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電影《但願人長久》講述了湖南人林覺民一家四口遷移到香港定居後的遭遇,分為1997,2007及2017三個年份,不僅寫出了新移民的困境,也側寫了香港在三十年間的變化。導演祝紫嫣同時身兼編劇及演員崗位,本身也是六歲時由湖南來港,電影中加入了不少她的個人和家庭經歷,有觀眾稱之為為一部「半自傳電影」,電影獲得台灣金馬獎,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及香港電影金像獎肯定,端傳媒記者專訪了編導演祝紫嫣。
在夢境裏飛起來
祝紫嫣到現在都還會做這個夢。
「現在,是指,比如上個星期。」她會夢到自己回到了在湖南的家,嚴格講來,是她舅父的家。
舅父的家在四樓,有一個很大的露台。祝紫嫣小學三年班之前,這裏沒有起任何圍牆,人真的可以從露台上跳出去。露台下面是一個很大的操場,歸於旁邊的一間幼稚園。祝紫嫣有一段時間也在這個幼稚園上學。
只要她做了這個夢,只要她醒來還記得,夢境都是從舅父家的露台開始。祝紫嫣從露台往下跳,然後她就學會了飛。
三年班之後,為了防人偷竊,露台被圍欄包圍了起來。她的夢境裏有時也會夢到圍欄,有時候不會,「視乎那段時間我的壓力大不大。」重要的是,她就這樣飛起來了,在夢裏。祝紫嫣對飛翔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著迷,她在自己的短篇小說《夏日的告別》裏寫主角夢到自己還是沒長大的時候,夢到爸爸媽媽和她一起飛翔。她對蘇軾在《前赤壁賦》裏那一句「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夏日的告別》後來由她自己改編為劇本,劇本再發展成一部電影《但願人長久》。電影的英文名即為:Fly Me to The Moon。故事的主角是從湖南移居到香港的一家人,爸爸(吳慷仁)和自己的兩個女兒分別在1997年,2007年還有2017年的三段生活切片。電影中的父親疲於勞作,染上毒癮,沒有穩定的工作,坐過牢,與妻子和女兒的關係從親密到疏離近乎陌生,幾十年在香港也無法紮根,而兩個女兒在陌生的城市中,從言語不通,到經歷青春陣痛,拼命想融入這座城市,再到與這座城市深深地建立連結,三段相隔十年的故事因劇本和演員的出色表演先後獲得了台灣金馬獎、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及香港電影金像獎的肯定。這是一部少有講述新移民在香港生活體驗及身份認同的電影,也是少數能觸及到新移民群體複雜和立體面貌的電影,放下了諸多這個群體曾經給人的刻板印象。
祝紫嫣將自己家人的親身經歷與虛構相結合,創作並拍攝了這個半自傳的故事。一家人不斷調適著在香港的生活,而關於湖南的記憶,不斷縈繞在他們心頭,當然,也在祝紫嫣心頭。
因為種種原因,電影裏女主角林子圓返鄉的住處,沒能還原她記憶中舅父的家。「我以前每年暑假,都會有兩個月在舅父家渡過,直到中六中七左右,舅父去世了,我就再也沒有在那裏住過。」講到這裏,她有一個微小,卻足夠讓人察覺的停頓。
刻意記得的童年
六歲以前的記憶,也就是,來香港以前的記憶,她記得非常清楚,「非常」兩個字加重了語氣,「我知道,清楚和真實兩者之間有一段距離,可是⋯⋯」
那時候,父親已經先來了香港,祝紫嫣和媽媽還在申請中,有過一段四處遷徙的生活。當時的搬遷,日常和小朋友們在街上玩耍,很瑣碎很細枝末節的那些記憶,她就偏偏一直記得。
她是那個人。大人們在街頭買了氫氣球給幾個小朋友,看誰的氣走最早會飛走;她就是最早把氣球放走的那個人。
她是那個人。六歲之前的街市買東西不用膠袋裝,所有東西都這樣敞開。那些充斥在空氣中的味道至今還在她腦海裏,時不時去旅行就會又提醒她。雖然那樣的買賣似乎並不衛生,她是依然會懷念這種味道的那個人。
那一段時間,身邊只有媽媽。她們搬到一處沒有廁所的家裏,過著還在用痰罐的日子。在她生日的那天早上,朦朧之中她醒過來。睜開眼就看到媽媽拿出一個很小的蛋糕,祝她生日快樂,她記得那個蛋糕只賣五塊錢,「可是我媽媽那時候一天的薪水也只有十塊錢,或者最多十幾塊而已。」這一次生日的收穫現在也讓她快樂。
