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傍晚,40岁的 Emily 穿白色卫衣和卡其色长裤,挽著厚重的手袋来到餐厅赴约。坐下来后,她点了三文鱼亲子丼和芒果蒟蒻饮料。“没有说(外出吃饭)不行的,”她压低声线跟记者解释香港法例对破产人士的限制,“坐的士也可以,只不过你不能很张扬说。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知道的。”
破产是法律程序,是债务人无力还债时,“别无选择下的出路。”Emily 说。在香港,债务人或债权人提交破产呈请后,法庭会审视并颁布破产令。破产人的所有财产归属受托人管理——即破产管理署署长或私营机构从业员,破产人没权选择;资产亦会被变卖,摊分还给债权人,扣除生活开支后,收入的余额须用来还债。首次破产期为四年,破产人须每年呈交收支报告。
在经济下行的大图画里,政府财赤,也有小市民入不敷支。近年,持续爬升的破产率成为香港社会关注点。2024年的个人破产呈请创9年新高,达9190宗,另外录得740宗强制清盘呈请,是自2009年以来的高峰。有经济学者认为这是香港经济转型中的阵痛,不过政府认为升幅未能反映经济实况。
Emily 说,“2024年都9000多宗,多我一个唔多,少我一个唔少,现在我不觉得破产有什么大不了。”破产个案中,有的由个人问题所致,亦有经济学者指出跟经济大环境息息相关,包括零售餐饮业不景气而结业、抵押品价格下跌,导致银行提前催收贷款,即俗称的“call loan”等等。同时,大众对破产的观感转开放,较以往倾向把破产视作出路之一,令呈请增多。端传媒走访了近年破产、二次破产的人,也访问了财务公司职员、支援机构和经济学者,一探破产前后的生活和心态,以及破产和近年香港经济环境之间的关系。

疫情创业,入不敷支
2024年都9000多宗,多我一个唔多,少我一个唔少,现在我不觉得破产有什么大不了。
破产人士 Emily(化名)
今年1月底,Emily 宣布破产。破产那天,律师代她上庭作呈请,她照常上班下班。她已作好心理准备,对破产这新身份没有特别感觉。反之,她总算松一口气——不用想何时缴还40多万港元的债务。不过破产令一颁布下来,她所有实体跟虚拟户口被冻结,使用电子支付平台也有限制。2月初,她成功解冻一个储蓄户口作支薪用途,雇主并不知情。

她认为破产对生活影响不算大,“当然你有时走盏一两次。但大路来说,这些规则要守。”她说如果破产人花费超支,会被挑战。最近债权人已决定召开会议,为她委任受托人。听闻外判的受托人会要求破产人每月上缴几千元还债,她有点担心,“都几辣吓。”
这次 Emily 受访,Telegram 上的破产人士群组成员都问她:“有没有钱收?”她没所谓,也不讳言自己破产。从前她觉得破产“很瘀”,肯定是衰赌,也有朋友叫她“走数”。现在要破产,她却发现“各人有各人的原因。”
在2024年的破产个案中,“收入未能应付基本开支”为最普遍原因,占43.50%,其次是占逾两成的“无业/失业”,“赌博/投机亏损”为一成,值得留意的是,“被欺诈”达5.42%,较2020年的1.67%为高。Emily 的故事夹杂经济因素,亦有个人理财问题。
(注:“走数”,即欠债不还。 )

