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知識人談台灣禁書史:不能印、不能賣的書,被撕掉的書,永遠消聲匿跡的書

「如果知道了那樣的歷史,你還想要再來一遍嗎?」
曾於台灣被列為禁書的書。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馬克·吐溫是不是馬克思的兄弟?」

深藍色封面的《查禁圖書目錄》,是民國五十五年(1966)十月由台灣警備總司令部編纂,也是台灣文化部「典藏網」芸芸文物中的一幅影像。如果沒人再去翻閱這本收藏於國立台灣文學館的原件,這本目錄將與它前後出現的數本修訂版,一同隱入歷史塵煙。然而,僅僅是半個世紀前,台灣的審查員們卻是手持這本目錄,在戒嚴年代逡巡,試圖將異己者的思想束縛在一冊名單之中。

如今在台灣講起「禁書」,似乎是一個久遠的名詞,但其實從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日治時期頒布的「台灣出版規則」計起,至1987年蔣經國政府宣佈解嚴,近百年時間裡,台灣的出版與言論自由一直受到壓制。2019年,首爾書展特別企劃了「禁書:竹林裡的幽靈」專題展,邀請台灣、日本、馬來西亞、土耳其等地的出版機構合作,展出各國歷史中的禁書。

擔任特展台灣選書顧問的出版人郝明義,曾藉此總結了十項以往台灣禁書的理由,包括「共產思想」、「叛逆社會體制」、「有傷社會風化」等等,都有可能成為一本書被禁的原因;而諸如魯迅、沈從文、老舍等1949年後留在大陸的「附匪作家」,他們的作品都必然在禁書之列。

《查禁圖書目錄》。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查禁圖書目錄》。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日治時期政府對出版的管制,主要是在禁止出版牽涉訴訟案件、冒犯皇室尊嚴、有違社會風俗等方面的書籍;而到了國民政府戒嚴期間,隨著官方加強對民間的高壓統治,書籍被禁的原因也愈來愈多,執行查禁的機構更是包括台灣省政府、警備總司令部等等,無孔不入。由於這種審查體制所涉範圍甚廣,執行者的背景又參差不齊,因此還有許多其他書籍被禁的理由,在今看來十分荒唐。

例如學者古遠清在《台灣查禁文藝書刊史》中記述道,台灣的左翼作家陳映真,曾在被捕時受到盤問,審訊者質疑他為何會有美國小說家馬克·吐溫(Mark Twain)的書——「馬克·吐溫是不是馬克思的兄弟?」在紅線密佈的戒嚴年代,「寧可錯殺,不可錯放」,在官方把控之外的出版和流通,無不危機四伏。

紅線密佈的戒嚴年代,「寧可錯殺,不可錯放」,在官方把控之外的出版和流通,無不危機四伏。

然而,戒嚴年代也並非密不透風,仍有一群人為了傳遞知識,而甘願冒險,寫書、出書、賣書,讓思想得以在肅殺的社會氛圍中悄然流動。我們訪問了三代知識人,從戒嚴時期流離海外的出版人、解嚴前夕販售「匪書」的獨立書店人,到如今回望歷史的禁書策展人,對於他們而言,禁書年代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在思想箝制的過程中,這些書與人,又是如何逃逸於當局種種審查規限,讓新潮知識仍能在戒嚴時期流通於世?

林衡哲。 攝:陳焯煇/端傳媒
林衡哲。 攝:陳焯煇/端傳媒

Part A:六七十年代

林衡哲:自由滋味,新潮文庫到海外出版

1968年,29歲的林衡哲從台大醫學院畢業,準備踏上前往美國的行醫之路。離開的時候,他還未意識到,此行將如何改變人生軌跡。

如今已入耄耋之年的林衡哲,坐在淡水居所的大堂,雙眼微闔。跟前的茶几上放滿了他參與出版、或深受影響的書。這些書,也見證了他在台灣意識上的轉變。「我剛剛去美國的時候,還沒有什麼台灣意識。」林衡哲已數次在訪談、回憶錄中這樣說過。

在成長過程中,梁啟超、胡適、林語堂的作品常是林衡哲的桌邊讀物;到了大學時期,他又迷上了影響一整代台灣知識青年的《文星》雜誌:「那時候我都在看《文星》這種介紹世界的(雜誌),卻看不見台灣。」

