體找上他寫專欄。
四十出頭歲的Nobu,一輩子有超過一半的時間獻給了廚房。但一路以來做法國菜的他,始終對小吃情有獨鍾,尤其是那一碗滷肉飯。
「滷肉飯能象徵一種小吃精神,因為它符合了『便宜、快速、好吃』三個小吃最重要的元素。雖然我當廚師超過20年,沒做過台菜,連一碗滷肉飯都不曾自己動手做,可是我一直深信,一個國家的庶民小吃的深度,會決定一個國家飲食文化的深度。你說這個國家沒有小吃,高端料理會做得多好?我不相信。」他說。
不過,之所以寫起小吃回憶錄,源自於這位主廚的中年危機。
「做吃就是一個一輩子的承諾。」Nobu說,30歲那年,他下定決心要成為一位頂尖的廚師,「因為廚師這行業本就不是個高薪的行業了,如果不成為頂尖、只是below average,你就只能當薪水不高不低的工具人。」
但他也深知這抉擇的代價。他說,如果我要當一位好廚師,就不可能當一個好爸爸,「那時我就決定了,我不買車、不買房、不生小孩、不交我的行業以外的朋友、不培養其他的第三興趣,」因為不做到這程度,便難以在廚房出人頭地。

十年之後,他的承諾兌現了。2023年,Nobu開了自己的高檔法式餐廳NOBUO,隔年更風光摘下《台灣米其林指南》一星殊榮。可是也在這樣自由高光的時刻,他發覺自己的人生面臨新的轉角。首先是生理的老化,不再能無節制的暴飲暴食,也不再能無限量的爆肝工時;再來,則是記憶的衰退。
因為不想忘記養成自己的飲食足跡,他翻出陳年的味蕾與記憶,化為文字寫成一篇篇日記兼食記。意外的是,也在回首那些舊時小吃的過程,他看見同樣的中年危機,也發生在台灣的小吃文化。
在一篇文中,Nobu寫著:「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曾經你愛一個人很久很久。但是一回頭,卻發現她早已不是你原本愛的那個樣子。」乍看在談情說愛,實則在悼念一間小吃舊愛的人事全非。
從少年時期累積至今的小吃名單,有的依舊美味,但亦有消失、變味、與記憶有別的。現實是,雖然台灣以豐富的小吃文化為傲,但當成本上漲、人口老化,小吃店也面臨經營困難。越來越多老店熄燈,透露了小吃技藝的傳承之難。時代變遷下,台灣小吃是否也步入中年危機?
端傳媒這天與Nobu同行,設定四間不同主題,分別是「不凡的」、「不變的」、「消失的」以及「新生的」滷肉飯,請他以一位專業主廚、一位資深饕客,亦是一名中年男子的角度,與我們分享他飲食20年的小吃觀。

不凡的滷肉飯:金仙魯肉飯,松山店
Nobu:第一次來這裡吃飯正好是20年前的2005年。當年我二十出頭歲,在附近一間西餐廳打工,下午放風想找東西吃而與它結緣。台北叫「金仙」的滷肉飯其實有不下數十間,原以為它就像「鬍鬚張」(台灣以滷肉飯聞名的連鎖餐飲品牌),有個中央廚房在品管餐食,可是後來卻發現唯獨松山店這家金仙,就是比其他金仙來的好吃。
有次跟老闆娘聊天,才知道松山店是「金仙」這名號的起點。因為經營的不錯,而有親戚拜門學藝,並使用他們的蝦卷、魚丸,「金仙」體系開始開枝散葉。那個年代還沒有所謂「加盟」的概念,但原理相同——金仙本店會技術轉移,師傅教你怎麼做滷肉飯,可是分店能不能維持同一水準就各憑本事。
端:有些人認為是滷肉飯是台灣的「國菜」,一來,滷肉飯在台灣各地的密度實在很高,很難有個街區裡看不到一間滷肉飯;二來,台灣也是米食大國,自產高品質的水稻、豬肉,是一款完全在台灣自產自銷的在地料理。但在米其林主廚的眼中,你認為滷肉飯背後有哪些學問?
Nobu:對我來說,我認為一碗滷肉飯跟一貫壽司同等困難。越是簡單的東西,越講究單一食材的「狀態」。我以「狀態」這個詞彙來形容,因為食材每天來的品質是不一樣的,必須經過烹調的人之手去把食材調整到最好的狀態。
很多人認為滷肉是滷肉飯的精髓,但對我來講,飯才是精髓。因為滷肉飯的滋味,基本上就是滷汁與飯,而每一家兩者的比例都不同,當客人用湯匙挖上一匙,那口飯包含了多少的肉汁、油脂,還有肉塊在上頭,決定一碗滷肉飯的成敗。而飯的狀態是乾或濕,米粒本身的熟度、黏度,與一家店煮飯的方式、鍋具的大小,甚至是一鍋飯挖的位置是上面、中間或下面,都有影響。

