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拿到工卡吧,拿到了,你去幹啥都行。」
「你這觀點屬於邏輯概念不對,我告訴你,要不要遣返和有沒有工卡沒關係。」
「但那天上你家的時候,正好兩個警察進去了,樓下那個男的說,這又來抓人了。」
「我跟你說,抓的人,一個是在本國有案底,一個是來美國後有犯罪的,還有一個是國內派過來,有軍人背景的。」
紐約法拉盛的百利大廈,滿布中文招牌的律師事務所和辦證中心,樓下的廣告牌也寫滿「移民諮詢」、「庇護申請」、「身份」等中文字眼。來自中國西北的華人June正聚精會神分享近期傳聞——警察在法拉盛抓捕無證移民,並且要將他們遣返回國,而她的同鄉David則一直反駁。
五年前,53歲的June持旅遊簽證來到美國,簽證過期後,就超期居留至今。她做着各式服務業工作。最近,June在國內的姐姐發來美國要遣返中國無證移民的新聞,詢問她是否真實,June笑稱,「正好在喊我回家」。同樣來自西北的David在2024年年初走線到美國,他自認熟悉美國法律,斷言遣返不會波及到普通的走線客,「在這邊犯過罪的,還不夠他抓,哪有功夫管你,你是幾根蔥、幾根草?你老老實實的工作,又沒犯罪,抓你幹什麼?」
法拉盛是美國華人最為密集的社區之一,被華人走線客稱為美東的信息中心,也是他們主要的落腳地。2024年11月,中國無證移民將成為特朗普首個遣返目標的消息傳出後,漸漸在這裏的華人間變成熱門話題。而特朗普勝選後,June和David的對話每天都在法拉盛各處上演。
層出不窮的流言反映出,遣返的陰霾正在走線客群體中蔓延,一張警察在街頭清理小販攤位的圖片,被解讀成警察隨機查身份;在家庭旅館裏寄居的華裔住客們,紛紛預言特朗普上任後,旅館將會擠滿走線來的人,因為後者要從美國各州逃回深藍的紐約;走線客之間也互傳着不安的信號:新入境的人要被戴上電子腳鐐、走線客被邊境拘留所羈押的時間越來越長。
大規模驅逐無證移民是特朗普競選期間的政策計劃之一,而在2024年11月中,NBC新聞獲得接近驅逐計劃的信源的消息,服兵役年齡的中國無證移民將成為特朗普政府大驅逐計劃的首個目標。 美國右翼更長期對中國走線客懷有敵意,例如將他們描述成「中國間諜」。隨着特朗普上任進入倒計時,遣返無證移民成為了紐約華人移民群體的日常話題。
我不想「一夜回到解放前」
「德州警察都在超市門口巡邏,沒工卡全帶走,也是聽別的工人說的,我沒看到,但是我們換宿舍了,老闆告訴我們不要集體大幫(人)出門,避險。」生活在紐約的Roy在華人群裏看到這條消息。緊接着,發言的群友補了一句,要「趕緊跑路」離開德州。
減少集體出門、從紅州搬回藍州,類似安全建議在各類華人群中流傳。Roy和女友更在推特等社交媒體上看到不少「抓人」的消息,「你在家裏床上睡覺,突然衝進去一群警察,把你摁着,掐出去」,他們對此將信將疑。
我們見面的時候,他們兩人正在紐約街頭擺攤賣聖誕節裝飾,他們都在2024年年中走線到美國,預計要到2025年三月才能拿到「工卡」——即合法工作許可,而Roy問出的第一句話便是:「(特朗普)要強制遣返很多人的話,是不是在法律上要經過一些東西(程序)?」
包括Roy在內,大多數走線客都需要設計自己進入美國的路線。長達約兩個月的路途充滿風險與未知。他們對網絡資訊和前人經歷非常敏感,並且研讀過美國的相關政策,但他們的資訊獲取能力又受限於語言和文化的壁壘。因此,近期流傳的資訊,諸如沒有工卡會被抓、警察可以進家中抓移民等,在他們看來似是而非,有受訪者向端傳媒記者發來大量相關截圖,並評價為既有所恐懼,又帶有懷疑。
