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傍晚,40歲的 Emily 穿白色衛衣和卡其色長褲,挽著厚重的手袋來到餐廳赴約。坐下來後,她點了三文魚親子丼和芒果蒟蒻飲料。「沒有說(外出吃飯)不行的,」她壓低聲線跟記者解釋香港法例對破產人士的限制,「坐的士也可以,只不過你不能很張揚說。你不說我不說,沒有人知道的。」
破產是法律程序,是債務人無力還債時,「別無選擇下的出路。」Emily 說。在香港,債務人或債權人提交破產呈請後,法庭會審視並頒布破產令。破產人的所有財產歸屬受託人管理——即破產管理署署長或私營機構從業員,破產人沒權選擇;資產亦會被變賣,攤分還給債權人,扣除生活開支後,收入的餘額須用來還債。首次破產期為四年,破產人須每年呈交收支報告。
在經濟下行的大圖畫裡,政府財赤,也有小市民入不敷支。近年,持續爬升的破產率成為香港社會關注點。2024年的個人破產呈請創9年新高,達9190宗,另外錄得740宗強制清盤呈請,是自2009年以來的高峰。有經濟學者認為這是香港經濟轉型中的陣痛,不過政府認為升幅未能反映經濟實況。
Emily 說,「2024年都9000多宗,多我一個唔多,少我一個唔少,現在我不覺得破產有什麼大不了。」破產個案中,有的由個人問題所致,亦有經濟學者指出跟經濟大環境息息相關,包括零售餐飲業不景氣而結業、抵押品價格下跌,導致銀行提前催收貸款,即俗稱的「call loan」等等。同時,大眾對破產的觀感轉開放,較以往傾向把破產視作出路之一,令呈請增多。端傳媒走訪了近年破產、二次破產的人,也訪問了財務公司職員、支援機構和經濟學者,一探破產前後的生活和心態,以及破產和近年香港經濟環境之間的關係。

疫情創業,入不敷支
2024年都9000多宗,多我一個唔多,少我一個唔少,現在我不覺得破產有什麼大不了。
破產人士 Emily(化名)
今年1月底,Emily 宣布破產。破產那天,律師代她上庭作呈請,她照常上班下班。她已作好心理準備,對破產這新身份沒有特別感覺。反之,她總算鬆一口氣——不用想何時繳還40多萬港元的債務。不過破產令一頒布下來,她所有實體跟虛擬戶口被凍結,使用電子支付平台也有限制。2月初,她成功解凍一個儲蓄戶口作支薪用途,僱主並不知情。

她認為破產對生活影響不算大,「當然你有時走盞一兩次。但大路來說,這些規則要守。」她說如果破產人花費超支,會被挑戰。最近債權人已決定召開會議,為她委任受託人。聽聞外判的受託人會要求破產人每月上繳幾千元還債,她有點擔心,「都幾辣吓。」
這次 Emily 受訪,Telegram 上的破產人士群組成員都問她:「有沒有錢收?」她沒所謂,也不諱言自己破產。從前她覺得破產「很瘀」,肯定是衰賭,也有朋友叫她「走數」。現在要破產,她卻發現「各人有各人的原因」。
在2024年的破產個案中,「收入未能應付基本開支」為最普遍原因,佔43.50%,其次是佔逾兩成的「無業/失業」,「賭博/投機虧損」為一成,值得留意的是,「被欺詐」達5.42%,較2020年的1.67%為高。Emily 的故事夾雜經濟因素,亦有個人理財問題。
(註:「走數」,即欠債不還。 )

