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在鬱結,有雨的預感。小年夜前一天的新北市,街景像是被調暗了亮度,少數家門前的紅色春聯是年味的守護者。此外便是我將拜訪的費宇。
2019年起,費宇以「台北孤兒俱樂部」之名煮年夜飯,邀請無家可歸、有家歸不得的LGBTQ友人團圓。從小年夜煮到初五,整整六天。唯除夕休息,是因為有些人不像他不回家,還是得跟原生家庭吃飯;但有人可能初一就受不了,需要有個地方做自己。
這是春節限定的台北孤兒俱樂部「主辦人」費宇與他室友楊雁的故事。他們透過一頓年夜飯,孵化多元成家的可能,也向台灣社會提問:人與人之間的連結,有沒有血緣關係以外的可能,人們也不用因為血緣而需感到壓力。
因而,這裡是一個有主人也沒有主人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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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毒的原生家庭,卻給他好手藝
戴著口罩的費宇為我開門。
鼻音濃重,費宇感冒好幾天了。他不擔心影響做菜,因為做菜簡單,只怕傳染給別人,而且想休息也無法,因為整個台北孤兒俱樂部就他一個人煮,唯一的幫手只有楊雁。一旁不時閃現的,是他們收養的貓蝦蝦。
很難想像這兩人一貓的空間,如何在過年期間同時塞進二十幾人。費宇解釋,這個地方是新搬來的租屋處,之前住中和時的空間最大,才能塞二十多人。至於新家,眼下的問題就是廚房太小了,連楊雁要進去幫他忙都有點困難。
早在小年夜一週前,費宇便開始忙碌了。要先去市場備料,因為有些菜只有傳統市場有,例如「菜心」(台灣又名萵苣,俗名A菜,香港稱油麥菜,中國也稱香水生菜);又如白菜滷的「膨皮」,有些人加豆皮、有些人用炸豬皮,炸豬皮傳統市場才會有,裡頭的扁魚也是。
此外,有些料理需要時間調味,已開始燉煮,像是此時廚房爐火上的醃篤鮮。台北孤兒俱樂部開放賓客點菜,醃篤鮮是年年桌上都有的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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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民覺得過年一定要有佛跳牆,但我覺得佛跳牆不難,只是繁瑣,而且到最後味道也是把食材混一起,不像醃篤鮮要在意的是最後的鮮味。」
確保鮮味的祕訣,他說像是金華火腿要選好、處理好,不能有冰箱味;筍子不能太澀也不能吃起來𣻸𣻸(台語,siûnn-siûnn,此處意指黏滑的口感)的;基底高湯也要煮好,用鴨或雞架子包排骨去熬。最後,還要花時間或想辦法提鮮,「像我自己會放柴魚。」
談起做菜,費宇話語飛速,把一般人喚作常民,也儼然大廚在為我解惑。
大廚沒有拿手菜,言下之意是什麼都會做,他說自己有個特殊能力,吃過一道料理就大概知道怎麼做,中西料理都難不到他,唯做西式甜點是苦手。開放大家餐菜,是滿足賓客,也是自信的展現。
其實費宇從未受過專業廚藝訓練,現職是自由接案的平面設計師,之前兼職當酒保十年。所謂大廚,更像生命提煉而成的經驗。
「我是長子長孫,但家裡希望我不要像獨子那樣嬌寵,所以從小特別訓練我。」他說自己從小二開始每到過年就要幫忙煮年夜飯,「包子、饅頭、餃子都要從擀麵開始。」
費宇形容他的原生家庭「很父權」,廚藝的傳承夾雜規訓與懲罰。「發糕不發、辣椒沒切好、水餃沒包好都會被罵,還有三牲的魚要煎得金黃,皮不能破,五花肉下鍋時機要對,皮才不會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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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過年便忙進忙出,直到18歲離家出走後才中斷。導火線則是刻意考差的學測成績單,加上一本同學藏在他那的BL書刊被家人發現。
「那時,一張椅子先踹過來,兩個煙灰缸又分別砸在我左臉跟胸口。接著,我爸把我按在牆壁上掐著。」之後他逃離了家裡。那一年不用再煮年夜飯,但他不斷夢到自己被人掐死。
