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国的大陆人,越战老兵,柬埔寨难民,相遇在美国的一家中餐馆

我就像《聊斋志异》的蒲松龄,在异国他乡的小餐馆,听越战老兵和难民讲流离失所和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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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

(张洪凌,旅美双语作家,王小波和诺贝尔奖得主爱丽丝·门罗作品译者。)

我是在1990年代去美国的。留学期间,我曾在圣路易斯市的一家中国餐馆干了六年。

这是一家开在商业区的小餐馆,卖的是中餐,老板阿辉和老板娘阿卿却从来没去过中国。他们是来自柬埔寨的难民,父母是中国人。餐馆虽小,生意却出奇地好。这里每天都能听到不同的语言,越南语,汉语,西班牙语和英语,还有老板和老板娘之间使用的潮州方言。

之前我也去别的几家中餐馆打过工。90年代中期的中餐馆老板一般是来自台湾和香港的移民,其中不乏受过很好教育的台湾人。他们除了对大陆人很歧视以外,付的薪水也少得可怜—当时这些餐馆付给侍应生一天的工资才十五美元左右。周记小馆的老板付给我们的薪水是二十八美元,比其他中餐馆高了将近一倍。由于地处商业区,顾客多为白领阶层,小费也比较好。

我也有很多机会练习英文。只要不是最忙的时候,老板并不介意我们和顾客聊天。每天午饭高峰期过后的两个小时是我最喜欢的时刻,这时我不再是一部在厨房和前厅穿梭不停的打工机器,我可以坐下来,一边摘雪豆或包春卷蟹角,一边听老板或老板娘,顾客或一起打工的女招待谈他们的过去。

那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他在家乡的路边摆茶摊,听过路人讲狐仙鬼怪,我在异国他乡的小餐馆听越战老兵和难民讲流离失所和悲欢离合。这家小得只能摆12张餐桌的中餐馆看上去毫无特色,它的装饰甚至没有任何亚洲风情,但里面却装载了太多的故事,有着太多的丰富和不可言说的微妙。

1. 丑陋的美国人

我至今还很记得那个下午。
窗外下着小雨,丹在室内滔滔不绝地大发宏论,语言泉水般地从他嘴里汩汩地冒出。他是一名五十岁出头的律师,西装革履,胖乎乎的圆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他常在午饭高峰期过后来周记小馆吃饭,今天便是如此。餐馆里只有面对面坐着的他和我:他坐在靠侧墙的老位置吃他每次必点的宫保鸡丁,我坐在靠后墙的桌子边摘绿莹莹的雪豆。我的后面是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映射出周记小馆的玻璃门面和上面棕榈树形态的绿色霓虹灯,自然也有丹开始发福的高大身躯和我年轻苗条的背影。不过这些我是看不见的,我在听丹大谈丑陋的美国人。

“什么是丑陋的美国人?” 我问。

“丑陋的美国人就是--”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在法庭上辩论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丑陋的美国人就是那种自私、自大和不负责任的……”

“那你是一个丑陋的美国人吗?”

“我?” 他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毫不迟疑地说,“不,我当然不是。” 我笑了笑。丹加强语气说,“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哦?” 我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他。他沉默了,低头吃了一口盘中的宫保鸡丁。丹是在婴儿潮中出生的美国人,他在骚动不安的60年代渡过少年时代,70年代初被征兵送到越南战场,侥幸没死没伤,回美国后重回学校读书,成为专业人士,结婚生子。周记小馆的常客中有不少这样的中年白男,丹便是其中的一位。

