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現場:在大選前掃街拉票的華人們

大選在即,不少華裔美國人仍「不敢投,怕投錯」;也有人走進社區,為自己支持的政黨敲門拜票。
2024年9月23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路邊張貼了支持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的標語。攝:Jeff Swensen/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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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選年,真實的美國是什麼樣的?那些將決定選戰結果的搖擺州,到底在面臨怎樣的現實挑戰?而在美國的華人社群,又在怎樣關心和參與著這個國家的政治生活?端傳媒推出了免費的2024美國大選新聞信,每週一、週四,無論你身在何處,都可以立即獲得來自美國選舉現場的一手資訊和紀錄。請點擊訂閱。

Sabrina:敲開「川粉」的門

Sabrina搭乘的汽車,停在賓夕法尼亞州費城城郊一個小區,眼前民居的草坪插了不少支持特朗普的牌子。 她馬上意識到,搖擺州可能真在向右靠攏,因為這個社區在2020年大選時還是整體偏向於投給拜登的。

今年,居住在紐約的Sabrina向公司請假,從10月5日開始,跟着當地一個亞裔非盈利組織在費城一帶為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賀錦麗以及民主黨參議員候選人拉票。 持續七天,每天從早上11點到下午6點,Sabrina根據已登記的選民信息,逐一敲門拉票,每天至少步行5英里。

Sabrina解釋參加拉票的原因:「如果(今年)大選結束之後,我看到新聞,特朗普真的贏了,希望我不會後悔什麼都沒有做。」

今年是她在美國經歷的第四次總統選舉,也是她第一次能夠作為美國公民參與投票的總統選舉。 2011年,Sabrina來美讀高中,次年隨親屬移民辦了綠卡,其後一直常居美國, 2020年她入籍,現在在一家娛樂產業公司做會計。

從年初開始,她就陷入特朗普可能捲土重來的焦慮中。特朗普當選那年,她剛剛大學畢業,搬到紐約工作。 特朗普上任後,Sabrina的留學生朋友都在擔心移民政策緊縮。 她參加了2017年反對特朗普侵犯女性言論的大遊行,「2017年就很糟糕,像特朗普限制穆斯林公民入境等等……真的很難忍受他說過的一些話,」 那段時間,她經常在新聞標題中看到特朗普的新言論,每次都錯愕於美國怎麼可以有這樣的事情。

2019年,Sabrina和同為中國移民的太太結婚。 在並不承認同性婚姻的中國,她們是無法結婚的。她感到和美國的聯繫變得緊密了,「從那時候開始,我意識到,我以後會一直生活在美國,那我希望能參與這個國家的民主制度,選出一個符合我價值觀的人。」

2024年9月2日,一名支持者戴著刻有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賀錦麗(Kamala Harris)肖象的耳環。攝:Emily Elconi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親歷的四次總體大選,深化了Sabrina對美國社會和政治的理解。 2016年特朗普當選前,她認為美國是一個歡迎移民、包容各種價值的國家。但後來她發現,當總統講出貶低移民和女性的言論時,會有那麼多人會接受這些言論。 特朗普的此類論調,以及他對工作簽證、留學生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的移民限制,都直接影響到Sabrina以及她身邊的朋友的生活。

Sabrina相信,投票可以為社會帶來想要的改變,也可以阻擋不想要的變化。 只是每個人只有一票,必須有足夠多的人原意參與投票,才能起作用。 2022年中期選舉,Sabrina在民主黨初選期間支持女性候選人Yuh-Line Niou。Niou最終以約1300票之差落敗。 Sabrina後來想,如果當時去為Niou拉票,說不定她就能勝出。

Sabrina沒有任何拉票經驗,最開始,她小心避開草坪上有特朗普牌子的房子。 敲的門多了,她決定,哪怕挺特朗普的人家,也可以試試聊一聊。

敲開門之後,她發現實際情況比想象中要更加多樣。 有的牌子是丈夫立的,而妻子和孩子都不支持特朗普;有的人插特朗普旗,但不支持特朗普的右翼言論,而是務實地擔憂經濟情況——其中有些人上屆選舉時投了拜登,但覺得拜登在任這些年,自己口袋裏的錢少了,相比起來,特朗普在任期間他們更有錢一些。

Sabrina遇到過一個門口插着特朗普牌子的拉美移民女性。

這位女性用帶着明顯口音的英語說道:「I want him to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我希望他能讓美國再次偉大)」