她收集,也不斷回想這些回憶。她珍視這種所體驗到的情感。這種珍重,將她很多回憶——有的來自自身經歷,有的是她所見所聞,放在劇本創作之上,「像是咬錶印這個細節,我在小時候可能也有和朋友玩,但只是鬧著玩,有一次我聽一個朋友說和女朋友也發生過咬錶印的事,突然就覺得很甜蜜,讓我想起自己童年時的玩鬧。」於是在《但願人長久》裏,咬錶印成為父女之間的情感表達,跟隨並影響了女主角林子圓的情感人生。另一段回憶,到了香港之後,父親帶著一家人在酒店搭電梯欣賞香港的景色,也被拍進了電影《但願人長久》,一段看似簡單的酒店剪影,有著非常鮮活的氣息。
「所有的喜歡都是後天的,所謂的熟悉感,都是與童年某一個記憶有關。我現在選一些自己很喜歡的衣服試穿,穿上才發現,這不是我五六歲的時候穿過的衣服嗎?」原來童年帶給她的開心快樂,無意間會影響到她現在的決策和感受。劇本之中,她所見的異鄉人軼事,和女性成長的深刻體驗,交織在一起,與香港這座城市一起渡過了三十年。其中有初來乍到的陌生和寂寞,擔心無法融入香港社會的慌張,被視為城市的一份子之後與這片土地的連結。
祝紫嫣承認,她是刻意去記住這些回憶的,尤其是童年帶給她的所有快樂。也許是成長之後,沒有那麼多東西值得記住,所以就會不停地想跳回過去,她想回到帶給她純粹快樂的那段日子。在電影之中,女主角林子圓「融入」香港的過程,同時也是她童年的消逝。她見證了「父親」這個符號在香港的消解與倒塌,伴隨著家人對「鄉音」的拋卻,她自己則對親密關係失去了信任。當然,林子圓也獲得了接納,《但願人長久》的鏡頭沒有批判這個過程,而是誠實地呈現給觀眾去了解。戲內,林子圓做了旅行團導遊,被團友稱讚廣東話和普通話都說得很好;戲外,人們也驚嘆祝紫嫣講流利的日文。標籤無意中被拿掉,或者又被重建了。祝紫嫣強調電影是一種虛構創作,儘管有所謂的「半自傳」說法,「如果講相似,背景的確是一樣的。我同樣是湖南人,六歲的時候來了香港。我真的有強烈的outsider的感覺,其實到現在,無論我去到哪裏,都依然有一種自己是outsider的感覺。」
「在湖南的時候,我是最自由的,來香港之後我最大的感受是,香港有很多規矩。」祝紫嫣在大陸沒有上小學,只是去讀了幼稚園,來香港之後,她要做很多一式一樣的事:「校服、頭髮、學號,當然,如果我在大陸長大,我也要遵守很多東西,但相比之下我的童年就自由很多。」她記得第一次拍攝班級照片,同學們都知道手應該怎樣放,祝紫嫣不知道,只有她一個人把手放開去,二年級再拍的時候,她明白了,手也乖乖地像其他同學一樣放了下來。
以文學逃避
「我很不適應香港的生活,或者說我在香港過得很不快樂,這不一定關香港的事,就是生活上遇到種種不如意。」祝紫嫣在中學時期開始寫小說,她說是為了逃避。為了逃避生活裏的不愉快,她開始寫小說,在家寫了很多短篇,「現在看回都覺得尷尬的東西。」
祝紫嫣要想像出一個她想生活的世界,或者說,在她的小說裏面,有她喜歡的人,這樣她才可以過得開心一點。她自認為那些小說都不是特別好看,但在中學時期,小說裏面的人物,都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覺得我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是,我很難感覺到快樂。」從中學時候開始,她很容易不開心。祝紫嫣並不想自己的不開心引起別人的注意,同時看到
其他人的快樂時又滿是不解,為什麼呢?其他人為什麼這麼容易就可以開心,為什麼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簡單嗎?她沒有辦法去理解,「唯有透過閱讀和寫作,我就能夠比較平靜一些。」那時候起,祝紫嫣有了一個很大的抱負,要成為一個「文人」,要讀中文。她的大部分小說,都有思鄉情懷在其中,「或者不是思鄉,就是永遠好像都要離開,然後想回來,然後回不來,永遠都有這樣的情懷。」
《但願人長久》中的父親角色,即帶著這樣濃烈的情感色彩,他一直想要回到湖南,卻一直未回。這種「歸不得」的心態,也是很多新移民面對的問題。祝紫嫣說,她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白先勇的影響。
中六時,她第一次看白先勇的小說,深深為之觸動,「不論是台北人,還是紐約客,都是離鄉別井,從上海去到台北,在台北想過回上海的生活。《紐約客》中的李彤也好,她去到紐約拿著很好的薪水,也生活得很好,但她的心沒有著落,最後她就自殺了。離開了你的根,漂泊地生活,去到哪裏都是異鄉人,尹雪艷在台北也過得很不錯,但那個情感無法忘卻,有一天你聽到某一首歌,聞到某一種味道,就令你想起一些帶給過你很多快樂的事,或者想起那種熟悉的感覺。」最能打動她的,就是這一種故事。
從文字到電影