“对,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他开口说道,圆脸上带着惯有的微笑和自信。“二十年前,我被送往越南战场。我在那里呆了大约一年的时间。我急于离开越南,也很快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回国的途中我经过泰国,跟大多数美国大兵一样,我们在泰国寻欢作乐。我去了一个酒吧,一些泰国妓女在台上跳舞。她们的胸前都挂着一个小牌,牌子上写有号码。台下的士兵如果看中了某位姑娘,就把那姑娘的号码告诉酒吧经理。经理将姑娘带下台,我们照规定付钱,然后便可以带走姑娘。我看中了其中的一位。当经理上台去领那姑娘的时候,我在想我应该用哪种语言跟她交谈。我在高中时学过一点法语和西班牙语,也许她能说点法语。当然,如果她能说英语,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找女人并不完全是为了生理需要。我需要和女人交流。这里我得声明一点:我那时刚刚二十出头,没有结过婚,甚至还没有女朋友。经理将女孩带到我面前,她很文静,个子也比一般东方女子高大丰满一些。我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不喜欢个子比我小太多的姑娘,我会怕伤害到她。她的眼睛很大,很有表现力,仿佛要说的话都可以通过眼睛表达出来。我试着用法语和英语向她问好,她只是冲我微笑。看来她既不懂法语,也不懂英语。不过,这个姑娘很合我心意,我尤其喜欢她那双动人的大眼睛。我没有讨价还价,付了酒吧索要的钱,就带着她回到酒店。她真的很合我心意。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我才发现她是个聋哑姑娘,既听不见我,当然也没法陪我聊天。”

丹沉默了,是那种陷入往事的沉默。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急了些,我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当丹告诉我那个女孩是聋哑人时,我感觉自己被触动了。被什么触动我却不知道。我开始好奇他为什么想给我讲这个故事,为什么想向我证明他不是一个丑陋的美国人。

“当我知道她是聋子时,我对她的感觉完全变了。我不再把她仅仅看成一个卖笑的姑娘。她人很聪明,十分善解人意。从她连比带划的手势中,我猜到她来自泰国的乡下,家里很穷,有父母和兄弟姊妹。她挣的一点钱都得寄回去养家。第二天晚上,她带我去看了一场泰国电影。她能读懂泰文,那时的泰国电影都有字幕。她比划着向我解释电影的故事情节。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一样。当时许多美国大兵从酒吧预付一个星期的钱将妓女带回酒店,然后互相交换伴侣,洋洋得意地以为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这就是我说的丑陋的美国人。我没有干这种事,尽管有几个同伴打过她的主意。我开始将那姑娘看作是自己的女朋友。我带她逛街,给她买衣服和首饰。她甚至用她自己的钱买了一件T恤衫送我,虽然那件衣服对我来说小了一点。我们在一起呆了整整一周。分手时,我将身上带的大多数钱都给了她,她哭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回来后我结了婚,有了孩子,但我仍然常常想起她。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的样子和她的名字。”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Saengdao。”丹脱口而出她的名字。他确实记得很清楚。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在期待我说点什么。我不知该说什么。除了受制于语言--我当时的英语只够问一些简单而直接的问题,另外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真实的感受。事实上,丹的故事让我隐隐想起几部让我不太舒服的戏剧电影,从普契尼的日本版《蝴蝶夫人》,到《蝴蝶夫人》的越南版本《西贡小姐》,甚至连对《蝴蝶夫人》不无嘲弄的中国版本《蝴蝶君》也不例外。这三部音乐剧在中国都不太被待见,也说明了我的不舒服感不是孤立的。丹的故事甚至可以被看作是泰国版的《蝴蝶夫人》。我的脑子里突然对故事的真实性掠过一丝怀疑。这个故事他跟多少人讲过?为什么今天要跟我讲呢?因为我有着一张亚裔女子的东方面孔吗?或者是窗外的淅淅细雨和这空荡荡的餐馆触发了他对往事的记忆?

“你怎么看?海伦?你觉得我是一个丑陋的美国人吗?” 丹催促道。

不知为什么,我开不了口说出他想听到的话。这对我来说很不寻常。通常,我很容易理解并满足顾客的要求。但这个故事不知不觉地把我变成了曼谷女孩的同类,我似乎也失去了我的声音。

就在我焦虑地搜索该说什么时,老板阿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一看见丹,黝黑瘦削的脸上就绽开了笑容。“Bonjour!你好!” 他愉快地用中文和法语跟丹打招呼。

“Bonjour!你好!” 丹也恢复了他惯有的笑容。“辉,请你再跟我说一次:你懂几国语言?”