Sabrina先是詫異於為何移民女性會重複這種論調,細聊下來發現,這位女士覺得特朗普在任期間,她的經濟狀況更好,這幾年越來越沒有錢,同時她也擔心太多非法移民進入美國。

「我也是移民,你也是移民。」Sabrina說道。
「對。但現在我們都是美國人了。」拉美移民女性回覆。

不過,當Sabrina繼續聊下去,提到特朗普在任時,對國內合法移民很不友好,又說賀錦麗是一名女性,值得給一次機會。 對方突然鬆口,表示對特朗普和賀錦麗的傾向其實是6比4,也收下了介紹賀錦麗的冊子。

2024年9月10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費城,第二場總統辯論中,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和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賀錦麗出現在屏幕上。攝:Hannah Beier/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距離大選只剩二十多天,Sabrina明白,多數人心中已經有了選擇,通過拉票要改變這種人幾乎不可能;更多時候,拉票是去動員還沒想好要投給誰,或是不打算投票的人。

有名年輕黑人男性告訴Sabrina,他此前只給奧巴馬投過票,但他認為不論是誰當總統,都不影響他的生活,總統更是沒能改善他的生活。 Sabrina覺得,他是對政治失望了,不想參與其中。 面對這種情況,她常常會講到自己作為中國移民的身份,「我是中國來的,在中國我沒有見過選票,沒有選舉的概念,或許你覺得這兩個候選人都不是一個選擇,但其實你仍然是有選擇的」。

這位黑人男性最後被Sabrina說服了,承諾會去投票給賀錦麗。 不過,在一週的拉票中,Sabrina能夠成功說服的人每天就只有一兩個。 但七天的拉票之後,Sabrina自覺更有信心去鼓勵身邊人的投票、去討論政治,「以前感覺美國人好像都儘量不要談政治,談政治會有分歧,讓大家不愉快,但現在我覺得可以多一些這樣的對話。」

2022年11月5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支持共和黨候選人的選舉集會,阿米什人在觀眾席上舉起標語。攝 : Mike Segar/ Reuters/達志影像

川妹:在Amish社群喜迎豐收

「賓州明天在阿米什人社區有一次大規模掃街活動,那裏的人基本都支持特朗普。 ⋯⋯阿米什人誠實,一旦接受登記表,基本都會投票。 因此,這個地方是掃票的好機會。 希望大家能加入我們一起掃街拜票。 有興趣的可以把這次活動當成旅遊,感受當地風土人情。」

同樣在賓夕法尼亞州,共和黨的華人支持者也在忙碌。 其中一批自我組織的基督教教徒義工盯準了距離費城兩小時車程的阿米什社區,行動前她們通過網絡招徠同道中人一起參與。

根據最近的數據顯示,目前美國共有39萬多 Amish 人(阿米什人/艾美許人),分散在32個州。 其中賓州最多,佔人口總數23%。 賓州東南部蘭卡斯特縣(Lancaster)則是最大的Amish聚集地,約有4萬3千多名。 相較其他地區,這裏的Amish更開放,比如願意在馬車上安裝電燈,去城裏擺攤時接受信用卡付款,但他們仍是虔誠的重浸派(anabaptist)信徒,嚴格遵守教規,如拒絕使用電燈、汽車等現代科技,十分重視生育、家庭等傳統觀念。 在2016年和2020年的總統選舉中,蘭卡斯特的Amish選民投票給了特朗普,他們認同共和黨推崇的傳統家庭價值、反對墮胎和保護宗教自由政策,相信特朗普關注農業和減輕政府對商業控制的承諾。 今年賓州再度成為關鍵州,這也使得確保Amish選民投票一事成為共和黨及其支持者的重要工作。

四十多個華人義工們住在賓州其他縣郡,還有附近的紐約州、馬里蘭州、特拉華州、新澤西州的。 她們通過微信聊天群和Telegram群組聯絡統籌,通常在週末開幾個小時車來此拜票。 不少人帶着紅色MAGA帽子,還有人穿黑色主題T恤——胸前印着在賓州Butler演講時躲過子彈、振臂高揮的特朗普。 彼此以英文名或是「川妹」這樣的花名稱呼。 有人守在市集、停(馬)車場、咖啡廳這樣的地方,遇到途經的Amish家庭,就會主動上前攀談。 也有人沿街挨家挨戶上門掃票。

