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國的大陸人,越戰老兵,柬埔寨難民,相遇在美國的一家中餐館

我就像《聊齋志異》的蒲松齡,在異國他鄉的小餐館,聽越戰老兵和難民講流離失所和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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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人

(張洪凌,旅美雙語作家,王小波和諾貝爾獎得主愛麗絲·門羅作品譯者。)

我是在1990年代去美國的。留學期間,我曾在聖路易斯市的一家中國餐館幹了六年。

這是一家開在商業區的小餐館,賣的是中餐,老闆阿輝和老闆娘阿卿卻從來沒去過中國。他們是來自柬埔寨的難民,父母是中國人。餐館雖小,生意卻出奇地好。這裏每天都能聽到不同的語言,越南語,漢語,西班牙語和英語,還有老闆和老闆娘之間使用的潮州方言。

之前我也去別的幾家中餐館打過工。90年代中期的中餐館老闆一般是來自台灣和香港的移民,其中不乏受過很好教育的台灣人。他們除了對大陸人很歧視以外,付的薪水也少得可憐—當時這些餐館付給侍應生一天的工資才十五美元左右。周記小館的老闆付給我們的薪水是二十八美元,比其他中餐館高了將近一倍。由於地處商業區,顧客多為白領階層,小費也比較好。

我也有很多機會練習英文。只要不是最忙的時候,老闆並不介意我們和顧客聊天。每天午飯高峰期過後的兩個小時是我最喜歡的時刻,這時我不再是一部在廚房和前廳穿梭不停的打工機器,我可以坐下來,一邊摘雪豆或包春捲蟹角,一邊聽老闆或老闆娘,顧客或一起打工的女招待談他們的過去。

那時候,我感覺自己是寫《聊齋志異》的蒲松齡,他在家鄉的路邊擺茶攤,聽過路人講狐仙鬼怪,我在異國他鄉的小餐館聽越戰老兵和難民講流離失所和悲歡離合。這家小得只能擺12張餐桌的中餐館看上去毫無特色,它的裝飾甚至沒有任何亞洲風情,但裏面卻裝載了太多的故事,有着太多的豐富和不可言說的微妙。

1. 醜陋的美國人

我至今還很記得那個下午。
窗外下着小雨,丹在室內滔滔不絕地大發宏論,語言泉水般地從他嘴裏汩汩地冒出。他是一名五十歲出頭的律師,西裝革履,胖乎乎的圓臉上戴着一副眼鏡。他常在午飯高峰期過後來周記小館吃飯,今天便是如此。餐館裏只有面對面坐着的他和我:他坐在靠側牆的老位置吃他每次必點的宮保雞丁,我坐在靠後牆的桌子邊摘綠瑩瑩的雪豆。我的後面是一面大鏡子,鏡子裏映射出周記小館的玻璃門面和上面棕櫚樹形態的綠色霓虹燈,自然也有丹開始發福的高大身軀和我年輕苗條的背影。不過這些我是看不見的,我在聽丹大談醜陋的美國人。

「什麼是醜陋的美國人?」 我問。

「醜陋的美國人就是--」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用在法庭上辯論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醜陋的美國人就是那種自私、自大和不負責任的……」

「那你是一個醜陋的美國人嗎?」

「我?」 他吃驚地看了我一眼,毫不遲疑地說,「不,我當然不是。」 我笑了笑。丹加強語氣說,「我可以證明這一點。」

「哦?」 我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下他。他沉默了,低頭吃了一口盤中的宮保雞丁。丹是在嬰兒潮中出生的美國人,他在騷動不安的60年代渡過少年時代,70年代初被徵兵送到越南戰場,僥倖沒死沒傷,回美國後重回學校讀書,成為專業人士,結婚生子。周記小館的常客中有不少這樣的中年白男,丹便是其中的一位。