“五国。” 阿辉说。他的脸上仍然带着谦虚的笑容,不过,我从中发现了一丝窘意。

“天啦!辉,那你还在这家小餐馆做什么?你应该去联合国工作。” 丹大笑道。他又转向我说,“海伦,你好像也跟我说过你在中国是一名律师。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做女侍应?”

阿辉和我交换了一个窘迫的眼神,然后他说,“十二块七毛,跟平常一样。”

“跟平常一样。” 丹轻笑道。

“对,跟平常一样。” 阿辉的脸上依然挂着灿烂的笑容,但我知道只要他的美国顾客一离开,他的笑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阿辉是个有多重面具的男人。在他的顾客面前,他总能维持友好和迷人的风度;对我们这些打工的人来说,他大部分时间显得很温暖和体贴。不过,一旦涉及到生意上的事,他可以立马换上一副绝不废话的严厉面孔。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他比大多数中餐馆老板来得正派和有人情味。

丹起身走到收银台前。他掏出一张二十元的美钞递给阿辉,然后朝厨房里瞟了几眼,问,“安呢?她今天不是上班吗?”

“她母亲病了,她就早走了。” 阿辉回答道。他一边给丹找钱,一边开玩笑道,“怎么?难道你觉得我们的海伦不够好吗?”

“当然不是。别误会我的意思。” 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海伦很棒。她非常聪明,总是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他们谈论我的样子好像我不在场似的。我起身,把摘好的雪豆端到厨房,再出来时他已经离开了。阿辉递给我一张十美元的票子,朝我眨了眨眼,说,“今天给的小费不少。怎么?他给你讲了他的泰国女朋友的故事吗?”

“你怎么知道?” 我吃惊地问。

“他给我们这里的很多女招待都讲过这个故事。你有空可以问问安。”

这么说我是对的:这个故事被排练过很多次。“他真的有过一个泰国女朋友吗?”

“我怎么知道?不过,我这里每来一个女招待—不管是越南人还是中国人,他都会把这个故事讲一遍。估计就是越战老兵对越南忘不掉的记忆吧。” 阿辉说完便打开抽屉,开始数今天中午赚到的钱。

我安静地进了厨房,拿出包蟹角的材料,然后回到前厅。我又一次坐到墙上那面大镜子的前边,背对着镜子里反射出的玻璃门面和绿色的棕榈霓虹灯,还有眼前这空无一人的小餐馆。

不,这里绝不是空无一人。这里被来自过去的鬼魂出没萦绕,还有催生或者驱逐他们的欲望。这里充斥着挥舞着殖民权力和向它们俯首鞠躬的人们,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

这一次,我没有幸免。我发现自己被殖民者诱捕,我也有了被殖民的过去。

1975年4月13日,金边落入红色高棉手中,数千名平民逃离金边郊区。摄:Athit Perawongmetha/Reuters/达志影像
1975年4月13日,金边落入红色高棉手中,数千名平民逃离金边郊区。摄:Athit Perawongmetha/Reuters/达志影像

2. 安

在周记小馆打工的越南人主要是做厨子和女待应。有一阵子,厨房里的两位大厨都是越南人,他们的英语词汇很有限,不过我从阿辉口中得知—阿辉会说柬埔寨语、汉语、越南语、法语和潮州话,其中一位厨子在北越的共军中当过五年兵,还在柬越战争中打过柬埔寨,是迫使阿辉夫妇成为难民的敌对势力之一。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交流过对柬越战争的感受。另一位在前厅做女招待的越南女子告诉我,她曾在驻越南的美国大使馆做小秘书。美国人撤离越南时,她以为他们会让她从屋顶直接上飞机,结果美国人扔下了她。她只能和其他越南人一样,坐船偷渡到泰国。一条只能载50多人的船结果装了近两百人,途中不少人被挤到海里淹死。快到泰国时,船伕不敢靠岸,让难民自己游上岸。难民中有一些老人和孩子,还有不会游泳的人,便淹死在海里。多年后,我儿子在高中的一出叫“Anonymous”的戏中演男主角Anon。这出根据荷马的《奥德赛》改编的当代戏剧,讲的是一名来美国寻找母亲的难民男孩的故事。剧中虽然没有明说Anon是越南难民,但从剧情中可以判断Anon是东南亚难民。也许是跟母亲分离的经历,他扮演的这一角色受到不少好评。