其後幾年是如何過年的,他已不復記憶,因為連聞到家裡的味道都會不自覺的感到不適。直到跟楊雁住在一起,開始煮年夜飯給別人吃,過年這個節日才重回他的生命裡。談到阿媽,拿手菜有沙茶炒羊肉、薑絲川七、發糕、年糕、佛跳牆等,成為他一部分的料理啟蒙。更多的,是愛恨交雜的情感。
「阿媽不曾稱讚我年夜飯煮得好,她有她表達愛的方式。」他說,雖然他的家人不太會表達愛,但阿媽的愛他能夠解讀,像是會說「好吃嗎?」「好吃就多吃。」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次自己說到櫻桃好吃,結果就看到櫻桃出現在年夜飯裡。
就是這樣煉成的大廚,唯在幾句玩笑話間會顯露他其實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像是我問到,「醃篤鮮是最可以表現你用心的一道菜嗎?」
「我做每道菜都很用心。」費宇有點嗆的答覆,但口罩下大概掛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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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婚公投、NGO經驗,揪朋友吃飯變成支持團體
至於楊雁,目前在NGO工作。他跟費宇都是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的教育小組義工。同志運動經驗,讓台北孤兒俱樂部有點像身旁LGBTQ友人的支持團體,給不好過年的朋友有地方去,也是找機會聚聚。
「與其說是來過年,不如說是聚餐,就是一個讓大家放鬆、逃難、聊天的地方。」費宇回想酷兒流水席的起源,表示是因為透過熱線得知漢士阿媽的年夜飯後動念的,「身邊很多朋友也有類似活動,但可能比較私人,也不像我還大費周章設計活動海報。」
參加過三次年夜飯、同為熱線義工的友人元大回憶,一開始,這活動類似熱線各小組的尾牙,是一人一菜的形式,但第二年不知為何就變成大家繳錢、費宇煮,「可能是因為他平常就很常失手煮太多,邀請朋友來吃。他就像媽媽,在媽媽眼中小孩永遠不會吃飽。」
另一個隱約的影響,則跟2018年的同婚公投有關。費宇跟元大提到,當年身邊很多人嘗試自殺,而過年返鄉的壓力更是雪上加霜。於是,費宇便於臉書上發文詢問大家,是否願意來他家一起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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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煮得很累,但氛圍是快樂的,可以感受到平常壓抑的人沒那麼壓抑了,」費宇說,除了大家都是同溫層,「也因為吃了東西會升糖嘛,整個人就跟著鬆。」
之所以說「隱約」,是楊雁回憶在同婚公投前費宇就會邀請大家來吃飯了,但他記得2018年11月24日公投當晚,他們一起到228公園參加熱線舉辦的聚會。當時活動口號是「你不孤單,讓我們彼此陪伴」。
台北孤兒俱樂部,某程度上也是在延續那個夜晚,失溫的人們需要的溫暖。
2019年2月21日,同婚專法通過,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法制化的國家。同婚過了,然而對費宇來說,比較像是「某種鬆動」。
他說,這種「鬆動」來自有一部法律讓政府承認這些人需要婚姻制度,也讓大家有機會好好體認到真的有這一群人存在,「但它無法把女性從過年期間的廚房解放,也無法讓返鄉過節親戚會問的尷尬問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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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費宇眼裡,過年或者說年夜飯,依然是以既有性別框架在運作的,包括席間的話題。楊雁跟原生家庭的相處較費宇輕鬆,但因為大學讀的是法律系,以往親友都會問他何時要去考律師,何時考司法官,要不要幫他介紹法務工作,年近三十,餐桌話題又多了何時結婚。
「同婚後有好一點,我覺得不是因為結果,而是過程,我發了很多相關議題的資訊在家族群組,我爸媽的兄弟姐妹也會傳給老一輩,他們才明白我這個年紀的人可能跟他們不一樣,可能過著不同的生活。」