「對,我可以證明這一點。」 他開口說道,圓臉上帶着慣有的微笑和自信。「二十年前,我被送往越南戰場。我在那裏呆了大約一年的時間。我急於離開越南,也很快得到這樣一個機會。回國的途中我經過泰國,跟大多數美國大兵一樣,我們在泰國尋歡作樂。我去了一個酒吧,一些泰國妓女在台上跳舞。她們的胸前都掛着一個小牌,牌子上寫有號碼。台下的士兵如果看中了某位姑娘,就把那姑娘的號碼告訴酒吧經理。經理將姑娘帶下台,我們照規定付錢,然後便可以帶走姑娘。我看中了其中的一位。當經理上台去領那姑娘的時候,我在想我應該用哪種語言跟她交談。我在高中時學過一點法語和西班牙語,也許她能說點法語。當然,如果她能說英語,那就再好不過了。我找女人並不完全是為了生理需要。我需要和女人交流。這裏我得聲明一點:我那時剛剛二十出頭,沒有結過婚,甚至還沒有女朋友。經理將女孩帶到我面前,她很文靜,個子也比一般東方女子高大豐滿一些。我是一個高大的男人,不喜歡個子比我小太多的姑娘,我會怕傷害到她。她的眼睛很大,很有表現力,彷彿要說的話都可以通過眼睛表達出來。我試着用法語和英語向她問好,她只是衝我微笑。看來她既不懂法語,也不懂英語。不過,這個姑娘很合我心意,我尤其喜歡她那雙動人的大眼睛。我沒有討價還價,付了酒吧索要的錢,就帶着她回到酒店。她真的很合我心意。第二天早上醒來後,我才發現她是個聾啞姑娘,既聽不見我,當然也沒法陪我聊天。」

丹沉默了,是那種陷入往事的沉默。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急了些,我靜靜地等着他繼續往下說。當丹告訴我那個女孩是聾啞人時,我感覺自己被觸動了。被什麼觸動我卻不知道。我開始好奇他為什麼想給我講這個故事,為什麼想向我證明他不是一個醜陋的美國人。

「當我知道她是聾子時,我對她的感覺完全變了。我不再把她僅僅看成一個賣笑的姑娘。她人很聰明,十分善解人意。從她連比帶劃的手勢中,我猜到她來自泰國的鄉下,家裏很窮,有父母和兄弟姊妹。她掙的一點錢都得寄回去養家。第二天晚上,她帶我去看了一場泰國電影。她能讀懂泰文,那時的泰國電影都有字幕。她比劃着向我解釋電影的故事情節。我們像一對真正的情侶一樣。當時許多美國大兵從酒吧預付一個星期的錢將妓女帶回酒店,然後互相交換伴侶,洋洋得意地以為自己佔了很大的便宜。這就是我說的醜陋的美國人。我沒有幹這種事,儘管有幾個同伴打過她的主意。我開始將那姑娘看作是自己的女朋友。我帶她逛街,給她買衣服和首飾。她甚至用她自己的錢買了一件T恤衫送我,雖然那件衣服對我來說小了一點。我們在一起呆了整整一週。分手時,我將身上帶的大多數錢都給了她,她哭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回來後我結了婚,有了孩子,但我仍然常常想起她。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她的樣子和她的名字。」

「她叫什麼名字?」我問。

「Saengdao。」丹脫口而出她的名字。他確實記得很清楚。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在期待我說點什麼。我不知該說什麼。除了受制於語言--我當時的英語只夠問一些簡單而直接的問題,另外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真實的感受。事實上,丹的故事讓我隱隱想起幾部讓我不太舒服的戲劇電影,從普契尼的日本版《蝴蝶夫人》,到《蝴蝶夫人》的越南版本《西貢小姐》,甚至連對《蝴蝶夫人》不無嘲弄的中國版本《蝴蝶君》也不例外。這三部音樂劇在中國都不太被待見,也說明了我的不舒服感不是孤立的。丹的故事甚至可以被看作是泰國版的《蝴蝶夫人》。我的腦子裏突然對故事的真實性掠過一絲懷疑。這個故事他跟多少人講過?為什麼今天要跟我講呢?因為我有着一張亞裔女子的東方面孔嗎?或者是窗外的淅淅細雨和這空蕩蕩的餐館觸發了他對往事的記憶?

「你怎麼看?海倫?你覺得我是一個醜陋的美國人嗎?」 丹催促道。

不知為什麼,我開不了口說出他想聽到的話。這對我來說很不尋常。通常,我很容易理解並滿足顧客的要求。但這個故事不知不覺地把我變成了曼谷女孩的同類,我似乎也失去了我的聲音。