在周记小馆,跟我关系最好的是一名叫安的越南女孩。她是一个娇小玲珑的越南美女,大大的眼睛,忽闪着的长睫毛,本来就精致的五官加上精致的妆容,让人觉得她像一个漂亮的洋娃娃,似乎更适合在酒吧而不是中餐馆这样的地方工作。但实际上,她在周记打了好几年的工,可以算得上是没被正式任命的经理。她很年轻,只有20岁左右,不过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漂亮女儿了,女儿的父亲跟她住在一起,但两人还没有结婚。老板娘告诉我,安两岁随母亲和混血儿的哥哥来到美国。母亲当年就在西贡夜总会酒吧云集的Tu Do街做过吧女,她的哥哥估计就是她做吧女时跟一个美国大兵生的混血儿。安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她似乎对越南战争一无所知,对越南也没有太深的印象,但她常常给还住在越南的生父寄钱。

安带我去过圣路易斯的很多地方:发廊,美甲店,地道的越南餐馆—她对圣路易斯深受美国人欢迎的两家越南馆子很不屑一顾,说他们卖的不是地道的越南餐。有一次她带去了一家藏在深街小巷中的一家越南小馆,周围都是民居,停车场也小得可怜。她把红色小跑车开进停车场后突然生起气来,说,“谁会像他这样停车?这样停旁边的车怎么开得出来?”

“谁呀?”我莫名其妙地问。

“还能有谁?”她用手指了指停在左前方的一辆mini van,说,“我哥哥的车。”

这是一家比周记小馆还要小的馆子。我们从后门走进去,一眼就看到几个越南小伙子正围着一张大圆桌吃饭,见我们进来,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我们。安旁若无人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带着我在一张靠墙的小桌边坐下。

馆子里除了我们两桌没有别的人。安的哥哥一定是那桌越南男人中的一个。我问,“谁是你哥哥啊?你怎么不跟他打招呼?”

安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肩头,注视着她哥哥的那张桌子,神情也有些怪怪的。我也扭头看那桌男人,注意到其中一个中等个头的小伙子长得有些像墨西哥人。不知为什么,很多亚裔混血儿长得像墨西哥人。我估计他就是安的哥哥,扭回头对安说,“我知道谁是你哥哥了。你们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那当然了。我们不同父亲,他是半个美国人。”这是安第一次谈到她哥哥,语气里似乎对哥哥的半个美国血统有些自豪似的。

“他知道他父亲是谁吗?”我忍不住问。

“海伦,我怎么知道?我离开越南时才两岁。”

我转移话题,问安这家馆子里最地道的越南菜是什么。餐馆里播放的是越南音乐,没有太复杂的旋律,只有呜呀呜嗯的声音,仿佛从心灵里发出的哀鸣。我想起胡兰成回忆二战末张爱玲对日本音乐的评价,她说日本音乐很凄婉,有亡国之音。我问安为什么越南音乐听上去这么忧伤。她说这不是越南现在流行的音乐,是她妈妈那代人喜欢的流行音乐,正好是越战时的产物。我看着安洁净光润的脸蛋,没有经过任何风霜的吹打,动人的大眼睛大概也没有为越战流过任何泪水。