1957年由「文星書店」社長蕭孟能創辦的《文星》雜誌,在六十年代交由作家李敖擔任主編,是以思想與批判性著稱的刊物,為當時的台灣知識份子引介了許多西方思潮。然而在林衡哲成長的年代,本土思潮尚未興盛;生於宜蘭的他,就連同鄉、台灣鄉土文學代表作家黃春明的作品,也是赴美後才如獲至寶般地開始閱讀,並不斷感嘆這些作品「比魯迅的還好」。

這一趟前往美國的機票,也是林衡哲靠著翻譯外文書賺來的。

1962年1月,《文星》雜誌第51期面世,李敖擔任主編,以胡適作為當期封面。胡適當時的一番話,對林衡哲產生了深刻影響——「與其在課堂誤人子弟,不如翻(譯)一本世界名著來得有貢獻。」當時,林衡哲為了籌措學費,在繁重課業之餘,還兼任家庭教師;然而正因從胡適這句話得到激勵,他決然地在大四那年暑假推掉了四、五個家教工作,也不回老家宜蘭,而是留在宿舍拼命了三個月,把《當代智慧人物訪問錄》翻譯出來。

林衡哲編譯的書。 攝:陳焯煇/端傳媒
林衡哲編譯的書。 攝:陳焯煇/端傳媒

已經進了黑名單

「如果給文星出,你可能出不了國。」

《當代智慧人物訪問錄》是林衡哲的第一本譯作,集結了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藝術家杜象(Marcel Duchamp)等 14 位生活在19至20世紀的世界名人專訪,一連賣出四版。他仍記得,在李敖的最後一次演講中,還談及將這本書推薦給文星出版人蕭孟能的往事。自此之後,林衡哲開啟了外文書翻譯的大門;因為崇拜哲學家羅素,他緊接著就翻譯了《羅素回憶集》、《羅素傳》兩本同樣對後世影響很深的作品。

這兩本書原本也將交由文星出版,然而蕭孟能卻推辭了,理由是:「如果給文星出,你(林衡哲)可能出不了國,因為我們(文星)已經進了國民黨的黑名單。」原來在六十年代初,作為黨外雜誌先驅《自由中國》主要作家的殷海光,因寫下社論〈大江東流擋不住〉以呼籲民主潮流,而受到國民黨政府的連續打壓。這件事也是台灣白色恐怖年代時,為人所熟知的「雷震案」的其中一環。殷海光是自由主義學者,十分崇拜羅素,且也是文星的作者群之一。1966年,他在文星出版了著作《中國文化的展望》,不久後該書就因「反對傳統文化精神,破壞社會倫常觀念」之罪名而被查禁,文星也一度受到當局的針對。

政治緊繃的年代裡,文星陸續出版了不少「反動」作品,其中包括李敖的《為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李聲庭的《人權・法治・民主》等書籍,也都在面世後不久就遭查禁。而就在殷海光一書被封禁的兩年後,1968年2月15日,文星書店總經理鄭錫華就因「叛亂嫌疑」被捕;五天之後,蕭孟能亦因「叛亂嫌疑」被調查。風口浪尖之時,林衡哲翻譯的兩本有關羅素的作品,最後與文星交錯,轉而交由彼時新成立的志文出版社出版。

志文的發行人張清吉,也是1963年開業的長榮書店的創辦人。在風聲鶴唳的六十年代,長榮是不少文化人尋覓禁書的去處之一,作家李敖、學者秦賢次等都是常客。六十年代末,剛從書店與百貨林立的衡陽路上遷至西門町峨嵋街不久,文星書店就因政治打壓而面臨停業;當時,長榮書店剛巧搬到文星隔壁的中華路上,張清吉目睹了結業前人山人海的場面,深感羨慕,也因此立下了書籍出版的志業。

機緣之下,林衡哲將兩本羅素之書交給張清吉,自此拉開志文出版社與「新潮文庫」的序幕。在西方思想開始盛行的年代裡,長達十萬字的《羅素回憶集》作為「新潮文庫」的第一本書,一經面世,就在三個月之內銷出了五千本。這也為「新潮文庫」打下了引入西方新學與文化的基調,恰好迎合了當時台灣讀者對外界新知的需求。

林衡哲編譯的書《當代智慧人物訪問錄》。 攝:陳焯煇/端傳媒
林衡哲編譯的書《當代智慧人物訪問錄》。 攝:陳焯煇/端傳媒

「『新潮』的稿費蠻高的,一本最多可以賺台幣一萬塊,當時住院醫生一個月也只有兩千塊,所以有很多醫生都來問『有什麼好康的』(可以翻譯)。」當時,林衡哲與同窗好友廖運範醫師合作編譯了《讀書的藝術》,收入叔本華、吳爾芙等二十多位作家的閱讀思考;其後,廖運範更是與其他醫界友好如賴其萬、林克明等,一同將佛洛伊德、佛洛姆等精神分析前驅的作品引入台灣,也掀起了一陣醫師參與學術翻譯的風潮。