就在我焦慮地搜索該說什麼時,老闆阿輝從廚房裏走了出來。他一看見丹,黝黑瘦削的臉上就綻開了笑容。「Bonjour!你好!」 他愉快地用中文和法語跟丹打招呼。

「Bonjour!你好!」 丹也恢復了他慣有的笑容。「輝,請你再跟我說一次:你懂幾國語言?」

「五國。」 阿輝說。他的臉上仍然帶着謙虛的笑容,不過,我從中發現了一絲窘意。

「天啦!輝,那你還在這家小餐館做什麼?你應該去聯合國工作。」 丹大笑道。他又轉向我說,「海倫,你好像也跟我說過你在中國是一名律師。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裏來做女侍應?」

阿輝和我交換了一個窘迫的眼神,然後他說,「十二塊七毛,跟平常一樣。」

「跟平常一樣。」 丹輕笑道。

「對,跟平常一樣。」 阿輝的臉上依然掛着燦爛的笑容,但我知道只要他的美國顧客一離開,他的笑容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阿輝是個有多重面具的男人。在他的顧客面前,他總能維持友好和迷人的風度;對我們這些打工的人來說,他大部分時間顯得很溫暖和體貼。不過,一旦涉及到生意上的事,他可以立馬換上一副絕不廢話的嚴厲面孔。儘管如此,我還是發現他比大多數中餐館老闆來得正派和有人情味。

丹起身走到收銀台前。他掏出一張二十元的美鈔遞給阿輝,然後朝廚房裏瞟了幾眼,問,「安呢?她今天不是上班嗎?」

「她母親病了,她就早走了。」 阿輝回答道。他一邊給丹找錢,一邊開玩笑道,「怎麼?難道你覺得我們的海倫不夠好嗎?」

「當然不是。別誤會我的意思。」 丹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海倫很棒。她非常聰明,總是能明白我在說什麼…」

他們談論我的樣子好像我不在場似的。我起身,把摘好的雪豆端到廚房,再出來時他已經離開了。阿輝遞給我一張十美元的票子,朝我眨了眨眼,說,「今天給的小費不少。怎麼?他給你講了他的泰國女朋友的故事嗎?」

「你怎麼知道?」 我吃驚地問。

「他給我們這裏的很多女招待都講過這個故事。你有空可以問問安。」

這麼說我是對的:這個故事被排練過很多次。「他真的有過一個泰國女朋友嗎?」

「我怎麼知道?不過,我這裏每來一個女招待—不管是越南人還是中國人,他都會把這個故事講一遍。估計就是越戰老兵對越南忘不掉的記憶吧。」 阿輝說完便打開抽屜,開始數今天中午賺到的錢。

我安靜地進了廚房,拿出包蟹角的材料,然後回到前廳。我又一次坐到牆上那面大鏡子的前邊,背對着鏡子裏反射出的玻璃門面和綠色的棕櫚霓虹燈,還有眼前這空無一人的小餐館。

不,這裏絕不是空無一人。這裏被來自過去的鬼魂出沒縈繞,還有催生或者驅逐他們的慾望。這裏充斥着揮舞着殖民權力和向它們俯首鞠躬的人們,不管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

這一次,我沒有倖免。我發現自己被殖民者誘捕,我也有了被殖民的過去。

1975年4月13日,金邊落入紅色高棉手中,數千名平民逃離金邊郊區。攝:Athit Perawongmetha/Reuters/達志影像
1975年4月13日,金邊落入紅色高棉手中,數千名平民逃離金邊郊區。攝:Athit Perawongmetha/Reuters/達志影像

2. 安

在周記小館打工的越南人主要是做廚子和女待應。有一陣子,廚房裏的兩位大廚都是越南人,他們的英語詞彙很有限,不過我從阿輝口中得知—阿輝會說柬埔寨語、漢語、越南語、法語和潮州話,其中一位廚子在北越的共軍中當過五年兵,還在柬越戰爭中打過柬埔寨,是迫使阿輝夫婦成為難民的敵對勢力之一。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交流過對柬越戰爭的感受。另一位在前廳做女招待的越南女子告訴我,她曾在駐越南的美國大使館做小秘書。美國人撤離越南時,她以為他們會讓她從屋頂直接上飛機,結果美國人扔下了她。她只能和其他越南人一樣,坐船偷渡到泰國。一條只能載50多人的船結果裝了近兩百人,途中不少人被擠到海里淹死。快到泰國時,船伕不敢靠岸,讓難民自己游上岸。難民中有一些老人和孩子,還有不會游泳的人,便淹死在海里。多年後,我兒子在高中的一齣叫「Anonymous」的戲中演男主角Anon。這齣根據荷馬的《奧德賽》改編的當代戲劇,講的是一名來美國尋找母親的難民男孩的故事。劇中雖然沒有明說Anon是越南難民,但從劇情中可以判斷Anon是東南亞難民。也許是跟母親分離的經歷,他扮演的這一角色受到不少好評。