现在各行各业都面临裁员,那么家长自然会手紧了。现在一蚊也跟你计较。他们没想到我灯油火蜡都要钱,租也要交。
曾开办教育中心的破产市民 Emily(化名)
时间回到2020年,Emily 有教琴的朋友离港,她以4000港元月租顶下80呎舖位,开办教育中心。疫情期间,中心按防疫措施停业,但因为员工都是兼职,没有强积金供款,所以不符合政府推出的支援措施“百分百担保特惠贷款”。Emily 于是把琴房租借出去,勉强有些收入。后来学生多了,她在2021年搬到350呎舖位,月租1.3万元。
Emily 当时选择签约四年,最后两年加租到1.8万元。“2023年通了关之后,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她说,“通完关都系咁衰,还差了,真的猜不到。”
她的教育中心位于北区,昔日的水货集中地现时空舖处处,铁闸贴满招租告示。Emily 说居民乐见社区变平静,但做生意的她却惆怅,“现在各行各业都面临裁员,那么家长自然会手紧了。”教育中心有半年曾经赚钱,直到2024年情况转差。
Emily 说,2023年有6至8个学生报读暑期班,但到了2024年,6月的期终考一完结,便再没学生上课。家长又问,1月有农历新年假期,月费可否只算一半。“我 say no 他下个月就不来了。现在一蚊也跟你计较。他们没想到我灯油火蜡都要钱,租也要交。”为了节流,她裁去一位老师和前台职员。
中心初开幕时,Emily 借了四五万元的一线贷款周转。但生意亏蚀下去,她又错信借钱予友人,便投向二线财务公司,但扣掉高昂的手续费,到手只有三万多元。破产前,她欠下十几万元的二线债务,愈滚愈大,她却没有危机感,“嗯,我收多些学生,应该就没问题了。”
在香港,借贷机构分不同级别。首先是贷款门槛较高的银行,吸引稳定收入、信贷评级高的客人;其次是一线财务公司,多数有银行或上市公司的背景,持放债人牌照。往下的是二、三线财务公司,前者持牌,有些免信贷查核,但利息及手续费较高;后者无名或无牌,免证明文件和背景查核,但利息最高,还款期短;甚至有些只需身份证、不需签约的“电话数”借贷。一线以下的收数公司或有黑社会背景,会透过滋扰手段收债。

唔借唔安乐,好像有条虫在我身上。
破产市民 Emily(化名)
“每一天都在想,我在哪里可以把钱挖回来。”顶著压力,Emily 将本来应用来支付租金和出粮的学费,以及正职工作的薪金还债,再向家人借钱,家人又向朋友求救筹钱。殊不知,她又遇上疑似骗案,有人以债务舒缓为名带她借了六万元,声称用作缴交律师费。她报警处理,但仍要还债;她亦从电视上看到有其他受害者,发现是常见的骗徒手段。
债务像无底黑洞,Emily 最终缴清了二线数,但剩下40多万元的一线数,因无力偿还宣布破产。她说借钱时并没有想到会还不到,“有头发边个想做癞痢。”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借钱。十多年前,物欲已养成了Emily的瘾。她在读书时期开始借钱还卡数,由两三万元递进至五六万,其中一笔更达到九万。有时逾期还债,拉低了她的消费者信贷资料服务机构“环联”(TransUnion,TU)的信贷评分,她便转借二线数。“唔借唔安乐,好像有条虫在我身上。”
Emily 展示她的 Hello Kitty 手机壳,“不停淘宝,淘很多无厘啦更(无谓)的东西。我喜欢 Hello Kitty,见到就想买,我会发癫的。”
她没有对借钱搞生意感到后悔,但承认自己不会计划将来。开办教育中心时,她仅有两三万积蓄,“如果当初有笔钱去开店,其实我就不用走到这个地步,怎样也会有流动资金顶住。”破产的她现在难借钱,“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直接戒了我借钱这个瘾。”
财仔也值寒冬,慎防坏帐
破产不是不用还,你未必需要还足而已;破产是代表这个人没有诚信。
财务公司助理贷款专员阿辉(化名)
近年,香港“碌卡”金额和卡数均在上升,当中不少成为没有还清的坏帐。
金融管理局的数据显示,2024年第4季,香港信用卡应收帐款总额为1622亿港元,这是连续第四年按年上升,局方认为主要由节日消费及缴付薪俸税带动。另一方面,遭拖欠逾90日的帐款录得5.71亿,较2019年第四季的3.48亿大增64%,亦比2020年至2023年同期、介乎2.75亿至4.84亿元高。
值得注意的是,去年第四季的撇帐额——即帐款逾期180日,或获偿还的机会不大,例如持卡人破产或不知所踪——录得8.98亿元,比2019年疫情前的5.55亿元大增六成,亦是近年高峰。自由党立法会议员李镇强表示,数据反映香港经济复苏不似预期,加上有信用卡公司推出优惠,估计有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债冚债”或套现信用卡。
“从财务公司的角度,一定是坏事——借钱出去收不回来,一定是蚀钱。”27岁、在某香港龙头财务公司(财仔)任职助理贷款专员的阿辉说。