在西海岸的加州,生活在舊金山的王慶注意到微信群傳來洛杉磯正在抓人遣返的消息,在抖音上也看到標題為「美國將率先遣返中國非法移民」、「特工上街抓非法偷渡客」的資訊,更有朋友向他提到,有認識的人真的被遣返了。王慶覺得無風不起浪,此類傳言發生的可能性還是比較高的。
王慶33歲,在2024年四月以申根簽證進入墨西哥,再從美墨邊境翻越圍牆的缺口進入美國。到美國之前,王慶生活在浙江,大學畢業後,他一直做程序員,從事軟件應用設計。在他口中,中國的生活是沒有保障和尊嚴的——吃的、喝的、連呼吸的空氣都無法保障安全;企業文化都是獻媚領導,他在職場總被算計;社會大環境更是各種限制,疫情期間,他試過被封控在公寓里長達半個月,每天都只能吃泡面。
王慶很早就動了到美國的念頭,過去十年裏,王慶兩次申請美國旅遊簽證都被拒絕,他直言如果更早知道走線,他早就到美國了。2023年年中,王慶再次為申請美國簽證「刷本」,即在護照上增加一些發達國家的簽證和旅遊經歷,「後來發現,原來沒有簽證可以直接翻牆的,那我想想,直接翻牆好了,也不難。」
除了對中國社會生活的種種不滿,王慶一直重複着自己到美國也是為了下一代,儘管他目前還是一個單身男子。在王慶的想象中,未來自己的小孩在美國出生成長,能夠自由地做想做的事情,必然比在中國生活更有希望。
然而,華人新移民在美國的生活往往很艱難。最初兩個月,王慶沒有工卡,完全找不到工作,他把每天花銷都以乘七倍的匯率計算後,頓覺壓力極大。他住在家庭旅館,這裏一個房間擠了五、六個人,沒有私人空間。他找到的第一份工是在倉庫搬箱子,再之後做過裝修工和農場等體力工作。
王慶把這些艱苦都理解為一種勵志,條件再差他都還相信未來是有希望的。哪怕從白領變成藍領工人,王慶也笑稱是在體驗人生風景、鍛鍊身體,「老闆花錢讓我去鍛鍊身體,我在國內時候,去健身房也要花自己錢的。一邊鍛鍊自己的身體,一邊還賺着錢,是不是很好?」
「我想讓更多人聽到我們的想法,我們與世無爭,是過來討生活的。」王慶沒有發大財的美國夢。他期待中的未來十年,是在美國老老實實上班,賺點錢,結婚生子,擁有一個安穩的家。他認為,這也是多數走線客的想法,大家總是忍不住在聊遣返,很關心這個話題,是因為代價實在太大了,好不容易走到美國,新生活還沒有開始,就要「一夜回到解放前」。
「現在我知道,這個國家不歡迎我們這種人」
根據美國邊境的數據,從2023年至今,如王慶一樣從美墨邊境到達美國的華人累計超過六萬人。其中一部分人經由南美州的厄瓜多爾,跨越危險的達連隘口,再陸路穿越數個拉美國家,才走線抵達美墨邊境,即常說的「走線」。在採訪過程中,端傳媒記者了解到他們的想法大多與王慶相仿,因形形色色的原因,對在中國的生活失望,又對被網民稱作「燈塔國」的美國所吸引。
這群人之中,也有一部分人是直接因政治原因而逃離中國,面對可能發生的大驅逐,他們的處境最是尷尬。
「如果我(被)遣返回中國,我下半輩子就很慘,不像那些來賺錢的人,他們罰個一千塊,幾年不能出國就沒事了,但是我就會很慘,不僅我一個人,我的家庭、我父母的家庭,都會牽連。」2024年七月,看到遣返班機的新聞後,黃海敏陷入了恐慌。
42歲的黃海敏是廣東人,他在2022年年底離開中國,從厄瓜多爾出發走線,歷經充滿暴力和危險的一個多月後,到達美國。途徑墨西哥的時候,他多次被當地黑警勒索;他與友人開摩托車躲避黑警勒索時,連人帶車從公路旁的山谷墜落,導致左手骨折。
黃海敏現在居住在紐約,在餐館做後廚工作。在中國的時候,黃海敏一直是普通的一線工人,在工廠打工、做後廚,也開過長途車。他記得在20歲左右,到深圳打工的時候,用收音機聽到香港的電台節目,這成為了他最初的政治啓蒙,後來自己搭「鍋」(天線),接收信號聽美國之音,加入了一些維權人士的討論群組,變得越來越關心政治。相對地,他與身邊親戚朋友的關係越來越疏遠,有親戚一聽到他談論政治就反感,漸漸不再來往。