2017年5月20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州,一名阿米什女孩在田野中行走,一輛馬車經過。攝:Mark Makela/Getty Images

和普通美國人相比,Amish社群信息更加封閉。 因為生活中沒有手機、電腦,他們也看不到在社交網絡流傳甚廣的新聞、假新聞和meme。 本地報紙文章大部分是關心全球基督教、尤其是重浸教徒教堂的發展狀況,也有發生在蘭卡斯特當地的政濟新聞和社區趣聞。

在這個信息真空地帶,華人義工針對Amish人的很多談話是在高密度輸入共和黨最廣為人知的論調。 尤其考慮到Amish人反對避孕和墮胎的立場,華人義工會專攻民主黨的相關政策。 比起提供準確的信息,她們更重視引起聽話人的注意和情緒反應。

一位華人義工F和一位二十多歲的Amish男性反覆說,民主黨正在推行「晚期墮胎」,即「懷孕八九個月後把孕婦拉出去墮胎」; 又提起Amish人並不贊同的性小衆議題,強調目前美國大學都會要求學生必修「LGBTQ課程」,即「把男孩變成女孩,把女孩變成男孩的課程」。 她還提起,特朗普之前躲過子彈並非偶然,而是神蹟。

這些義工大多是來美十年或更久的一代移民,本身也有投票權。 她們的組織雖然鬆散,但很有韌性,幾乎每天都有人在微信群聊分享當日的戰果:又掃了幾個社區、舌戰了幾個白左或是共和黨支持者中反對特朗普的人。 偶爾,大家也會提起自己最擔心的事情——家裏的第二代移民,那些已經上高中或大學的孩子,會被激進思想洗腦。她們也會談到擇校、搬遷這些華人重視的話題,但這些生活的細節總歸會回到選情討論——只有選了特朗普,才有可能趕走覺醒文化(wokeness)、降低資產、房產、收入等稅務,回歸美好的美國生活。

目前,大家對於拿下Amish選票很有信心,畢竟對於一個本來就推崇傳統生活、多子家庭的社群而言,共和黨是更自然的選擇。而華人義工要做的,就是把選票登記表遞到每個人手上,鼓勵政治冷感的Amish人在這個關鍵州投出選票。

2022年7月22日,行人走過費城唐人街。攝:Matt Rourke/AP/達志影像

華人社群的政治冷感:「我不敢投,怕投錯」

不管是為民主黨還是共和黨拉票,像Sabirina和川妹們這樣主動關注選舉、相信公共參與價值的華人並非多數。

「我不懂,所以我都不敢投,怕投錯。」

兩年前中期選舉時,一名年約50歲的華人女性對蕭涌剛這樣說,當時蕭涌剛正在芝加哥華人聚集的小區逐家逐戶敲門,投票動員。 蕭涌剛是芝加哥華埠更好團結聯盟的公民參與高級經理(Coalition for a Better Chinese American Community,簡稱CBCAC)。 這是一個推動華人參與公共事務的社區非營利組織組織,所在的11區是芝加哥的「唐人街」,亞裔是該區人口佔比最大的族裔,佔 38.3%,其中又以華人為主。 而美國人口普查局(Census Bureau)數據顯示,芝加哥市區的華人居民人口和居住範圍都在持續上升和擴大。

蕭涌剛介紹,在芝加哥市區生活的華人以一代移民為主,大多數都是藍領工人或做小生意的,已經在美國生活了十至二十年左右。其中,有的人是跟親屬移民到美國,也有的是「黑」在美國。他們的英文能力足夠日常交流,但難以深入了解政治資訊。 蕭涌剛自己也是新移民,他原本在中國做記者,2021年到美國讀研究生學公共管理,2022年開始到CBCAC工作,職責是鼓勵華人投入到公共參與中。

選舉投票是公共參與中最為顯性的一步,然而動員華人出來投票並不容易。蕭涌剛根據2020年總統大選中芝加哥市內各區的投票率估算,華人的投票率約在50%-60%之間,比全市的平均投票率73.28%低了超過十個百分點,這一差距在其他選舉中也基本相近。

蕭涌剛解釋:「華人群體的一個特點是,不願入籍,有的拿着綠卡十幾、二十幾年了,但一直不想入籍;第二個是哪怕入籍了,也不登記為選民;第三個就是登記了,也不去投票。 這應該是整個北美華人社群的普通特點。」

