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當記者成世代心聲,大學教師也不鼓勵,台灣新聞業如何走下去?

「會不會正是因為做新聞的人真的少了,我才更想踏入新聞產業呢?」
2024年8月29日,台北,柯文哲於記者會後離場,大批媒體包圍採訪。攝:陳焯煇/端傳媒
端傳媒九週年 台灣 媒體 教育

在台灣新聞系的第一志願、國立政治大學新聞學系任教20年的副教授方念萱,這幾年卻萌生一股揮之不去的焦慮:她不知道該怎麼鼓勵學生進入新聞業。

「我講不出這行業到底還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身為傳播學者的她,當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新聞學的價值、新聞記者之於社會的使命與意義⋯⋯但眼看台灣媒體業界長期的低薪待遇,以及記者一職日漸消跌的社會地位,這些產業的沉痾,足以令她下定決心,不再積極地把學生送入新聞業。

「第一,我不會主動把學生送去業界;第二,如果有媒體單位來找我(推薦畢業生去面試),無論交情再好,薪水給低我一定不幫,因為錢很重要,我不理解這個社會為什麼要告訴年輕人錢不重要?如果月薪開三萬,或是像前幾年給兩萬多,學生還是一個接一個去,媒體老闆只會覺得:有人來啊,不用加薪啊。」

「好的學生,以後到哪裡對社會都會有貢獻,我不會再把學生放上『媒體是第四權』的祭台了。我現在就是這個態度。」方念萱的言詞中,沒有半點猶豫。

然而,這不只是一位新聞系教授的個人覺悟。過去十年來,「沒人想當記者」的心聲逐漸蔓延成為台灣一個世代共同的體悟。

2023年6月8日,台北,一名市民在看報紙。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3年6月8日,台北,一名市民在看報紙。攝:陳焯煇/端傳媒

新聞系魅力不再

首先是新聞系的魅力不再。

例如台灣最早成立新聞學系的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在十年前將轄下三個主要科系(新聞系、廣告系、廣電系)改制為「大一大二不分系」,讓學生至大三依照志願進行分系,但過去學生員額最多的新聞系,如今分流人數僅約20%,遠低於其他二系。另外,即便是台大新聞所,頂著台灣最高學府的光環,過去五年的報考人數也逐年創新低。遑論是私校新聞系所的招生狀況。

但更嚴峻的問題,不僅是新聞系的招生銳減,實際就讀完新聞系的畢業生也愈來愈無意願投入新聞工作。根據104人力銀行統計,近五年新聞系畢業生第一份工作動向,採編或記者工作僅佔21.8%。

政大新聞系也統計歷年畢業生的職業分布,從事新聞資訊類工作者也大幅下滑,早期一屆有近百名學生、四成會進入業內,現在一屆已低於50人,擔任記者或編輯工作者也僅約二成。

也有去年應屆畢業的輔大新聞系學生觀察,系上同學當記者的屈指可數,「有的就轉去考公職、空服員,或在公關公司做行銷。也有完全無關的,在大樓管理當物業秘書。」

新聞新兵銳減,直接地影響了媒體產業的就業狀況。一位財經雜誌資深記者就透露,雜誌因以專題寫作為重,過往多會尋找已有數年採寫經驗的記者來勝任,可是過去三年來,「我感覺離開的人比留下來的人多,組織內一直都有缺額,可是業內又找不到太多的資深記者,」只好向學界尋求新血。

方念萱也觀察到,「最近(媒體業者來學校)要人的單位不少,可是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她擔憂,媒體業除了現下缺工之外,更大的警訊是找不到接棒者。

華視總經理、也是政大新聞系教授的劉昌德坦言,過去十年,可看到台灣媒體環境直線下墜,以電視台為例,因傳統電視廣告衰退,多數電視台沒有足夠營收開出好條件吸引人才,華視無經驗者最高就是三萬二、三萬三,但以目前台灣消費水準,三萬元的薪水要吸引大學畢業生是困難的。

「結論就是現在台灣的新聞產業接不住(人才)了。」劉昌德說。

2024年4月4日,花蓮,媒體在倒塌的天王星大樓前採訪。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4年4月4日,花蓮,媒體在倒塌的天王星大樓前採訪。攝:陳焯煇/端傳媒