在出國以前,林衡哲總共幫志文編了六本書,拿到四萬六千塊,而從台灣到紐約的機票也差不多是四萬塊,翻譯所得正好補貼了林衡哲的行旅所需。

「他告訴我,這本書要死後十年才能出版」

抵達美國後,林衡哲從醫同時,也追聽了多場摯愛的交響樂演出,亦積極參與同鄉會活動,其中就包括在紐約希爾頓飯店舉行的「台灣民眾大會」。林衡哲記得,那場大會由當時同樣是旅美留學生、其後成為結構力學專家的鄭紹良主持。而那也是林衡哲第一次聽到了獨立運動領袖彭明敏的演講,在後者流亡一年之際。

因參與起草「台灣自救運動宣言」而被判刑八年的彭明敏,在1970年以易容方式逃離台灣,其後接受瑞典政府政治庇護,並於次年抵達美國。其時,林衡哲讀畢彭敏明的英文自傳《A Taste of Freedom》,內心深感震撼。這本書的影響力,多年來一直在台灣知識人之間延續。十多年後,1982年10月30日,「北美洲台灣文學研究會」在洛杉磯舉行;那年,主辦方邀請了台灣作家鍾肇政、李喬等赴美與會,林衡哲還深深記得:「鍾肇政住我家,他整晚沒有睡覺,就在看《自由的滋味》;看完之後,也不敢把書帶回去。」

此後,林衡哲更積極開拓海外禁書出版,並參與將《自由的滋味》譯成中文,那也成為他在美国出版的三本重要的禁書之一。另外兩本,分別是曾被視為「文化漢奸」的音樂家江文也傳記《現代音樂大師——江文也的生平》,以及台灣文學家吳濁流的《無花果》。

 (左) 彭明敏《自由的滋味》。封禁理由: 「該書內容嚴重不妥,核已違反〈台灣地區戒嚴時期出版物管制辦法〉第三條第六款『淆亂視聽足以影響民心士氣』、七款『挑撥政府與人民情感』之規定,依同法第八條扣押其出版物。」(「台灣警備總司令部74.09.06.(74)劍佳字第4331號函」,廖為民《解嚴之前的禁書》)。 (右) 吳濁流《無花果》。封禁理由: 「吳濁流著:『無花果』一書,於民國六十九年間,曾由林白出版社出版,因部分文稿,扭曲事實,混淆視聽,挑撥政府與人民情感,本部業於民國六十年四月十二日以(60)助謙字第二三二〇號函查禁在案⋯⋯」(教育部,民國74年11月11日,查禁取締。「國家發展委員會檔案管理局」)。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左) 彭明敏《自由的滋味》。封禁理由: 「該書內容嚴重不妥,核已違反〈台灣地區戒嚴時期出版物管制辦法〉第三條第六款『淆亂視聽足以影響民心士氣』、七款『挑撥政府與人民情感』之規定,依同法第八條扣押其出版物。」(「台灣警備總司令部74.09.06.(74)劍佳字第4331號函」,廖為民《解嚴之前的禁書》)。 (右) 吳濁流《無花果》。封禁理由: 「吳濁流著:『無花果』一書,於民國六十九年間,曾由林白出版社出版,因部分文稿,扭曲事實,混淆視聽,挑撥政府與人民情感,本部業於民國六十年四月十二日以(60)助謙字第二三二〇號函查禁在案⋯⋯」(教育部,民國74年11月11日,查禁取締。「國家發展委員會檔案管理局」)。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我的文化上的台灣意識經過《無花果》與《自由的滋味》的洗禮後,終於萌芽了。」林衡哲曾在文章中如此自白。「吳濁流的第二本書是《台灣連翹》,他告訴我,這本書要死後十年才能出版。鍾肇政剛好在(吳濁流逝世)十年的時候翻譯了這本書,於是就放在『台灣文庫』。」吳濁流逝世於1976年,而這本被封存的遺作,確然在尚未解嚴的1986年應約而至。

這些流離於異鄉的台灣之書,經由出版人、學生領袖、同鄉會,一一送到讀者手上;作為出版者的林衡哲,就在期中穿針引線。然而,也正是因為出版禁書之事,他的名字出現在當局者的「灰名單」上。自此無法回到故土,甚至錯失與父親的最後一面。「當時我們在海外,十個醫生裡,有三個都是黑名單」,如今說來已淡淡然。

