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閭丘露薇:把女性視角帶進新聞,也把話筒給到女性

保持直覺,也保持思考和學習。
閭丘露薇學畫約兩年,辦公室裏旁邊櫃上立著兩幅她的原創作品,其中一幅是半身穿綠絨外套的女人,側底著頭,附在大片的紅藍底色上。攝:林振東/端傳媒

綠野中一棵落葉的樹,藍天下一座白色小樓,閭丘露薇位於香港浸會大學的辦公室裏,顯眼地放著幾幅色彩明豔的臨摹風景畫。她學畫約有兩年,書桌上夏加爾的《散步》是她最愛的臨摹。旁邊櫃子上立著兩幅她的原創作品,其中一幅是半身穿綠絨外套的女人,側底著頭,附在大片的紅藍底色上。這是閭丘不借助任何參照,想要憑藉自己對人的認知而畫的一個女人頭。

「頭畫大了,頭髮有些不合比例」,雖然如此,她心裏還是喜歡的。

若不是閭丘主動提及她曾做過一個關注女性的節目《生為女人》,我還沒有意識到在政治和新聞之外,她對性別議題原來有長期的興趣。去年底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請她做講座,主題是「中國女性話題的審查與表達」。那天,小會議室裏坐滿了人,她從一胎政策講到女性播客《海馬星球》、時下的脫口秀,故事一如往常清晰生動,聽眾中不時傳出會心笑聲。

她較為人知的身分是鳳凰衛視前記者、前全球新聞總監,2003年因報導伊拉克戰爭而被稱為「戰地玫瑰」。但她對性別的關注其來有自。2015年她離開電視台讀博,在女性話語還不那麼熱鬧的2018年,提議大陸視頻平台「優酷」合作製作《生為女人》。片子做完、過了審,她卻因在微博轉發和評論香港反修例運動的新聞而遭永久封號,節目隨之胎死腹中。

「那是最後一次做公共的,挺傷的,也比較失落。」她在一個訪問中這樣提到

過去6年,「性別」、「女性」成為中國去政治化的言論環境裏最主流的話題之一,但外界對閭丘更為熟悉的,是她對社會運動、被審查的言論環境的研究和觀點。「講(女性)的人多了,我覺得自己也沒有太深入的東西」,加上香港爆發社運——她解釋自己為何早早關注#MeToo、又有幾年擱置。

2023年台灣接連掀起#MeToo後,她馬上開始做新的訪問,並集結過往研究,到2024年底出版學術小書《Reporting Sexual Violence and #MeToo in Asia》。這本書分析中港台各自語境下的媒體生態與#MeToo的關係,而閭丘對新聞工作者與女性的思考,也交織鑲嵌其中。

閭丘露薇較為人知的身分是鳳凰衛視前記者、前全球新聞總監,2003年因報導伊拉克戰爭而被稱為「戰地玫瑰」。攝:林振東/端傳媒

直覺

閭丘製作《生為女人》時,社會對女性的關注不比如今。

2018年她博士畢業,大陸出現鼓吹傳統「婦德」的「女德班」。這是一種向女性宣揚落後甚至扭曲的性別觀念的培訓,如教育「以夫為貴」,「男尊女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守貞」等,2018年竟有增多的趨勢。閭丘覺得,培訓班的出現說明,「整個風氣或者輿論口徑已經往後倒退了,性別空間在縮窄,所以覺得要做(性別議題)。」

她和優酷提議選題,卻感到對方對女權話題「非常沒興趣」,「用數據去看,受眾只有30上下的女性,25-45歲,(所以)他們不是很積極。」

《生為女人》的策劃思路正正是以年齡劃代,十年一集,橫跨15-65歲女性。閭丘找來上海母校的女中學生,街訪年輕母親,結識在外闖蕩生意的女性、已經退休的媽媽,還有知名學者李銀河、冰心的女兒吳青等,談各年齡段的感受和思考:「花了一個月跑中國好多城市,微博上徵集來好多人採訪。」

