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2025年1月14日,德州最新立法季正式開始了。德州的立法季每逢單年的1到5月召開,參議院、衆議院的181位議員們會提交近萬份法案,經歷層層程序,辯論、聽證、修訂、重組、投票,最終只有小部分法案能夠正式通過:以2023年立法季為例,德州州長簽字共通過、生效了774條法律。
今年立法季中,一條名為SB103(SB為Senator Bill縮寫)的法案,讓德州的華人社群又一次陷入不安;正是兩年前,因為一條措辭幾乎一模一樣的法案,德州的華人社群前所未有地組織了起來,為了反對這條法案的通過,積極參與到了當地立法程序的繁複環節中。
2025年的這條SB103法案,禁止來自中國、伊朗、朝鮮或俄羅斯的政府實體、企業或個人在德州購置不動產(real property),綠卡持有者除外;而2023年的那條法案名為SB147,提交時的內容是禁止中國、伊朗、朝鮮或俄羅斯四國政府實體、企業或個人在德州購置不動產——SB147最早的版本里,綠卡居民和各種類型簽證持有者同樣在被禁止買地之列。
在SB147出現後,德州立法機構又有更多議員起草了包括SB552、 HB1075(HB為House Bill縮寫)、HB2788、HB4006等法案,內容與SB147相似,禁止特定外國政府實體或個人購買或擁有某種形式的不動產。
當時正是華盛頓與北京關係摩擦期,經歷了新冠疫情,又有諸如間諜氣球、TikTok數據安全等議題佔據着美國政客的視線。德州與特定國家外國人持有土地相關的法案,也始於當地議員對「國家安全」的擔憂。2016至2018年,一位來自新疆的中國地產大亨為建造風力發電廠,在德州Laughlin空軍基地附近購買了一片超過13萬英畝的土地。這刺激了當地政客的神經。當年,德州議會全票通過了《孤星基礎設施保護法案》(Lone Star Infrastructure Protection Act),禁止德州企業和政府與中、伊、朝、俄的公司實體簽訂涉及關鍵基礎設施的合同。
到了2023年,共和黨參議員Lois Kolkhorst以此為基礎,起草了引發華人大量關注的SB147——德州華人社群稱之為「土地法案」,它讓人們想起了美國對於禁止華人購買土地、禁止亞裔持有土地的歷史。
19世紀中葉,亞洲勞工赴美尋找謀生機會,美國社會將此描述為「非武裝入侵(unarmed invasion)」,對亞裔的仇恨從此蔓延。俄勒岡州在1859年通過法律明確禁止華人購買土地,1882年,聯邦政府出台《排華法案》(Chinese Exlusion Act)。
到了20世紀初,經歷了工業化和政治革命的日本被美國視為頭等國家威脅,反亞裔立法在各州迅速推進。1913年,日裔聚居的加州頒布了禁止外國人擁有土地的法案,德州等南方各州紛紛效仿,最終推動了1924年的禁止亞裔移民法案出台。
這些禁止外國人持有土地的法律在1950與1960年代被判違憲被廢。
2023年初在德州華人微信圈廣為傳播的一篇分析說,SB147法案若是通過,亞裔過去為爭取權益付出的努力將付諸東流,因此,全美華人要團結和行動起來,「抵制這種開歷史倒車的歧視性非法違憲法案。」
德州不是孤例。根據端傳媒綜合非營利組織百人會與地方議會法案記錄統計,自2023年起,有40個州審議了215條以國家安全為由、限制特定國家外國實體擁有不動產所有權的法案,共有來自22個州、36條法案得到通過,成為法律;這其中,有12個州的法律明確提到禁止中國個人購買或持有某種形式的土地。這個數字仍在上升,而且聯邦層面也正在審議37條類似的法案。
但最先因土地法案的新聞而聚焦全國關注的德州,卻還不在這個列表之中。2023年德州土地法案「程序性夭折」——這個結果,與當地華人社群的積極反抗有很大關係。
1 「惡法」
德州立法機構提交了一份法案,禁止來自中國、伊朗、朝鮮或俄羅斯四國的公民、政府和實體在德州購買土地。我將簽署它。
德州州長Greg Abbott
2023年1月15日,幾天後就是除夕,休斯頓的華人家家戶戶都開始忙起來了。休斯頓唐人街的「年味」很足,各戶商家早就把紅燈籠掛起來,各個商會、同鄉會與校友會們也開始籌備起春節晚會。久居海外,在鑼鼓與鞭炮中迎來春節似乎是最能幫華人們找到「根」的時刻。
Rachel Ke一早就策劃了一系列公衆號推送——春節期間,休斯頓去哪裏吃喝玩樂。來美國前,Rachel在中國大陸一家地方報社編輯旅遊文章,移民到德州後,她在2015年註冊了公衆號「休斯頓在線」,9年來都是自己運營。
剛開始,公衆號側重旅遊生活服務,但在2016年特朗普當選總統後,她和其他人一樣對選舉結果感到震驚,於是關注起政治新聞。「休斯頓在線」從此成為了一家報道並編譯時事新聞的自媒體,如今擁有8萬多來自於德州各地的訂閱者,已經成為當地華人重要的信息來源之一。
可是,德州州長Greg Abbott的一條推特擾亂了Rachel的春節策劃。
州長的推文說:「德州立法機構提交了一份法案,禁止來自中國、伊朗、朝鮮或俄羅斯四國的公民、政府和實體在德州購買土地。我將簽署它。」
多數華人對本地立法消息並不上心,而且長期依賴微信獲取信息,因此一開始反應寥寥。推特發出後兩天,上文提到的律師公衆號的文章在華人朋友圈中飛速傳播,大家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峻性。