用黃海敏的話來說,他的交際圈是相信「普世價值」的同道人,大多數都是國內草根的維權人士。他記得,在過去的幾年,他和朋友們都經常討論到言論環境的惡化;到2022年中下旬,中國各地出現針對疫情封控的抗議,黃海敏所在的幾個微信群都被封了,而他的朋友也直接受到警察調查,「(朋友)他被調查後,就說現在環境不行了,快點走人。」
「有機會就走,不論去哪裏,這個國家已經完全沒有希望了,我們無能為力救不了,唯有自救。」黃海敏也同意他朋友的觀點。他想象到,未來的日子很可能是複製文革時候的道路、要「人鬥人」,那麼他這類人肯定是最先被抓來批鬥的。
他決定離開中國的時候,清零政策尚未結束,住的地方也斷斷續續被封控,申辦護照和出入境管理都格外嚴苛,他更擔憂無法離開中國。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出國,連護照都沒有。當時他跑了幾次辦證部門,都被拒絕辦理,最後他拿着各種法律法規去要求辦證機關依法處理,方才拿到護照。
沒過多久,他就馬上離開了中國,而他的妻子和兩個尚在讀小學的孩子都還生活在中國。當黃海敏到達美國後,和家人打電話報平安,隔天,警察以黃海敏違規出境為理由,傳喚他的家人到派出所做筆錄,更透過他的家人傳話,讓黃海敏在海外不要亂說話。
這段經歷使得他非常恐懼被遣返。他總是不斷提到家人,因為他一旦被遣返回國,很可能就會被限制自由,那麼他的妻子也會很擔心,而且要不斷想辦法救他,結果必然是「全家人都會很慘」。
2024年中旬以來,美國國土安全部與中國達成合作,累計派出了四架大型遣返航班,將中國籍人員遣返回中國。黃海敏明顯感受到,美國社會和政界對移民的態度正在右轉,即便不被遣返,作為移民在美國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以前還是有遐想的,覺得美國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可以一直生活下去。但我現在知道,這個國家是不歡迎我們這種人的。」
我追問:「這種人是,移民?」
「非法移民……當然合法移民也不歡迎。」黃海敏苦笑地回答。
收緊的邊境,十年來最高的驅逐記錄
大規模驅逐無證移民是特朗普提出的計劃,但實際上,美墨邊境收緊和遣返在拜登任期內已經有明顯行動。
2024年財年,超過27萬名移民被美國移民及海關執法局遞解出境,驅逐人數高於特朗普上一任期內的任何一年,也是自2014年以來的最高數字。不過,在美國境內抓捕的無證移民人數實則在下降,因為執法人力更多投入到邊境。
一名在2023年5月下旬從德州入境的走線客告訴端傳媒記者,他被巡邏隊拘捕後,在邊境拘留所羈押了超過一個月,同監室中有近100名中國走線客,每個人都要先進行一輪「恐懼面談」(Credible Fear Screening)——這是走線客防止遞解及申請庇護的第一環,證明自己對返回母國的恐懼是真實且確切的。他的同監室中,有五、六人被告知沒有通過面談,將會被遞解出境。而據他了解,與更早之前入境的走線客相比,他們這批次的羈押時間更長,恐懼面談也更嚴格,他認為這與「511規則」直接相關。
「511規則」是拜登政府在2023年5月11日實施的一項邊境新規則,它通過限制無證越境者的獲得庇護的條件,來控制邊境的移民潮。「511規則」實施一年後,國土安全部稱,其執行恐懼面談的能力大幅提升,而這一年內被國土安全部遣返及遣送返回(removed or returned)的人數超過72萬。
除了強化的邊境管理,最受華人群體關注的還有遣返航班,這被認為是坐實了遣返傳聞的一個依據。