低薪、高壓、長工時

台灣媒體業從盛世步入了黃昏,其實不過是三十年的時間。1990年代,台灣解嚴、報禁解除,「你說你是做記者的,大家會說這個行業很有前途,當時那是一個欣欣向榮的新興產業。」曾有20年駐美經驗的前電視記者、現主持 YouTube 頻道「范琪斐的美國時間」的范琪斐說。

現年58歲的她,是台灣第一代解嚴後的記者。她回憶,解嚴後一夕迸生非常多的紙媒,這些剛成立的報社、雜誌社都需要搶記者,薪水高,連非科班出身的人也可能跑去當記者,像是大學是就讀法律系的她。

「我那時候第一個求職的工作就是記者,另一個是去當證券營業員,兩個工作同時上,我就想說沒關係,先去跑兩週新聞,再去證券公司上班吧。結果一做記者做得太爽,忘記去券商報到,然後就一路做到現在了。」

對她而言,記者工作的吸引力,除了自由度高,「最重要的是我覺得我在見證歷史。」90年代解嚴後,是台灣社運最蓬勃的時期,「每天街頭上都是一排民眾,前面是拿防暴盾的警察。那是台灣民主化重要的時刻,寫新聞的每一天都是在寫歷史。」

只是今昔對比,劉昌德不諱言,記者的薪資及社會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語,且電視台的就業環境尤其嚴苛。

他解釋,1970年代「老三台時期」(指台視、中視、華視,三台鼎力的時期),電視台記者的流動率是很低的。一來,它的入職門檻高、起薪甚至優於現在的記者,「你不用綁約人自然就會留下來」,二來,台數少,跳槽的機會不多,「事實上也沒什麼理由需要跳槽。」

但1988年開放報禁、1993年再開放廣播及有線電視後,使得台灣在短時間內湧現過多媒體業者,「全世界沒有單一國家的市場,像台灣可以容納這麼多的24小時電視台。」劉昌德算一算,台灣現在有至少7、8家定頻的24小時新聞台,若加上其他未定頻者,更是多達超過十家。

「可是廣告的餅就這麼大,產業利潤也有天花板,」他估計,一般來說,經營一間24小時電視台低標需要400個人力,但台灣多數新聞台的人力都遠低於此,導致低薪之外,過勞、超時工作也是媒體工作的常態。

國立大學畢業的琪琪是少數以影音記者為志業的學生,目前在一間電視新聞台擔任記者。她不諱言,該台大學畢業無經驗者起薪只有二萬九,「我比較幸運,從工讀生升為正式記者」,月薪才有達三萬以上。

「而且電視台有一個很變態的手段。他們為了要留住員工,會要求你簽約。」她解釋,合約除了規定二至三年內不能跳台,這段時間連因育嬰或照顧重病父母而離職都屬於違約,要賠五倍的薪水。」琪琪說。另一位記者同事則苦笑地說,「有的年輕記者還會在辦公桌上擺倒數的日曆」,簡直像在軍中數饅頭的日子。

若新人不簽約,「主管會無所不用其極地告訴你:你不簽沒有退路、沒資歷去別台誰要用你。或是用話術說,簽了就會培養你,但不簽的話就會在公司內部遭到排擠刁難、差別待遇。」琪琪說。

薪資低之外,長工時也是新聞從業者「折損率」高居不下的原因之一。

去年畢業於輔大新聞系、現在於新媒體「范琪斐的美國時間」擔任剪輯與攝影的阿德便分享,同屆的同學找到三大報之一的記者職缺,「每天都在被怨被主管當狗使喚。有一次同學們約吃飯,他遲到好久,後來才知道他騎車騎到一半接到主管電話,只能把機車熄火,站在路邊、電腦放機車上開始寫稿。」

也有新聞台因虧損而遇缺不補,導致更大的工作量砸在現職的記者身上。

琪琪在受訪期間,一面回答提問,一面又不時拿起手機查看訊息,「最大的痛苦就是像我現在這樣吧,要一直瞄有沒有需要回傳的訊息,無時無刻。」即便這天是運用休假日受訪,但在代班人力不足的情況下,她還是得要留意自己「路線」(編按:記者各自負責的領域或議題),如果發生大事沒立刻回報,就是等著被罵。

上班日則要忍受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一大早到公司開完早會,確認午間新聞的內容後,就要立刻上車,交通、採訪、寫成稿子、過聲音、再給攝影剪接,整個過程到播出要在三小時,甚至兩小時半內完成。就是每天重複上演的胃痛情節。」平時的標準是早上一則、下午一則,缺人的時候更可能要完成早上兩則、下午兩則的工作量。