在周記小館,跟我關係最好的是一名叫安的越南女孩。她是一個嬌小玲瓏的越南美女,大大的眼睛,忽閃着的長睫毛,本來就精緻的五官加上精緻的妝容,讓人覺得她像一個漂亮的洋娃娃,似乎更適合在酒吧而不是中餐館這樣的地方工作。但實際上,她在周記打了好幾年的工,可以算得上是沒被正式任命的經理。她很年輕,只有20歲左右,不過已經有了一個兩歲的漂亮女兒了,女兒的父親跟她住在一起,但兩人還沒有結婚。老闆娘告訴我,安兩歲隨母親和混血兒的哥哥來到美國。母親當年就在西貢夜總會酒吧雲集的Tu Do街做過吧女,她的哥哥估計就是她做吧女時跟一個美國大兵生的混血兒。安從來不跟我說這些,她似乎對越南戰爭一無所知,對越南也沒有太深的印象,但她常常給還住在越南的生父寄錢。

安帶我去過聖路易斯的很多地方:髮廊,美甲店,地道的越南餐館—她對聖路易斯深受美國人歡迎的兩家越南館子很不屑一顧,說他們賣的不是地道的越南餐。有一次她帶去了一家藏在深街小巷中的一家越南小館,周圍都是民居,停車場也小得可憐。她把紅色小跑車開進停車場後突然生起氣來,說,「誰會像他這樣停車?這樣停旁邊的車怎麼開得出來?」

「誰呀?」我莫名其妙地問。

「還能有誰?」她用手指了指停在左前方的一輛mini van,說,「我哥哥的車。」

這是一家比周記小館還要小的館子。我們從後門走進去,一眼就看到幾個越南小夥子正圍着一張大圓桌吃飯,見我們進來,目光齊刷刷地盯着我們。安旁若無人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帶着我在一張靠牆的小桌邊坐下。

館子裏除了我們兩桌沒有別的人。安的哥哥一定是那桌越南男人中的一個。我問,「誰是你哥哥啊?你怎麼不跟他打招呼?」

安笑了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的目光掠過我的肩頭,注視着她哥哥的那張桌子,神情也有些怪怪的。我也扭頭看那桌男人,注意到其中一個中等個頭的小夥子長得有些像墨西哥人。不知為什麼,很多亞裔混血兒長得像墨西哥人。我估計他就是安的哥哥,扭回頭對安說,「我知道誰是你哥哥了。你們倆長得一點兒也不像。」

「那當然了。我們不同父親,他是半個美國人。」這是安第一次談到她哥哥,語氣裏似乎對哥哥的半個美國血統有些自豪似的。

「他知道他父親是誰嗎?」我忍不住問。

「海倫,我怎麼知道?我離開越南時才兩歲。」

我轉移話題,問安這家館子裏最地道的越南菜是什麼。餐館裏播放的是越南音樂,沒有太複雜的旋律,只有嗚呀嗚嗯的聲音,彷彿從心靈裏發出的哀鳴。我想起胡蘭成回憶二戰末張愛玲對日本音樂的評價,她說日本音樂很悽婉,有亡國之音。我問安為什麼越南音樂聽上去這麼憂傷。她說這不是越南現在流行的音樂,是她媽媽那代人喜歡的流行音樂,正好是越戰時的產物。我看着安潔淨光潤的臉蛋,沒有經過任何風霜的吹打,動人的大眼睛大概也沒有為越戰流過任何淚水。