「12月9日,透過美國移民及海關執法局(ICE),美國國土安全部(DHS) 在不到六個月的時間內派出了第四架大型遣返航班,將沒有留美法律依據的中國人員遣返回中華人民共和國。」2024年12月11日,美國駐華大使館和領事館官網發布了一則新聞稿,描述中美已經達成共同打擊非法移民的合作關係,而「沒有留美法律依據」的人將被迅速遣返。
不過,移民律師劉汝華認為,美國政府的遣返能力是有限的,所謂的「大驅逐」到底最後能有多大,都值得懷疑。而且,遣返必須經過法律程序,總統也無權改變這些程序。
他向端傳媒記者解釋,要遣返一名移民,必須先對其下達遞解令(final orders of removal)。通常這一流程會先經過移民法庭的法官作出決定,即便法官決定遞解,移民也有兩次上訴的機會,上訴都失敗後,才會被簽署遞解令。
此外,被下達了遞解令的移民也並非會馬上被遣返。據非營利組織美國移民協會(American Immigration Council)在2022年發布的一份報告,約有119萬名被下達了遞解令的移民仍舊生活在美國。並沒有被拘留。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包括行政酌情權或執法官員無法確定其行蹤。
劉汝華認識一些華人客戶,在案件輸掉並被下達遞解令之後,繼續在美國生活了十幾年,他們並沒有過着地下生活,或者刻意躲藏,甚至還會使用自己原本的社會安全號碼報稅。
「因為很多(有遞解令的)華人還是遵紀守法,只是工作賺錢。所以那麼多年下來,也能娶妻生子,開店買房,日子過得也不錯。」他分析,這是因為移民及海關執法局的精力被優先放在有犯罪記錄的無證移民身上,此後才會應對有遞解令但無犯罪記錄的人員。而從結果來看,移民及海關執法局是否有能力遣返全部已有遞解令的移民也還是未知數。
「尋求庇護者」,走線客的另一個身分
華人走線客在美國往往都有另一個身份,即尋求庇護者(Asylum Seeker)。綜合多名華人走線客的講述,他們從邊境拘留所釋放後,便會申請庇護。他們選擇這一路徑有兩大原因,一是通過申請庇護避免被遞解出境——庇護是他們能夠轉換為合法身份以長期留美的唯一途徑;二是可以通過申請庇護得到合法工作的權利。有華人尋求庇護者向我表示,雖然自己對於是否能通過庇護申請並無期待,但必須以此取得工作許可,才能在美國合法工作。而基於政治背景,中國申請者的庇護通過率也相對高。
「(尋求庇護者)他們是有一個合法身份可以居留的,他們等於說是在一個庇護申請待定(asylum application pending)的狀態。」從事移民業務的律師朱燕怡表示,尋求庇護者在等待案件處理的整個過程中,都是合法居留在美國的。
不過,提高無證移民申請庇護的門檻也成為邊境政策的一部分。例如「511規則」就被稱作「庇護禁令」。由律師成立的非政府組織人權倡導者(The Advocates for Human Rights)分析,「511規則」推定,沒有通過「合法渠道」進入美國的越境者沒有資格取得庇護,除非例外情況。「合法渠道」,指的包括持有簽證、預先批准的假釋或使用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局的官方應用CBP One預約。然而,在法律上,使用「合法渠道」並非庇護申請的先決條件,庇護申請與入境方式無關。所以「511規則」是試圖用是否通過「合法渠道」入境來區分、限制庇護申請者。
至於在移民法庭的實務層面,朱燕怡認為,以紐約法庭的情況看,「511規則」的影響並不算大,只是律師需要做更多工作去駁回「沒資格取得庇護」的推定,但法官決定庇護案件通過與否,仍舊是依照具體案情。