前電視記者、現主持 YouTube 頻道「范琪斐的美國時間」的范琪斐 。攝:陳焯煇/端傳媒
前電視記者、現主持 YouTube 頻道「范琪斐的美國時間」的范琪斐 。攝:陳焯煇/端傳媒

成就低落成最後稻草

不過,記者工作因自由度高,不必在辦公室裡朝九晚六,仍有其他職業無可取代的魅力。也因此,劉昌德認為,勞動條件並非壓垮第一線記者的最後稻草。

劉昌德指出,新聞系畢業生對比其他文組科系(如文學院、社會科學院)畢業生來說,對接職業別的平均薪資並沒有特別差,可是新聞業的流動率卻相當高,「原因是這個產業沒有提供足夠的成就感。」沒有成就感,與下滑的社會地位,是產業不斷流失人才的病灶。

范琪斐就坦言,自己當年決意辭去駐美特派的原因,並非勞動條件,而是光怪陸離的新聞產製過程,「我對於新聞製作產銷的方式已經完全不認同了。」

她回憶,台灣棒球選手王建民在美國打大聯盟時,「有次《蘋果日報》拍到一篇王建民的手錶,主管半夜一點多打來罵我,問我為什麼沒拍到手錶?我當時對於自己的工作出現很多很多的懷疑,難道我做了20年駐美特派員,任務就是去拍王建民的手錶嗎?後來離職,是因為我對於自己的工作已經沒辦法認同了。」

此外,台灣媒體為了搶快、競爭讀者的點擊率,有時也遊走在新聞倫理的灰色地帶。范琪斐舉例,像是歌廳秀資深藝人豬哥亮過世時,其女兒歌手謝金燕在美國開演唱會,許多電視台記者就被主管要求,踰越演唱會的規定,以狗仔式手法跟拍謝金燕。甚至在某一年的坎城影展,有同業記者向她訴苦,老闆要求他在國際記者會上向影星提問:「你最近跟誰睡最爽?」

「年輕記者的勞動條件差、住的旅館差、每天補貼的飯錢差,但其實這些都不是大家最大的抱怨——而是這種叫你在全球這麼多記者面前,去問出一個這樣的問題。」范琪斐搖頭,「那種感覺是,你沒有尊嚴。」

另一方面,過多的媒體為了以最精簡的人力,競逐最大的點閱與流量,開始聘用更多所謂的「小編」或「在家記者」,不實地採訪,而是監測社群平台上的熱門話題或網紅發言,搬運資訊、再加工為新聞的形式。這些內容農場取向的文章,雖以流量博得更多的數位廣告收入,卻也稀釋了民眾對重大新聞的關注,也連帶降低記者工作之於公眾的價值。

台灣電視台更有所謂「三器新聞」(即由監視器、瀏覽器、行車紀錄器畫面組合的新聞報導),為了填滿24小時不間斷的新聞內容,便把各種誇張翻滾的車禍,作為新聞濫竽充數。

這些無意義的新聞正快速地消耗年輕記者的熱情,「我領這樣的薪水,然後要做這麼無聊的事情,當然流動率就很大。你要讓這些年輕人願意在剛入行的前幾年接受這樣的低薪,你要給他們一個希望,工作要有趣、要有展望。但偏偏台灣新聞產業沒給從業者這樣的一個期待,又低薪又沒成就感,你就什麼都沒有了。」劉昌德說。

台大新聞所所長謝吉隆也說,這現象常使他疑惑台灣的新聞從業者究竟是多還少,「我覺得我有一種心情是每天那麼多人在『報新聞』,媒體業卻一直喊出沒有新聞人才。那可能的答案是,台灣的新聞業界真的受過專業新聞訓練的人才消失了。」

2019年3月15日,國民黨的造勢大會内,有市民進行網上直播。攝:陳焯煇/端傳媒
2019年3月15日,國民黨的造勢大會内,有市民進行網上直播。攝:陳焯煇/端傳媒

「不好的新聞是怎麼做的」

多年未解的產業亂象,使得職場現況與傳播科系的知識走成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也加深了新聞學界與業界的分裂。

琪琪回憶,在讀新聞所的時期,學校課程十分著重於新聞倫理——「但我必須說,這些東西完全跟電視新聞的操作是悖離的。」她感慨,以前在研究所學的理論都在罵台灣的電視新聞如何淺碟化、過度渲染情緒,但進入電視新聞圈後,「我同樣還是要做這些新聞學者們覺得很骯髒的事情。」