之所以想待在這,也是費宇與楊雁選擇以自己的方式重構年節這個框架。
按照費宇的說法,這六天他自己的角色像是大家的阿媽,負責餵飽前來的人們,曾在居酒屋打工的楊雁除了幫費宇備料,也會幫忙招呼客人;陌生人來了,會引導他們找地方坐,問要不要玩電動,或者擼貓。
但楊雁也表示,來的人會很有意識的分擔他們的勞務,雖然大家是到很熟的朋友家,但也不是一切都要交給這個家的主人張羅,會幫忙丟垃圾、洗碗筷,顧貓,飲料不夠,大家也會幫忙用手機訂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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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費宇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了傳統過年中的阿媽角色,那麼楊雁則觀察到,夥伴們並未完全複製年夜飯的勞務分工。在這裡,這場年夜飯由彼此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們,不照傳統劇本的重新演繹。
元大也有類似體悟,費宇雖然在廚房裡比較強勢,大家也會尊敬這個「媽媽」,但在這個類似多元成家的場景中,「你尊敬他,是因為他擅長烹飪,並願意為大家做飯,而不是因為他是你的媽媽。」元大解釋道。
在這裡,不刻意複製家庭的傳統位階關係,反而呈現出多元混搭的特色;而此,也體現在菜色的搭配上。
有一年,有人點了灌湯黃魚,讓費宇印象很是深刻,「這是有歷練或年紀的人才會點的料理。」因此,餐桌上有喊得出菜系的大菜,也有平易近人的無名料理,前者如松鼠鱖魚、富貴雙方,後者則是馬鈴薯泥、鷹嘴豆泥。
「馬鈴薯泥是我點的啦,」楊雁說,他愛吃馬鈴薯,某年費宇幫他煮了一套全馬鈴薯料理的生日餐,甚至還有聽起來非常可疑的馬鈴薯拉麵。
費宇和楊雁守護的,與其說是年味,不如說是一個為期六天的LGBTQ過節空間。
不過,元大也觀察到,近年來他們逐漸淡化了LGBTQ的標籤色彩,更像是「藉由年夜飯形式來演練多元成家」。他說,畢竟在台灣少子化下,「未來的年夜飯桌,很可能會是更多元的家庭組合。」其中,也包含與未能返鄉的外籍看護一起過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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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gay想來、拉子可以來、跨需要來的空間
不過現下還是有LGBTQ友人需要一個好好吃飯、過節的空間。元大就是因為父母離異,只會在除夕跟初一個別與父母吃飯,其他時間都沒事做才來,「沒辦法,台灣就是有過年這個長假,剛好可以拿來練習多元成家。」
對費宇跟楊雁來說,之所以行動,是因為覺得有人需要,也像他們在同婚公投挫敗後開粉專「青春藏了誰」宣導性平教育。這個過節空間,按照費宇的說法是:gay想來,拉子可以來,跨(性別)需要來。
「gay過年很壓抑,比如可能很愛K-Pop,但餐桌上沒人可以聊,很騷很嬈的一面也不能表現;拉子可以來,大多是有一定經濟條件,又不像gay反而需要在過年陪家人;跨需要來,是因為在家裡壓力更大,甚至沒家可以去。」
費宇粗略估計,過往來吃飯的gay、女同志、跨性別比例大概2:6:1。剩下的,有時是他之前在酒吧工作的異性戀同事或結識的酒客。元大也同意費宇「生理女比較可以來」的觀察。
「說穿了其實是重男輕女,拜拜或祭祖男生要在場,女生甚至初二回去就好。」這凸顯的是,男同志的生理男性別紅利,在過年時反而成為一種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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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來吃年夜飯的跨性別者,多是偏向非二元性別認同的朋友,費宇的形容是「未必會想成為一個女性,但會說我不想當男性。」他說,自己與楊雁的認同,「也不是一般gay,而是酷兒。」