這種向公眾公開徵集案例的方法,沿用了閭丘在電視台工作時的思路。2011年,大陸知名英語培訓機構,「瘋狂英語」創辦人李陽,被妻子李金爆出家暴,「那時有北京的婦女團體呼籲,不要把目光集中在名人和李陽身上,要關注家庭暴力本身。」 她向上級堅持不做李陽、只做普通人,最後也是從微博上徵集受訪案例。

除此之外,她做過有關性工作者、同志同妻、計劃生育、辦公室性騷擾等話題的節目,2010年大陸培訓機構「山木教育集團」總裁被幾位僱員狀告職場性騷擾和強姦,她和同事們反應迅速。但她覺得,「扔幾塊石頭就沒聲音了」,尤其鳳凰衛視的觀眾以熱愛軍事政治議題的男性居多,「對於性工作者還有獵奇心態,其他(節目的)收視率都很低。」

儘管她當時所在的節目組《走讀大中華》選題多、更新快、工作量大,反而可以做一些她想做的內容。然而她無法介入後期製作,就算採訪中有所把握,也不可控制成品。所以當她成為《生為女人》的半個投資人,且採編自主、做自己老闆時,她「蠻開心的」,能和受訪者暢聊女性自主、親密關係、職業、家庭、人生等,「是我做電視20年來自己最滿意的系列節目」。

但節目初審,提到「性別平等」的內容都被刪掉了,紋身也不能出現、必須遮住。「你可以看到,2018年已經是這麼緊。」

社會氣氛的轉變卻幾乎同時發生。2018年元旦起,#MeToo小溪匯流般在中國聚集爆發,女性敘事起初爭議不斷,後來漸漸崛起,到2020年,女性話題更在商業上取得超級成功:以30+女明星為主角的綜藝節目《乘風破浪的姐姐》攀上流量頂峰,關注30歲都市女性痛點的電視劇集《三十而已》爆火,另有楊笠脫口秀推高熱度。

閭丘感覺到,提出選題大半年後,氣氛就變了。

閭丘露薇對女性議題的興趣,最早產生於工作中的直覺。身為跑政治線和國際線的記者,她有一種女性是弱勢或被工具化的強烈感受。攝:林振東/端傳媒

而她對女性議題的興趣,最早產生於工作中的直覺。身為跑政治線和國際線的記者,她有一種女性是弱勢或被工具化的強烈感受:「高級別官員中女性很少⋯⋯到大會堂開(兩)會,都是女服務員,穿著旗袍站得筆直筆直的,我一直看不慣」。她的同行裏,中國政治線記者基本都是男性,香港記者雖然女性居多,「但管理層是男士佔多數。」圈中默認電視台攝影師是男性,「但我很早認識美聯社(AP)在泰國的一個攝影師,女孩子,很瘦弱,那時還是大機器,她就做得很好。」

「尤其你到國外去會看到很多。」她反思自己2001-2003年因女性身分報導戰爭而成為名人,對整體從業的女記者不公平:「如果在海外媒體,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我想我憑什麼,因為是個女的,就紅了?」「2001年我第一次去阿富汗,領隊的NHK記者就是女性,她死在阿富汗了;我喜歡的CNN記者Christiane Amanpour也做很多戰地報導,也是女性。」她覺得自己成名是「拿了紅利」。

雖然她不否認自己對年輕一代有過「女性楷模」的正面作用。就好比如今討論女性話題的商業化,一方面可以批判,但另一方面:「在中國,尤其是一個有審查的地方,商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有市場的需求在,探討宏觀性別平等的空間可能大一點,只是根本問題在於:「也要看議題,探討結構性的權利就比較難。」

教育

人群存在差異,才能擴充議題的邊界,這是閭丘感同身受的一件事。

中國兩會每年3月5日起開會,會期一定碰上國際三八婦女節,她記得:「新聞關注永遠都是少數民族女代表,穿著漂漂亮亮的出來」。「但總不能每年都做這種吧」,她逼自己思考跟女性權益真正有關的話題。2013年12月,聯合國公布「最低限度性別指標」,包括女性從政的比例。「我應該是最早看了人大代表女性比例的」——大陸媒體沒有特別關注,閭丘先算了一條數出來。