另一方面,台灣媒體雖擁有高度新聞自由,但也不可否認地,大多業者皆有鮮明的政治立場。當基層記者交出原始稿件,編輯台及上層主管也可能在標題或內文刻意放大部分事實、或針對特定資訊避重就輕。

「比較嚴重的,甚至會刻意曲解受訪者的語意,但這就踩到我的底線。」一位主跑黨政線的記者啟豪感慨地說,有時候跑新聞,除了要在採訪現場與受訪者攻防,還要在交稿後與自己主管攻防,「有時候擋不了,真的太誇張的,他們會聽記者的話,也是怕被檢舉或被告。但常態確實是會故意取捨素材,為了符合特定的立場。」

琪琪也認同,從學校到職場,最大的差異便是在產製新聞的過程中,要考量新聞專業與倫理之外,所屬媒體政治立場。如何在兩者之間拉扯、取得平衡,是第一線記者每天的任務。

只是這樣的體悟,大多是進入媒體業界後才會發現的真相。阿德說得直白,「學校教的倫理,放在實際跑線上就只是打高空。」真正的難題往往不是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而是當主管要你做爭議的事時,你該怎麼行動?

他說,在學校唸書時,老師時常推薦他們看《報導者》或是一些媒體得獎的深度報導、數位專題等,告訴他們「這些是好的新聞」,但不會討論「不好的新聞」又是怎麼被做出來的,「例如,當新聞台已經有政治立場了,你該怎麼做新聞?或是新聞倫理說不能拿超過500塊(新台幣)的東西,但當你跑了旅遊線,業者都給你幾千塊的禮券,你不收,他們又說你裝什麼清高?這時候該怎麼辦?」

學界與業界的觀念落差,也時常造成新聞系畢業生就業上的矛盾。

目前在報社工作的一位台大新聞所畢業生瑀翔認為,通常進新聞系的有兩種人,一種是對記者、採訪寫作有興趣的人,另一種就是有主播夢的人。但實際進入科班訓練後,她認為學界的新聞教育,會讓學生潛移默化地對台灣媒體業界形成一套「鄙視鏈」——例如電視台的勞動條件、記者採訪的自由度較紙媒低,也因此在紙媒當記者的人,會被認為就業去向優於在網路媒體或電視台工作;或者是在雜誌當專題記者的人,優於每天寫即時新聞的日報記者。

「像電視新聞在學界就時常被視為『只是幫忙堵麥』這種比較次等的新聞工作。也有些人會酸言酸語,去電視台的人就是想紅吧。」琪琪觀察。

主播一職的意義,在學界與職場端的差異又尤其明顯,「在以前學校,感覺大家對主播有偏見,覺得他們只是花瓶、讀稿機,從事新聞工作就該當一個好記者。可是進入產業後卻發現,不是這樣,是表現好的人才可以當主播,那是一種 bonus。而且當你更了解這個行業的時候,就會發現其實當主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必須要面臨非常多的突發狀況。」琪琪說。

2023年12月14日,高雄,市民在觀看台灣總統大選的新聞。攝:陳焯輝/端傳媒
2023年12月14日,高雄,市民在觀看台灣總統大選的新聞。攝:陳焯輝/端傳媒

people business

然而,愈來愈少的新聞後輩願意投入即時新聞、電視新聞,可能導致台灣每日新聞的品質惡化。

例如,去年台灣知名新聞獎項之一的「卓越新聞獎」,就發生「突發新聞獎電視及網路(影音)類」獎項從缺的狀況。評審團也指出,每日突發新聞理應是電視新聞最大宗的內容,但全台報名件數僅16件,少得吃驚。

評審團主席王淑美也提出擔憂,即時新聞是社會知識的根基,深度專題新聞也時常需從突發新聞獲取靈感,但當前新聞業的工作條件艱辛,一線記者也面臨資源不足等結構性困境。

劉昌德說,突發新聞記者跟專題記者所需要的技能,以及人脈的培養是完全不一樣的。事實上,歐美有很多備受尊敬的資深記者都是日報記者,例如《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都有做一輩子突發新聞的資深記者,「但現實是台灣沒有這個基礎去產生某一種『優質媒體』,而且是 daily news 的代表。這背後是很難逆轉的市場結構,但台灣亟需好的 daily news 平台,因為我們的傳統新聞產業環境就是特別惡劣。」