在美華人不入籍,往往基於現實考慮,因為中國並不承認雙重國籍,一旦入籍美國後,華人回中國就比較麻煩,而保留中國國籍和持有綠卡則可以在兩國靈活活動。

2024年9月18日,人們走過費城唐人街,牆上印有“Save Chinatown No Arena”的海報。攝:Matt Slocum/AP/達志影像

兩年前的中期選舉前,蕭涌剛在華人社區敲了不下1000扇門,耳邊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不知道」:

「不知道要投什麼,這些人是啥我都不知道」
「在選啥我都不知道」
「我又不懂英語,這些都不清楚」

蕭涌剛認為,資訊缺乏自然影響華人投票的參與度,在芝加哥的各類選舉中,華人社區的投票率呈現出從總統大選到市級選舉遞減,原因是總統大選資訊量最多,而地方選舉缺乏宣傳,華人根本不知道。 此外,他們接收信息的方式70%來源自中文信息平台,尤其是微信中文自媒體和各種群發消息,很多內容明顯帶有偏見,或是真假參雜。

去年年底,芝加哥計劃在一個華人聚居地建臨時難民安置帳篷,引起了大批華人抗議。 CBCAC就抗議做了一項問卷調查,發現很多華人居民表示,他們看到資訊是芝加哥來了十幾萬難民,但政府統計的難民數據其實是兩三萬,「這個差別是比較大的,有十幾萬難民來到你家,跟兩三萬難民(不一樣),而且(難民)有些已經有地方住了,真正住在庇護所的可能是一萬到九千多,但大家想象中的是有十萬難民流離失所。」

資訊偏差重新塑造了華人群體對移民政策內核的理解,移民政策被簡化為如何對待非法移民,而移民系統的程序、移民權益都被蓋過了。 今年為選舉動員敲門時,蕭涌剛問華人居民是否支持移民政策,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反對,聽見移民政策後,他們最先想到要反對非法移民進入美國。 但是,當蕭涌剛提到移民政策還包括普通移民在美國國內的社會救濟,還有怎樣獲得合法工作身份等行政程序時,對方又會轉口「當然支持啊,因為我也是一個移民」。

2024年7月13日,特朗普在競選集會上遭槍擊受傷,一名男子正在用手機看相關新聞。 攝:Beata Zawrzel/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華人群體缺乏了解政策的信息,也與民選官員、代表等甚少直接和普通華人選民交流有關。 在學校專業課上,蕭涌剛學到社區參與是公共政策中重要的一環,可是現實中卻並不如此,尤其是移民社區。 他直言,多數政客都缺乏與華人選民直接溝通的辦法,語言壁壘難以跨越。政客往往通過他們最容易接觸到的華人代表來了解社區訴求,例如一些華人大商家,可是後者並非真的能代表大多數華人。

也正因為如此,有華人選民直言,他們已經在美國生活了幾十年,從來沒有投過票,那麼投票有什麼作業,跟自己的生活有什麼關係?

剛做選舉動員時蕭涌注意到,知識分子階層的華人更習慣和政治保持距離,工薪階層則礙於信息缺乏,在華人的實際生活經驗中,選舉是一件很陌生的事情,而怎樣在一個民主政體下參與也是一個要學習的過程。 他形容,一個好的社區中,人是不會孤立無援的,因為知道可以求助於哪些組織和部門,知道怎樣聯繫資源和申訴。 「你不會像一棵樹長在一片曠野,而是周圍有其他樹,可以一起面對生活中的挑戰,你遇到的麻煩和困難。」 這樣的社區,是在居民的公共參與中形成的,而投票的行動是可以串起整個循環的一步,例如投票前需要看資料了解候選人,投票後需要和當選的人互動,向他們講出自己的需求。

華人的政治冷感其實不是必然的,蕭涌剛提到,在去年抗議建難民庇護帳篷時,華人就並不冷感了。 他覺得,在美國本土的政治中,華人不去參與,一部分原因是華人社區真正的利益訴求沒有被聽到,他們關心的議題不會在政策中被討論、被重視,所以他們也對加入其中缺乏興致。

2024年4月9日,一對夫婦在紐約市曼哈頓唐人街的一家餐廳吃飯。攝:Spencer Platt/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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