這令她覺得新聞編輯室裏的多元化非常重要:「雖然現在Donald Trump(反DEI) 要把你逮起來。多元化的重要就是,好多男士想不到的題目,有個女性在,她想到的議題就會擴充原來的邊界。年紀也是,比方說我年紀大了就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喜歡什麼,如果團隊裏有年輕人,那又可以做一个補充。」

「我做愛滋就是(1996年)高耀潔揭露河南輸血導致愛滋病大範圍傳染;我第一個接觸的同性戀團體是在成都、當時挺蓬勃⋯⋯」因為做記者,流動與接觸不同的人幫助建立新的認知,大學最好的朋友十幾年後跟她出櫃,「所幸那時候我已經來了香港,有了這個概念。」

2018年她獲邀成為聯合國婦女署統計小組成員,用統計數據設計性別教育課程的課綱,目前課綱設計完了,後續培訓還在進行。2019年她促成聯合國婦女署與浸會大學新聞系合作,想到正好可以利用資源,並教學相長,於是在2020年開設面向全校本科生的通識課「Gender Statiscits and Story Telling」,用數據講性別故事。

她觀察本科生,發現大陸的同學比較關注女性本身的權益,比如衛生巾平等、就業平等,香港的同學更關心LGBTQ+和酷兒,會做反歧視或如變裝皇后的題目。六、七年前本科生年紀還小,不管是香港還是大陸,對#MeToo運動有一些陌生。

閭丘露薇於2024年底出版學術小書《Reporting Sexual Violence and #MeToo in Asia》,書中分析中港台各自語境下的媒體生態與#MeToo的關係。攝:林振東/端傳媒

不過開設這門課的目標在於讓學生看到一些基本的概念:「學習不一定是書⋯⋯我希望從日常生活中讓大家來思考這些問題,男性氣質、女性氣質、有毒的氣質、什麼是女權。」這門課的期末不是考試,但要求學生做一個數據項目出來:「好開心的,蠻多同學做得意外的好。」

她迅速掏出手機,熟練地滑開IG,念念有詞。有學生認為浸會大學的女廁格數不夠,計算出男性和女性上廁所的時間、再對比廁所的數量,「他們就在浸會的大樓裏,一個個數」,她語帶興奮。「還有一個做香港的流產」,她點開一個粉紫色調的帳號,內容從解釋到數據到個案一應俱全,「這個是虐待兒童⋯⋯整個是職場性別平等⋯⋯」。一個義大利交換生講自己國家的女性在保守文化下的現狀,三個南亞裔同學講如何打破性別偏見,不同視角和背景在課上碰撞,「比較基礎但重要」。

「他們一定要用到兩套data set,要麼是自己做survey,要麼找公開數據,然後再視覺化做出來。」學生也喜歡這種形式,做起題來比較積極。開課四年,從一開始沒有人報,到現在已經超額,她想再增加10個學額。

不過,來聽的都是如化學系、社工系的同學,反而新聞系的同學沒有更主動關心性別甚至新聞。「新聞系從領導到同學好像都沒什麼興趣」,閭丘覺得有些可惜,「在中大做的講座如果開在浸會,我覺得最多來20個人」。前兩週新聞系本科課堂上,有一位男生舉例講到身體羞辱,「啊,終於」,她哈了一口氣,「我蠻欣喜的。」「我或者要自我檢討」,她笑,「環境影響你關心的問題」。

無論主動、被動,媒體對性別報導的需求都在變大,若受教育者的意識提升,未來的業界生態應會有所變化,反過來,媒體亦影響公共觀點、塑造文化。她在新書的最後一章認真建議:港中台的新聞機構都應重視性別報導,也可以考慮有自己的報導策略、設立性別線(beat)。性別議題有許多層次,需要更深入及細緻的討論。

2018年3月9日,中國大陸知名性別平權媒體「女權之聲」被微信、微博雙雙封禁,賬號不得恢復。圖為2017年2月,「女權之聲」曾突然遭微博禁言30天,網上有不少聲援,表達對「女權之聲」的關注。