吃完饭准备付款时,收款的女侍告诉我们,已经有人为我们付过钱了。我们不约而同朝那张圆桌望去,安的哥哥头也没抬地朝我们挥了挥手,然后继续跟朋友聊天。

安也带我去看过她母亲。她住在Tower Grove South,那里住了很多越南难民。安的母亲住在一条破旧的小街上,街两旁是一栋挨一栋的廉价房。门铃响了大约五分钟后,一位面带倦容的中年女子才把门打开。门开后,她还在用手背掩住口打呵欠。安用越南语跟她母亲介绍了我,她向我点头微笑,开门让我们进去。她住的房子是那种圣路易斯常见的单霰弹枪屋,房屋狭长,一条侧廊可以从前门望到底。进门便是客厅,迎面的墙壁上供着两层的佛像。第一层是观音像,头上一圈通了电源的光环,不断闪烁;第二层是家祖的像,一个跟我外婆装扮类似的老照片。佛像旁边挂着那种从中国店拿到的免费美女挂历。安见我打量照片,说这是她外婆。我一下子有回到童年的感觉。这间狭长破败的老房子跟我外婆的南方老屋也颇为相似。炎热的夏季会有穿堂风从侧廊吹过,十分凉快。厨房虽然在房子的最后面,但我已经闻到了熬汤的香味。安带我到厨房,炉子上果然咕嘟咕嘟地炖着汤。安说她母亲的炉子上一天到晚都熬着汤,这样她可以随时做一碗pho。安的母亲用越南话跟她说了什么,安便问我要不要来一碗pho,我求之不得地点了点头。她给我和安一人舀了一碗,加上米粉和新鲜蔬菜,又给我们拿出一种类似中国汤圆一样的东西,不过里面包的不是甜豆沙,是肉和黄豆沙,用鱼露拌着吃。这个曾经做过吧女的越南女子显然做得一手好菜。她看上去很疲惫苍老,眼角老会流出浓浓的液体。安从手提袋里拿出两盒眼药水递给她母亲,给我解释说她母亲来美国后一直在工厂做缝纫工,用坏了眼睛,她又舍不得花钱去买眼药,于是安常常给她带眼药水。

后来,我以安一家人,以及如丹一样的越战退伍军人的故事,写了一篇名为《纸鹤》的短篇小说。小说通过退伍老兵和安对极具东方含义的纸鹤的错位理解,表达了我对越战的理解和对东西方文化是否能真正沟通的怀疑。

2016年2月16日,一名女子撑著雨伞走过曼哈顿区一栋建筑物上的美国国旗。摄:Carlo Allegri/Reuters/达志影像
2016年2月16日,一名女子撑著雨伞走过曼哈顿区一栋建筑物上的美国国旗。摄:Carlo Allegri/Reuters/达志影像

3. 阿辉和阿卿

1975年4月17日对阿辉来说是个永世难忘的日子。这一天,红色高棉解放了金边。金边的市民以为内战终于结束了,他们的幸福生活从此就要开始了。街上人山人海,人们对着坦克车上的红色高棉战士欢呼。阿辉也混在人群中。车上士兵的年龄之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很多都还是些不过十三、四岁左右的孩子。一个个脸色青黄,衣衫不整,扛的枪比他们的人还高。就是这些孩子打败了龙诺的军队吗?阿辉的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这时,一个娃娃兵的眼光扫过人群,正好和阿辉的目光相碰。这一碰让阿辉打了一个寒颤,从那孩子气的脸庞上射出的目光饱含杀意和怨毒。阿辉感到彻骨的寒意。他无心再看热闹,离开人群往家中走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和平的蜜月是如此短暂。到下午两点,枪炮声便四下响起,阿辉躲在自己家里不敢出门。他家住在金边王宫附近,对面是一座博物馆,中间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那里原先是一个广场,现在四下搭着棚子,住满了从各地来金边逃难的人们。阿辉战战兢兢地从窗口伸出头朝外张望,看见鲜血如潮水一般从那些棚子里流出,广场上的草地很快浸满了鲜红的血。

接下来的两天中,更多的红色高棉战士进了城。一进城,他们就先去找表铺,有的一个人手上就挂着好几只表。然后他们冲进民宅驱散人群,要他们离开自己的家园,离开金边。

“我们往哪儿走?”人们问。

“随便往哪儿走。走到哪儿,Angkor都会看着你们。”