現在各行各業都面臨裁員,那麼家長自然會手緊了。現在一蚊也跟你計較。他們沒想到我燈油火蠟都要錢,租也要交。
曾開辦教育中心的破產市民 Emily(化名)
時間回到2020年,Emily 有教琴的朋友離港,她以4000港元月租頂下80呎舖位,開辦教育中心。疫情期間,中心按防疫措施停業,但因為員工都是兼職,沒有強積金供款,所以不符合政府推出的支援措施「百分百擔保特惠貸款」。Emily 於是把琴房租借出去,勉強有些收入。後來學生多了,她在2021年搬到350呎舖位,月租1.3萬元。
Emily 當時選擇簽約四年,最後兩年加租到1.8萬元。「2023年通了關之後,應該沒什麼問題的。」她說,「通完關都係咁衰,還差了,真的猜不到。」
她的教育中心位於北區,昔日的水貨集中地現時空舖處處,鐵閘貼滿招租告示。Emily 說居民樂見社區變平靜,但做生意的她卻惆悵,「現在各行各業都面臨裁員,那麼家長自然會手緊了。」教育中心有半年曾經賺錢,直到2024年情況轉差。
Emily 說,2023年有6至8個學生報讀暑期班,但到了2024年,6月的期終考一完結,便再沒學生上課。家長又問,1月有農曆新年假期,月費可否只算一半。「我 say no 他下個月就不來了。現在一蚊也跟你計較。他們沒想到我燈油火蠟都要錢,租也要交。」為了節流,她裁去一位老師和前台職員。
中心初開幕時,Emily 借了四五萬元的一線貸款周轉。但生意虧蝕下去,她又錯信借錢予友人,便投向二線財務公司,但扣掉高昂的手續費,到手只有三萬多元。破產前,她欠下十幾萬元的二線債務,愈滾愈大,她卻沒有危機感,「嗯,我收多些學生,應該就沒問題了。」
在香港,借貸機構分不同級別。首先是貸款門檻較高的銀行,吸引穩定收入、信貸評級高的客人;其次是一線財務公司,多數有銀行或上市公司的背景,持放債人牌照。往下的是二、三線財務公司,前者持牌,有些免信貸查核,但利息及手續費較高;後者無名或無牌,免證明文件和背景查核,但利息最高,還款期短;甚至有些只需身份證、不需簽約的「電話數」借貸。一線以下的收數公司或有黑社會背景,會透過滋擾手段收債。

唔借唔安樂,好像有條蟲在我身上。
破產市民 Emily(化名)
「每一天都在想,我在哪裡可以把錢挖回來。」頂著壓力,Emily 將本來應用來支付租金和出糧的學費,以及正職工作的薪金還債,再向家人借錢,家人又向朋友求救籌錢。殊不知,她又遇上疑似騙案,有人以債務舒緩為名帶她借了六萬元,聲稱用作繳交律師費。她報警處理,但仍要還債;她亦從電視上看到有其他受害者,發現是常見的騙徒手段。
債務像無底黑洞,Emily 最終繳清了二線數,但剩下40多萬元的一線數,因無力償還宣布破產。她說借錢時並沒有想到會還不到,「有頭髮邊個想做癩痢。」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借錢。十多年前,物慾已養成了Emily的癮。她在讀書時期開始借錢還卡數,由兩三萬元遞進至五六萬,其中一筆更達到九萬。有時逾期還債,拉低了她的消費者信貸資料服務機構「環聯」(TransUnion,TU)的信貸評分,她便轉借二線數。「唔借唔安樂,好像有條蟲在我身上。」
Emily 展示她的 Hello Kitty 手機殼,「不停淘寶,淘很多無厘啦更(無謂)的東西。我喜歡 Hello Kitty,見到就想買,我會發癲的。」
她沒有對借錢搞生意感到後悔,但承認自己不會計劃將來。開辦教育中心時,她僅有兩三萬積蓄,「如果當初有筆錢去開店,其實我就不用走到這個地步,怎樣也會有流動資金頂住。」破產的她現在難借錢,「也是一個很好的機會,直接戒了我借錢這個癮。」
財仔也值寒冬,慎防壞帳
破產不是不用還,你未必需要還足而已;破產是代表這個人沒有誠信。
財務公司助理貸款專員阿輝(化名)
近年,香港「碌卡」金額和卡數均在上升,當中不少成為沒有還清的壞帳。
金融管理局的數據顯示,2024年第4季,香港信用卡應收帳款總額為1622億港元,這是連續第四年按年上升,局方認為主要由節日消費及繳付薪俸稅帶動。另一方面,遭拖欠逾90日的帳款錄得5.71億,較2019年第四季的3.48億大增64%,亦比2020年至2023年同期、介乎2.75億至4.84億元高。
值得注意的是,去年第四季的撇帳額——即帳款逾期180日,或獲償還的機會不大,例如持卡人破產或不知所蹤——錄得8.98億元,比2019年疫情前的5.55億元大增六成,亦是近年高峰。自由黨立法會議員李鎮強表示,數據反映香港經濟復蘇不似預期,加上有信用卡公司推出優惠,估計有人「心有餘而力不足」,「債冚債」或套現信用卡。
「從財務公司的角度,一定是壞事——借錢出去收不回來,一定是蝕錢。」27歲、在某香港龍頭財務公司(財仔)任職助理貸款專員的阿輝說。

