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粗暴而巧取的佔領：六四維園家鄉市集一記

「安檢，安檢；收遮，收遮。打開包包，打開拉鍊，多謝合作。」

在6月4日下午，香港維多利亞公園天后入口處，工作人員在（山東）淄博燒烤味下，正忙著檢查入場市民和遊客的行囊，確保場內舉行的家鄉市集嘉年華和諧、喜慶、有秩序。

這是香港同鄉社團在維園舉行的第二屆家鄉市集嘉年華，也是連續兩年有同鄉社團在「敏感日子」佔據敏感地方。在1990年-2019年期間，每年在維多利亞公園舉行的六四悼念晚會，都有數以十萬計人參與，令維多利亞公園成為「八九六四」其中一處最重要的公共悼念空間。在2020-2022年，在疫情、《港區國安法》及支聯會解散（2021年）下，維園球場被封鎖關閉，六四悼念燭光不再。

當2023年疫後「復常」，有三十年歷史的六四悼念晚會並沒有在維園復常，反而迎來一個歌舞昇平的新活動——由全港26個省級同鄉社團聯合舉辦、安排六千警力戒備、有超過200個攤位的慶回歸26周年家鄉市集嘉年華。主辦方稱，「剛好申請了那天，就批了」。

在今年六四三十五週年之際，香港同鄉社團又照板煮碗，繼續租用維園足球場及草地舉行家鄉市集，橫跨「六四」當天，以「平靚正」、「邊行邊食有show睇」作招徠。主辦方重申，挑選日期並無特別考慮，又指「既然去年這個時間搞得不錯，那今年就繼續搞。」

連續兩年舉行的同鄉會家鄉市集，不乏可堪玩味之處：一方面是香港紅色經濟圈的某種展現，另一方面看到「民間」同鄉會正參與清除六四記憶，標誌著同鄉社團在「後國安法」和「後選舉」時代的角色轉變。

紅色經濟圈：維園成大型國貨公司

這次家鄉市集共有28個省級同鄉會參與，設有224個攤位，包括特產展銷、文藝表演、非遺展示、美食休閒四大板塊，重頭戲是售賣中國大江南北的各種特產。

這些特產琳瑯滿目，從廣東的汕尾鹹茶、肇慶粽，到福建的鐵觀音大紅袍，海南的椰青椰奶，廣西的螺絲粉、龜苓膏，甘肅的羊肉，河北的紅棗，陝西的紅蘋果，寧夏的葡萄酒，貴州的茅台，青海的茶卡湖食鹽，以及新疆的蜂蜜等等。

走一遍家鄉市集，時而看到身穿民族服裝的店員和表演者，時而聞到土特產的氣味，時而有店員邀你試食，更多的是此起彼落的叫賣聲，「心動不如行動，過來試下先」，「一盒30元，兩盒50元」。維園是每年工展會、新年年宵市場的地方，家鄉市集作為同中有異的展銷會，除了在產品種類不同，更大的分別是其他展銷會主要由商家和企業擺攤，而家鄉市集則是同鄉社團主導，輔以一些內地地方企業。

在家鄉市集，通用語言也不止是廣東話，還有普通話和各種家鄉話。據攤位人員說，有些人從大陸下來，特產也專門搭飛機直航過來。不難想像，這一項在香港「敏感日子」舉行的家鄉活動，也得到中國大陸地方政府的支持，調動了大量人力物力。

帶著歷史的視角，家鄉市集令人聯想起香港的國貨公司，亦可視為香港歷史中「紅色經濟圈」的一個最新版本。有「愛國左派」背景的國貨公司是老香港的集體回憶，在「新中國」還沒成為「世界工廠」的年代，國貨公司在香港是獨特的存在，他們在戰後的殖民地香港售賣國產物品和地方特產，為一窮二白的新中國賺取外匯。

其中一家更由直屬於中國外貿部的華潤公司管理，「梅林」牌午餐肉、大地牌恤衫、大白兔奶糖、雲南白藥都是當時為人熟知的國貨產品，一方面有「愛祖國，用國貨」的愛國主義意涵，另一方面也確實物美價廉，成為很多基層港人的窮人恩物。

對親共的香港愛國左派群體來說，國貨公司也是「紅色經濟圈」的一環，其產品行銷左派工會、報館、學校，是「老愛國」家眷的日常消費選擇。

時移勢易，今日的中國誕生了很多「新國貨」，但這次家鄉市集和國貨公司相似，還是以「老國貨」和土特產的面貌包裝，更多呈現的是物美價廉的形象。相反，港人北上消費的新興爆款產品欠奉，如來自江西的飽師傅、廣東江門的喜茶。和當年的國貨公司一樣，儘管維園家鄉市集是消費主導，但同樣具政治意涵，指向一種官方定義的愛國主義。政務司司長陳國基就說，家鄉市集促愛國主義教育，與港府以軟性方法，讓市民認同國家，愛護國家、維護國家的策略一脈相承。