Angkor这个词反复从他们嘴里吐出,他们谁也不知道Angkor是谁,代表什么。

阿辉离开家时准备锁上家里的铁门,突然一颗子弹飞来打到铁门上,吓得他魂飞魄散,铁锁也一下掉到地上。他回过头,看见一名红色高棉的战士正拿枪对着他。

“不能锁门吗?”阿辉问。

那士兵一言不发,又往阿辉脚下的地面开了一枪。阿辉只好赶紧离开了家。这一走便是永别,他再没有回去过。

阿辉和阿卿的逃难故事都是在下午三点和五点这段时间讲给我听的。有时候是出于我的要求,有时候则是他们自己来了兴致。为了获得对那段历史的感性认识,我专门去图书馆借了“The Killing Field”的录像带回家看。电影让我做了噩梦,然而阿辉说真实的情况比电影里还要惨。离开金边后,他们被红色高棉抓进集体农庄,每天干重活儿:种地,挖塘泥,运石头,拆庙,砸佛像。柬埔寨的庙宇和佛像又特别多,怎么拆都拆不完。我说,你们做的事跟中国的文革很像。阿辉一听就来气了,说:红色高棉就是跟中国学的,他们派人去中国取经,中国也派军事顾问来训练红色高棉的干部。据说毛主席把在中国想做而没做成的革命输入柬埔寨,比如把城里的人全部驱空,赶到乡下劳改。但最后中国政府不认账,拒绝承认支持了红色高棉。阿辉说美国也对柬埔寨做了很多坏事,比如从1965年到1973年间,美军在柬埔寨扔下了270多万吨的炸弹,超过整个二战美军投放炸弹的总和。美军的轰炸可以说是造成红色高棉成长壮大的直接土壤。尼克松和基辛格也否认了对柬埔寨大屠杀的发生负有任何责任。

2015年7月22日,圣路易斯市。摄:Adrees Latif/Reuters/达志影像
2015年7月22日,圣路易斯市。摄:Adrees Latif/Reuters/达志影像

我问,“那时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阿辉苦笑。“天天想死,觉得生不如死。好多人也真的自杀了。我在小洞里萨河砸了三个月的菩萨像。我不负责砸,只负责把碎像运到河里扔掉。说来也奇怪,所有的碎像都沉入河底,只有佛像的头颅不沉,它们会飘在河面,顺着河往下游流,一直流进湄公河。我坐在船上看着飘在河面上的佛像头,心里想,他们连菩萨都敢砸,一定会遭天谴的,绝对长不了。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活了下来,没有死。”

不过,也有好几次阿辉与死神擦肩而过,每次他都靠惊人的直觉活了下来。他说有一次红色高棉让他们四十来个人去某个地方,也不告诉他们去哪里。以往去别处干活总有一个当地的干部带队,这次只有士兵押解他们。直觉告诉他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差事。他告诉一个同样来自金边的伙伴,说他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头,打算逃走。同伴为难地说,要是给抓住就没命了。阿辉说,好,那我们就此分手。逃走后,他不敢走大路,沿着还没放水的深渠沟底走,这才捡回一条命。后来得知去的那一拨人果然都没返回。

然而,他的父母就没有他那么幸运了。那时他们住在另一个村子里,离阿辉住的劳改营地大约半天路程。一天,他的父母托运粮的车队捎来一封信,说政府让他们去一个地方,但没说哪个地方。阿辉马上觉得事情不对,接到信后马上往父母住的村子赶。赶到时已经是傍晚,而他父母早上就动身了。一起去的人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或者是五、六岁的小孩,对革命没有用的人。阿辉知道他再也见不到他父母了。他跟我说,“有机会的时候,我要回一次柬埔寨,寻一寻我父母走过的路线,弄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2014年8月5日,金边,红色高棉吐斯廉屠杀博物馆,一间曾经被用作酷刑室的房间里,墙上挂著一张照片。摄:Damir Sagolj/Reuters/达志影像
2014年8月5日,金边,红色高棉吐斯廉屠杀博物馆,一间曾经被用作酷刑室的房间里,墙上挂著一张照片。摄:Damir Sagolj/Reuters/达志影像