阿辉所在的分行在2023-24年的财政年度录得约2000万港元左右的坏帐——他认为坏帐与经济下行有关,留意到不少客人经营生意,另外有客人来自建造业。
在债务人眼中,破产是舒缓债务的方法之一。而在他眼内,破产不只是不坐的士、不去旅行和不用还钱。他说法庭会审视破产人是否真的无力偿还,而破产后要申报支出,余钱用来还债,“不是不用还,你未必需要还足而已。”他又觉得,“破产是代表这个人没有诚信”,所以破产人或不能任职律师、地产或保险代理等,日后的信用卡或信贷申请等也可能遇阻。
阿辉入行两年,现时主要在分行柜位为顾客申请贷款。他所在的分行在2023-24年的财政年度录得约2000万港元左右的坏帐——即是因贷款人破产或拖欠而无法追回的债务。阿辉认为坏帐与经济下行有关,留意到不少客人经营生意,“你见到街上的经济环境、消费各样也在下跌”;另外有客人来自建造业,他觉得或因地盘拖粮和行内就业不足。

连财务公司也正值寒冬,“输一个人,就找两个人回来,透过不停找新人的钱来冚输了的数。”
连财务公司也正值寒冬。据《信报》于2024年3月报导,2023年至2024年1月共有160间财务公司结业。业界人士指,大量中小企老板身负银行和财仔的债项,在高息环境下无力偿还,宣布破产;同时楼价回落,放债人收楼后得到的抵押品价值亦下跌。此外,政府在2022年将放债人法定利率上限由年息60厘降至48厘,变相利润率压低,再加上经济下行,最终引发结业潮。
抵押品价格下挫,亦引发银行“call loan”。据香港01去年报导,渣打银行和恒生银行等向正常还款的中小企客户 call loan、或要求增加还款和抵押品,估计有至少逾20宗个案,涉及餐饮、贸易及制造业。
Call loan 或是导致破产和清盘数字上升的因素。香港中文大学刘佐德全球经济及金融研究所常务所长庄太量去年6月表示,有贷款人因 call loan 时不能还款而申请破产,而并非劳动市场出现问题。资深清盘人周伟成亦指出,现时的清盘危机比2003年沙士和2008年金融海啸更严峻,企业受消费市道不佳、酒店旅游表现疲弱等影响;金融业因投资项目的债务违约,需作出资产拨备。
面对坏帐,阿辉的公司跟 TU 合作,制定新的内部信贷评分,供同事参考;近日亦发通告,提醒员工不要给有风险的客人批贷款,若然他们还款有困难,便尝试安排其他方法,“我们有时都会想方法‘救’客人。”阿辉举例“延期利息”,即是容许客人先付每月按日的利息,延期还款。另外是续借,但他说财务公司背后计算利息和本金的方法跟客人所想的有异,续借也未必代表客人有钱到手。不过,“至少你明天不用还,我们帮你延到下个月才交。客人就会心动。”
与此同时,他留意到街上贷款广告越卖越多,又有新公司进场。“输一个人,就找两个人回来,透过不停找新人的钱来冚输了的数。”阿辉觉得,随著生意难做,财务公司或会提高利息。
“借钱的人要知道自己咩料。”阿辉警告,向银行和一线财务公司借完钱后,“你借到呢度就好收手。”他说,相对而言,申请破产就能够解决的情况尚算是小事。“你走到银行数和正规财务公司的数,但是那些电话数、黑社会‘扣底’(扣除贷款额中一笔费用作手续费),财务公司会不会理你?不会的,他们去到天脚底都追你。”