方念萱也認為,即時新聞是在展現新聞本色,專題新聞無可取代,「就像災難發生的時候,記者用他的專業去別人到不了的地方,用最短的時間、不必炫生花妙筆,就是把現場的資料帶回來,告訴大眾發生什麼事。」這考驗著一間媒體如何運籌帷幄、怎麼調兵遣將。

只是隨著新聞工作的式微,方念萱更大的擔憂是,「不是傳播專業的人可能也覺得這又如何呢?現在每個人都可以當自媒體,使得社會上不認為有經驗的記者、專業記者是一種資產。」

方念萱認為,社會應該給予認真的記者更多的鼓勵,原因是一位專業記者的養成需要多年時間,「新聞很難教,因為你除了要有新聞的專業,還要有跨領域的專業。新聞也是一種 people business,你必須要真的對人有興趣,而且是對各式各樣的人都要有興趣,那個有興趣不是狂熱或嗅聞八卦,而是你要很謙虛地知道對於眼前的這個人(受訪者),你要向他從頭學起。」

2024年8月15日,台北,范琪斐與她的工作團隊。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4年8月15日,台北,范琪斐與她的工作團隊。攝:陳焯煇/端傳媒

學用落差

如何育才、攬才、留才,現在是台灣新聞學界與業界必須共同施力的課題。劉昌德認為,除了媒體業主應提升就業的條件與環境,學界也有責任縮短學用落差,其中又分為兩個層次。

一是指技術上的學用落差。例如阿德就分享在輔大新聞系的修課經驗,影音新聞課程仍在使用20年前的知識,考試要背很多術語、專有名詞,但實際上不會使用在新聞工作中。

甚至也有國立大學傳播科系教授,「到現在還在要求學生教作業要燒光碟,因為老師不會使用雲端硬碟。」

劉昌德形容,新聞科系的教學現況,有時確實是「看著後照鏡在往前開車」,因為教授還在用過去的經驗教導新聞專業,「我那個年代,我的老師在教我的時候,比方說基礎攝影的技術,那個相機是好幾年都不會換型號的,」可是當數位時代來臨之後,技術與知識的更迭也隨之加速。

這也衍伸出另一種「學用落差」,亦即新聞及傳播專業不再只能「單用於新聞工作」。劉昌德說,現在有很多學生進入傳播學院的原因,不是想當主播、記者,而是當網紅,「網紅工作既可能提供充足的經濟誘因,又能滿足個人的成就感,而現在當記者可能沒有那個條件了。」新聞或傳播科系也須思考,如何既滿足新一代學生的就業意向,同時兼顧新聞人才的培育。

不過方念萱也認為,「新聞系的目標不只是把學生培養成一個會動筆或敲鍵盤的記者。」新聞系出來的學生,除了運用採訪寫作的形式,也可以用劇本、歌詞或節目製作等各種方式,去掌握社會的溫度與脈動,呈現他的思想,「當然我們希望這裡頭不能少的,的確是站在第一線最辛苦的新聞記者,可是若學生有能力願意去做導演、做演員、做作詞人或任何別的工作,我們沒有理由不高興。」

現實是,無論新聞系教授為學生挹注多少資源、帶進多少業師,「學生終究是要出去面對社會的。如果社會沒有給從業者尊重,那他們從學校進入職場的落差恐怕更大,別人不懂你幹嘛要念新聞系、跑新聞,錢又不多、累得半死,社會又常常挑剔你。」她說。

2022年11月24日,國民黨基隆市長候選人謝國樑在拜訪市場期間吃飯,傳媒放下咪高峰收音。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2年11月24日,國民黨基隆市長候選人謝國樑在拜訪市場期間吃飯,傳媒放下咪高峰收音。攝:陳焯煇/端傳媒

「想要做新聞」

說到底,究竟什麼是新聞專業?謝吉隆回憶起,過去與一位媒體業大老的一段對話。

「新聞專業是指採訪寫作的技巧嗎?但一位中文系學生的文字能力、或是一位廣電系學生的影音能力,會比一位新聞系學生差嗎?或是一個很會寫稿的法律系學生、政治系學生,會比新聞系學生不適合當政治記者嗎?」

謝吉隆的結論是,成為記者的動力,終究是被「想要做新聞」的使命感所驅動,「這是你身為這社會的一份子,想要為它做一點什麼事的使命感。」這份「使命感」,源自於一個學生或一個新聞從業者,對社會的核心關懷,「也就是當你具有傳播工作的能力或身份時,你要用它去關注什麼議題?究竟想要為什麼事情發聲?」