吃完飯準備付款時,收款的女侍告訴我們,已經有人為我們付過錢了。我們不約而同朝那張圓桌望去,安的哥哥頭也沒抬地朝我們揮了揮手,然後繼續跟朋友聊天。

安也帶我去看過她母親。她住在Tower Grove South,那裏住了很多越南難民。安的母親住在一條破舊的小街上,街兩旁是一棟挨一棟的廉價房。門鈴響了大約五分鐘後,一位面帶倦容的中年女子才把門打開。門開後,她還在用手背掩住口打呵欠。安用越南語跟她母親介紹了我,她向我點頭微笑,開門讓我們進去。她住的房子是那種聖路易斯常見的單霰彈槍屋,房屋狹長,一條側廊可以從前門望到底。進門便是客廳,迎面的牆壁上供着兩層的佛像。第一層是觀音像,頭上一圈通了電源的光環,不斷閃爍;第二層是家祖的像,一個跟我外婆裝扮類似的老照片。佛像旁邊掛着那種從中國店拿到的免費美女掛曆。安見我打量照片,說這是她外婆。我一下子有回到童年的感覺。這間狹長破敗的老房子跟我外婆的南方老屋也頗為相似。炎熱的夏季會有穿堂風從側廊吹過,十分涼快。廚房雖然在房子的最後面,但我已經聞到了熬湯的香味。安帶我到廚房,爐子上果然咕嘟咕嘟地燉着湯。安說她母親的爐子上一天到晚都熬着湯,這樣她可以隨時做一碗pho。安的母親用越南話跟她說了什麼,安便問我要不要來一碗pho,我求之不得地點了點頭。她給我和安一人舀了一碗,加上米粉和新鮮蔬菜,又給我們拿出一種類似中國湯圓一樣的東西,不過裏麵包的不是甜豆沙,是肉和黃豆沙,用魚露拌着吃。這個曾經做過吧女的越南女子顯然做得一手好菜。她看上去很疲憊蒼老,眼角老會流出濃濃的液體。安從手提袋裏拿出兩盒眼藥水遞給她母親,給我解釋說她母親來美國後一直在工廠做縫紉工,用壞了眼睛,她又捨不得花錢去買眼藥,於是安常常給她帶眼藥水。

後來,我以安一家人,以及如丹一樣的越戰退伍軍人的故事,寫了一篇名為《紙鶴》的短篇小說。小說通過退伍老兵和安對極具東方含義的紙鶴的錯位理解,表達了我對越戰的理解和對東西方文化是否能真正溝通的懷疑。

2016年2月16日,一名女子撐著雨傘走過曼哈頓區一棟建築物上的美國國旗。攝:Carlo Allegri/Reuters/達志影像
2016年2月16日,一名女子撐著雨傘走過曼哈頓區一棟建築物上的美國國旗。攝:Carlo Allegri/Reuters/達志影像

3. 阿輝和阿卿

1975年4月17日對阿輝來說是個永世難忘的日子。這一天,紅色高棉解放了金邊。金邊的市民以為內戰終於結束了,他們的幸福生活從此就要開始了。街上人山人海,人們對着坦克車上的紅色高棉戰士歡呼。阿輝也混在人群中。車上士兵的年齡之小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很多都還是些不過十三、四歲左右的孩子。一個個臉色青黃,衣衫不整,扛的槍比他們的人還高。就是這些孩子打敗了龍諾的軍隊嗎?阿輝的腦子裏閃過一絲疑惑。這時,一個娃娃兵的眼光掃過人群,正好和阿輝的目光相碰。這一碰讓阿輝打了一個寒顫,從那孩子氣的臉龐上射出的目光飽含殺意和怨毒。阿輝感到徹骨的寒意。他無心再看熱鬧,離開人群往家中走去。

他怎麼也沒想到和平的蜜月是如此短暫。到下午兩點,槍炮聲便四下響起,阿輝躲在自己家裏不敢出門。他家住在金邊王宮附近,對面是一座博物館,中間有一大片開闊的空地。那裏原先是一個廣場,現在四下搭着棚子,住滿了從各地來金邊逃難的人們。阿輝戰戰兢兢地從窗口伸出頭朝外張望,看見鮮血如潮水一般從那些棚子裏流出,廣場上的草地很快浸滿了鮮紅的血。