回憶翻譯出版生涯、以及在赴美後種種意料之外的經歷時,林衡哲一直微微闔著眼睛,彷彿能夠重新感受一次。在出過的這麼多本書中,他講得最入神的,莫過於《白鳥之歌:大提琴家卡爾薩斯的心路歷程》—— 「我親自聽過他的演出,1970的4月15號,在林肯中心,那一場很感動。」

加泰隆尼亞的大提琴家卡爾薩斯,每場演出最後都會演奏《白鳥之歌》,是來自故鄉的民歌。「加泰隆尼亞也一直想從西班牙獨立出來。」林衡哲將加泰隆尼亞與台灣的境況並陳,樂曲更將剛到美國不久的他,帶到思緒中的故鄉去了:

「那時候,他想著他的加泰隆尼亞,而我想著我的台灣。」

唐山書店。攝:陳焯煇/端傳媒
唐山書店。攝:陳焯煇/端傳媒

Part B:八零年代

唐山書店:解嚴前夕,風暴外圍

「我們這裡的禁書又分兩種,一種是『匪書』,那些沒有跟國民政府過來(台灣)的,那時候叫作『附匪學者』;另外一種是馬列主義相關的書。」

1982年3月24日,總統府國策顧問陶百川在《台灣自立晚報》發表文章〈禁書有正道,奈何用牛刀〉,對於當時的書籍審查制度提出挑戰。同年,唐山出版社成立;老闆陳隆昊因曾在南天書局打工,認識了時興的翻版書行業,因此開始自己印刷,發行左派、非主流、為弱勢發聲維權的書刊。

兩年後,唐山書店開幕,落腳於台灣大學附近公館一帶。

雖已到了戒嚴尾聲,但當時台灣的政治風氣仍然肅殺;隨著黨外運動日漸興盛,當局對於思想性的文字審查也未減弱。「解嚴以前的禁書,大概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情色類的書籍,由台北市政府管;而我們這裡的禁書又分兩種,一種是『匪書』,那些沒有跟國民政府過來(台灣)的,那時候叫作『附匪學者』;另外一種是馬列主義相關的書。」

八十年代,是台灣黨外雜誌愈發蓬勃的年代,從溫和派的《八十年代》到更為激進的《美麗島》等,許多知識青年投身其中,這樣的氣氛也與仍處戒嚴時期的管控氛圍形成張力。陳隆昊還是找到了獨立書店的轉圜餘地:「這種書銷量很好,總會有人印;我後來發現,只要不是印,他們不會找你麻煩,至多就是沒收。」儘管如此,當時敢賣禁書的書店卻也不多,「沒有人賣這種書,只有唐山最大膽。但是我也衡量過,危險性已經不如十年前,所以我敢。」

陳隆昊記得,當時台灣流行開「發財車」賣書,流動書商總是到各個大學去巡迴,遇到審查人員也可以儘速駕車離開。還有一類賣「匪書」的小攤販,也時常會在大學區出沒:「從(唐山現址)這裡走出去,轉角處,以前有一個老頭子擺了個小書攤,就像『明星咖啡館』樓下的周夢蝶一樣。」只是隨著年月過去,許多當年的流動書商已不在人世了,「跟我比較熟的那一車,他已經去世了,其他人我已不是很熟。」

從唐山書店現址走出去,轉角處,以前有一個老頭子擺了個小書攤,就像『明星咖啡館』樓下的周夢蝶一樣。攝:陳焯煇/端傳媒
從唐山書店現址走出去,轉角處,以前有一個老頭子擺了個小書攤,就像『明星咖啡館』樓下的周夢蝶一樣。攝:陳焯煇/端傳媒

「所以從我的賣書歷史、盜版歷史,可以看出來台灣的思潮的演變。」

「但我是開書店的,跑不掉,那(書)就只好被他們沒收了。」陳隆昊苦笑。作為出版行業的下游,書店時常要面對警備總部不定期來訪,檢查店內是否有《查禁圖書目錄》中編冊的書目。為應付突襲,唐山書架上的禁書數量很少,總是只放兩三本,其餘都藏在倉庫中。

隨著書店愈開愈久,陳隆昊逐漸發現了警總來訪的規律:「當時,他們來幹這種事情,也會覺得『到底需不需要』。過了一段時間,我慢慢地抓到他們的節奏,就是到月底的時候會來,因為他們要交報告。」因此每到月底,書架上的禁書就會減少,審查員依章辦事、沒收架上可見的寥寥數本,「當時他們還會開『沒收單』,不過大概都找不回來了。」

戒嚴年代,容易買到禁書的地方並不多,唐山因此名聲鵲起,許多知名的黨外雜誌如《戰爭機器》、《島嶼邊緣》、《台灣社運季刊》都在唐山有售。「當時的黨外雜誌,當然有風險,有時候出一期有兩期就被禁,就換個名字繼續出版。其實我那時候看了很多黨外雜誌啊,可是沒有把它留下來,很可惜。」

不賣就不是唐山了嘛!