阿輝所在的分行在2023-24年的財政年度錄得約2000萬港元左右的壞帳——他認為壞帳與經濟下行有關,留意到不少客人經營生意,另外有客人來自建造業。
在債務人眼中,破產是舒緩債務的方法之一。而在他眼內,破產不只是不坐的士、不去旅行和不用還錢。他說法庭會審視破產人是否真的無力償還,而破產後要申報支出,餘錢用來還債,「不是不用還,你未必需要還足而已。」他又覺得,「破產是代表這個人沒有誠信」,所以破產人或不能任職律師、地產或保險代理等,日後的信用卡或信貸申請等也可能遇阻。
阿輝入行兩年,現時主要在分行櫃位為顧客申請貸款。他所在的分行在2023-24年的財政年度錄得約2000萬港元左右的壞帳——即是因貸款人破產或拖欠而無法追回的債務。阿輝認為壞帳與經濟下行有關,留意到不少客人經營生意,「你見到街上的經濟環境、消費各樣也在下跌」;另外有客人來自建造業,他覺得或因地盤拖糧和行內就業不足。

連財務公司也正值寒冬,「輸一個人,就找兩個人回來,透過不停找新人的錢來冚輸了的數。」
連財務公司也正值寒冬。據《信報》於2024年3月報導,2023年至2024年1月共有160間財務公司結業。業界人士指,大量中小企老闆身負銀行和財仔的債項,在高息環境下無力償還,宣布破產;同時樓價回落,放債人收樓後得到的抵押品價值亦下跌。此外,政府在2022年將放債人法定利率上限由年息60厘降至48厘,變相利潤率壓低,再加上經濟下行,最終引發結業潮。
抵押品價格下挫,亦引發銀行「call loan」。據香港01去年報導,渣打銀行和恒生銀行等向正常還款的中小企客戶 call loan、或要求增加還款和抵押品,估計有至少逾20宗個案,涉及餐飲、貿易及製造業。
Call loan 或是導致破產和清盤數字上升的因素。香港中文大學劉佐德全球經濟及金融研究所常務所長莊太量去年6月表示,有貸款人因 call loan 時不能還款而申請破產,而並非勞動市場出現問題。資深清盤人周偉成亦指出,現時的清盤危機比2003年沙士和2008年金融海嘯更嚴峻,企業受消費市道不佳、酒店旅遊表現疲弱等影響;金融業因投資項目的債務違約,需作出資產撥備。
面對壞帳,阿輝的公司跟 TU 合作,制定新的內部信貸評分,供同事參考;近日亦發通告,提醒員工不要給有風險的客人批貸款,若然他們還款有困難,便嘗試安排其他方法,「我們有時都會想方法『救』客人。」阿輝舉例「延期利息」,即是容許客人先付每月按日的利息,延期還款。另外是續借,但他說財務公司背後計算利息和本金的方法跟客人所想的有異,續借也未必代表客人有錢到手。不過,「至少你明天不用還,我們幫你延到下個月才交。客人就會心動。」
與此同時,他留意到街上貸款廣告越賣越多,又有新公司進場。「輸一個人,就找兩個人回來,透過不停找新人的錢來冚輸了的數。」阿輝覺得,隨著生意難做,財務公司或會提高利息。
「借錢的人要知道自己咩料。」阿輝警告,向銀行和一線財務公司借完錢後,「你借到呢度就好收手。」他說,相對而言,申請破產就能夠解決的情況尚算是小事。「你走到銀行數和正規財務公司的數,但是那些電話數、黑社會『扣底』(扣除貸款額中一筆費用作手續費),財務公司會不會理你?不會的,他們去到天腳底都追你。」