那麼特朗普上任後,他是否將會如之前宣稱的,執行大驅逐計劃,以及將目標放在中國無證移民乃至尋求庇護者身上?朱燕怡認為,假如特朗普嘗試用行政命令來驅逐特定國家的移民,必然會引起移民權利組織的反對,並且這種行政命令很可能會被起訴至聯邦法院,她相信聯邦法律是會下禁令的。換句話說,總統確實有作出行政命令的權力,但這一權力也是要受到司法系統監督和規管的,更是可以被挑戰的。
非法與無證,走線客的曖昧社會形象
邊境管理的變化和遣返人數增加,也透露出美國政府,乃至整個美國社會看待無證移民的態度。
近年來,南部邊境的無證移民數量高速增長,2021年財年,南部邊境巡邏報告有160萬名越境者,這是自2000年以來的最高記錄,而2022年和2023年財年,這一數字均超過200萬。拜登曾在公告中描述,美國移民系統已經失靈,拘留所長期飽和,庇護案件積壓,已經陷入了惡性循環。
美國人對邊境狀況的不滿也隨之增長,皮尤研究中心在2024年2月發表的報告顯示,80%的受訪者認為美國政府處理邊境移民上做得很差,45%的人把邊境狀況描述為「危機」,而認為邊境狀況並非一個問題的比例僅為4%。
不僅是邊境越境者大量增加,《紐約時報》的分析指出,美國正在經歷歷史上最大的移民潮,包括合法移民和無證移民在內,全美的外國出生人口的比例在2023年達到15.2%,是記錄以來的最高值。這一背景也使得移民議題越發政治化和具有爭議,從如何應對邊境無證移民,到國內移民的工作簽證,都成為美國政治中繞不開的話題。
生活在這一環境之下,華人走線客雖然受到庇護尋求的身份所保護,相對能免於法律層面的擔憂,但心理恐懼卻是一直存在的。
目前,移民法庭案件大量積壓,走線客從入境到取得庇護案件結果,往往需要等待數年,期間有很多不確定性。朱燕怡提到,有的客戶大庭(Merit Hearing,法官將作出庇護通過與否的裁決)時間已經排到2028年,也有客戶一直沒等到排期時間。沒有得到排期的客戶就特別提心吊膽。 此外,即便律師也很難直接聯繫上移民法庭,知道案件進度。
在社會生活層面,華人社群鍾愛談論「身份」和「怎麼來美國的」,這些問題背後都帶着「你合法與否」的判斷。然而,「身份」實則是一個含糊不清的概念,從駕照、工卡到綠卡,每一種都可以是「身份」,雖然內涵截然不同。最常用於描述越境者的詞——「無證移民」,其實也是一種含糊的概念,美國法律上沒有明確定義什麼是「無證」,而在日常交流和社交媒體上,人們更常用「非法移民」這四個字,雖然這裏的「非法」並不完全依從法律條文。
朱燕怡指出,尋求庇護者在提出申請之後,是有合法身份的,所以不應稱呼他們為無證移民。其實,大多數在最近兩年進入美國的華人走線客都屬於這種情況。
「從模糊變成有害,因為一開始就很模糊,然後一直講、一直講,就創造出一種集體的對抗心態。」朱燕怡覺得,對於合法和無證的模糊界定,在創造一種社會中的對立心態。
朱燕怡描述的對立,在美國社會中似乎已經形成,無證移民日漸成為「危險」和「混亂」的代名詞,即便同屬移民,大量華人也把無證移民視作社會治安變差的原因,部分認為走線客是不守規矩、懶散的一群,和「勤勞」的老一輩完全不同。
支持移民權益的團體則提出了另一套論述來與之抗衡——美國需要無證移民勞動力,因此他們可以留在這個國家。一些走線客看來,勞動力市場的需求是他們得以繼續留美的定心丸。
「美國需要我們」
張子豪(化名)在2024年6月越過邊境,當時並未被邊境巡邏隊抓捕,他在入境後申請了庇護,以求獲得工作許可。張子豪認為,大規模遣返走線客幾乎是不可能落實的,不僅是移民局的人力和財力不足以應對大量無證移民,更重要的是,美國需要無證移民的勞動力。