既然冒著一定風險,為什麼還願意寄售呢?「我沒有理由不賣,要不然就不是唐山了嘛!」講到這,陳隆昊眼神中流露著自豪。但同時,他的內心也恪守著一條底線——「我來台北念書的時候,我媽媽經常嘱咐一句話,就是不要去碰政治,所以我就抓住了這個基本原則。當時有許多新潮流,我都沒有加入;如果有加入的話,我現在也許就變成新潮流的大佬了。」他打趣道,「然而我去做了外圍的事情。」

唐山書店老闆陳隆昊。攝:陳焯煇/端傳媒
唐山書店老闆陳隆昊。攝:陳焯煇/端傳媒

「我們讀書的時候,就是這三大系統控制台灣的(思想)。後來逐漸有人盜印國外的書,慢慢才開始,讓這三間出版社的力量(逐漸削弱)。」

先後畢業於台灣大學考古系、政治大學邊政研究所,陳隆昊並沒有順理成章地選擇學術研究,反而開起了書店,這也與他的「外圍」意識緊緊相關:「首先就是,我自己愛看書,我想這是(開書店的)最大原因。另外一個原因,我說我想變成這個行業的⋯⋯不是中堅力量,而是外圍力量,能夠跟大家一起做這件事情,因為覺得這對於社會來說是有意義的。」在思想紛呈的時期,唐山既有左派的書、也一樣賣右派的書;既有共產黨方面的書,也有國民黨推薦的書,在陳隆昊看來,這是為了「讓讀者自己去感受、自己作出選擇。」

除了賣書,翻印也是唐山的主力業務。「當時正逢西方思潮,許多老師留學歸國,他們引進了一些新思想,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唐山的翻印工作,可謂緊貼著這一波學術潮流,從性別平權到後殖民研究,許多議題皆有涉略:「所以從我的賣書歷史、盜版歷史,可以看出來台灣的思潮的演變。」

這些「地下」翻印事業的對立面,則是由政府主導的官方出版機構。「當時有三個官方(出版)機構,一是國防部的『黎明書報社』,二是蔣經國救國團的『幼獅』,還有中央黨部的『中央文物供應社』。我們讀書的時候,就是這三大系統控制台灣的(思想)。後來逐漸有人盜印國外的書,慢慢才開始,讓這三間出版社的力量(逐漸削弱)。」

官方機構之一的「中央文物供應社」,其原址就在唐山書店附近,如今已改建成教會。 攝:陳焯煇/端傳媒
官方機構之一的「中央文物供應社」,其原址就在唐山書店附近,如今已改建成教會。 攝:陳焯煇/端傳媒

越禁越美?

「很多書,其實你越是禁止,大家越是想看;到了滿大街都有,還不見得會有興趣。」

官方機構之一的「中央文物供應社」,其原址就在唐山書店附近,如今已改建成教會。「他們選在這邊當然有原因,就是因為台大。」陳隆昊指向不遠處,歷史場景早已消散,「解嚴以後,政府覺得沒有必要了,就把那塊地賣了;現在經過,你更不知道那以前是控制大學生思想的地方。」

七零年代,仍是學生的陳隆昊也曾感受過這樣的思想控制。在他記憶中,每所大學都有「教官办公室」,台大是「孔之忠」,政大則是「孔之孝」。每逢學生要貼海報或做講座,都必須事先申請;遇上敏感議題, 教官室更會派人坐在後面監聽:「去聽講座的大家,大概都互相認識嘛,想說怎麼突然有一個人坐在後面,而且還不跟人講話呢?」

到了讀研究所的階段,陳隆昊有了更多與禁書接觸的機會:「我是在政大唸研究所的,那時候就去東亞(圖書館),那裡有什麼書都有,但需要特殊的出入証。當時,我總是等管理員去上廁所、或者吃飯的時候,趕快把馬克思的書拿來看。」既已可以進入圖書館,為何還要有所避忌呢?陳隆昊解答道:「他雖然只是圖書管理員,可是他會知道每個人喜歡(怎樣的書)」,也正是在那樣小心翼翼的年代,有這樣一群人「最想看的東西就是馬克思、恩格斯」,只因事物總是「越禁越美」。