面臨財困,破或不破?
網上,有破產人說自己變自卑和暴躁,有人說是重生,有人悲觀:「物質世界本身係咁。破產原因完全唔重要,冇錢就係原罪。」
「我已經過了自己的關,但不知道外面的人怎麼看我,因為始終有有色眼鏡成分。」Emily 說。就算是認識30年的朋友,她也絕口不提破產,只有一位朋友知悉。
破產的人表面生活如常,猶如過著雙重生活。線上,不少破產人匿名現身在一個名為《破產論壇》的討論區。據2008年論壇管理員在「成立建議書」指,論壇旨在讓同路人分享心路歷程、問題和解決方法。截止2025年3月,網頁共有1.5萬多個會員。網頁上,一句標語寫道:「跌到,再開始」。討論區設有不同主題,包括「破產需知」、過來人的「畢業祝福」;收數、搵工、信用卡等範疇亦各設專區。進入最活躍的「破產討論」,故事五花八門。
記者曾私訊邀請管理員和多位會員受訪,又於不同討論區發表有關破產的帖文,但沒有得到回覆,最後只成功聯絡 Emily。
但他們仍需和同路人圍爐取暖。上年年底有帖文問道,破產怎樣改變人的性格,帖主分享自己向妻子借錢開戶口不成功,得不到支持和鼓勵,開始變得內向。其他人說自己變自卑和暴躁,有人說是重生,有人悲觀:「物質世界本身係咁。破產原因完全唔重要,冇錢就係原罪。」(物質世界本來是這樣。破產原因完全不重要,沒錢就是原罪。)
近日,連登討論區亦有人以「破唔破產好...」為題發帖——發帖者稱自己欠債近百萬,加上失業,轉做地盤但入不敷支。有留言建議債務舒緩,說破產紀錄會令日後借貸有困難;有人著他不要怕收數,「一借就借撚爆佢。」
申請破產的人,背後經歷過的艱難、承受過的壓力,付出過什麼代價,真的是因人而異。
向晴軒危機專線及教育中心高級督導主任蔡泳詩
在政府資助下提供債務輔導服務的明愛向晴軒向端傳媒表示,近年債務求助個案有上升趨勢,由2018年的1774宗升至2021年的3198宗,在第五波疫情期間回落後,再飆升至2023年的3156宗和2024年的4113宗新高。
求助人當中,七、八成是欠債人士,其餘為債務人的家屬。向晴軒家庭危機支援中心督導主任董欣炯說,債務人通常在欠下多筆債項和被追數後「爆煲」,才會求助。「在香港或是華人社會,人的形象和自尊心,跟社會經濟的地位很相關。」他說債務人將欠債、破產跟「失敗人生」和「認輸」掛鉤。
在向晴軒,社工接獲求助電話後,會按情況轉介給義務律師和會計師提供專業意見,並與有風險的個案進行輔導。解除錢的危機外,心理支援同樣重要——向晴軒近日調查發現,2023至2024年有1779個具自殺風險的債務求助個案,較2021年至2022年急增逾千宗。

我們都不認同,大部分的人和欠債者會覺得:總之搞破產,就不用理其他,都 settle 了。這是一種很輕描淡寫的說法。
向晴軒家庭危機支援中心督導主任董欣炯
「沒有一個服務使用者很想選擇這個方法(破產)。」向晴軒危機專線及教育中心高級督導主任蔡泳詩說,很多來電都是問「還有什麼其他解決方法」。「申請破產的人,背後經歷過的艱難、承受過的壓力,付出過什麼代價,真的是因人而異。」她舉例,有個案為家人還債,亦有人生意失利。
董欣炯認為,若盡力後仍無法處理債務,破產是負責任的做法,當事人亦需要向家人坦誠和面對生活的限制。更困難的是,他們要接受由有到無的落差。「要變賣全部資產,仍在供款的保險如果有現金價值,也要拿出來還錢。過往累積的要還原基本,重新去建立。」蔡泳詩說。
債務暫時放下,但仍要處理家人關係、改變消費習慣和家庭開支,「這是一條很長的路要繼續走。」董欣炯說:「我們都不認同,大部分的人和欠債者會覺得:總之搞破產,就不用理其他,都 settle 了。這是一種很輕描淡寫的說法。」
(早年破產)你會覺得很羞愧,不太想別人知道。但現在人們對破產看似有更廣闊的理解……心態也沒有像以前那麼抗拒。
路德會青亮中心(賭博失調者輔導及治療中心)主任梁翠儀
路德會青亮中心(賭博失調者輔導及治療中心)主任梁翠儀亦對端傳媒表示,大眾早年會覺得破產「難以啟齒」。「例如找工作填寫履歷,或者問及有沒有破產的經歷時,你會覺得很羞愧,不太想別人知道。但現在人們對破產看似有更廣闊的理解,如財務管理不善、投資失利、或者作為處理債務的合適方案,心態也沒有像以前那麼抗拒。」
翻查破產管理署對過去8年破產人年齡分布的統計,最多為50歲或以上,平均每年佔逾30%;30歲或以下的年輕人則徘徊在15至17%。梁翠儀留意到,近年有年輕人個案因賭博欠債而考慮破產。她並不同意「破產之後就代表不還款」,強調破產後仍然要去做規劃並承擔後果,這些後續大至生涯規劃和買樓,小至開信用卡戶口。「應該要思考完,綜合所有意見才去做破產的決定。你完全知道後果和風險、有什麼需要承擔,才是一個負責任的決定。」