十幾歲的時候,她覺得寫小說不難,「你給我多少張紙,我就可以寫多少張紙給你。」在大學,她修讀中國文學和社會學,寫小說是一種堅持;如今工作了,寫小說對她而言似乎有一種好像冥想一般的感覺,「就是不停寫,你什麼都不用想,然後腦海裏就已經有很多朋友,有很多的感動。」
寫小說讓她開心,也讓她折磨,「停筆不寫久了,就會寫得差,咬做很多準備功夫。」《但願人長久》的原著小說,她寫了很多稿。有一天,她聽到組合「房東的貓」所寫名為〈八月十五〉的歌——「我的野百合開了嗎?」——便決定要將它寫進一篇小說。這篇小說寫了好幾年,很多次開頭,寫幾千字又推翻,「你看到前面就猜到後面想些什麼,這樣不好。」
畢業之後,祝紫嫣知道自己沒法做到一個職業的作家,「但我可以一輩子寫字,對自己有一個交代。」寫《但願人長久》原著小說的時候,她沒有想過這些小說會被改編成劇本,更沒想過這些小說會被拍成電影,她只是每年單純寫一些小說,對自己「有交代」,「對自己說,手頭那枝筆還在,我還是一個文學畢業生。」她仍堅持寫小說,也不斷為好的作者和作品所折服。最近讓她迷戀的小說,是吳明益的《單車失竊記》和《天橋上的魔術師》。
「作為一個作者,我很想有讀者可以看我的文章,無論喜不喜歡都好。」她曾經將自己的短篇小說打印成篇,放在圖書館供人取閱,但沒有什麼人拿,迴響也不大。有朋友建議她不如將其中一則短篇小說拍成短片。祝紫嫣試著將這一則小說改成劇本,本來要拍五分鐘,最後拍了二十幾分鐘,「其實就是因為太有空,朋友又肯用單反相機幫我拍,都是『拍膊頭』。」
這次嘗試沒有目的性,也沒有讓她想要做導演,祝紫嫣只是想在那個暑假結束之前找點事情做,「因為你不做,也就是窩在家看YouTube而已,也沒有意義。拍片可以好玩一些,可以認識新的朋友。最重要的是那時候年紀小,所有東西都沒有什麼成本,『拍膊頭』好像是理所當然,因為大部分朋友同學都沒有什麼事做,但現在『拍膊頭』,大家是真的犧牲休息時間去幫你做。」那時候是她大學的最後一年暑假。
朋友把這些只是用單反相機拍的短片剪輯好,上載到YouTube,被李駿碩(《翠絲》及《濁水漂流》導演)看到,李駿碩開始聯絡她,問有沒有興趣一起寫劇本。祝紫嫣一開始覺得寫劇本很簡單,「對白簡單過小說很多吧?」當時她對劇本的理解很有限,以為劇本只是功能性地告訴導演電影該怎樣拍。
和李駿碩認識之後,她才算真的開始接觸電影製作,「發現原來有這麼多人想從事電影這一個行業,而且拍戲是不需要『拍膊頭』,也不需要自己掏錢拍的。」她那時才認識到,香港有鮮浪潮國際短片節,有RTHK的新導演放映室,還有首部劇情片,「看到有那麼多一起努力的人,覺得好像不再孤單了。」她參與了李駿碩的短片《瀏陽河》編劇,自己也完成了多個短片,《林同學退學了》和《凪》皆獲得好評,也影響了後來《但願人長久》的敘事和創作。
自編自導自演
「拍短片的時候我其實有一點心虛,我不敢稱自己是導演,」別人問起,她會趕緊說,自己「還不是」導演,「第一部長片之後,真的很辛苦也很難,我覺得我值得被稱為一個導演,因為我真的經歷過那些事情。」
祝紫嫣和《但願人長久》監製關錦鵬在事前並不認識,她大著膽子將劇本給關錦鵬看過之後,關非常讚賞。關錦鵬為《但願人長久》擔任監製,也時不時與祝紫嫣交換自己的看法。祝紫嫣說,現在關錦鵬幾乎是自己創作上最重視的人,他的觀點對她而言有非常的重量。
關錦鵬支持她在三個不同的年代,選擇三組不同的演員來扮演兩姐妹,《但願人長久》成功地令觀眾認識了謝咏欣及許恩怡等新生代演員,來自台灣的吳慷仁更演活了其中的父親林覺民。關錦鵬還支持她扮演長大之後的林子圓,也讓祝紫嫣更有了信心,她被Lena Dunham、Phoebe Waller-Bridge和Greta Gerwig的魅力所吸引,也非常想要嘗試自編自導自演,由此,《但願人長久》才真的一步步從小說走向了大銀幕。
《但願人長久》的尾聲有一段返鄉劇情,祝紫嫣拍攝了一條河。她心底有一個深刻的畫面,有一年她回湖南,經過這一條河,看到父親和幾個叔叔在河裏游泳,那是一段很陽光的回憶,「以及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中國很大,有很多地方,人會以很多不同的方式生存下去。」
這條河後來消失了,也許被填掉了,「但是,它存在過。」
出色的訪問,謝謝張書瑋。
我兒時經常夢見自己飛,嚴格來說不是飛,是漂浮。例如從樓梯頂最高處以緩慢的漂浮,跳到樓梯最底一級。
由於這類「漂浮夢」發生太多次了,我一度無法分辨是現實還是夢境,曾經在現實世界嘗試從樓梯最高一級往下跳……我險些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