躲在圖書館層架之間的陳隆昊或許想不到,若干年後出版《資本論》的最大考量,竟然是「有沒有人會買」——「很多書,其實你越是禁止,大家越是想看;到了滿大街都有,還不見得會有興趣。」

【你想像不到的十本禁書】

莎士比亞《柔蜜歐與幽麗葉》。翻譯者曹禺於1949年留在中國,因此被國府判定為『附匪』。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莎士比亞《柔蜜歐與幽麗葉》。翻譯者曹禺於1949年留在中國,因此被國府判定為『附匪』。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海明威《沒有女人的男人》。由於譯者馬彥祥為中國共產黨黨員而查禁。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海明威《沒有女人的男人》。由於譯者馬彥祥為中國共產黨黨員而查禁。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瓊瑤《窗外》。封禁理由:涉及師生戀與婚外情,1963年作品一發表就引起輿論譁然,也與當時政府力倡的戰鬥文藝不符。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瓊瑤《窗外》。封禁理由:涉及師生戀與婚外情,1963年作品一發表就引起輿論譁然,也與當時政府力倡的戰鬥文藝不符。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高爾基《天藍的生活》。高爾基的作品受到蘇聯及中共大力推廣,因此成為禁書。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高爾基《天藍的生活》。高爾基的作品受到蘇聯及中共大力推廣,因此成為禁書。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金庸《神龍擺尾》(《射雕英雄傳》)。1959年12月31日,由警備總部規劃執行『暴雨專案』,展開針對武俠小說的查禁行動。真正原因眾說紛紜,有些人認為不少學生誤信書中內容,翹課上山尋找武林高手,嚴重影響課業;或者書中宣揚行俠仗義的價值觀,有煽動人民造反之虞。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金庸《神龍擺尾》(《射雕英雄傳》)。1959年12月31日,由警備總部規劃執行『暴雨專案』,展開針對武俠小說的查禁行動。真正原因眾說紛紜,有些人認為不少學生誤信書中內容,翹課上山尋找武林高手,嚴重影響課業;或者書中宣揚行俠仗義的價值觀,有煽動人民造反之虞。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朱光潛《談文學》。1949年朱光潛留在中國,被視為『附匪作家』,這本文藝理論的書即遭查禁。圖: 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朱光潛《談文學》。1949年朱光潛留在中國,被視為『附匪作家』,這本文藝理論的書即遭查禁。圖: 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紀德《田園交響樂》。因翻譯者麗尼(本名郭安仁)為『附匪作家』,遭到查禁。圖: 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紀德《田園交響樂》。因翻譯者麗尼(本名郭安仁)為『附匪作家』,遭到查禁。圖: 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馮芝生(馮友蘭)《中國哲學小史》。作者馮友蘭,因贊同中共的立場,其作品被國府列為禁書。圖: 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馮芝生(馮友蘭)《中國哲學小史》。作者馮友蘭,因贊同中共的立場,其作品被國府列為禁書。圖: 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魯迅《阿Q正傳》。由於中國共產黨對於魯迅的推崇,以及其作品對時局、政權的批判性,因此戒嚴之後,魯迅的作品迅速成為禁書。圖: 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魯迅《阿Q正傳》。由於中國共產黨對於魯迅的推崇,以及其作品對時局、政權的批判性,因此戒嚴之後,魯迅的作品迅速成為禁書。圖: 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梁羽生《江湖女俠》。《大公報》的立場左傾,梁羽生在大公報任職、發表作品,因此他的武俠小說也在禁書之列。圖: 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梁羽生《江湖女俠》。《大公報》的立場左傾,梁羽生在大公報任職、發表作品,因此他的武俠小說也在禁書之列。圖: 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Part C:別走回頭路

台灣文學館如何解謎禁書史

2023年6月21日,「文壇封鎖中-台灣文學禁書特展」在台灣文學館開展。漫長的封禁歲月在展場中壓縮呈現,空間配合實境解謎遊戲,試圖讓參與者親臨現場,逐一辨認出那些正在消散的歷史。

「『禁書』這個議題並不大,可是它有張力,可以處理的歷史背景(很多),人們也總是比較喜歡聽一些懸疑感的東西。閱讀了一些資料之後,我們覺得『禁書』是可以好好處理的。」策展人簡弘毅介紹了禁書展的構想。他過去也曾研究與禁書相關的題目,長期處理1950、60年代台灣文壇事件,而這些又都與國家政策、國共對峙等政治問題緊密相連。