台大新聞所至今仍堅守以「培養台灣新聞人才」的創所初衷,謝吉隆說,在新聞所面試時,考官一定會問的一題就是:「你未來要不要當記者?」假如考生回答不會,那他是絕對進不來的,原因也因所方相信,一個人對記者工作的憧憬,確實是實踐新聞專業上不可或缺的特質之一。

「但是你心裡會知道,正常應該有一半不是(真心話),畢竟連補習班口試都會教學生怎麼回答,」謝吉隆對此倒是相當釋懷,他認為,教育工作是為了讓學生適性發展,就算進入一個科系,也可能因為其他際遇而改變志向,「我們也清楚,不應該是全部的人都想做新聞記者。」一屆畢業生有三成以上,就不錯了。

但有趣的是,方念萱也觀察到,當新聞系規模萎縮,有意願從事記者工作的學生反而更加重視這份職業的社會責任。

「新聞系人少沒有關係,但我們要讓學生有尊榮感。那份尊榮感來自於他們自身對新聞的專業,他們要成為新聞的守門者——這需要很多專業的技能與判斷。我們希望他們在這個養成的過程中有一種『我與眾不同』的感覺,那個與眾不同是指,新聞專業是很不容易的、很高標準的,但,它是需要有人去做的。」

方念萱的說法,巧妙地對映到琪琪的當記者的初衷。

「有時候在課堂上,老師們會有感而發地說:現在要當記者的人很少了,謝謝你們唸新聞系。」每次聽到這句話,她就會反思,「會不會正是因為做新聞的人真的少了,我才更想踏入新聞產業呢?是不是因為我已經學習到這邊的知識,我就應該更去承接這個使命感?」

只是對琪琪而言,隨著在新聞現場的時間漸長、職場打滾的磨損,那份「使命感」的重量似乎也漸漸輕了。她也悄悄地說,「其實我在外面不太敢跟別人說我是記者,除非是工作上認識的受訪者。如果是其他人,我不會講。」

不說的原因不辯自明,畢竟記者一職,如今在台灣廣大的閱聽眾心目中,究竟映照出什麼樣的形象?不只是琪琪感受到的悲觀,也是半路離開、或從未上路的新聞學子們共同的心聲。

但琪琪不會後悔成為了記者。甚至她相信,從事新聞工作的時光,或許會是她人生最精彩、刺激的一段時間,無論是在新聞現場衝鋒陷陣,或是截稿時間的分秒必爭。

「但三年吧,我的心態就是我大概做完這三年就會轉職到其他行業,因為我覺得好累,真的好累。」琪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情緒中夾雜了疲憊、遺憾,以及一絲解脫的感慨,卻也大概是每個新聞人感同身受的。

(尊重受訪者意願,琪琪、阿德、啟豪、瑀翔為化名)

讀者評論 9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字字句句都寫到心坎裡,正中我們剛畢業的痛點和迷茫,一名新聞系應屆畢業生路過

  2. 大家都要加油!

  3. 聯合報股份有限公司表示:

    身為一個還在新聞業工作的人,看到流眼淚嗚嗚嗚。

  4. 大声,范琪斐。

  5. 樓上的,你是只看直播和主播影片吧,先不說其他題材,live現場看一堆記者,漂亮的占比有過一半嗎?live比得是要搶進,要堵拍的是當事人,誰要看記者?

  6. 果然在台灣,少時不讀書,長大當記者,只要長得漂亮就可以當記者。

  7. 主管主編主導下的爛新聞,令人更加瞧不起新聞產業,說到底是這個產業在自己糟蹋自己。網路文章為求點閱率下一堆無腦標題、電視新聞的「三器」來源、24小時不斷轟炸重複無意義的內容,我早就不點網路文章也把第四台停掉,這些人只會說因為民眾會看他們才這樣做新聞。餵養權在媒體手上,風氣是媒體能掌控塑造的,現在的新聞工作者已經失去使命感,把自己產出的內容搞成連小學生可能都寫得比較好,也難怪持續低薪沒人要做。

  8. 記者薪水偏低是個大問題。
    應該引入類似YouTube的「賞金」制度。假設端傳媒記者寫了一篇出色的深度文章,讀者是否可以「課金」支持呢?收到的金額是否可以記者和端以6:4比例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