有趣的是，多年以前華潤管理國貨公司，如今集團旗下的機構亦是維園家鄉市集的協辦單位：華潤果然是「紅色華潤」。

佔領維園：同鄉社團的新角色

截至6月5日收官，據報一連五天的維園家鄉市集入場超過20萬人次，共售出超過120萬件貨品。作為同鄉會的收入來源，家鄉市集的生意額固然重要，但這次活動的關鍵不止於此。現時市集似乎逐漸形成慣例，每年六四同鄉市集都可佔領維園，變相賦予同鄉社團在香港政治的新角色。

在香港，據統計港人故鄉歸屬感及返鄉頻率不高，只有少數人是同鄉會會員，但同鄉會卻很活躍，有約600個同鄉社團。箇中原因，是因為同鄉會發展至今，不單是聯絡鄉誼、同鄉互助的民間團體，還是與政府關係密切，有統戰、撐政府、助選這些政治角色的動員組織。現時香港主要同鄉社團的領導層皆是各級政協委員或人大代表，而各級同鄉會亦同中聯辦、統戰部有密切的交往，成為聲勢浩大的建制力量。例如香港福建社團，就受到中央領導的高度肯定，賦予「嫡系部隊」和「鐵軍」的稱號。

在國安法前，隨著香港社會運動爆發，香港反對陣營發展壯大，實質上同鄉社團也在相應擴張，從2014年「反佔中」，到2016年「反港獨，撐釋法」、2019年支持「止暴制亂」，同鄉會皆是建制動員的重要基礎，曾發起多次大型聯署和集會。

在2020年港區國安法立法和2021年「完善選舉制度」後，同鄉社團的角色面對新變化：一方面被「制度化」為有特首選票的建制界別：在決定特首人選的行政長官選委會1500人選委中，同鄉社團是新增界別，佔有60個席位。另一方面，港府對同鄉會新增專門的財政資助，在2023年《施政報告》宣布推出「同鄉文化推廣計劃」，為期三年，合共預留3000萬港元予同鄉社團申請，弘揚「愛國、愛港、愛鄉」的精神。

表面看來，「後國安法」和「後選舉」時代的同鄉會獲得政治地位和資源的提升，但根據中國政治的「維穩邏輯」，政府護航勢力的資源和重要性實際上被反對陣營定義。在公民社會消失、立法會和區議會選舉反對派「清零」之際，同鄉社團的政治重要性正在下降。在此關頭，家鄉市集無疑賦予了同鄉會一個新的政治角色，能粗暴而巧妙地佔領維園這片異議空間，用「去政治化」的「食買玩」方式，沖淡和洗刷肅穆莊嚴的六四悼念。

可見的差異：同鄉社團在港勢力一窺

在家鄉市集內流連，能看到不同省市同鄉社團在香港影響力和凝聚力的差異。中國各省市的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其同鄉會在港的勢力同樣如此。

也許家鄉市集首先由廣東社團聯會發起，而歷史上香港有大量粵籍移民，廣東社團聯會的攤位最多，有49個，廣府、潮汕和客家三大民系的社團都有包含。有趣的是，深圳也有「社團總會」，售賣的地方特色產品竟是香港品牌位元堂中醫產品。

排在廣東社團之後，攤位數目較多有廣西社團聯會（20個）、海南社團總會（20個）、浙江省同鄉聯合會（20個）、福建社團聯會（17個）、江蘇社團總會（10個）。至於西南、西北、中部和東北省市的同鄉社團，明顯在香港的影響力沒那麼大，大多只有2-5個攤位，其中內蒙古及新疆兩個自治區同鄉社團，更是今年才成為家鄉市集的一員。
比較而言，中國最重要的兩個直轄市，北京和上海的同鄉社團在家鄉市集的感覺似乎高冷一些，看起來沒有那麼熱烈地參與其中，也不像其他同鄉社團那樣，常常有大批鄉親聯群結隊地探訪。

在2023年首次維園家鄉市集前，疫情期間的2021年和2022年家鄉市集分別在觀塘的商廈和屯門天后廟廣場舉行，發起人只有廣東同鄉社團和工聯會，是規模不大的社區活動。到2023年復常，香港的同鄉社團才聯合起來，令家鄉市集的規模突然升級，高調進駐維園。與之前的政治動員類似，同鄉社團也發動會員撐場支持，如派票和安排旅遊巴接送，參與這個去政治化但有政治目的的活動。