剛坐下不久,簡弘毅就從身後拿出一本《查禁圖書目錄》影印本,這也是引發他好奇心的開端:「我以前在圖書館找到這本 —— 無聊的書名、作者、譯者、出版者,書裡有一些查禁機關日期等資料性內容。看似無趣,但我從以前在做一些相關調查時,就發現了很多好玩的事情。」

揭開目錄,我們看到一部分令人詫異的禁書名單,既有《格列佛遊記》、《寓言故事》這類普世文學讀物,還有《單管收音機》、《短波收訊機》等物理學專書,被查禁的原因卻不得而知。「一條一條的書目,本身就有很多想像。在展覽還沒開始之前,我已經翻過多次了,這種事情就引起我的好奇。」

簡弘毅。攝:陳焯煇/端傳媒
簡弘毅。攝:陳焯煇/端傳媒

第三類:永遠消失匿跡的書

「有些書曾經被禁後來解禁,有些書雖然被禁但是還是會流通,有些書總有人偷偷收藏,但也有真的什麼都看不到的書。」

簡弘毅留意到,在閱讀文學史的過程中,總有一些比較知名的案例,比如說李敖,寫什麼都會觸碰政治上的禁忌;又如郭良蕙的《心鎖》,因小說中有關性與婚外情的書寫,而六零年代被認為是「黃色小說」,更受到了謝冰瑩、蘇雪林等作家撻伐,然而這些情慾書寫,在今天看來絕不至於要被封禁。「在那些(閱讀的)過程中,也會慢慢知道,禁書可能有著顯而易見的理由,比如跟左派、跟情色有關;但還是有一些翻來翻去,也不知所以然,因此就有很多故事可以講。」

然而展覽想要講的,還不止於被捲入《查禁圖書目錄》的條目,更有在威權年代寂寂消失的無名之書。「在講禁書的時候,通常有幾個角度。最顯而易見的是政策、法令,另外一個比較常被討論的,就是有些書看不到封面、或某幾頁被撕掉,可是第三種,我覺得才是最難、也是最想要處理的。」簡弘毅所說的這一類書,多是因為作家身邊有人遭受白色恐怖牽連,或因害怕而自我審查,從此消聲匿跡的書。燒掉那些書的,不是警察,也不是政府,而是作家自己。

也正是這些空白之處,成為了禁書史上的關鍵註腳:「一開始我說要做禁書,大家都說這是好題目,可是書被禁了,到底要展什麼?細細研究之後才發現,有些書曾經被禁後來解禁,有些書雖然被禁但是還是會流通,有些書總有人偷偷收藏,但也有真的什麼都看不到的書。所以這也是很微妙的。」

然而,在解嚴已近四十載的今天,抵抗遺忘成為了難題。「很多人都比較抗拒嚴肅的歷史議題。如果四平八穩地講禁書、講查禁政策,恐怕不少人就先自我抗拒、就不來了。」為了吸引到更多讀者,策展團隊將遊戲融入展場空間,引導參與者穿越時空、帶入禁書年代的「讀者」角色,從旁尋找各種線索。「但遊戲終究只是一個手段,我希望透過這些過程,策略性地讓來參觀的人不只是被動接收訊息,而是主動參與。」

郭良蕙《心鎖》。封禁理由: 「1962年11月『婦協』向國民黨政府內政部檢舉,以《心鎖》內容亂倫,穢淫,要求政府查禁此書。」(應鳳凰〈解讀1962年臺灣文壇禁書事件-從《心鎖》探討文學史敘事模式〉)「整個的心鎖,描寫性行為,所以你發了財!這本書的銷路越好,你製造的罪惡感越大,你忍心用這種骯髒的,犧牲無數青年男女的前途換來的金錢嗎?(謝冰瑩:〈給郭良蕙女士的一封公開信〉《自由青年》339期)。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郭良蕙《心鎖》。封禁理由: 「1962年11月『婦協』向國民黨政府內政部檢舉,以《心鎖》內容亂倫,穢淫,要求政府查禁此書。」(應鳳凰〈解讀1962年臺灣文壇禁書事件-從《心鎖》探討文學史敘事模式〉)「整個的心鎖,描寫性行為,所以你發了財!這本書的銷路越好,你製造的罪惡感越大,你忍心用這種骯髒的,犧牲無數青年男女的前途換來的金錢嗎?(謝冰瑩:〈給郭良蕙女士的一封公開信〉《自由青年》339期)。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指揮一切的大腦:國民黨「第四組」