面临财困,破或不破?
网上,有破产人说自己变自卑和暴躁,有人说是重生,有人悲观:“物质世界本身系咁。破产原因完全唔重要,冇钱就系原罪。”
“我已经过了自己的关,但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看我,因为始终有有色眼镜成分。”Emily 说。就算是认识30年的朋友,她也绝口不提破产,只有一位朋友知悉。
破产的人表面生活如常,犹如过著双重生活。线上,不少破产人匿名现身在一个名为《破产论坛》的讨论区。据2008年论坛管理员在“成立建议书”指,论坛旨在让同路人分享心路历程、问题和解决方法。截止2025年3月,网页共有1.5万多个会员。网页上,一句标语写道:“跌到,再开始”。讨论区设有不同主题,包括“破产需知”、过来人的“毕业祝福”;收数、揾工、信用卡等范畴亦各设专区。进入最活跃的“破产讨论”,故事五花八门。
记者曾私讯邀请管理员和多位会员受访,又于不同讨论区发表有关破产的帖文,但没有得到回复,最后只成功联络 Emily。
但他们仍需和同路人围炉取暖。上年年底有帖文问道,破产怎样改变人的性格,帖主分享自己向妻子借钱开户口不成功,得不到支持和鼓励,开始变得内向。其他人说自己变自卑和暴躁,有人说是重生,有人悲观:“物质世界本身系咁。破产原因完全唔重要,冇钱就系原罪。”(物质世界本来是这样。破产原因完全不重要,没钱就是原罪。)
近日,连登讨论区亦有人以“破唔破产好...”为题发帖——发帖者称自己欠债近百万,加上失业,转做地盘但入不敷支。有留言建议债务舒缓,说破产纪录会令日后借贷有困难;有人著他不要怕收数,“一借就借撚爆佢。”
申请破产的人,背后经历过的艰难、承受过的压力,付出过什么代价,真的是因人而异。
向晴轩危机专线及教育中心高级督导主任蔡泳诗
在政府资助下提供债务辅导服务的明爱向晴轩向端传媒表示,近年债务求助个案有上升趋势,由2018年的1774宗升至2021年的3198宗,在第五波疫情期间回落后,再飙升至2023年的3156宗和2024年的4113宗新高。
求助人当中,七、八成是欠债人士,其余为债务人的家属。向晴轩家庭危机支援中心督导主任董欣炯说,债务人通常在欠下多笔债项和被追数后“爆煲”,才会求助。“在香港或是华人社会,人的形象和自尊心,跟社会经济的地位很相关。”他说债务人将欠债、破产跟“失败人生”和“认输”挂钩。
在向晴轩,社工接获求助电话后,会按情况转介给义务律师和会计师提供专业意见,并与有风险的个案进行辅导。解除钱的危机外,心理支援同样重要——向晴轩近日调查发现,2023至2024年有1779个具自杀风险的债务求助个案,较2021年至2022年急增逾千宗。

我们都不认同,大部分的人和欠债者会觉得:总之搞破产,就不用理其他,都 settle 了。这是一种很轻描淡写的说法。
向晴轩家庭危机支援中心督导主任董欣炯
“没有一个服务使用者很想选择这个方法(破产)。”向晴轩危机专线及教育中心高级督导主任蔡泳诗说,很多来电都是问“还有什么其他解决方法”。“申请破产的人,背后经历过的艰难、承受过的压力,付出过什么代价,真的是因人而异。”她举例,有个案为家人还债,亦有人生意失利。
董欣炯认为,若尽力后仍无法处理债务,破产是负责任的做法,当事人亦需要向家人坦诚和面对生活的限制。更困难的是,他们要接受由有到无的落差。“要变卖全部资产,仍在供款的保险如果有现金价值,也要拿出来还钱。过往累积的要还原基本,重新去建立。”蔡泳诗说。
债务暂时放下,但仍要处理家人关系、改变消费习惯和家庭开支,“这是一条很长的路要继续走。”董欣炯说:“我们都不认同,大部分的人和欠债者会觉得:总之搞破产,就不用理其他,都 settle 了。这是一种很轻描淡写的说法。”
(早年破产)你会觉得很羞愧,不太想别人知道。但现在人们对破产看似有更广阔的理解……心态也没有像以前那么抗拒。
路德会青亮中心(赌博失调者辅导及治疗中心)主任梁翠仪
路德会青亮中心(赌博失调者辅导及治疗中心)主任梁翠仪亦对端传媒表示,大众早年会觉得破产“难以启齿”。“例如找工作填写履历,或者问及有没有破产的经历时,你会觉得很羞愧,不太想别人知道。但现在人们对破产看似有更广阔的理解,如财务管理不善、投资失利、或者作为处理债务的合适方案,心态也没有像以前那么抗拒。”
翻查破产管理署对过去8年破产人年龄分布的统计,最多为50岁或以上,平均每年占逾30%;30岁或以下的年轻人则徘徊在15至17%。梁翠仪留意到,近年有年轻人个案因赌博欠债而考虑破产。她并不同意“破产之后就代表不还款”,强调破产后仍然要去做规划并承担后果,这些后续大至生涯规划和买楼,小至开信用卡户口。“应该要思考完,综合所有意见才去做破产的决定。你完全知道后果和风险、有什么需要承担,才是一个负责任的决定。”