滷肉的配方則決定一碗滷肉飯的風格。直觀的差別可能是選肉的部位是瘦或肥,全瘦肉最好的代表是「龍緣魯肉飯」,全肥肉的代表之一大概是三重的「今大魯肉飯」,但大部分的店家都是肥瘦相間,只是肥一點或瘦一點,就看每一家的選擇。調味也多少有一些不同,有些是以醬香主導,例如金仙的醬香算是偏重;我也吃過加醬瓜、加豆瓣醬或加蝦米的;另外我也觀察,台北偏西側大稻埕周邊,特別重紅蔥頭這個食材,滷汁是把大把的紅蔥頭、肥肉煮到整鍋融化。
各地的風味特色便反映出文化這個東西。我覺得很酷的一點是,在台灣,每一個街坊、每一個巷口都有屬於它自己的滷肉飯。你很少聽到哪一家滷肉飯是新開的,或忽然爆紅要大排長龍,通常就是哪一家老店很好吃,開了30年從小吃到大。小吃實際上是非常深植於台灣人的生活裡,喜好甚至綿延好幾個世代,就是心底認定的一個味道,很難被其他外力所改變。台灣能有這麼多樣化的滷肉飯,也是因為每個人在捍衛自己喜歡的滋味。
端:每次來金仙一定會點的菜色是哪些?
Nobu:滷肉飯加一顆滷鴨蛋。現在人生比較有餘裕了,會再點份蝦卷,因為兩支要50元(新台幣,下同),以前實在點不下去。但我覺得最厲害的是這20年來,它的味道都沒有變,唯一有變的可能是蝦卷,但反而是料變得更紮實了。
端:你有沒有一種感覺,是一間滷肉飯的滷蛋若用的是「鴨蛋」而非「雞蛋」,那它的滷肉飯大概也不會太差?
Nobu:欸,我也是這麼覺得。其實滷肉飯配一顆滷蛋,提供了一餐最基本的營養單位,有澱粉、油脂,也有蛋白質。但雞蛋就是吃個粗飽,相較之下,鴨蛋成本更高但更有風味,且蛋黃即便在煮熟的情況下口感一樣很creamy。若滷蛋會選擇出鴨蛋的店家,一定是對風味這件事有更多想法的。

不變的滷肉飯:黃記魯肉飯
端:下一間要前往的,也是主廚吃了有超過20年的「黃記魯肉飯」。但比起金仙,黃記對你而言,似乎有更多感性的成分在其中?
Nobu:黃記是我在台北吃最久的一家滷肉飯,早期它還不在這裡的店面,是比較靠近雙城夜市一個路邊閣樓的半露天攤販。我從舊址開始吃,吃到現在新址,這些年經歷我自己的改變,也看到老闆一家人的改變,所以這間滷肉飯對我來說,已經很難用一句喜不喜歡、好不好吃來評價。
端:聽起來與這間店有一種革命夥伴的感情。
Nobu:真的。而且因為我選擇的行業別,餐飲業新人的薪水真的很低,2003年在附近的飯店工作一個月兩萬多塊,扣掉房租,其實沒有什麼多餘的錢去吃一頓什麼好的。在那個人生階段,選擇一家可靠、而且真的好吃的小吃,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
我現在口袋裡的小吃,很多都是年輕時累積起來的名單,而它們也一直開到現在,不管是滷肉飯也好,或是一間小麵攤也好。當時一週至少會來吃黃記三、四次吧,且只夠吃一碗小魯,不能再點別的。