4. 回忆

如果说,阿辉讲述的重点集中在红色高棉占领金边以后的生离死别,阿卿的回忆则萦绕着柬埔寨革命前的衣食住行,更符合人们对那个温和柔顺的丛林天堂的印象。她说她最怀念柬埔寨的吃,说金边晚上十点多钟以后,还有人提着篮子在街上叫卖刚出炉的面包,也有卖豆腐花和炒果的。街上的居民听见叫卖声就会打开窗户,叫住小贩。住在楼上的人们则会放下一个吊篮,里面有钱和碗,小贩便会舀上满满的一碗豆腐花,放上炒果和找钱,楼上的住户便会提上去。她常常提到她母亲用的一套烤蛋糕的铜模子,是十二生肖的形状,烤出来的蛋糕不但香喷喷的,还是神态各异的动物生肖,可惜没有带出来。最遗憾的是他们全家人在柬埔寨的照片,在他们逃难坐船时让雨水泡湿了,粘在一起怎么也撕不开,结果一张也没有带出,那段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便永远成了空白。

阿卿是个美丽沉静的女子,皮肤白皙,从小便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母亲对她管束很严,因此她常常显得有些忧伤。她提到她在柬埔寨上华侨办的中文学校,课程跟一般学校无异,教室是老式的建筑,学校里还设有孔庙。学生们穿的都是制服,女生要穿白衣黑裙和包头鞋,胸口上绣着学校的名字,不过阿卿更喜欢红色的衣服。她那时的男友是一位牙医的儿子,给她找来柬埔寨的红色国旗,让她裁剪做衣服。龙诺政府征兵时,牙医的儿子不想去送死,打算从老挝逃走。临行前来告别,请阿卿出去吃一顿饭,对女儿一向管束严厉的母亲居然没反对。这一别当然也是永别。牙医的儿子后来到了奥地利,刚开始他们还通了几年信,红色高棉将所有人赶出金边后,联络便中断了。阿卿等了他足足五年,直到他们听到谣言,说红色高棉打算迫使未出嫁的良家女子嫁给他们的伤残士兵,她这才和阿辉匆匆结婚。我说你和阿辉不是从小就认识吗?以前怎么没想到跟他好呢?她说,怎么可能?那时的他留披肩长发,穿喇叭裤,上衣紧身透明,可以看到肉,一副嬉皮士的打扮,在她眼里完全是个怪人。如果不是逃难,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嫁给他。

事实证明,嫁给阿辉,是她在生死攸关的非常时期最好的选择。没有阿辉,他们很可能就像死于红色高棉大屠杀中的两百万人口一样,埋尸柬埔寨。阿辉多次提到1978年底他在柬埔寨看到的末日情景。那时,越军开始攻打柬埔寨,他们被红色高棉押到越柬边境去收割庄稼,挖战壕。一路上,许多村庄空无一人,鸡鸭在房舍内外四处跳窜,满地的鸡蛋无人捡拾。田地里的庄稼黄灿灿一片伏倒在地,也无人收割。他们常常要花很多时间去找水。村子里的井倒是不少,可走近一看,井水的颜色十分可疑,还不停地翻滚着泡泡,冲上来一股异味。他们赶紧捂着鼻子跑开,知道红色高棉杀了村民后,将尸体扔到井里。尸体在井里发酵,腐烂,散发的气体不停地翻起水泡,好像一个个冤屈的鬼魂在嘀咕抱怨。阿辉他们一边走,一边感到巨大的恐慌,那种在《圣经》最后一章里描绘的世界末日来临时的恐慌。

红色高棉被越军打败后从边境撤回。许多战士经过自家村庄时,发现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也被红色高棉杀害了。

之后的两年里,阿辉带着家人四处寻找离开柬埔寨的机会。逃离柬埔寨也许是阿辉一生最传奇的经历。每次提起来,他的脸上都会容光焕发。“我们可是红十字会用车送过边境的。”他骄傲地说道。他专门从家里拿来一张柬埔寨的地图,把他们的逃难路线指给我看。他们先步行到盛产胡椒的Kampot,然后从那里坐车到西贡。在西贡住了两个多月,见没有离开的机会,又原路折回柬埔寨,和其他难民一样滞留在柬泰边境,看守他们那块地盘的是自由高棉党。