赌博心瘾未解,再次破产
想著破产4年后是一条好汉。但4年后继续‘沙哩弄铳’,未必赌钱,可能是自己花费,便会继续乱来,继续沉沦。
破产人士阿公
赌博是破产原因之一,其占破产管理署调查的破产成因,由2020的5.78%跃升至去年的10.21%。青亮中心亦表示机构接触的赌博者个案上升,另见有年轻化趋势。
梁翠仪认为增幅或与近年加强针对年轻人的预防赌博失调教育有关,令他们主动求助,同时大众在疫情期间多了接触网上赌博、外围或新兴赌博等。她说近年线上赌场的庄家懂得捉大众心理,群发促销讯息,又多了“返水”等的所谓优惠——即是落注至一定数量,便有额外彩金回赠。另外 Telegram 群组涌现,有人分享赢钱经验,营造出“赌钱很容易赚钱”的幻觉。
“想著破产4年后是一条好汉。但4年后继续‘沙哩弄铳’,未必赌钱,可能是自己花费,便会继续乱来,继续沉沦。”68岁、有6个孙的阿公说道。他居住的80呎㓥房,内里仅有床、桌子和电视;马桶和电饭煲放同一个空间,大衣一列挂在窗前。月历记著他离家的日数:2025年2月12日,刚好满1000天。
(注:“沙哩弄铳”,即做事混乱、轻率和鲁莽。)
三年前,阿公因为赌而欠债50万,暪住家人第二次申请破产。财务公司得知后,打电话给他供职的保安公司和家人——公司即日将他解雇;家人要他离家。
此前4年,他演一出“好阿公”的戏,边去戒赌中心戒赌,边跑到马场、麻雀馆和赌船。疫情期间他关起房门,跟戒赌中心在 Zoom 会面,旁边屏幕播著跑马赛事。“我们做赌徒,全部都是影帝,个个讲大话都叻到不得了。我绝对也是。”
谎话戳破那夜,妻子平静指著他说:“这个人你认识吗?我不认识他。”基督徒的小女儿一直很支持他,身体力行陪他为中心步行筹款,她气得骂他三次“仆街”。他搬离原本的家,哭著认错,但无话可说,“难道有得解释吗?不是第一次,N 咁多次。”他说,“那时候是知错的,但已经没有机会。第二次破产,可以说是我的 total loss:无工做,屋企没有了。”

破产不代表重新出发,重点还是在于人的改变。“最主要是有没有人去 back up 你,去鼓励你,令到你真的可以改。”不过对于自己,阿公说:“我就是不见棺材不流眼泪。”
阿公赌了大半生。小时父母外出工作挣钱,他跟同学打麻雀,之后挣钱,开通信用卡。他最爱到麻雀馆和马场,有时去澳门,每次最多输几万。他明知道逢赌必输,但胜不过虚荣心。在马场,他花几千元买“全季入场章”成为会员,跟马主看马匹在沙圈绕圈。他形容是“够皮唔够瘾”:“我打麻雀,赢了8000元,是不是应该要走?但又好像不够尽情,瘾未完,那就再打多一点。8000元输掉,还要多输8000元。”
1999年首次破产时,阿公任职人事部经理,月薪2万多元——他花光积蓄赌,向财务公司和三四十位同事借钱,公司发现后将他解雇。阿公自觉无力偿还百万债务,便申请破产。“以为是生路,我不用还钱,那我就松动了。”但半年后他复赌和重新借钱,2018年,他欠债八十万,妻子女儿为他还清。
阿公说,首次破产是“过骨”,免去债务但教训未够大,“根本不会悔改,这件事都解决了,悔什么改。”他指欠额少都可以申请破产,但破产不代表是重新出发,重点还是在于人的改变。“最主要是有没有人去 back up 你,去鼓励你,令到你真的可以改。”不过对于自己,阿公说:“我就是不见棺材不流眼泪。”
悔了之后你会不会改呢?改就可以重生,不改就死路一条。
破产人士阿公
阿公很爱热闹,搬出来后像孤独老人,谈起家人时他都双眼通红。离家初时,他说每夜对著四面墙哭,“明明有个好的屋企,孙对我这么好,太太对我这么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失眠时,阿公会默念门后和墙上的主祷文进睡。
他提起最近在教会听道,牧师谈悔改:“悔了之后你会不会改呢?改就可以重生,不改就死路一条。”由离家至今,阿公说自己未有复赌,“我再赌, 真是死路一条。”