「我當時看見法案內容真的是嚇了一跳。」Rachel說,「每個人都有買賣房產需求,這條法案甚至連有綠卡的人都不放過。」
Rachel把「土地法案」稱為「惡法」。她在看到推特後就翻譯了內容,立即寫文,呼籲華人社區反抗這條法案,並轉發到自己幾十個微信群裏。
一開始,她寄希望於德州上百家華人商會發聲。她認為普通人流動性強,但商人安土重遷,「商人直接受經濟政策影響,他們有肉眼可見的利益損失,應該是有動力反抗的。」
一週過去,儘管微信群裏表達抗議的人很多,但Rachel遲遲不見以組織名義發出的聲明。她有點失望,在朋友圈號召各負責人立馬錶態:「商會、同鄉會、校友會,我們這邊這麼多組織,不能只停留在逢年過節辦個晚會的水平上。」 有人提醒Rachel,說商會有黨派上的顧慮。
她還觀察了一些自己的房地產客戶。華人熱衷投資房產,這讓房產經紀行業生機勃勃。雖然房地產很可能受到「土地法案」的直接打擊,但是經紀人們「並沒有更積極地發言或站出來反對」。Rachel說:「他們可能不希望擴大化討論此事,嚇到客戶。」
「大家初期還是在觀望,並沒有什麼應對的行動。」 Rachel說。
就在幾個月前,吳嘯宇與妻子和兩個兒子搬進了奧斯汀北郊的獨幢新家。吳嘯宇在德州讀博、結婚、工作、育兒……在美國生活了12年,他沒有搬到其他州,因為他眼裏的德州,比加州治安更好、比東海岸城市生活性價比更高,尤其是奧巴馬執政時候,「中國氛圍」很好。他說,幾代華人移民憑藉經商在此紮下根站住腳,亞洲餐館的數量和質量在北美地區居前列。
德州是美國華人人數第三大州;據美國2020年人口普查數據,加州有146萬華人、紐約州有76萬,德州緊跟其後,有19.7萬。
德州人給吳嘯宇的印象也是淳樸、善良的。他去掛着特朗普競選旗幟的農場買東西,農場主都是所謂的「紅脖」,都非常友好,讓大家摸他們用草泥馬毛製作的泰迪熊。「還有一個很出名的Blue Bell冰淇淋工廠,剛好在Kolkhorst的選區裏,人家看見我們參觀、消費都很開心,從來沒聽過說會歧視中國人。」
所以,當起草了土地法案的Kolkhorst聲稱,自己選區的選民認為外國人對他們是一個威脅時,吳嘯宇覺得那是在危言聳聽,也感到疑惑——他相信當地人尤其不會對華人進行無端排斥。
他認為,在價值觀上,傳統的共和黨人和華裔移民有共識,「他們重視經濟的發展,覺得個人需要勤勞上進,而不是指望着靠吃政府福利生活。這也是為什麼許多做生意的華人老移民,天生就是共和黨的選民。」
在美國呆了25年的程振剛算是一個老移民了。最初,程振剛在微信群裏看到關於土地法案的討論時並不以為然。「(政府)不可能會通過一個與核心價值觀完全違背的法案,」程振剛說,「自由、平等就是美國的核心價值觀。」
兩天後,他發現,自己每個微信群都在轉發簽署阻擊該法案的請願。他點開了法案的鏈接,又去推特上找到了州長的推文,這才覺得「大事不妙」。
「我不確定州長的意圖,他可能也是為了我們好,用這條推特放出一個警告。但也可能他真的支持這個法案,起碼字面意思來看他並不反對。」程振剛有些遲疑,他喜歡看國際政治新聞,但自稱從未參與過任何政治活動。這是他心裏第一次有一個清晰的聲音說,他「需要做些什麼」。
2 放下黨派身份
新移民團體往往呈現出一種形態,即領導者熱衷於某一黨派,支持者卻沒有自己的觀點。只有當這種討論增多,或者在美國待的時間更長,不合拍的兩黨選民才可能跳出黨派或意識形態的侷限。
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政治科學系教授Pei-te Lien
正值中國春節,羅玲在休斯頓同鄉會舉辦的春宴上講話。「今天歡聚一堂,但往後的好日子就不多了。(土地)法案通過後,我們投資銳減、生意凋零,甚至社區斷代、人口凋敝。」 羅玲說,自己也是一名商人,看見曾枝繁葉茂的華人社區,面臨土地法案卻沉默不語,坐不住了。
她說這番講話完,「台下四、五百人首先被嚇到了,然後就是熱烈的掌聲,都說要反抗。」
羅玲從湖北移民至休斯頓後,開始接觸美國政治。2004年到現在,她逐步成為民主黨外聯亞裔社區的關鍵人物。
率先對土地法案做出回應的也是民主黨。第一位站出來發聲的民主黨議員是Gene Wu。Gene Wu是德州立法機構中為數不多的華人面孔,2013年他從一位地方檢察官被選舉為州衆議員,2023年已是他第六個任期。
由於父母是華人的關係,Gene Wu長期關注亞裔社區權益。土地法案被媒體報道後,他立即聯繫了其他民主黨政客,鼓勵各地亞裔領袖出面反對。州長推特發出的四天後,他聯合休斯頓一位印度裔的法官KP George組織了一場新聞發布會,明確表態反對該法案。為了確保活動現場反對人數足夠,Gene Wu和KP George提前聯繫了羅玲,希望能吸引更多華人的支持。
羅玲想到了AALC(Asian Americans Leadership Council)。2016年,希拉里競選失利,羅玲為了留住助選義工成立了亞裔民主黨俱樂部。但她發現,黨派屬性強的組織並不方便參與社區維權,共和黨選民就不會參加他們的活動。於是,2018年她成立了旨在鼓勵亞裔參政的AALC。
她以AALC的名義迅速建立了多個微信群,每天都有人入群,這些群在初期聚攏了很多不知所措的華人。「(當時)沒有一個組織出面串聯、帶領大家,華人就是一盤散沙。」 受到Gene Wu的委託後,羅玲在群裏號召到了30個人,隨她一起去新聞發布會現場。這也是羅玲第一次用AALC的名義開展社區動員活動。