賭博心癮未解,再次破產
想著破產4年後是一條好漢。但4年後繼續『沙哩弄銃』,未必賭錢,可能是自己花費,便會繼續亂來,繼續沉淪。
破產人士阿公
賭博是破產原因之一,其佔破產管理署調查的破產成因,由2020的5.78%躍升至去年的10.21%。青亮中心亦表示機構接觸的賭博者個案上升,另見有年輕化趨勢。
梁翠儀認為增幅或與近年加強針對年輕人的預防賭博失調教育有關,令他們主動求助,同時大眾在疫情期間多了接觸網上賭博、外圍或新興賭博等。她說近年線上賭場的莊家懂得捉大眾心理,群發促銷訊息,又多了「返水」等的所謂優惠——即是落注至一定數量,便有額外彩金回贈。另外 Telegram 群組湧現,有人分享贏錢經驗,營造出「賭錢很容易賺錢」的幻覺。
「想著破產4年後是一條好漢。但4年後繼續『沙哩弄銃』,未必賭錢,可能是自己花費,便會繼續亂來,繼續沉淪。」68歲、有6個孫的阿公說道。他居住的80呎劏房,內裡僅有床、桌子和電視;馬桶和電飯煲放同一個空間,大衣一列掛在窗前。月曆記著他離家的日數:2025年2月12日,剛好滿1000天。
(註:「沙哩弄銃」,即做事混亂、輕率和魯莽。)
三年前,阿公因為賭而欠債50萬,暪住家人第二次申請破產。財務公司得知後,打電話給他供職的保安公司和家人——公司即日將他解僱;家人要他離家。
此前4年,他演一齣「好阿公」的戲,邊去戒賭中心戒賭,邊跑到馬場、麻雀館和賭船。疫情期間他關起房門,跟戒賭中心在 Zoom 會面,旁邊屏幕播著跑馬賽事。「我們做賭徒,全部都是影帝,個個講大話都叻到不得了。我絕對也是。」
謊話戳破那夜,妻子平靜指著他說:「這個人你認識嗎?我不認識他。」基督徒的小女兒一直很支持他,身體力行陪他為中心步行籌款,她氣得罵他三次「仆街」。他搬離原本的家,哭著認錯,但無話可說,「難道有得解釋嗎?不是第一次,N 咁多次。」他說,「那時候是知錯的,但已經沒有機會。第二次破產,可以說是我的 total loss:無工做,屋企沒有了。」

破產不代表重新出發,重點還是在於人的改變。「最主要是有沒有人去 back up 你,去鼓勵你,令到你真的可以改。」不過對於自己,阿公說:「我就是不見棺材不流眼淚。」
阿公賭了大半生。小時父母外出工作掙錢,他跟同學打麻雀,之後掙錢,開通信用卡。他最愛到麻雀館和馬場,有時去澳門,每次最多輸幾萬。他明知道逢賭必輸,但勝不過虛榮心。在馬場,他花幾千元買「全季入場章」成為會員,跟馬主看馬匹在沙圈繞圈。他形容是「夠皮唔夠癮」:「我打麻雀,贏了8000元,是不是應該要走?但又好像不夠盡情,癮未完,那就再打多一點。8000元輸掉,還要多輸8000元。」
1999年首次破產時,阿公任職人事部經理,月薪2萬多元——他花光積蓄賭,向財務公司和三四十位同事借錢,公司發現後將他解僱。阿公自覺無力償還百萬債務,便申請破產。「以為是生路,我不用還錢,那我就鬆動了。」但半年後他復賭和重新借錢,2018年,他欠債八十萬,妻子女兒為他還清。
阿公說,首次破產是「過骨」,免去債務但教訓未夠大,「根本不會悔改,這件事都解決了,悔什麼改。」他指欠額少都可以申請破產,但破產不代表是重新出發,重點還是在於人的改變。「最主要是有沒有人去 back up 你,去鼓勵你,令到你真的可以改。」不過對於自己,阿公說:「我就是不見棺材不流眼淚。」
悔了之後你會不會改呢?改就可以重生,不改就死路一條。
破產人士阿公
阿公很愛熱鬧,搬出來後像孤獨老人,談起家人時他都雙眼通紅。離家初時,他說每夜對著四面牆哭,「明明有個好的屋企,孫對我這麼好,太太對我這麼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失眠時,阿公會默唸門後和牆上的主禱文進睡。
他提起最近在教會聽道,牧師談悔改:「悔了之後你會不會改呢?改就可以重生,不改就死路一條。」由離家至今,阿公說自己未有復賭,「我再賭, 真是死路一條。」