比起2023年的首屆維園家鄉市集，今年的家鄉市集獲得政府公帑資助更多，攤位更多，引流力度更強，大有「恆常化」舉行的趨勢。根據傳媒報導，雲浮同鄉社團會長稱攤檔免租，政府亦有提供資助，而福建浙聯會的永遠名譽會長陳仲尼透露，多個同鄉社團分別就嘉年華申請「同鄉文化推廣計劃」，一共獲過百萬資助。

在活動方面，今年新增熟食攤位和啤酒專區，內地著名的淄博燒烤便大排長龍，而市集附近也新添親子樂園，有攤位遊戲、充氣城堡，目標對準親子客人（諷刺的是，舊日六四燭光晚會有很多家長帶小朋友來）。至於出席名人，現任高級官員陳國基、鄧炳強、前特首林鄭月娥（她是香港舟山同鄉會永遠榮譽會長）到場支持，而多位TVB明星、港姐、歌手亦助興引流，聲勢比首屆壯大。

這個家鄉市集，也許本是「掛羊頭賣狗肉」的權宜之計，但在中港政府加持、同鄉社團動員和TVB大台推廣下，似乎正假戲真做，弄假成真。

孤獨的哲古華拉

整體來說，家鄉市集嘉年華的氣氛是熱鬧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在逛攤購物，而很多攤位有濃厚的「圍內」聯誼氣氛，很多同鄉組團來訪，並拍照留念。

這種熱鬧當然是人工費力堆砌而來：銅鑼灣的重兵佈防、場內四周的健碩保安，嚴格的場地規則，同鄉社團的動員，都將場內與場外蠢蠢欲動的悼念氣氛隔絕。

唯獨有一位年輕人在六四當天下午打破氣氛。在下午約6時許，一位身穿哲古華拉頭像上衣的男子持門票入場，他手上持有寫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富強」的紙張，被多名保安大漢包圍，並用雨傘形成傘陣。雙方一度糾纏，現場沒有人幫助該男子。這位男子高喊「我要報警」，一旁有警察到場，但沒有拉開雙方。

爭執聲引來記者和途人拍照，有工作人員極力遮擋鏡頭。記者不斷移動，奮力拍攝傘陣內的情況，一名大叔見到，說「這哪是記者，記者打份工而已，哪會這麼拼命。」

保安隨後繼續團團圍住男子，合力推往維園出口，警員則一直從旁護送，始終沒有拉開雙方。被問到發生什麼事，該男子高呼：「佢哋話我有本習近平治國理念嘅書，佢哋話我違規！」押送途中，該男子呼叫，「你地可唔可以救我出來先？唔該，你地可不可以比我出來先呀？」途人質疑，「咁多位阿sir點解唔處理？」

多名警員及後圍起橙帶，繼續護送保安及該男子離開，期間男子一度坐在地上，眾保安遂將他抬起，沿途以傘陣遮蓋，一路抬到警察帳蓬。

據報道，該男子23歲，涉嫌襲擊兩名保安員被捕，現已獲准保釋。公眾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傳媒大多以身穿哲古華拉上衣男子指稱。

在現場，這個事件波瀾不驚，「食買玩」的氣氛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遠處的攤位甚至也不知道這起事件。

1989年的同鄉會：沉痛悼念，強烈譴責

就這起事件，福建社團聯會副秘書長姚培樹表示，只有「一個半個」惹事，沒有造成干擾；他稱由於嘉年華受歡迎，料將「常態化」，明年繼續舉辦。

如這位福建社團領導所言，維園家鄉市集積累了聲勢，很可能明天繼續參與洗刷維園的六四記憶。這位副秘書長大概不願記得或不知道，當年同鄉社團亦和很多香港愛國左派機構一樣，受良知所感召，發聲支持學生運動，譴責政府。

翻查《八九中國民運報章廣告》，香港福建同鄉社團先後在1989年5月23日和6月6月發聲明。

在5月23日聲明中，5個福建社團表示：「（一）我們認為必須肯定北京學生運動是一場愛國民主運動，絕不是動亂。（二）我們堅決要求立即解除戒嚴令，堅決反對武力鎮壓愛國學生和人民群眾，堅決要求人民解放軍返回原駐地，以緩和首度目前緊張局勢。（三）我們要求立即取消新聞封鎖。（四）我們呼籲立即召開全國人大常委會緊急會議，迅速採取明智的措施，妥善解決這一事件。」

在6月6月的聲明中，15個福建社團表示：「沉痛悼念北京死難同胞！烈士英魂永垂不朽！強烈譴責當局滅絕人性的大屠殺！救救學生！救救同胞！救救中國！」

告別六四，也是在告別自己；同鄉社團在洗刷六四記憶，其實也是清洗自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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