程振剛住在達拉斯,他緊盯着電視上對這場新聞發布會的轉播。一直以來,程振剛都更傾向於共和黨的政策。他決定先看看新聞發布會,再判斷自己要不要做點什麼。「我當時腦海裏想象,休斯頓的華人們群情激憤、同仇敵愾地站在法院前發聲。」 但他看了轉播後,才發現現場的人寥寥無幾。
「休斯頓那麼大的一個地區,只有幾十個人,瞬間我的緊迫性就上來了。」
由於提出土地法案的是共和黨議員,這讓華人中的共和黨選民一度保持沉默。Rachel覺得,共和黨選民「即使不喜歡這個法案,也不會公開抵制黨內領導者的法案。」當時,有共和黨選民屏蔽群裏討論的消息,也有人對準備反抗的人冷嘲熱諷。
「這類分歧是常見的,並不是只有牽扯到兩黨法案才會出現。」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政治科學系教授Pei-te Lien告訴端傳媒。例如2016年紐約亞裔警官梁彼得誤殺非裔男子格雷事件,後來引發了大量美國華裔的「挺梁集會」,當時也有「黨派癥結」。「民主黨強調為少數族裔發聲,而『少數族裔』一詞在美國社會仍主要指代非裔,所以當年全美華人移民的抗議,其實是被視為與民主黨不同調。」
「亞裔移民在民主黨和共和黨間忽左忽右,原因就是大家對兩黨所代表的人群不清楚。」Lien說,「新移民團體往往呈現出一種形態,即領導者熱衷於某一黨派,支持者卻沒有自己的觀點。只有當這種討論增多,或者在美國待的時間更長,不合拍的兩黨選民才可能跳出黨派或意識形態的侷限,看清直衝他們而來的排華法案。」
這一次,德州的一些華人放下了黨派身份的糾結。
潘海洲是一名工程師,也是一位共和黨註冊選民。來到美國近二十年,他覺得,這類法案的出現就是議員們「閒着沒事幹」,「他們有政治任務在身,一定會通過一些法案。如果我們華人能夠出來喊一喊,他們意識到這會影響自己的選票,就會有所顧忌,轉移重心到別的法案上。」
2016年,潘海洲就在奧斯汀組織了「挺梁集會」,響應熱烈。不過那時的遊行群,很快變成了約聚餐燒烤的生活群。眼見關於土地法案的討論炙熱,潘海洲有了組織抗議的想法,「大家在群裏都討論不出什麼結果,我看大家都悶悶不樂,就說,要不組織一場遊行吧。」
3 老德州人的反抗精神
我在星星下畫了一個房子,底下寫着come and take it。」吳嘯宇說。「老德州人看到一定會懂,這其實是德州的反抗精神,簡而言之,如果你剝奪我的私有財產,那麼我一定會與你抗爭到底。
德州華人吳嘯宇
奧斯汀是德州首府,國會大廈坐落在市中心。各選區議員都在奧斯汀設有辦公室,每到立法季,各類遊行、集會與示威都會選擇在這裏進行。
潘海洲想趁所有人情緒高漲,儘早開始遊行,最終定在了1月29日——州長推特發出後的兩週後。申辦遊行需要以倡導機構的名義,潘海洲多年前註冊的奧斯汀華人工程師協會(Austin Chinese Engineers Society),這時候再次派上用場。
那一週,大家在線上開了兩次吵吵鬧鬧的遊行籌備會。一次,負責管理現場安保的志願者還沒上線,潘海洲希望能迅速把會開完,但有人堅持要等到所有人。在安保問題上也沒少吵,志願者希望有一份詳細的安全預案,擔心現場有種族主義者製造混亂,潘海洲覺得這完全是小題大做。
各個微信大群裏,對遊行細節的爭執更多:是否要請人在遊行前站場講話?要不要舉美國國旗?能不能接受「西方媒體」採訪?哪一條口號能夠作為官方口號?請不請港台同胞?等等等等。到後來,轉發一條與法案無關的共和黨政客新聞的推送也會引起吵架。看不順眼的人又退群自己拉新群,每個人手機列表裏的微信群,越來越多。
吳嘯宇經常要拉架,「我說,我們的最大公約數是反對這個歧視性法案,無論你是哪個黨派,你對某個議員或某條法律有什麼意見,在這會都要放下,集中火力瞄準這條法案。」
這句話被潘海洲看見了,他對吳嘯宇說,既然你這麼活躍,那你就當天帶領大家喊口號。
當人們走出微信群,親身出現在國會大廈前的時候,吳嘯宇終於感受到自己的社群是在「集中火力、瞄準法案」。
1月29日是個陰天,達拉斯下着雨,奧斯汀則有17度,稍暖和些。這天,兩個城市聯動,在同一天分別發起了反對「土地法案」的集會和遊行。
吳嘯宇翻箱倒櫃找出了兒子的尿布紙箱,說板子比較硬,遊行時舉着不容易變形。他先寫下「racial discriminate」,然後想到了岡薩雷斯之戰。
1835年,墨西哥獨裁政府與彼時還不屬於美國的德克薩斯人的關係日益緊張。為了壓制動亂和革命,墨軍方想收回四年前借給岡薩雷斯鎮居民的一門青銅火炮。當地一位婦女在動盪中撕下婚紗一角畫了一顆五角星和一門大炮,底下寫着「Come and Take it.(有種來拿)」。這場戰役拉開了德克薩斯獨立戰爭的帷幕。
於是,吳嘯宇又畫了一顆五角星,和一個房子,底下寫着「come and take it」。吳嘯宇說:「老德州人一定會懂,這是德州的反抗精神,如果你剝奪我的私有財產,我一定會與你抗爭到底。」
他還找出了一件在美國國家獨立日買的短袖,上面印着美國國旗。獨立日遊行時,他曾住過的小區的每個人都穿着紅藍相間的衣服,他覺得自己不穿,顯得很突兀,也買了一件。