破產之後
訪問初期,記者邀約一名破產人士,他拒絕受訪並回覆:「香港市民的困難是暫時的,香港的未來是可期的。」
2025年初,選委界立法會議員何君堯的弟弟何君鑾呈請破產,聆案官在庭上提及經濟環境不佳,笑言「近排有無數人破產,太多人排隊。」不過面對破產和清盤數字高企,財經事務及庫務局去年6月表示,數字有波動,「不能準確反映香港經濟的實況。」當局羅列香港 GDP 和出口增長、低失業率等數據,「均顯示出經濟正在穩步上揚」,對香港經濟的未來充滿信心。
去年底,財庫局配合該年《施政報告》中提出要檢視現行放債人規管,在網誌表示社會關注過度借貸問題。當局研究設立無抵押個人貸款的借款上限、規定放債人主動向諮詢人核對同意書的真確性等,並在2025年上半年展開諮詢。融資業界也建議將破產令由4年提高至8年,以加大阻嚇作用。
香港目前正面臨結構性財赤,在低迷的經濟中,不少學者和商界人士預測破產數字會持續上升。經濟學者李兆波在今年1月表示,升幅數字反映香港疫後經濟復甦不理想。經民聯立法會議員林健鋒指,雖然中小企業借貸轉寬鬆,但經營仍然困難。他舉辦記者會時說明業界狀況時一度落淚。
香港浸會大學會計、經濟及金融學系副教授麥萃才對端傳媒分析指,個人破產呈請中,有的或因個人問題所致,例如消費過度;另外是生意失敗的無限公司東主,他估計或來自正下行的餐飲零售業,這亦跟清盤率上升有關。「初復常時,開了幾千間的食肆,錯誤估計了形勢。原來復常後,那些人會離開香港吃喝,似乎出現了過剩,在之後幾年結業是很正常的。」
他指破產數字雖有增勢,少部分行業在經濟轉型中下滑,但香港的失業率低、GDP 有增長,亦提醒要留意企業的增長率,不能單憑破產率斷定經濟表現。另一邊廂,港府預計2025年經濟將增長2%至3%,比去年保守,麥萃才強調:「經濟有增長,不代表破產率會跌。」他說經濟仍在轉型當中,零售餐飲仍會受影響,破產呈請或再上升。
近年,亞洲其他地區的破產率亦見升勢。在新加坡,申請破產人數創20年新高,2024年亦是疫情以來最多公司倒閉的一年。日本去年的個人破產申請亦按年攀升,或成10多年來新高,有指貸款利率和生活成本上升,但收入不變,導致市民借錢「債冚債」。
不如乖乖地打一份工還好啦,你有這麼多錢就是這麼多。
破產人士 Emily(化名)
阿公有一本綠色簿,密密麻麻記下開支,在搬家初期每星期拍照給家人看,也提醒自己理財。其中一頁,他寫下:「麵包2袋,$22」;「兩餸飯2盒,$50」;「已取消費券$2000,但不能使用,要上報破產處(署)。」

「沒有家依靠,燈油火蠟、買樽梘液也要錢。」第二次破產後,阿公找到會所助理的工作,一天工作13小時,放假時兼職保安。他節儉生活,用膠瓶作漱口杯,又多拿幾張商場洗手間的廁紙回家。有次泛起心癮,他在電視上看到一匹馬走圈不錯,心中默默用100元賭牠勝出。「結果那隻馬沒有贏,我就覺得,唉啊,連這個我都不應該看。」
他想讓家人知道自己是「好人」了。家人態度慢慢軟化,女兒恢復跟他往來。阿公說,家人六七成相信和原諒他,但三成保留,仍不時問他有沒有賭錢。
至於 Emily,她的破產期才剛開始。現在她把薪水全交給母親,有需要時向她取錢。最近鞋子破了,她用300元買一對新波鞋,遇上很想買的東西,也會壓制自己。她說自己不敢再借錢,但四年後的事很難說。母親年紀大,有緊急狀況時可能需要借錢應急。記者應道,「又或者是儲錢?」Emily 說也對。
藉着破產,她希望中止多年來借錢和還錢的循環,「不如乖乖地打一份工還好啦,你有這麼多錢就是這麼多。」
(尊重受訪者意願,Emily 和阿輝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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