那也是我把媽媽送去安養院的一年。我記得一次除夕夜,白天我去安養院探望媽媽,傍晚回家時發現黃記還開著,我就在路邊吃一碗滷肉飯當作我的年夜飯。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發現原來台北還有這麼多人跟我一樣除夕可能是沒有回家吃飯的,要在外頭扒一盒滷肉飯便當。
現在回想,也不知道老闆一家是什麼原因要拚命成這樣子,全年無休,只有春節休個幾天,連除夕都照常營業。當然我也不曾問過。但你知道小吃這門生意是很辛苦的,很多人可能是因生活或家庭所迫,做吃的未必是對「料理」有熱情。尤其在成本、人力有限的情況下,要求它的品質要很固定、很穩定,他們要花比一般專業廚師更多的心力、更努力地去維持。而且一做就是20年、30年,要維持這樣的水準是很不容易的。因為這20年,不只是食材供應鏈、餐飲成本的變化,老闆一家人可能也有很多的變化。
但現在的他們,賺到錢了移到新的店面,一週至少休息一天、偶爾兩天,我也很替他們開心。
端:黃記的風格與金仙也很不同,感覺你對滷肉飯的審美也很多元?
Nobu:這兩家從滷汁、調味到米飯都的確很不同,黃記的肉比較細碎,醬色沒有那麼重,米粒狀態也比較鬆散。但一碗好的滷肉飯,沒有一定飯要怎麼樣、肉要怎麼樣,它就是整體端出來的結果——重點是筷子扒一口的直覺是好吃的。就像拉麵有很多風格,而構成一碗好吃的拉麵,有很多種風味的樣貌。

消失的滷肉飯:小楊豬血湯
端:除了陪伴你長大至今的滷肉飯,有沒有一間已成絕響、只能懷念的滷肉飯?
Nobu:2017年,一位主廚好友(Marc L³ 的廖偉廷)帶我去昌吉街。昌吉街在台北以非常多的豬血湯小吃聞名,其中「小楊豬血湯」是其中最有名的老店之一。有趣的是,這間店還兼賣著「咖哩滷肉飯」,我一開始聽說就覺得這什麼邪魔歪道,在跟我開玩笑吧?沒想到吃完之後覺得它非常好吃。
它滷肉飯的風格是跟我們剛剛吃的黃記很接近,豬肉剁地細碎,部位選地更油,然後醬汁帶有一點點淡淡的咖哩口味,完全不過濃搶味。然後配著豬血湯一起喝,豬血湯上層的那個沙茶油,跟那碗咖哩滷肉飯整體吃來就有種奇妙的樂趣,吃了第一次就莫名地想要再吃第二次,然後就想再吃第三次,最後演變成我每天都去吃,整整維持了一個月同樣的行程。
可是後來我出國工作,2019年回來想著要去吃,結果發現它已經歇業,上網爬文才知道老闆因身體因素無法營業,小店就收掉了。
端:坦白說,做小吃真的是一門體力活。許多小吃老店老闆從年輕幹到中年都有一身舊疾,收攤後要先去推拿個兩小時才能回家休息。真的見證過一間從小吃到大的小吃店結業,才會意識到美食得且吃且珍惜,因為總有一天它會消失或是變味,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
Nobu:真的是這樣。因為料理人不是機器,我們都是人。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是在經歷人生的變遷。有時候,即使店還在,也可能人事已非,例如寧夏夜市曾有一間我很喜歡的老店,但爸爸交棒兒子後,味道就完全不一樣了。可是另一方面,當你有了且吃且珍惜的心情後,面對消失的味道反而就會釋懷一點。
端:你會覺得這20年吃小吃的感觸,不變的才是少數,消失的、改變的反而才是多數嗎?
Nobu:若把時間拉長,要維持不變一定是更困難的,但改變也未必就是壞事。比如說萬華的「小王煮瓜」,幾年前拿了米其林「必比登推介」就重新改裝、rebranding,我有一度比較不能釋懷,覺得何必這麼做呢?可是換個角度想,那或許是它們要繼續存在下個30年、50年,而必須要去走的一步。