接下來的兩天中,更多的紅色高棉戰士進了城。一進城,他們就先去找錶鋪,有的一個人手上就掛着好幾只錶。然後他們衝進民宅驅散人群,要他們離開自己的家園,離開金邊。

「我們往哪兒走?」人們問。

「隨便往哪兒走。走到哪兒,Angkor都會看着你們。」

Angkor這個詞反覆從他們嘴裏吐出,他們誰也不知道Angkor是誰,代表什麼。

阿輝離開家時準備鎖上家裏的鐵門,突然一顆子彈飛來打到鐵門上,嚇得他魂飛魄散,鐵鎖也一下掉到地上。他回過頭,看見一名紅色高棉的戰士正拿槍對着他。

「不能鎖門嗎?」阿輝問。

那士兵一言不發,又往阿輝腳下的地面開了一槍。阿輝只好趕緊離開了家。這一走便是永別,他再沒有回去過。

阿輝和阿卿的逃難故事都是在下午三點和五點這段時間講給我聽的。有時候是出於我的要求,有時候則是他們自己來了興致。為了獲得對那段歷史的感性認識,我專門去圖書館借了「The Killing Field」的錄像帶回家看。電影讓我做了噩夢,然而阿輝說真實的情況比電影裏還要慘。離開金邊後,他們被紅色高棉抓進集體農莊,每天幹重活兒:種地,挖塘泥,運石頭,拆廟,砸佛像。柬埔寨的廟宇和佛像又特別多,怎麽拆都拆不完。我說,你們做的事跟中國的文革很像。阿輝一聽就來氣了,說:紅色高棉就是跟中國學的,他們派人去中國取經,中國也派軍事顧問來訓練紅色高棉的幹部。據說毛主席把在中國想做而沒做成的革命輸入柬埔寨,比如把城裏的人全部驅空,趕到鄉下勞改。但最後中國政府不認賬,拒絕承認支持了紅色高棉。阿輝說美國也對柬埔寨做了很多壞事,比如從1965年到1973年間,美軍在柬埔寨扔下了270多萬噸的炸彈,超過整個二戰美軍投放炸彈的總和。美軍的轟炸可以說是造成紅色高棉成長壯大的直接土壤。尼克松和基辛格也否認了對柬埔寨大屠殺的發生負有任何責任。

2015年7月22日,聖路易斯市。攝:Adrees Latif/Reuters/達志影像
2015年7月22日,聖路易斯市。攝:Adrees Latif/Reuters/達志影像

我問,「那時你們心裏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阿輝苦笑。「天天想死,覺得生不如死。好多人也真的自殺了。我在小洞裏薩河砸了三個月的菩薩像。我不負責砸,只負責把碎像運到河裏扔掉。說來也奇怪,所有的碎像都沉入河底,只有佛像的頭顱不沉,它們會飄在河面,順着河往下游流,一直流進湄公河。我坐在船上看着飄在河面上的佛像頭,心裏想,他們連菩薩都敢砸,一定會遭天譴的,絕對長不了。就是這個信念支撐着我活了下來,沒有死。」

不過,也有好幾次阿輝與死神擦肩而過,每次他都靠驚人的直覺活了下來。他說有一次紅色高棉讓他們四十來個人去某個地方,也不告訴他們去哪裏。以往去別處幹活總有一個當地的幹部帶隊,這次只有士兵押解他們。直覺告訴他這是一次有去無回的差事。他告訴一個同樣來自金邊的夥伴,說他感覺什麼地方不對頭,打算逃走。同伴為難地說,要是給抓住就沒命了。阿輝說,好,那我們就此分手。逃走後,他不敢走大路,沿着還沒放水的深渠溝底走,這才撿回一條命。後來得知去的那一撥人果然都沒返回。

然而,他的父母就沒有他那麼幸運了。那時他們住在另一個村子裏,離阿輝住的勞改營地大約半天路程。一天,他的父母託運糧的車隊捎來一封信,說政府讓他們去一個地方,但沒說哪個地方。阿輝馬上覺得事情不對,接到信後馬上往父母住的村子趕。趕到時已經是傍晚,而他父母早上就動身了。一起去的人都是四、五十歲以上的老人或者是五、六歲的小孩,對革命沒有用的人。阿輝知道他再也見不到他父母了。他跟我說,「有機會的時候,我要回一次柬埔寨,尋一尋我父母走過的路線,弄清楚他們到底是怎麼死的。」

2014年8月5日,金邊,紅色高棉吐斯廉屠殺博物館,一間曾經被用作酷刑室的房間裡,牆上掛著一張照片。攝:Damir Sagolj/Reuters/達志影像
2014年8月5日,金邊,紅色高棉吐斯廉屠殺博物館,一間曾經被用作酷刑室的房間裡,牆上掛著一張照片。攝:Damir Sagolj/Reuters/達志影像