破产之后
访问初期,记者邀约一名破产人士,他拒绝受访并回复:“香港市民的困难是暂时的,香港的未来是可期的。”
2025年初,选委界立法会议员何君尧的弟弟何君銮呈请破产,聆案官在庭上提及经济环境不佳,笑言“近排有无数人破产,太多人排队。”不过面对破产和清盘数字高企,财经事务及库务局去年6月表示,数字有波动,“不能准确反映香港经济的实况。”当局罗列香港 GDP 和出口增长、低失业率等数据,“均显示出经济正在稳步上扬”,对香港经济的未来充满信心。
去年底,财库局配合该年《施政报告》中提出要检视现行放债人规管,在网志表示社会关注过度借贷问题。当局研究设立无抵押个人贷款的借款上限、规定放债人主动向咨询人核对同意书的真确性等,并在2025年上半年展开咨询。融资业界也建议将破产令由4年提高至8年,以加大阻吓作用。
香港目前正面临结构性财赤,在低迷的经济中,不少学者和商界人士预测破产数字会持续上升。经济学者李兆波在今年1月表示,升幅数字反映香港疫后经济复苏不理想。经民联立法会议员林健锋指,虽然中小企业借贷转宽松,但经营仍然困难。他举办记者会时说明业界状况时一度落泪。
香港浸会大学会计、经济及金融学系副教授麦萃才对端传媒分析指,个人破产呈请中,有的或因个人问题所致,例如消费过度;另外是生意失败的无限公司东主,他估计或来自正下行的餐饮零售业,这亦跟清盘率上升有关。“初复常时,开了几千间的食肆,错误估计了形势。原来复常后,那些人会离开香港吃喝,似乎出现了过剩,在之后几年结业是很正常的。”
他指破产数字虽有增势,少部分行业在经济转型中下滑,但香港的失业率低、GDP 有增长,亦提醒要留意企业的增长率,不能单凭破产率断定经济表现。另一边厢,港府预计2025年经济将增长2%至3%,比去年保守,麦萃才强调:“经济有增长,不代表破产率会跌。”他说经济仍在转型当中,零售餐饮仍会受影响,破产呈请或再上升。
近年,亚洲其他地区的破产率亦见升势。在新加坡,申请破产人数创20年新高,2024年亦是疫情以来最多公司倒闭的一年。日本去年的个人破产申请亦按年攀升,或成10多年来新高,有指贷款利率和生活成本上升,但收入不变,导致市民借钱“债冚债”。
不如乖乖地打一份工还好啦,你有这么多钱就是这么多。
破产人士 Emily(化名)
阿公有一本绿色簿,密密麻麻记下开支,在搬家初期每星期拍照给家人看,也提醒自己理财。其中一页,他写下:“面包2袋,$22”;“两𩠌饭2盒,$50”;“已取消费券$2000,但不能使用,要上报破产处(署)。”

“没有家依靠,灯油火蜡、买樽枧液也要钱。”第二次破产后,阿公找到会所助理的工作,一天工作13小时,放假时兼职保安。他节俭生活,用胶瓶作漱口杯,又多拿几张商场洗手间的厕纸回家。有次泛起心瘾,他在电视上看到一匹马走圈不错,心中默默用100元赌牠胜出。“结果那只马没有赢,我就觉得,唉啊,连这个我都不应该看。”
他想让家人知道自己是“好人”了。家人态度慢慢软化,女儿恢复跟他往来。阿公说,家人六七成相信和原谅他,但三成保留,仍不时问他有没有赌钱。
至于 Emily,她的破产期才刚开始。现在她把薪水全交给母亲,有需要时向她取钱。最近鞋子破了,她用300元买一对新波鞋,遇上很想买的东西,也会压制自己。她说自己不敢再借钱,但四年后的事很难说。母亲年纪大,有紧急状况时可能需要借钱应急。记者应道,“又或者是储钱?”Emily 说也对。
借着破产,她希望中止多年来借钱和还钱的循环,“不如乖乖地打一份工还好啦,你有这么多钱就是这么多。”
(尊重受访者意愿,Emily 和阿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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