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妃雅的風與瘋：亞洲第一皇后誕生，魯保羅變裝秀的奪冠幕後

【編者按】台灣變裝皇后妮妃雅（Nymphia Wind，本名曹米駬）在美國魯保羅變裝皇后秀（RuPaul’s Drag Race）第16季奪冠，不僅是台灣首例，也是節目開播以來，第一位在亞洲養成並封后的變裝皇后。

一切如他的參賽宣言所預告——「我是來打破亞洲魔咒的。（I’m here to break the asian curse.）」

在這齣全球最受歡迎的變裝實境秀上，妮妃雅端出一整套的「亞洲自助餐」，從日本舞踏、中式旗袍，到無可勝數的台灣符號：歌仔戲、珍珠奶茶，與一根根挑逗又挑釁的黃色大香蕉。

端傳媒追蹤妮妃雅的封后之路，從他接獲參賽通知，至比賽過程的幕後紀錄，解讀這位亞洲皇后如何駕馭西方源起的變裝文化，收服全球觀眾的心。

北美時間4月19日晚間，魯保羅變裝皇后秀第16季播出總決賽。台灣皇后妮妃雅以一杯巨型珍珠奶茶禮服，作為他的壓卷之作。

魯保羅是全球最知名的變裝皇后實境秀，2009年開播至今已拿下30多座艾美獎。而按節目慣例，他與對手薩菲拉（Sapphira Cristal）將以「對嘴對決」（Lip Sync）爭奪后冠。對嘴，即假唱，是變裝皇后最基本、也最常見的表演形式。此項目看似單調，實際上，卻也因大幅的留白，皇后可在一首歌的時間內包羅萬象，以她的顏藝（妝）、時尚（服裝）、才藝（舞技或特技），直拳對決。

指定曲凱莉米洛的〈Padam Padam〉樂曲一下，妮妃雅設計的斗篷機關應聲敞開，接下來是令全球觀眾目瞪口呆的一幕——30顆象徵「珍珠」的黑色氣球從他的手搖杯禮服深處竄升而出，飛越決賽舞台。

遠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台北西門町紅樓盯著轉播的同志與酷兒們也為之巔狂，空氣被劃破耳膜的尖叫與嘶吼填滿，「就是愛他（妮妃雅）的瘋，永遠有新招、出其不意的天生明星。」一位資深粉絲激動地說。即便隔著銀幕，狂喜的體感與熱度卻零時差，支持者們的臉龐盡是驕傲的淚水與喜悅。

挾著對亞洲文化的信仰，與坎普風（Camp）的創作核心，妮妃雅迎來無庸置疑的「殺手大結局」。

「我顯然是來這裡代表我的國家的，但我沒有要貼一張國旗在裙子上的意思（putting a flag on my dress）。珍珠奶茶是台灣的國寶，是我們的發明，請你們用腦子牢牢記住。」在總決賽後的訪談中，他自豪地向媒體說。

封后的他，預計獲得20萬美元的冠軍獎金，同時刷新節目的歷史：不僅是首位入選的台灣皇后，也是史上第一位在亞洲土生土長、並奪下后冠的亞裔皇后。

長期在台推廣變裝文化的 Podcast 節目《變裝洨百科》主持人招弟說，亞裔皇后在變裝圈不曾缺席，但魯保羅變裝秀開播十多年來，僅七位亞裔皇后闖進四強，且只有第三季的印尼裔皇后 Raja Gemini奪冠；更重要的是，這些亞裔皇后除了膚色之外，表演風格其實仍貼近西方 DIVA 文化，而非以「亞洲的樣貌」被看見。

直到妮妃雅的出現。

這位亞洲皇后甚至以近乎挑釁的膽量，把「黃色」當作他的標誌顏色——大量以香蕉與黃色為概念的服裝造型，代表了性的暗示、國族的認同（台灣曾為香蕉王國／黃種人），以及貫穿其創作風格的坎普風與普普藝術（pop art）。在台灣，他有另個稱號叫「蕉佛」，粉絲則會自稱「蕉徒」。

「他同時滿足了西方觀眾對亞洲的好奇，也讓亞洲觀眾在他身上找到他提供的亞洲認同。」招弟定義：「妮妃雅是亞洲變裝皇后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皇后的奧運