4. 回憶

如果說,阿輝講述的重點集中在紅色高棉佔領金邊以後的生離死別,阿卿的回憶則縈繞着柬埔寨革命前的衣食住行,更符合人們對那個溫和柔順的叢林天堂的印象。她說她最懷念柬埔寨的吃,說金邊晚上十點多鐘以後,還有人提着籃子在街上叫賣剛出爐的麵包,也有賣豆腐花和炒果的。街上的居民聽見叫賣聲就會打開窗戶,叫住小販。住在樓上的人們則會放下一個吊籃,裏面有錢和碗,小販便會舀上滿滿的一碗豆腐花,放上炒果和找錢,樓上的住戶便會提上去。她常常提到她母親用的一套烤蛋糕的銅模子,是十二生肖的形狀,烤出來的蛋糕不但香噴噴的,還是神態各異的動物生肖,可惜沒有帶出來。最遺憾的是他們全家人在柬埔寨的照片,在他們逃難坐船時讓雨水泡濕了,粘在一起怎麼也撕不開,結果一張也沒有帶出,那段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便永遠成了空白。

阿卿是個美麗沉靜的女子,皮膚白皙,從小便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兒,母親對她管束很嚴,因此她常常顯得有些憂傷。她提到她在柬埔寨上華僑辦的中文學校,課程跟一般學校無異,教室是老式的建築,學校裏還設有孔廟。學生們穿的都是制服,女生要穿白衣黑裙和包頭鞋,胸口上繡着學校的名字,不過阿卿更喜歡紅色的衣服。她那時的男友是一位牙醫的兒子,給她找來柬埔寨的紅色國旗,讓她裁剪做衣服。龍諾政府徵兵時,牙醫的兒子不想去送死,打算從老撾逃走。臨行前來告別,請阿卿出去吃一頓飯,對女兒一向管束嚴厲的母親居然沒反對。這一別當然也是永別。牙醫的兒子後來到了奧地利,剛開始他們還通了幾年信,紅色高棉將所有人趕出金邊後,聯絡便中斷了。阿卿等了他足足五年,直到他們聽到謠言,說紅色高棉打算迫使未出嫁的良家女子嫁給他們的傷殘士兵,她這才和阿輝匆匆結婚。我說你和阿輝不是從小就認識嗎?以前怎麼沒想到跟他好呢?她說,怎麼可能?那時的他留披肩長髮,穿喇叭褲,上衣緊身透明,可以看到肉,一副嬉皮士的打扮,在她眼裏完全是個怪人。如果不是逃難,她怎麼也想不到會嫁給他。

事實證明,嫁給阿輝,是她在生死攸關的非常時期最好的選擇。沒有阿輝,他們很可能就像死於紅色高棉大屠殺中的兩百萬人口一樣,埋屍柬埔寨。阿輝多次提到1978年底他在柬埔寨看到的末日情景。那時,越軍開始攻打柬埔寨,他們被紅色高棉押到越柬邊境去收割莊稼,挖戰壕。一路上,許多村莊空無一人,雞鴨在房舍內外四處跳竄,滿地的雞蛋無人撿拾。田地裏的莊稼黃燦燦一片伏倒在地,也無人收割。他們常常要花很多時間去找水。村子裏的井倒是不少,可走近一看,井水的顏色十分可疑,還不停地翻滾着泡泡,衝上來一股異味。他們趕緊捂着鼻子跑開,知道紅色高棉殺了村民後,將屍體扔到井裏。屍體在井裏發酵,腐爛,散發的氣體不停地翻起水泡,好像一個個冤屈的鬼魂在嘀咕抱怨。阿輝他們一邊走,一邊感到巨大的恐慌,那種在《聖經》最後一章裏描繪的世界末日來臨時的恐慌。

紅色高棉被越軍打敗後從邊境撤回。許多戰士經過自家村莊時,發現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也被紅色高棉殺害了。

之後的兩年裏,阿輝帶着家人四處尋找離開柬埔寨的機會。逃離柬埔寨也許是阿輝一生最傳奇的經歷。每次提起來,他的臉上都會容光煥發。「我們可是紅十字會用車送過邊境的。」他驕傲地說道。他專門從家裏拿來一張柬埔寨的地圖,把他們的逃難路線指給我看。他們先步行到盛產胡椒的Kampot,然後從那裏坐車到西貢。在西貢住了兩個多月,見沒有離開的機會,又原路折回柬埔寨,和其他難民一樣滯留在柬泰邊境,看守他們那塊地盤的是自由高棉黨。