「我穿這個的意思就是告訴美國人,我不是中國間諜,也不是敵對勢力,我在這裏生活,作為一個人,把Texas當作自己的家。」吳嘯宇說,而且,「也許Kolkhorst的助理會在現場照片裏找穿中國國旗衣服的人來做文章。你不能低估右翼媒體對華人的敵意。」
遊行定於下午一點,那天的微信群裏,擠滿了從休斯頓、大學城、聖安東尼奧等四面八方發來的照片和視頻,有人說「我們正在奔赴戰場。」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第一次參加這類集會和遊行,有人帶上孩子和寵物參加。
奧斯汀的遊行大概聚集了400多人。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見面,只有說出自己的網名或頭像才能認出對方是誰。籌備小組的人迅速融入了人群中。有志願者向大家發放黃口哨,代表着亞裔社區的自我保護和團結。沒來得及提前準備的人還在寫口號板:「Say no to discriminatory bill SB 147, SB 552」(SB552是與SB147同期提出的另外一條關於農業用地的方案,禁止美國企業和個人向中國等四國公民出售農業用地)。
Gene Wu也來了,還邀請了兩位政客。遊行從政客們的演講開始,接着陸續會有普通人發言。
吳嘯宇也講了自己的故事。他說自己在科技公司參與研發的軟件,能讓普通人提高工作流程,但多年苦於工作簽證;妻子克服語言困難上護校,獲得護理知識,在醫院救死扶傷。
「我們兢兢業業工作,努力生活,憑什麼說我們是間諜?」
這是吳嘯宇第一次在政治集會上講話。他想讓大家覺得,自己的聲音就是每個人的聲音。
現場有人落淚、有人高呼,這種回應讓吳嘯宇比前一天晚上在家排練時更加激動。
遊行隊伍先是沿着議會大廈走了一圈,之後在街上短暫停留,朝着馬路上的汽車喊口號,喊完口號後,又圍着議會大廈的外圈走了一趟。出於安全考慮,最終的遊行路線,沒有上街。
男士們輪流做了耗費體力的帶領喊口號的工作。大家發現,有幾句口號特別朗朗上口。走到路邊時,潘海洲接過了喇叭,在舉着抗議條幅的人群前踱步。
「Stop racism! Stop fascism——」
人群回應,「Stop racism! Stop fascism!」
「Stop Chinese hate! Stop Asian hate! 」
潘海洲移民多年,最喜歡的作家是金庸,不知道他青筋暴起吼出口號時,會不會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成為了古道熱腸的俠客。
下午三點半,遊行結束,太陽也出來了。
4 參政速成班
從德州立法機構的組成、怎麼查找一個法案,到怎麼去和自己的議員溝通反對法案,最後一場講座則集中在聽證上,細緻到要穿什麼、講什麼。以聽證發言稿為例,講座還給了模版,告訴大家要先感謝議長,再講自己的問題,為什麼不贊成這個法案,再以感謝收尾。
一修和Alice Yi沒有趕上奧斯汀的遊行。
知道消息時,兩家人在一艘度假郵輪上,Alice告訴端傳媒,等到船上信號穩定時,才收到這個「後院起火的消息」。
兩人在奧斯汀有各自的組織,他們的相識就緣起於一起參與公民活動。一修是商人出身,特朗普2016年上任總統後,他看到許多對亞裔的歧視浮現,讓他擔憂起自己孩子的未來。疫情時,他被推選成旨在傳播中華文化的奧斯汀華裔聯盟的主席。Alice Yi則一直活躍於亞裔社區倡導政治參與。細算起來,90年她就抱着尚在襁褓裏的孩子為候選人拉票,「走到哪我都是現場唯一的亞裔女性。」現在,她是一家無黨派公民組織Asian Texans for Justice(ATJ)的聯合創始人。
看到土地法案的內容時,Alice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一個需要所有亞裔都站出來反對的歧視性法案。「你可以想象,如果這個法案通過,以後你或你的孩子去買房子,只要你頂着亞裔的臉,人家就會要求你拿出護照證明自己是哪國人,這其實對所有亞裔都是一個歧視。」
「還有一種情況,買房子時大家會競價,如果賣房中介看到你的姓氏像中國人,就可能會要求你出示ID驗證國籍,但這個舉動有被解讀為種族歧視的風險,為了保險起見,他們就可能會把你排在最後面。」
「更何況,我們中國人不是全都在做高科技行業,我們也有真的農家呀。」 Alice想到兩家住在奧斯汀的中國人。一家開了一個土雞養殖場,她曾開車專門去買過雞;還有一家專門賣大陸運來的古董瓷器,盆盆罐罐擺滿了一山坡。「如果有條法案限制說農業用地只能買多少,那他們怎麼辦。」
回家後,Alice去了AALC在休斯頓舉辦的第三場、也是最後一場大型遊行。那是2月初,接下來的一個月,立法委員會會公布法案的討論日程。按照流程,3月前不會通過任何法案。
「這是一個perfect timing,讓我們這些了解立法流程的人,有時間來幫助沒有接觸過的人學習。」Alice說。
當時,幾方亞裔組織都在準備講座,除了Alice牽頭的ATJ,還包括總部在華盛頓特區的UCA(美國華人聯盟),議員Gene Wu等。
首要任務是科普立法程序。德州立法機構由31名參議員和150名衆議員組成,以「土地法案」SB 147為例,想要從法案成為法律,就會經歷這個過程:
法案作者Kolkhorst是參議員,所以法案會先在參議院下設的委員會內小組討論,隨後開展普通人能夠參與的聽證環節。在得到委員會小組的通過後,再進行參議院的全體辯論(floor debate)。辯論後,參議院會針對此法案進行兩次投票,兩次投票都能得到超過15位參議員的贊成後,就可以成功出參議院,轉至衆議院。在衆議院,這個法案還要經歷相似的流程。參衆兩院均通過後,最終還要通過州長的同意、簽字後,才能生效。
Alice在2月開始策劃培訓,老師就是她聯合創立的ATJ裏的三代移民,他們在亞裔社區里長大,又有立法機構工作的經驗。三代移民不會說中文,Alice還特地安排了中文問答環節。
這樣的講座ATJ開辦了數次,吸引了共約150人的參與。從德州立法機構的組成、怎麼查找一個法案,到怎麼去和自己的議員溝通反對法案,最後一場講座則集中在聽證上,細緻到要穿什麼、講什麼。以聽證發言稿為例,講座還給了模版,告訴大家要先感謝議長,再講自己的問題,為什麼不贊成這個法案,再以感謝收尾。
作證是立法過程中,普通人能做的、最有力的行動。2023年,德州多項法案備受矚目,從美墨邊境控制到禁止跨性別兒童接受激素治療、從公立學校教育券到反墮胎,都有很多人來參與作證,多時會有500人。如果作證的人數夠多,聽證會的時間被拖的夠長,議員們就會感受到阻力。當時的土地法案在共和黨內的優先級並不是最高,就有可能會被排後。
很多人在培訓會的問答環節告訴Alice,自己很想去作證,但是克服不了心理上的害怕。不是英文母語者,講話卡時間,面前又是一群不苟言笑的議員。Alice可以共情,她也有過這樣的時刻。
那是多年前,一個關於美國非裔投票權的法案。Alice臨時接到一位移民律師朋友的短信說需要一個亞裔來作證,因為內容和工作相關,她沒多想就去了。當時的場景後來常在她腦海裏浮現:一群來自同一個組織、穿着統一服裝的非裔們,從全州各地趕來坐滿了整個房間,其中僅有零星幾個白人。
Alice說:「非裔對Voting rights是有切身之痛的,他們對這些法案的反對是刻在骨子裏的。但我們華人身上找不到這種動力。」
她沒有搞砸,儘管上台時手一直在抖,但抬頭髮現參議員席位有兩個自己認識的面孔,瞬間就平靜了。「所以你看這些事情都是逼出來的。」Alice說。
在這個立法季,吳嘯宇第一次關注了許多與聽證有關的新聞。他覺得,ATJ講師介紹的還是太「中國人」了些,「就是太守規矩,太斯斯文文了。」他說:「像是為禁止跨性別兒童接受性別護理的法案做證的人,一衝進去就把整個大樓給佔領了,在裏面嘩嘩地叫。然後跑到聽證會後排座椅上把一個巨大的藍粉白旗子唰地展開。」
這個瞬間讓吳嘯宇覺得,普通人蔘政是可以這麼「玩」,「即使會被警察抓走,判他們幾年內不能進議會大樓,但美國社會對這種政治上的犯錯是很包容的。」
5 「請讓我說完我的證詞」
在美國17年,我可以做出最完美的德州牛排,我知道德州俚語Bless your heart的正確用法,但SB 147好像扇了我一耳光,告訴我,不好意思,你不是德州人。像你一樣的人不配在德州擁有一個家。這些法案也扇在我四個孩子的臉上。這是一個潘多拉魔盒,一旦通過會有更多類似法案出現。
德克薩斯農工大學教授李威
德州立法機構提前48小時公布了土地法案的聽證日程,聽證會被安排在3月2日,德州獨立日當天。
對於不住在首府奧斯汀的人,48小時非常緊張。為了應對突然的聽證安排,吳嘯宇以遊行籌備組的群為基礎建了一個「聽證行動群」,群介紹寫着:「只分享聽證會信息,不允許有任何agenda凌駕於歧視法案之上」。吳嘯宇一個個詢問誰能保證到聽證現場,有50多人答應隨叫隨到。
遊行之後,華人社區積極學習了各類聽證理論,但是到了要實踐的這天,還是有一些沒料到的突發情況。
當天早上7點,參與聽證的人在議會大廈門口集合。前來反對的人數有100多人,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不但有華人,其他族裔包括伊朗、日本等也有人來反對。不過,有些人並不知道Kolkhorst在聽證前一天修改了「土地法案」的措辭,新版法案允許持綠卡者購買不動產,但只限於購買一套自住房。這讓來作證的綠卡居民有些猝不及防,開始現場改證詞。還有臨時通知,SB 552的聽證將被合併在同一場,「所以大家互相提醒,陳述時還要帶上這個法案名字。」吳嘯宇說。
聽證9點正式開始。這是法案起草者Kolkhorst,第一次出現在反對法案的人面前。她戴一副金絲眼鏡,聽證會由她做法案陳述開始。
近50分鐘的陳述中,Kolkhorst強調中國和其他三國對德州已構成在食品安全、能源安全與國家安全上的威脅,並用了一串數據和圖表為自己的法案做支持。
她還邀請了包括傅希秋與解濱等在內的10個人作為提案贊成者發言。參與了當天聽證的程振剛說,「這兩人一個傳教法輪功,一個反共,本來在華人群體裏就臭名昭著,作證時一直潑華人髒水,說我們對他們有生命威脅。」傅希秋曾在大陸因「非法傳教」罪名入獄,抵美后常以信仰被壓迫者身份發言;解濱在社交媒體上經常激烈抨擊中共,併為德州右翼媒體撰寫評論。
由法案起草者邀請作證的人可以先發言,且發言時間不受限制,兩人都講了五分多鐘,現場氣氛一度非常壓抑。緊接着的就是程振剛,他與其他人一樣憤憤不平,但不知道自己作為普通聽證者,發言只有兩分鐘。
「我口齒不是很清晰,想着既然前面那些贊成的人說了那麼久,自己講慢一點沒關係。」2分鐘後,程振剛面前的提示器亮紅燈。
程振剛開始裝作沒有看見,議長又重複了一遍停止講話的命令。