時間回到2023年4月，某日早晨 Leo（曹米駬的英文名字）在美國布魯克林的住所，邊大便，邊接到來自加州的電話。電話的另一端告訴他：「你錄取了魯保羅變裝皇后秀的第16季參賽者。」坐在馬桶上半睡半醒的他一陣驚慌中，獲知自己將在不到五週的準備期後，飛往加州洛杉磯拍攝實境秀。

掛電話後，Leo 立刻傳了兩封訊息，一封是給他的母親咪咪（曹慧敏）。由於保密協議，他只寫了七個字：「發生了嚴重的事。」

咪咪回憶，本來與兒子規劃好的義大利旅行，忽然行前變卦，以為他發生什麼重大意外，可是又怎麼問也問不出答案，她胡思亂想了六個小時，才想通：「你是不是要去比 RuPaul（魯保羅）？」

另一封訊息則傳給了人在台灣的髮型設計師林囍，「一接電話，就聽到妮妃雅尖叫說，『林囍，快、買、機、票、了！』當下我就懂了。」林囍老神在在地說。

不過事情是真的嚴重了，因為皇后們都知道，比賽從自己接到電話的那一刻起就開打了。

魯保羅變裝皇后秀在業界向來有「皇后的奧運」之稱，原因是這場賽事不只比才華，也比體力、財力，以及個人的後援網絡。

依照節目組規劃，每一位皇后在為期五週的行前準備，要完成多達34套的不重複造型。因節目賽制，每集固定會有一場大競賽（Maxi Challenge）、一場伸展台（Runway），外加零星的迷你競賽（Mini Challenge），每個項目的造型都有不同的指定主題。

其中，又以伸展台項目的服裝製作難度最高。

林囍說，時尚，是皇后競賽的重點之一，伸展台的造型幾乎都是 Couture（高級訂製服）規格，成本高昂且需耗費大量人工。在美國當地，委託他人代工一件高訂，每套費用至少台幣三萬元，一頂訂製假髮也要差不多價格，這意味著，全季共16集的伸展台項目，服裝預算可能高達台幣百萬，「還沒比賽就先負債。」

棘手的是，在淘汰賽制下，參賽者只要提前回家，這些昂貴的訂製服等於是付諸流水了；但若不在行前期間完成，後續晉級競賽，又會陷入服飾太過繁複、難以獨立完成的危機。種種現實因素，也大幅提高魯保羅的參賽門檻。

在預算與時間有限的情況下，皇后勢必要動員自己的人脈來備賽——而這對於變裝生涯幾乎都在台灣度過的 Leo 而言，他別無選擇，只能把自己的援軍（人在台灣的髮型設計師林囍、與他的變裝家族「瘋家」成員 Bagel Rimrim），直接空運到布魯克林的住所協助後製。

「那時候真的是丟下自己的人生去幫他。」Bagel 說。

「去比魯保羅，就是一場把不可能變可能的任務，尤其是一個來自台灣的皇后。在他入選的時候，我們就知道這比賽不只是『他一個人的事』了。飛去美國備賽對我們來說，當然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們也有自己的人生，但皇后之間就像沒有血緣的家人，我那時只告訴他一句話：我相信你的才華，I want to be a part of your journey。」Bagel 想起當時，語氣仍熱血沸騰。

「雖然我內心想說，他應該很早就會回來了吧？」忍不住壞嘴本色的 Bagel 偷偷吐了舌頭。

備賽期間，Leo 全力專注在 Runway 的高訂服，第一週就以神速完成14套造型的初稿。由於設計中融合了大量的亞洲元素，如台灣特有的布料、刺繡等，台灣的後援小組在前期花了十天跑遍大台北地區的東西南北市，蒐集 Leo 指定的治裝材料，扎扎實實塞滿托運及隨身行李直到重量上限⋯⋯「我只抓了兩條內褲、兩件衣服塞塑膠袋裡，然後就飛了。」Bagel 說。

抵達紐約，緊接著是長達三週、不見天日的後製地獄。

Leo 是個細節控，即便魯保羅是電視實境秀，「他連一片指甲的細節也沒有要放過，就算你把電視畫面放大到百分之一百，也看不到任何瑕疵。」Bagel說，這是他對每一套伸展台作品的標準。