「他們比紅色高棉好一點嗎?」 我問。

「都一樣啦,照樣殺人不眨眼。」阿輝搖頭說道。

不過,泰柬邊境有許多國家派來的紅十字會救護隊,在那兒搭了很多棚子,救護難民中的病號。因此,自由高棉的士兵還不敢太放肆。

阿輝一到那兒,就注意觀察地勢。夜間,探照燈不斷地掃過邊境,直接跑過去是非常危險的。於是,他一邊和自由高棉的人稱兄道弟,一邊機警地尋找機會。幾天後,自由高棉的戰士對他有些鬆懈,他們甚至打算給他一份工作,讓他教難民中的小孩識字唸書。殊不知此時阿輝心中已經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趁士兵不注意,帶着阿卿和出生不久的兒子溜到紅十字會的急救棚前。在衆多的國家中,他選擇了美國。他試探着敲了敲門,一名高大的美國醫生探出頭來。阿輝用法語跟他交流,但他不懂法語。阿卿抱着孩子就站在他身後。幾個持槍的自由高棉戰士已經發現了他們,正用柬埔寨語對他們喊話,說,「你們不要找麻煩,當心你們的腦袋!」

此時,阿輝已無路可退。回去肯定是死路一條。那名美國醫生也注意到不遠處的自由高棉士兵,他用手勢告訴阿輝呆在原地不動,自己去找了一個瑞士人來跟他們交談。阿輝把他們一家人的經歷結結巴巴地說給那名瑞士婦女聽,由瑞士婦女再翻譯成英文,然後瑞士婦女和美國醫生用英語交談了幾句。美國醫生看了看阿卿襁褓中的兒子,抓起孩子的手臂,看見孩子的皮膚上有許多小小的紅斑。他點了點頭,說可以了。然後他們找了一輛標有紅十字會的越野吉普,將他們安全送到泰國。在泰國難民營等了兩年之後,他們終於來到美國。

阿輝說,直到今天,他每年都會給紅十字會捐款。他告訴我其實在泰國難民營填表時,他開始填的是去中國大陸和台灣,但兩邊都拒絕接受難民,所以他選擇了美國,說他此生都不會再踏上中國的國土。我記得聽到這裏時有些赧然,為自己的國家感到羞恥。然而2016年以後,美國也掀起了反難民和移民的浪潮,因為同情心接受身處險境的難民突然變成一件壞事。我百思不解,難道美國也要變得跟中國一樣嗎?

我很想聽聽阿輝和阿卿對這件事的看法,但一直沒找到機會。當新冠疫情襲擊美國、反亞裔情緒不斷攀升時,我開始擔心他們的生意和安全,便專程去看望了他們一次。但到後卻發現周記小館已經永久關閉。他們現在人在哪裏?夫婦倆都退休了嗎?是新冠疫情還是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導致了餐館的關閉?我無從知曉。

我透過布滿灰塵和污迹的玻璃門面向裏張望,看到的卻只是一個空蕩蕩的、被遺棄的空間。我熟悉的每個實體痕迹都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過去的那些人和事。他們曾經在這裏相聚交談,分享心中揮之不去的傷痛,繼續靈魂深處未完成的對話和掙扎。

現在,這裏是真的空空如也了。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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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中國人天天要別人承認歷史,但我們自己身上也是一大堆還不清的道德債啊

  2. 我最近才看完‘同情者’一部很關於越南戰爭的書‘在這裡突然想到同樣身為華人的我’同樣的悲涼‘我也一樣在我的國家經歷這一樣的’逃離‘一樣的悲傷’我該逃到何方

  3. 写的真好。身为在海外的华人,我们这一代又将会面对怎样的历史?

  4. 写得真好。
    看完纪录片S21 killing machine那晚我也做了噩梦,数不清的尸体和看不懂的柬埔寨文…

  5. 文章寫得好。
    赤柬暴行可以另開專題作深入報導,地獄。

  6. 好感動。讓我對對越南的歷史又有了更多認識

  7. 好喜欢她的文字,希望作者多多写作。

  8. 丹只不过是购买了Girl Friend Experience, 便觉得高人一等了。看来殖民者们的嫖资里,还有提供了精神价值和心安理得这一项。

  9. 真好看的一篇,很能打动人。还想看作者的其他文章~

  10. 口述实录,很好的文章

  11. 這位作者太會寫了!希望能常在端看到她的書寫!

  12. 去国:离开本国。 比如去国离乡

  13. “去国怀乡 忧谗畏讥”,去国也是很常见的用法。虽然端的小编审稿经常不认真,但这个不是人家的问题lol

  14. 去国的大陆人?是把出国两个字打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