「May I ask why the former people can speak more than two minutes, why we only limited to two minutes? It』s unfair! Senator Lois invited proponents and give them more time to speak their reason.It』s unfair! Sorry but let me finish this sentence.」(編譯:「請問為什麼前面的人他們的發言超過了2分鐘,這不公平。議員邀請自己的支持者來聽證並給他們更多的時間講他們的理由,這不公平!不好意思,但請讓我說完我的證詞。」)
程振剛說話時怒目圓睜,用手指着Kolkhorst的座位方向。觀衆席隨即爆發出掌聲和歡呼,儘管聽證紀律還包含不允許鼓掌和歡呼。身邊準備下一個聽證的人顯然被這聲質問嚇了一跳,抬頭看着程振剛。議長妥協了,讓程振剛說完證詞。
「當時,我不知道被邀請聽證沒有時間限制,只是匹夫一怒。」 程振剛說。吳嘯宇回憶,看台下的所有人都有出了一口氣的感覺,雙手鼓掌,都鼓麻了。
更多華人代表開始陸續上台作證。
「在美國17年,我可以做出最完美的德州牛排,我知道德州俚語Bless your heart的正確用法,」德克薩斯農工大學教授李威在作證時說,「但SB 147好像扇了我一耳光,告訴我,不好意思,你不是德州人。像你一樣的人不配在德州擁有一個家。這些法案也扇在我四個孩子的臉上。這是一個潘多拉魔盒,一旦通過會有更多類似法案出現。」
June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在前一天晚上從休斯頓驅車抵達Austin。「臨走時,我六歲的兒子問我為什麼要去奧斯汀,我告訴他媽媽要為正義與平等鬥爭。他說,mommy,be brave!……美國是能夠讓人民爭取公平正義與尋求公民權利的地方,今天我不出席聽證,我不知道以後如何再回答孩子們問我為什麼要來美國的問題。」
來自達拉斯的Jonathan只有十歲,也是當天年紀最小的作證人。「我在字典裏查到了discrimination(歧視)的定義……如果我把這個提案向同學和老師展示,他們一定會認為這屬於歧視。自疫情以來,針對亞裔的仇恨日益增長。如果以後我被霸凌,我的奶奶被攻擊,你們會為這一切負責嗎?」
前共和黨亞裔議員、84歲的Martha Wong壓軸出場,德高望重的她,用14分鐘的證詞力挺華人群衆。這場聽證會最終開了六個多小時,共有129位人作證反對法案。對於一個普通的法案聽證會來說,作證人數已經很多。
不過,起草法案的Kolkhorst沒有全程聽完。她中途離場了三小時,到快結束才回來。羅玲對此很不滿。在聽證會結束後,她一把攔住了Kolkhorst。
「Kolkhorst在聽證會前都是很高傲的。我最後要給她總結下我們的訴求,給點警告,說如果你不修改提案內容,我就要組織所有亞裔選民把你投下去,旁邊的人都給我鼓掌。」羅玲說。
已經下午三點多,大家還沒吃飯,沒有離開的人都擠在Gene Wu的辦公室裏。羅玲用AALC最近一個月籌到的錢,為參與聽證會的人點了餃子。餃子店老闆是中國人,聽到他們在議會大廈作證,爽快地免掉了配送費,拎了兩大保溫箱餃子送到了辦公室。
「唯一不足的是沒有醋。」吳嘯宇回憶說。
這之後,德州的華人們還參加過多次由衆議院委員會發起的,對類似法案舉辦的聽證會。
6 一代移民用20年建立起來的「議員關係」
「只要是受到華裔社區認同的候選人,當地華人在關鍵時期就會幫忙掃街、拜票、獻金;在他們競選成功後,華人也會積極參加議員辦公室組織的志願活動。」一修說,「這是一代移民花了20多年建立起來的。」
很多無法前往現場的華人通過直播看完了整場聽證會。聽證會上,Kolkhorst說,德州不是第一個提出這個法案的州並開始舉例,看着直播的王曉蘭有些懵,瞬間對自己的記憶產生懷疑。
「我們群就有人說這是混淆是非。」住在達拉斯的王曉蘭說,「我翻了很多資料,確認了只有德州詳細列出了國家名字並將限制擴大到個人。」 王曉蘭在群裏提議,群成員們應各盡所能出一份針對性的事實核查報告。
王曉蘭口中的群是一個新建起的、僅有20多位成員的達拉斯地區群,每個人都代表自己所在的選區,便於聯繫各個選區。「我們群聚集了很多專業型人才,律師、諮詢師、商業分析師等等,大家都非常熱心此事,動員能力也很強。」
與吳嘯宇一樣,王曉蘭也是在博士畢業後選擇留在了德州。外國人土地法案的討論開始後,王曉蘭非常緊張。她去了1月的達拉斯遊行,並找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我研究生主修政治經濟學,對美國的議會立法要了解一些。我覺得我有貢獻這個社區的義務,」王曉蘭說,「有時行動很簡單,只不過大家不知道方法。」
兩天內,這群數據科學家、商業分析師、金融專業人員和律師們合力完成一份中英雙語共14頁的報告。這份報告用了大量數據、圖表和法律條文,點出了Kolkhorst陳述中的不實之處,比如,在美國統計的外國投資者擁有的農田面積上,中國所佔比例不到1%;中國籍買家在美購房數量也非常少,佔所有外籍購房者的6%。
他們把報告抄送給了31位參議員辦公室,並在華人微信群傳播,因為「華人內部有很多自恨者」。他們口中的「自恨者」是指在聽證時支持土地法案的華人。