Bagel 誇張地說，在美國的備賽過程，就是無時無刻地待在看不見陽光的「地牢」做工。他口中的地牢，即是 Leo 位於布魯克林的住家兼工作室。15坪大的客廳與地下室，隨時擠著六、七個人手，夜以繼日地裁量車縫。如首集登場的香蕉造型假髮，是以保麗龍塑形，再反覆測試平衡，費時一週貼上層層假髮才製成；賽事前導預告的中世紀宮廷馬甲也是全手工剪裁，衣服上的每一粒晶鑽都是人工貼上。

Leo 唯一能走出家門、見到陽光的機會，只有前往排練室練習才藝秀的時候，也是後來在節目中一戰成名的「歌仔戲水袖」。當集播出，他的 Instagram 追蹤人數一夜從2萬成長至10萬。

東方扮相

Leo 對於傳統表演藝術的啟蒙，要追溯至2017年他從英國創作藝術大學畢業返台後，開始與劇場服裝設計師李育昇共事。李育昇擅長以高級訂製服的工藝手法製作劇場戲服，尤其專精於傳統戲曲。兩人共事期間，攻讀時裝設計的 Leo 開啟對東方傳統文化的學習，也埋下他的創作轉捩點。

事實上，妮妃雅以變裝皇后的形式來詮釋台灣歌仔戲，本身就是絕妙的轉譯。

李育昇解釋，傳統戲曲有易性扮演的傳統，例如戲曲中的「坤生乾旦」，女性若為「生行」（專門扮演男性角色）即為「坤生」；男性旦行（專門扮演女性角色）則為「乾旦」，「也就是生理男扮視覺女，乾旦在做的事情其實與變裝皇后的概念一模一樣。」

在實境秀中登場的歌仔戲造型，其實並非正統的歌仔戲服，而是 Leo 與李育昇的創新之作。

為了凸顯變裝皇后的易性特質，妮妃雅的頭冠設計，刻意地融合了《紅樓夢》賈寶玉的男性頭飾「紫金冠」，與《霸王別姬》裡虞姬專屬的「如意冠」；且頭冠頂部更配置了一隻「台灣國寶鳥」藍腹鷳，隱喻是台灣的鳳凰。

更關鍵的細節，是臉上的妝。

「妮妃雅的風格雖然多變，但有一個他不曾忘記的元素，就是東方的『扮相』。放眼台灣或國際上的變裝皇后，這都是他非常強烈的一個 icon。」李育昇說。

Leo 向來鍾情於宮廟神龕底部常見的虎型石雕。妮妃雅的臉上可同時看見家將文化的臉譜，與動物神祇「虎爺」的形象。它不正統，但內行人一看即知「有傳統的底子」，「厲害的傳統再轉化，就是業內人一看就覺得好像是什麼、引發我們生活經驗的共鳴，卻又說不出來它真的是什麼。那是他消化過、而不只是拼貼，也就是屬於他自己的東西。」李育昇說。

妮妃雅在才藝秀上演出的水袖，布料也是專業戲曲演員才會使用的特殊織品「杭紡」，具有重量，在擲袖、拋袖時能產生聲響，而能表現不同的喜怒哀樂。

「想不到他這也練起來了。」李育昇看到節目轉播時，忍不住在心裡嘀咕，眼中滿是對這位「弟子」的欽佩與驕傲。

接起亞洲皇后的文化斷層

「坦白說，Drag（變裝）不是亞洲的文化。」李育昇說，西方的變裝皇后文化，起緣於1980年代美國紐約的「舞廳文化」（Ballroom），也與黑人、拉丁裔 LGBTQ+ 族群的平權運動有關；亞洲並未經歷這段歷史，也因此，2000年前後變裝文化「空運」來台時，其文化脈絡是斷裂的。

這或許反映了，近來台灣雖出現更多的變裝皇后，它卻始終是極小眾市場，且主要存在於少數夜店的娛樂節目。「即使變裝在台灣形成一種文化顯學，反過來說，它也可能只是一個會快速消失的流行文化，因為它與台灣接不上線。」李育昇說。