變遷

和一些同樣傾向自由主義女權的主張者不太一樣的是,閭丘對被稱為「激進女權」的主張並不是否定和反對的態度。

反而她理解這種存在:「她們走那麼前,是幫後面的人稍微推前一點點而已,如果沒有她們,後面都根本推不動的。」

自2015年起,中國公民社會遭遇寒冬,一度培育起來的公民運動、團體——尤其勞工和環保領域——現在都七零八落:「到2018年我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中國已經沒有社會運動了」,「女性也是被盯得很緊的,只不過女性的議題太廣泛了。同工同酬、友善環境、反歧視⋯⋯對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來說就是最基本的。」

在#MeToo之前,中國大陸討論女性議題更偏情感和兩性關係,偶爾有如木子美(2003)、芙蓉姐姐(2004)、鳳姐(2010)等挑戰人們對美、身體、性、情感等方面的「越軌」觀念,「但那時候熱鬧是因為在微博時代,而微博從2012年開始被打壓,聲音變少,大V也禁忌了很多。」

她指,在2015年「女權五姐妹」出現之前,大陸其實不太有「女權」的概念,後來「女權」被拿來跟「人權」比較,「都是用家庭或民事的框架去理解女性問題。」很長一段時間,閭丘感到性別議題沉寂了,輿論環境收窄,反而倒退的現象如「女德班」開始出現,就連電視劇裏的小三也越來越扁平和負面,「90年代電視劇的小三形象還是多面的、情感是複雜的,現在反正都是壞人」。

「真的是從18年開始講(女權)比較多,田園女權的概念也出來了——噢原來還有這種事情,我就去看書,看得一頭霧水。」從記者的直覺,到要建立一個看待問題的框架,她看了不少書,也思考女性主義的不同學派視角。如今被視為「激進女權」代表的播客「海馬星球」,創播在2018年,第一期嘉賓就是閭丘,談「女人的友誼為什麼總是被貶低」。「海馬星球」2021年在大陸被禁,閭丘後來去參加了兩次播客的線下聚會,驚嘆聽眾爆棚。

「信息這個東西,有興趣就能找到⋯⋯她們是挑戰父權制的嘛,必須要有這樣的聲音,才有好的討論。」

她不太記得被邀請上台分享時說了什麼,她想自己大概「糾正」了一下,覺得激進女權「有用但不宜誇大」:「我認為是必須的,但不代表我認同其中很多觀點和做法。我講說,追求性別平等還是需要人權、互相尊重,但如果加入一個團體而不能有自己的選擇,這就是獨裁,這是要避免的」。她一個好朋友坐在下面,替她捏了一把汗,但她看了一下周邊,發現大家都在點頭,放心了:「聽到(激進女權)一些東西會感同身受,但又覺得不需要走那麼遠,我覺得大部分人是這樣子的。」

2020年12月2日,朱軍被控性騷擾案兩年後開庭,大批民眾聚集於海淀法院門口聲援弦子。攝:Andy Wong/AP/達志影像

在2018年之前,閭丘研究的主要內容都是中國的言論審查和宣傳,#MeToo開始後,兩位人物引起她的興趣。一位是報導#MeToo的獨立記者黃雪琴,她也是中國#MeToo的重要見證和記錄人,儘管後來指控她「煽顛」的控罪書中並不直接提及中國女權,但外界提到她時很少迴避這重身分;另一位是弦子,她起訴著名央視主持人朱軍性騷擾,案件得到極大關注,法律程序走了四年,弦子也成為活躍的女權主義者。

閭丘想要探究,在主流媒體大部分缺失的情況下,弦子案如何通過一兩篇專業報導和新媒體來傳播並獲得關注?她也想知道,黃雪琴如何看待記者與行動者的邊界?「在新聞管制的情況下,記者不可能透過原本的新聞報導去做到很多事情,可能要想別的方法,但一做別的方法,在大陸的處境就有點像activist。」她指出這種困難。