對性別空間的再定義,也表現在小房間裡蝦蝦貓砂盆旁,佇立著楊雁練習用的鋼管。練了六年的鋼管舞,楊雁對自己的身體有了不同的認識,他說自己身體控制力更好了,也更有自信,遇到挫折有勇氣再來一次,「鋼管舞是一個一直挑戰不要掉下來的過程。」
「不要掉下來」的挑戰,不只體現在鋼管舞上,還延伸到他在NGO的工作,以及願意連續數天開放家門款待或許不太熟悉的訪客。
元大曾經一連幾天在這裡度過春節,他感受到初一、初二的訪客往來,真的很有走春氛圍。平時,楊雁對於私人空間有著明確的界限,不輕易邀人到訪。但在過年期間,即使是朋友帶來不熟識的、想逃離原生家庭的人,他也都敞開大門表示歡迎。
當社交能量耗盡時,他會去附近的鋼管舞教室練習,或是坦然地告訴朋友「我累了」,然後回房休息。在這裡,他們擺脫了社會常見的情緒勒索,「一開始我也很害怕拒絕別人,但漸漸發現,朋友之間直說沒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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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自己跟他人的照顧者,再努力卸下
往年,這場期間限定的流水席因為不用事先報名,常有陌生人前來吃飯,今年則改用線上表單,以便掌握人數與菜色。
我問費宇,會特別幫助客人融入飯局嗎?他說:「有些人未必會想融入,可能只是想找一個地方放鬆。」他說自己會先詢問對方想吃什麼,透過食物開啟話題,「有想吃的東西就會有話題,這樣餐桌就可能變成他們的舒適區。」
費宇善於觀察到訪客的需求——有人只想安靜放鬆,不一定要社交;也懂得運用食物來創造舒適感。這些細膩來自他調酒師的經歷,「調酒師時常扮演神父或諮商師的角色。當我拉開吧檯椅,陪他們一起抽菸,放起〈I Will Survive〉,距離感就會自然消失。」
年復一年的料理與待客,幾度難免淪為例行公事。某幾年來訪的友人心境各異,肩上背負諸多困擾,其中不乏情況嚴重者,需要費宇持續關懷。他的陪伴不限於年節,像帶入運動者般的角色全年候命,時刻關注著這些朋友的狀況。
這樣方方面面周全,為熟或不熟朋友煮菜,充當支持系統,是阿媽是大廚也是照顧者,那誰來照顧他的情緒?用網路上雞湯段子來比喻是:很會拍照的人,卻總是很少出現在照片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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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原生家庭的話題,費宇說,「當我回顧他們的成長歷程和情感互動,發現其實都很壓抑,一天可能不超過三句對話。」他說,這影響了自己的人際互動,「想討好別人,像是小時候放針線在書包,幫同學縫東西,幫人寫功課,就連拍照,我也真的是一直在幫別人。」
「我試圖成為自己的父母,來照顧自己,同時找地方放置那些苦悶、寂寞、不安。」費宇如是作結。
他說,早年做年夜飯,某種程度也是在討好他人,「但後來透過閱讀和討論,我明白過度的討好反而讓人有壓力。不論是成為他人的父母,或自己的父母,都有意無意的背負著傳統倫理的重擔。」
先成為照顧人的父母,再努力卸下這個因創傷而來的角色扮演;成為與卸下,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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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楊雁介紹鋼管時說的,每搬到一個新家,費宇都會為他重新安裝;也想起元大提到的「不小心煮太多」——也許都是費宇表達關心的方式。此刻,他正在廚房為我們熱著麻油雞湯,這是昨天三五好友為他慶生帶來的。
「這酒味很重喔,你們沒騎車吧?」端湯時費宇問道。他又匆匆回到廚房忙著備料切菜熬湯,轟隆的抽油煙機聲也吸走了餐桌上交談的聲音,包括楊雁的一句「你也過來吃啊。」
沒一會,抽油煙機停了,雨聲中夾雜著收拾的窸窣,應是費宇走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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