在反對土地法案遊行過後,王曉蘭和達拉斯地區的華人做了大量這類的「場外」抗議工作。達拉斯遊行結束兩天後,他們就約到了共和黨參議員Angela Paxton表達反對意見,而出席的多位華人曾經直接參與了這位議員2018年的競選。
「只要是受到華裔社區認同的候選人,當地華人在關鍵時期就會幫忙掃街、拜票、獻金;在他們競選成功後,華人也會積極參加議員辦公室組織的志願活動。」一修說,「這是一代移民花了20多年建立起來的『議員關係』。」
當地華人在2014年成立了「達拉斯華人聯盟」的志願組織,有自己的微信公衆號,以「團結華裔,助強扶弱,參政議政,維護權益」為口號,約議員見面,組織維權遊行,號召社區在疫情時為警局與消防隊捐款捐物……一修認為,達拉斯華人經營着與議員和公共機構的關係,就是為了在對亞裔不利的關頭出現時爭取到他們的支持。
王曉蘭也是聯盟的志願者。志願者們調研了全部州議員,然後一起向各議員辦公室打電話或打視頻電話施壓。有一位議員只答應和自己選區的選民對話,他們就會在群裏緊急找那個選區的人。這些安排很詳盡,打電話時的訴求和撥打頻率還會根據法案所在的不同階段調整,這項工作他們從2月堅持到了5月。
有一次,他們與EI Paso的一個議員辦公室溝通,工作人員對他們非常友好。對方問,Kolkhorst不是已經改了很多措辭了,你們為什麼還在反對?「我們就向他解釋在移民簽證情況有多麼複雜,F1(編注:學生簽證)、H1B(編注:工作簽證)不是美國公民但也繳稅,他們能買房嗎?EB5(編注:投資移民簽證)為美國建設注資無數,他們可以買房嗎?一個中國人和美國公民結婚,可以買房嗎?」王曉蘭說。
對方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德州人,在聽筒裏沉默了一下:「什麼,我以為所有人只要進入美國,呆一段時間就會發放綠卡。」
「這種情況,你不去和他們面對面溝通,真的不知道大家對一件事情理解的誤差在哪。」王曉蘭說,「也有可能對方只是一個實習生,在這個立法季實習完就去申請法學院了,他們不會特別在意誰的權益受損。」
一修等居住在奧斯汀的華人,有身在首府的地理之便,便選擇走訪議員辦公室,直接溝通。這些訪問往往由辦公室的立法主任(legislative director)接待,而他們也是做案頭研究並與向議員本人彙報各法案進展的人。出現在政策制定者面前,甚至直接與其對話——這是非常有效的遊說方式。
議會對立法季的每一環節都有非常嚴格的時間節點,因而想方設法將法案拖延至截止日期外是一種很常見的策略,政治術語稱這個程序為「filibuster」(阻撓議事)。這個策略在2023年德州「土地法案」中兩度奏效。
一次發生在3月的聽證會後。負責主持法案的參議院州事務委員會(State Affairs Committee)內部發起了不公開投票,儘管在這個13席委員會中,民主黨人僅佔三席,但華人們還爭取到了兩位和華人社區有緊密關係的共和黨議員和另一位對土地法案有個人看法的共和黨議員的支持。因此,要到4月初,Kolkhorst向三位同黨議員承諾會再次修改法案中針對國家部分的措辭,法案才被推向參議院全體辯論投票。
「在這一環節我們贏得了時間,如果法案在3月就被推向全體辯論,早早出參議院,也許衆議院很快就能排上日程通過了,根本堅持不到5月。」一修說。
另一次是在5月,土地法案在參議員投票通過,就在準備進衆議院時,法案被卡在了負責排日程的衆議院州事務委員會內,而一次的拖延,直接導致了該土地法案的失效。
7 底線是什麼?
衆議院州事務委員會在4月末承擔着最關鍵的角色:三個已經通過衆議院投票的土地法案姊妹版在這裏等待進入參議院,而參議院最開始的土地法案(即SB147)也在這裏等待被安排進入衆議院的聽證。由於兩邊的法案在內容與形式上都相似,一旦進入參議院的衆議院法案得到通過,就會加速進入衆議院的參議院法案,反之亦然。
這時,一修和Alice已經感覺到了大家的疲憊,僅剩他們堅持每天去議會大廈。4月和5月也是整個議會大廈最忙的時候。大廳人滿為患,一修和Alice能和各辦公室長聊上兩句話都很奢侈。但是,「兩句話足夠了,希望他們知道這個法案仍有人重視。」Alice說,「這樣他們就不會在華人疲勞的時候,迅速安排聽證和投票,打大家一個措手不及。」
此時,距離2023年的立法季結束僅剩3周,在他們設想中,最理想的結局是在衆議院州事務委員內拖延住這四個法案,連排聽證會的機會都沒有。
值得慶幸的是,衆議院州事務委員會的主席對於這個法案態度溫和,願意聽到華人社區的意見。
委員會主席名叫Todd Hunter,今年71歲,是一名老共和黨員。他曾在90年代代表墨西哥灣的沿岸城市科珀斯克里斯蒂赴華與天津市政府招商談判。「我們見過他一次,他說他在德州與天津之間走動了很多趟,對中國的感覺特別好,很想念狗不理包子。」一修說。
一修說,「中國企業、中國人現在都沒辦法購買土地、建造工廠,沒有資金進來對德州經濟也絕無好處。那你想,他會喜歡這個土地法案嗎?」
Hunter的立法主任曾問過他們,法案怎樣措辭可以被接受?其實,早在3月聽證會結束,Kolkhorst的立法主任就向一些華人問過一樣的問題。Kolkhorst表示,移除對個人的表述比較容易,但不提國家很難。