「他一抓(無證移民),很多地方都要崩潰阿,很多餐館連人都找不到,那怎麼辦?老闆帶着人出來遊行,怎麼管?到時候特朗普吃不了兜着走,又有人要衝一波國會了。」張子豪從一些餐館老闆處聽說,走線客在過去兩年填補了美國華人經濟的勞動力缺口,此前很多餐館長期缺工。
另一名在2023年年初到達美國的走線客也提出相似觀點。他樂觀分析,在邊境嚴格控制後,新入境的無證移民將大量減少,但已經在美國國內的無證移民卻變得更有價值——因為美國需要靠無證移民來控制生產成本,美國的低薪工作都是無證移民在做,邊境控制導致新的廉價勞動力減少,相對的,境內的無證移民將更加吃香。
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項報告顯示,2022年的美國勞動力市場中, 有830萬人是無證移民,佔整個勞動力市場的4.8%,而無證移民的人數在上世紀90年代中以來,持續保持增長趨勢。
值得注意的是,無證移民同樣可以合法工作和納稅,這也是移民權益組織在倡議時強調的重點。非營利研究組織稅務與經濟政策研究所(Institute on Taxation and Economic Policy)的報告指出,無證移民在2022 年繳納了967億美元的稅金,其中包括了594億美元的聯邦稅金和 373億美元的地方稅金。有六個州因無證移民而增加了超過10億美元的稅收,位列前三的分別是加州(85億美元)、德州 (49億美元)和紐約州 (31億美元)。這項分析以2022年的數據計算,每100萬名無證移民,就為美國的公共服務帶來 89億美元的額外稅收。
多名華人走線客也向端傳媒記者確認,在取得工作許可後,他們的工資收入都會交稅。他們自己也期待建立良好的稅收記錄,這樣對申請庇護以及進入移民程序有很大幫助,更有人覺得,自己作為新移民理應遵守法律和回饋社會。
特朗普在總統大選中勝出後,大量無證移民居住的紐約市出現了多場抗議活動,反對特朗普提出的大規模驅逐計劃。不過,這些活動的組織者和參與者中鮮有華人。
劉少坤(化名)是少數熱心參與抗議的華人移民,在11月初的一場抗議活動中,劉少坤穿着一件藍色的支持賀錦麗的T恤,圖案印有幾個不同膚色的緊握的拳頭,在人群中,劉少坤一直將手機舉向活動舞台,通過翻譯軟件聽組織者的發言。
「我對來了美國十幾二十年的華人,是非常失望的,華人的前輩沒有為下一代(新移民)華人做出人權上的努力,都是歲月靜好,各掃門前雪。」
據劉少坤講述,他在2022年來到美國,但拒絕透露自己的移民身份,並且強調,在他的觀念中,居住在紐約就是紐約人,而不應以移民身份、簽證來定義一個人。
他非常憤怒於美國華人普遍習慣使用「非法移民」一詞,也反對華人習慣於把移民以來美方式來劃成成不同類型。他反問,為什麼來到強調「民主自由」的美國後,人們還要把移民分成三六九等。此外,他提到,很多人對走線客印象不好,覺得他們是偷渡來的、素質低,但其實走線客是懷着對美國的期望才選擇走線,反而合法入境的移民也有違反法律的地方,例如有人在申請簽證時有欺詐,還有人入境後逾期居留,僅僅針對走線客是不公平的。
「為什麼媒體一直盯着走線的人叫非法移民,這是不公平的。」
劉少坤很在意對無證越境者的稱呼,不僅反對將他們稱作「非法移民」,他還認為無證移民也不夠恰當,人們應該稱呼越境者為「非公民」,「我聽到非法移民這個詞的時候,很不舒服,其實沒有一個人本身是非法的,只能說他越境的那一刻,那個行為是不對的,但沒有人是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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