「跟記者的基因還是有點關係的」,閭丘回想寫書的兩個小目標,「我要把黃雪琴和弦子都寫下來,留一個文字在那裏」。「如果你沒有介入過前線或現實,一般不會覺得有那麼大的吸引力⋯⋯中國女權的研究,很多人本身都是參與過或想要參與其中,能夠找到研究對象,也利用自己的專業學識去發表一些見解。」

2019和2020年,閭丘已經寫了一些關於中國#MeToo的論文,但後來關注的人多了,加上香港社會運動爆發,新聞界變動極大,她轉而研究香港新聞。2023年台灣社會各領域爆發#MeToo,被稱為「雖遲但到」,閭丘重新開始做訪問。「受害人覺得Facebook更有用還是記者更有用?到最後發現沒什麼差別。」

2017年12月8日,中國獨立調查記者、#Metoo運動深度報導者黃雪琴,在家中舉著#Metoo標語。攝: Thomas Yau/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她所在的香港有另一個難點:#MeToo零星出現,但沒有形成趨勢。為此她想破腦袋,最後換了一個分析思路:2023年,香港的大學校園迎新營(O’Camp)被揭存在性騷擾,事件卻引發港府及立法會議員接連出聲,一改過往興趣缺缺的態度。閭丘提出,政治或想要借助性別事件控制校園自主,這與2019年後香港的政治環境變化有極大關係。

她看到各地的侷限,寄希望於機制及文化的建立,但也有看不透的地方、不敢隨便下判斷。中港台三地的性別權益重點、議程不一,向來難做地域比較,「三個很不同的環境,一個自由的,一個威權的,還有一個半威權的,本身就不太可能有共通點。」

公共表達

到現在,微博上還有一個空白。

曾經頻頻發言、針砭時弊的閭丘帳號,仍然有七百多萬粉絲,但已經不再更新。

這個帳號的最後一條停留在2019年8月23日,寫到:一個社會對待不同觀點和立場時,用年齡性別外貌性取向私生活等來打擊對方,這樣的社會是野蠻的,同樣是需要批判和改造的。po文下的留言,大多離不開對香港的批評和爭論。

2019年的這一噤聲,直接也粗暴地打斷了閭丘在中國大陸二十多年的公共生命。採訪前,她與記者分享中國某知名大學博士生製作的、一份具有舉報點名意味的「白色女權」名單,滑著名單打趣:「可能跟『粉紅女權』相對⋯⋯我不在上面,朋友說我可能在另一份名單上」。

她指的是「反中叛徒」之類的標籤,不時就會被拿出來掐頭去尾、移花接木地生事造謠。比如特朗普上任即叫停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的各項援助,馬斯克(Musk)的「效率部」(DOGE)持續更新削減開支名單,消息回到簡中,她多年來已沒有音量的微博又被人揪出來針對,指罵她和作家楊繼繩等人被馬斯克「打臉」、「拿了美國錢」,甚至繁中也有人傳播這則假消息。

她查了一圈新聞才想到,這或許是跟「尼曼學者的中國記者」名單匯流了。2024年《光明日報》資深編輯董郁玉因「間諜罪」被判刑七年,他曾參加的哈佛大學「尼曼學者」項目成為有心人士陰陽怪氣的目標。閭丘是華語世界為數不多在2006年就申請到「尼曼學者」的人,不意外地榜上有名。

閭丘露薇在2023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說《浮世薔薇》的前言寫道:「已經好幾年,眼前的沉淪和崩壞,讓我失去了記錄和表達的動力和能力。」攝:林振東/端傳媒

事實上,DOGE的名單相對寬泛、主要在政府部門一層,並沒有直接列出「尼曼基金會」。就算其結果可能影響到美國大學或新聞機構的部分資金來源,也無法單從這則新聞知道DOGE對「尼曼」的判斷及影響。閭丘在X上提及這件事,轉頭又被二次操作,說她「指責」馬斯克「陷害」,令自己「被網暴」。