端:那對於消失的小吃,以及再也吃不到的料理,你內心還會有所遺憾嗎?
Nobu:會啊。其實前一陣子,想起小楊豬血湯,就上網滑了一下,看到有人留言說它復業了,就在原來的地方!我立刻騎上摩托車去昌吉街看,但繞了半天找不到,原本店家的位置現在在賣包子、賣麵了,我想說會不會是自己記錯了,來回在昌吉街騎了將近十次,才接受那只是一則誤傳的訊息。
那個當下也是很沮喪,即便我跟經營人並不認識,但是一方面,它的料理很好吃,另一方面,它也陪伴了我人生中的一段時間,內心難免有些難過的感覺。然後又想到,奇怪,怎麼反而是有些難吃的店永遠屹立不搖呢?
端:小吃老店凋零,背後可能反映了更大的產業現況,人工食材的成本上漲,小吃又是長工時的銅板生意,在這個時代會不會更難生存?台灣小吃正在面臨一個中年危機嗎?
Nobu:即將吧。現在台灣還是有很豐富的小吃文化,但你會發現去夜市,看到更多肉夾饃、冰粉等,這些可能是小紅書上中國正在流行的小吃。這些外來小吃沒什麼不好,可是為什麼年輕人沒興趣做台灣在地的小吃,例如碗粿的攤子越來越少,會不會是我們對自己的飲食認同越來越淡薄?
台灣本來就是一個廣泛接觸各地飲食、料理文化也還在形塑變動中的地方,但這也代表如果我們不留意傳統的東西,它很容易消失,因為它陪伴我們的時間沒有這麼長。
端:同時,我們看到台灣餐飲業近年積極往精緻化、精品化的路線走。小吃薄利多銷的特性是否相對難以營生?
Nobu:精緻化能提高料理的附加價值、增加利潤,可是相對要付出非常高的人力成本。我反而覺得,簡化人力的小吃店,反而可能是未來餐飲業的趨勢。

新生的滷肉飯:老童小吃部
端:對比前面幾家都有數十年歷史的滷肉飯,老童小吃部才開幕不過一年半。你怎麼看這樣新生代的小吃店?
Nobu:我喜歡它是一碗平易近人,但充滿細節的滷肉飯。當它端上桌,從料理的外觀、器皿的選擇,你會知道這個料理人一定思考過每個細節,包括他選擇使用溏心蛋,而不是傳統的滷蛋。
它是一碗精緻的滷肉飯,甚至我相信,它的滷汁與米飯的比例也經過很多次的測試。細看你會發現,這碗飯的滷汁是有一點稠度的,淋在飯上不會直接滲透至碗底。我們都吃過一種滷肉飯,它的滷汁膠質不足,所以吃到最後,會變成像一碗湯泡飯的感覺。但老童的滷肉飯不會出現這個狀況,米粒本身會裹住滷汁,直到整碗見底。
我時常灌輸我的同事一個觀點:你不一定要做fine dining,才是一位好廚師。
精緻餐飲有太多看不到的隱形成本,首先,同樣的座位數,我們需要的人力是老童的四倍,且一個餐期內,小吃店可翻桌數次,餐廳可能只能接下一組客人。其次,小吃的創業門檻比較低,且每日現金流快速。第三,高端餐飲的人才養成,可能要15至20年才能成就一位成熟的廚師,我所謂的「成熟」,是能夠與亞洲其他大城市的廚師具備一樣的文化深度、飲食視野、技術與知識等。

不是每一個廚師都能撐過這段養成期,中間很多人可能選擇脫隊,但或許,做小吃未嘗不是一個很好的出路。
我以前在日本工作的時候,就有個同事立志要成為全日本第一的餃子師傅,每天只專注在做餃子這件事上。兩年前,我看到他的餐廳登上日本雜誌,現在他經營了一間非常有名的餃子店,我看了非常感動。他沒有放棄自己當初的諾言。
事實上,當你在料理上有這麼強烈的熱情,做小吃可能更容易成功。因為你把所有的時間,投入在單一一種料理,你每天做、一年四季做,熟悉這些食材在不同環境下的烹調心得,時間久了,你會非常透徹這道菜,然後找到屬於你自己的方式去好好詮釋它。
端:也就是回歸一種職人精神。所以做小吃,對你來說是一件浪漫的事嗎?
Nobu:遠遠地看都很浪漫。但我始終覺得,無論你是做小吃或開餐廳,做吃的就是一輩子的承諾——對自己的承諾,對客人的承諾。它是一件一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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