“他们比红色高棉好一点吗?” 我问。

“都一样啦,照样杀人不眨眼。”阿辉摇头说道。

不过,泰柬边境有许多国家派来的红十字会救护队,在那儿搭了很多棚子,救护难民中的病号。因此,自由高棉的士兵还不敢太放肆。

阿辉一到那儿,就注意观察地势。夜间,探照灯不断地扫过边境,直接跑过去是非常危险的。于是,他一边和自由高棉的人称兄道弟,一边机警地寻找机会。几天后,自由高棉的战士对他有些松懈,他们甚至打算给他一份工作,让他教难民中的小孩识字念书。殊不知此时阿辉心中已经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趁士兵不注意,带着阿卿和出生不久的儿子溜到红十字会的急救棚前。在众多的国家中,他选择了美国。他试探着敲了敲门,一名高大的美国医生探出头来。阿辉用法语跟他交流,但他不懂法语。阿卿抱着孩子就站在他身后。几个持枪的自由高棉战士已经发现了他们,正用柬埔寨语对他们喊话,说,“你们不要找麻烦,当心你们的脑袋!”

此时,阿辉已无路可退。回去肯定是死路一条。那名美国医生也注意到不远处的自由高棉士兵,他用手势告诉阿辉呆在原地不动,自己去找了一个瑞士人来跟他们交谈。阿辉把他们一家人的经历结结巴巴地说给那名瑞士妇女听,由瑞士妇女再翻译成英文,然后瑞士妇女和美国医生用英语交谈了几句。美国医生看了看阿卿襁褓中的儿子,抓起孩子的手臂,看见孩子的皮肤上有许多小小的红斑。他点了点头,说可以了。然后他们找了一辆标有红十字会的越野吉普,将他们安全送到泰国。在泰国难民营等了两年之后,他们终于来到美国。

阿辉说,直到今天,他每年都会给红十字会捐款。他告诉我其实在泰国难民营填表时,他开始填的是去中国大陆和台湾,但两边都拒绝接受难民,所以他选择了美国,说他此生都不会再踏上中国的国土。我记得听到这里时有些赧然,为自己的国家感到羞耻。然而2016年以后,美国也掀起了反难民和移民的浪潮,因为同情心接受身处险境的难民突然变成一件坏事。我百思不解,难道美国也要变得跟中国一样吗?

我很想听听阿辉和阿卿对这件事的看法,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当新冠疫情袭击美国、反亚裔情绪不断攀升时,我开始担心他们的生意和安全,便专程去看望了他们一次。但到后却发现周记小馆已经永久关闭。他们现在人在哪里?夫妇俩都退休了吗?是新冠疫情还是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导致了餐馆的关闭?我无从知晓。

我透过布满灰尘和污迹的玻璃门面向里张望,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被遗弃的空间。我熟悉的每个实体痕迹都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过去的那些人和事。他们曾经在这里相聚交谈,分享心中挥之不去的伤痛,继续灵魂深处未完成的对话和挣扎。

现在,这里是真的空空如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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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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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中國人天天要別人承認歷史,但我們自己身上也是一大堆還不清的道德債啊

  2. 我最近才看完‘同情者’一部很關於越南戰爭的書‘在這裡突然想到同樣身為華人的我’同樣的悲涼‘我也一樣在我的國家經歷這一樣的’逃離‘一樣的悲傷’我該逃到何方

  3. 写的真好。身为在海外的华人,我们这一代又将会面对怎样的历史?

  4. 写得真好。
    看完纪录片S21 killing machine那晚我也做了噩梦,数不清的尸体和看不懂的柬埔寨文…

  5. 文章寫得好。
    赤柬暴行可以另開專題作深入報導,地獄。

  6. 好感動。讓我對對越南的歷史又有了更多認識

  7. 好喜欢她的文字,希望作者多多写作。

  8. 丹只不过是购买了Girl Friend Experience, 便觉得高人一等了。看来殖民者们的嫖资里,还有提供了精神价值和心安理得这一项。

  9. 真好看的一篇,很能打动人。还想看作者的其他文章~

  10. 口述实录,很好的文章

  11. 這位作者太會寫了!希望能常在端看到她的書寫!

  12. 感动 写得好

  13. 去国:离开本国。 比如去国离乡

  14. “去国怀乡 忧谗畏讥”,去国也是很常见的用法。虽然端的小编审稿经常不认真,但这个不是人家的问题lol

  15. 去国的大陆人?是把出国两个字打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