「禁書,表面上是封禁了一本書,但當權者真正想要禁錮的,是書寫的自由跟自由的靈魂。」

其實,策展本身也是一個歷史解謎的過程。簡弘毅回憶道,在閱讀資料的過程中,團隊發現了《宣傳週報》這一史料,是由「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第四組」發行給黨員的刊物。《宣傳週報》中有許多關於文辭斟酌使用的指引,對當時的思想管控有著指導作用。「也就是說,真正的核心大腦是國民黨『第四組』,它其實是一個政黨,不是國家機器,也不是政府單位 —— 然而這個政黨第四組卻決定了整件事情。」

簡弘毅所說的「第四組」,就是國民黨文化工作會的前身,成立於1950年,專門負責「宣傳工作指導、設計、闡揚黨義理論、策畫文化運動」。戒嚴時期,「第四組」一直是控制思想與文化宣傳的關鍵部門,甚至可以主導查禁的方向。「我們過往都會覺得查禁是由警備總部、台灣政府執行,是更上層的機構。這是很微妙、但也很恐怖的事情。我在過程中去處理這件事情,還是想要告訴大家,『黨國不分』就是這樣來的。」

有極權,就會有禁書。「如果知道了那樣的歷史,你還想要再來一遍嗎?」這也是展覽走到尾聲,策展團隊拋擲給所有讀者的問題。「你知道過去這些禁書有多麼荒謬?荒謬,是遍佈在整個展場裡的潛台詞。再怎麼冠冕堂皇,它都是荒謬的啊。」簡弘毅感嘆道,「曾經在這個地方發生過這些事情,如果你忘記就算了。現在重新告訴你,那我們還要不要再來一次?或者我們還要不要用另外的形式,再讓它發生一次?我們還是可以選擇的。」

禁書展的最後有一則動畫,其中提到,救回哪些禁書不是真正的重點,而是要看到有多少人曾努力突破思想的箝制。「禁書,表面上是封禁了一本書,但當權者真正想要禁錮的,是書寫的自由跟自由的靈魂,思想的豐富度是他們最害怕的。」最後,簡弘毅選擇站在文學視角,深掘禁書歷史中不曾消散的部分——

「真正的人心追求自由的慾望是無法禁錮的,我覺得這是文學才能做得到的事情。」

「文壇封鎖中-台灣文學禁書特展」現場。攝:唐佐欣/端傳媒
「文壇封鎖中-台灣文學禁書特展」現場。攝:唐佐欣/端傳媒

讀者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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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射鵰英雄傳》被禁有一說是毛澤東的詞《沁園春》中有一句「只識彎弓射大鵰」

  2. 當思想讀物比色情裸女更性感的年代!一群蠢貨,連馬克思偉伯,馬克思威爾都要抄查,現在還有人懷念這時代,不可思議。

  3. @Lattice 『我的長輩李明儒先生,是在一九四六年的時候,政府為了平撫二二八事件後民眾的不滿情緒,想改變政府只有派大兵來欺壓民眾的形象,而招募來台的年輕知識份子。他先是到花
    蓮教書,後來回台北。一九五○年代,他因為愛好文學,向一位台灣的年輕人推薦了三、四十年代的文學作品,還借給他閱讀。不料這個傢伙在白色恐怖時期,竟將借書一事,當成思想有問題,向當局密告。
    李明儒被逮捕,卻怎麼樣也查不出他和共產黨組織有什麼牽連,沒有判罪的名義,最後竟送綠島感訓三年。三年後,他還是沒有「悔悟」,又繼續感訓。三年過去之後,還是沒有「悔悟」,繼續感訓。直到兩年後遇到特赦,才給釋放了。他坐了八年的牢,竟沒有任何一個罪名。』
    https://www.ptt.cc/bbs/PresidentLi/M.1387268306.A.825.html
    看了來跟看什麼書相比,重點還是在會不會被安上『通匪』的罪名,而之後會被如何處罰更是不可知。

  4. 其实挺好奇对看这些书的人的处罚力度的。可以想像在不同年代,对不同书的管制力度应当不同。看金庸和看马克思,是没收、惩教还是逮捕?

  5. 為何魯迅會被當作是1949年留在大陸的作家?

  6. 禁收音机的书应该是防止自己偷偷做接收敌台内容吧

  7. 禁无线电的书应该是防止自己偷偷做收音机等通讯设备来接受敌台内容吧

  8. 鲁迅在 49 年以前就死了吧,怎么图表把他放在 49 年以后留在中国。

  9. 謝謝,希望台灣新一代不要只活於安逸,而忘掉自由的滋味,是來得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