多年來,在中港、台海及中美關係的政治紛爭下,簡繁互聯網上都存在大量針對個人政治立場的起底、假信息及污名,而閭丘並不多講這些改變對她個人的傷害。但她在2023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說《浮世薔薇》的前言寫道:「已經好幾年,眼前的沉淪和崩壞,讓我失去了記錄和表達的動力和能力。」是因為她不願意「自我放逐」,才在以前的路已走不通時,想到可以寫小說,「探討人性和社會⋯⋯這是我的責任。」

《浮世薔薇》是自傳體小說,三代母女,從文革寫到六四、白紙,又透著不少新聞寫作的痕跡。她跟媒體介紹時道:「我覺得骨子裏脫不開記者的訓練,有很多的細節和事件都是新聞。」人物與國家的命運扣聯,「是我刻意的,一定要寫國家和個人在整個時代中的變遷」。

有人看完《浮世薔薇》覺得生氣,覺得是比較優渥的、專業人士的故事,離自己很遠。「我都覺得自己怎麼總是寫中產」,她又開始反思。媒體存在悖論,讀者中不少是中產,寫作者也不一定具備對農村、打工者、沒有讀過大學的人的經驗了解和心靈感觸。「我很難寫這些」,她承認,固然有其他寫作者、學者能寫得更好。她可以努力的是自己熟悉了解的範圍。

現在,她又在構思第二本小說,寫寫停停五萬字,「好難寫喔!」她抱怨。這回主角是四個女記者,「有藍絲有黃絲,一個比較冷感搖擺,還有一個華裔」。靈感全來自她的朋友圈:「我以前的手下失蹤了,我的尼曼同學判了七年,還有我的好朋友拿不到簽證要離開香港⋯⋯我想把香港整個媒介環境的變化寫在裏面。」

身邊的女記者們一個人就是千軍萬馬,小說想像,其中一個失蹤了,剩下三個會怎麼樣?雖然還沒想好情節要怎麼發展,但她設想要把「女性情誼」放到裏面,「女性嘛,大家以友情為主」,「真正的好朋友其實看法不同的地方也很多,看不慣的地方也有,就像夫妻一樣,但問題是大家能夠容忍包容。」

她期待無論何種光譜,女性群體都要團結:「分化本來是打壓的一種方式,如果自己還分化了,那還有什麼意義?」她認為在以人為本的情況下,某些群體的問題必須要去關注,但如果可以,她不太想把人分成不同的性別。

七零年代成長的閭丘露薇,如今也五十多歲了。她以美國前大法官、一生敏銳的金斯伯格(RBG)為偶像,覺得是時候鍛鍊身體防止肌肉流失。攝:林振東/端傳媒

七零年代成長的閭丘,如今也五十多歲了。她以美國前大法官、一生敏銳的金斯伯格(RBG)為偶像,覺得是時候鍛鍊身體防止肌肉流失,「國外女性到六、七十歲還能發聲,看看Nancy Pelosi多少歲!」她眼角笑起來。在《生為女人》中,她曾勸花甲之年的李銀河不要放棄說話——中國公共場域留給女性的機會本身有限,「如果老了,就讓自己從公共領域上消失了,這好像很不划算。」但她自嘲和李銀河不一樣,被動失去公共話語後,「我反而不用怎麼想年齡的問題了」。

閭丘始終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重回公共。儘管如此,她還在密切關注著大陸媒體的變化。老同事魯豫做了新播客「岩中花述」,她反省自己也應繼續「開放和學習」。如果暢想,她想要做一個專門採訪五、六十歲的中老年女性的播客,填補內容空白,也採訪「比她聰明」的人。她還是喜歡了解他人的故事,從中有所反省、或有所共鳴。

採訪中,她跟記者分享看法:「女人沒有國家這個觀念,讓人避免成為粉紅女權;甚至說人是沒有國家的,我也比較認同」,她其實更想把第一本小說命名為《浮世》,「不需要那麽(把女性)single out出來,重要的還是人。」

但她理解,當下的女性權益局限在國家的範疇裏,女性和男性比較起來,也還是有太多話語不對等的地方。而她期待能有更多。

「(把女性議題與國家結合)討論不是為了國家好,而是為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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