被問到的華人們非常疑惑,後來大家在行動群裏討論認為,這有「授人以柄、被立法者挑撥離間,最後被其他州華人孤立的風險」,他們應該「只管發出反抗的聲音」、「怎麼改是議員的事」。不過,即使不去參與法案的修訂或談判,大家覺得,他們也需要確定自己的底線是什麼。
Rachel曾在行動群裏徵集過大家意見,群成員反應強烈但意見不一。在端傳媒採訪過的參與者中,大多數人希望法案能夠移除掉國家的名字。他們認為,既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應該對所有外國人一視同仁,而不是隻挑出這四個國家。「即使所有外國人都不能買房,我也心甘情願。」吳嘯宇說。
不過,王曉蘭與一修等人更希望法案注重對個人的保護。一修認為,「每個生活在美國的人,不管他們的國籍,種族,都有買地的權利,都應該被司法正義與正當程序保護,這也是美國憲法的基礎。」
在第二版修正案中,Kolkhorst的法案確實移除掉了四個國家的名字,改為任何被列入美國國家情報總監撰寫的「年度威脅清單」中的國家——實際上仍然是中、朝、俄、伊。
Alice在最後關頭向Hunter的立法主任重申了亞裔社區的態度,「不是修改措辭的問題,重要的是我們不希望這個法案通過。」
2023年5月20日,在德州華人中掀起波瀾的外國人土地法案,因為沒有在規定時間前列入衆議院的討論日程,自動作廢。
就在德州華人想盡辦法拖延土地法案議程時,相似的法案在全美範圍迅速推出。以佛羅里達、南卡羅萊納等州為例,兩州的法案推進飛速,當地華人聽說到了法案時,僅留下一兩天的時間窗口準備聽證。僅在2023年3月,就有14個州推出了相似法案。
生活在佛州的金美聲,正在操心着剛建立一年半的FAAJA(Florida Asian American Justice Alliance)——這是佛州華人在匆匆參與了土地法案聽證會後,當天就立即成立的、佛州華人第一個政治組織。「我們當時錯過了法案聽證會的時間,能趕上的是最後一個姊妹法案的聽證會,」她說,「我們有130人去做證,但還是太晚了。」
佛州的新土地法在同年7月就已經生效,但佛州華人們還沒有放棄,他們將一線希望寄託在司法正義上。也在3月,一位名為朱可亮的律師出現在佛州華人面前,說可以打官司廢除這個法律。
朱可亮聯合成立的華美維權同盟(CALDA)曾在2020年打贏了轟動全美的「微信禁令訴訟案」,之後長期關注全美範圍內針對亞裔的歧視性法案。朱可亮覺得華人社區在「覺醒」。為微信案找原告時,他們遭受了大量質疑甚至攻擊,這一次在佛州,阻力就小了很多,他很快找到了被法案傷害到的華人原告,開始了漫長的上訴過程。
「很多人誤解我們只是為維護華人權益才打官司,但其實我們是在維護美國的憲法原則,維護美國的基本價值觀。今天你以某種緣由歧視華人,明天你就有可能歧視其他少數族裔,」朱可亮說,「司法這條路徑在美國仍是行之有效的,但永遠記住,打官司是最後一道防線,什麼時候輪到我們出馬了,說明真的沒辦法了。」
8 尾聲
2024年10月16日,德州「土地法案」抗議已經開始一年半,我在奧斯汀議會大廈門口再次見到了Alice。奧斯汀一夜入秋,她穿着一身紅色風衣。德州衆議院此時正在考慮重擬舊案,為起草2025年的法案作準備,召開了一個小型聽證。與一年半前的光景不同,這次來議會大廈作證的華人僅有她與一修兩個人。
「不管是衆議院還是參議院的議員,都在去年向我們傳達了清晰的信號,2025年一定會通過關於外國人買房的法案。」Alice說,「我現在將底線往實際地推進一步,就是希望在法案執行的時候,不能因為購房者的姓氏或面孔就說要對這個人做背景調查。」
這一年,她花很多時間在想如何為自己的訴求重新措辭。「之前我們講discrimination和racism,共和黨議員很不高興,我希望換一種更好的表達方式能創造機會和談,」Alice說,「德州議會一定是共和黨當道,我們去年也看到強硬手段施壓也可能會出現更多『笑面虎』,那我們能不能利用去年建立的關係在今年他們起草法案時就能影響他們的想法,轉被動為主動?」
她在聯合創立的ATJ特意設置了一個政策研究員的職位,專門監測議會官網的各類通知,以防2025年立法季期間,漏掉針對華人的法案,悄悄出台。
距離2024年美國大選當日還剩兩週時,為德州土地法案聽證會專門組織的行動微信群,也從近一年的沉寂中「復活」。提前投票日當天,有人在群裏尋求幫助,問有沒有「各級候選人在外國人土地法案上的立場清單」。王曉蘭曾經整理過一份列表,附上了每個議員的捐款鏈接,這條信息被吳嘯宇置頂在了群聊對話框中。
吳嘯宇在2024年開始有意識地為這些競選者捐款,每一次他都會備註自己是一個Chinese Immigrant。「我不希望讓別人覺得華人社區在政治生活方面錢也不出力也不出,那他們為什麼要代表我們。」他最近一次把錢捐給了想要讓德州「翻藍」的民主黨聯邦議員Colin Allred。
不過,微信群裏和氣交流的氛圍沒有持續,投票給特朗普還是賀錦麗迅速成為微信群裏新的爭吵點。大選結果出來的早上,Rachel異常失望,在朋友圈分享了一張選舉結果截圖並寫到,「(未來)限制華人的惡法需要衆多共和黨的華人支持者自己組織抗爭。」
(應受訪者要求王曉蘭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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