Leo 創作而來的妮妃雅，正在填補這個「亞洲皇后」的脈絡斷層，且進一步地，讓皇后文化在台灣扎根。一來，他是少數熟悉傳統表藝的台灣皇后，二來，他也是讓皇后走出夜店，融入民俗文化與劇場演出的台灣第一人。

去年10月，妮妃雅與七位他的變裝女兒（指被他帶入門的皇后）在石牌福佑宮演出《彩虹芭仙傳》，結合電子花車與辦桌文化，在跨世代的信眾與變裝文化愛好者眼前上演一齣破天荒的變裝歌舞秀，「那是可以寫進台灣酷兒運動史的一刻。」李育昇如此定義。

在魯保羅第16季賽事中，Leo 除了翻玩台灣元素，也有策略地在創作中融入更多亞洲元素，如中式旗袍、髮飾；甚至在招募試鏡裡，扮演中國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

最具象徵意義的作品還有第8集伸展台主題「Dancing Queen（舞后）」，他以日本舞蹈「舞踏」發想的演出。當多數參賽者都搬出動感激昂的騷沙、佛朗明哥舞，他反其道而行，臉上塗抹白粉，透過匍匐、慢放的肢體，與扭曲、痛苦的顏藝表現死亡的美感，鶴立雞群。

這套造型更深的意涵是，日本二戰後誕生的舞踏，是對大和民族的反思；而美國舞廳文化追求華麗又瘋狂的坎普風，也是對西方傳統美學的反叛與破壞。「Culture meets Fashion」向來是妮妃雅的標誌，對時尚與文化的考究，令妮妃雅的創作不只有娛樂性，更具有藝術的高度。

「為什麼妮妃雅有辦法成為『亞洲自助餐』？因為他在台灣長大，他是受亞洲文化薰陶養成的皇后。如果不是親身在亞洲長大，你很難去把日本、韓國、東南亞這些東西結合在自己身上並做得好、不違和。在美國長大的亞裔皇后，多數只能夠詮釋自己原生家族的文化。」招弟觀察。

魯保羅變裝秀改變什麼

妮妃雅具實驗性的創作風格獲青睞，也反映了變裝皇后在當代的解放。

事實上，早期的皇后圈曾嚴守「男變女」的規則，如肢體上，皇后為展示女體曲線，大多要穿戴矽膠乳房、臀部來「填充」（padding）；妝容上，也講求女性化的華麗、美豔；甚至性別上，也會排擠進行變性手術或非二元性別者的變裝，魯保羅節目上也曾辯論：「這樣還算是皇后嗎？」

但隨著時代演進，雜音消散，皇后圈選擇包容差異，「因為多元性，是這個群體最重視的價值。」招弟說。

變裝皇后的定義開始鬆動，只要以「變裝」去改變肢體、面容，呈現另一個自我，無論是變裝成女體、動物，或是外星人，都可以是「皇后」；德國版的變裝皇后秀甚至曾選出女性的變裝皇后為冠軍。

妮妃雅正是在新思潮下誕生的摩登皇后。訪談中，我問 Leo，什麼是一個好的皇后最重要的特質？他的答案是：妝，與一個人的靈魂。

是妝，而非髮飾、服裝，因為這才是改變容貌、成為女性（或是其他）最無可取代的步驟。「關鍵是你的妝跟你的靈魂、整個人生的狀態是不是融合在一起，而不只是美。你可以把自己化得很漂亮，但如果漂亮的背後沒有一個『什麼』，你也就只是漂亮而已。」Leo 說。

「從這個比賽過程你就知道當一個皇后有多難。」Bagel 說。

成為一個冠軍皇后，要能做自己的妝、髮、服裝造型，還要會跳舞、模仿、寫歌詞⋯⋯「比任何一個全方位藝人還要全能。最後，比的是一個人的意志力，一個人創作的極限。」Bagel 苦笑地說，「（變裝比賽）真的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好玩。」

其實，Leo 起初是並不想比魯保羅的。

Bagel 回憶，Leo 時常有感而發，魯保羅的節目走紅後，當皇后的標準也變得好高，「以前的變裝是一件快樂的事，在浴室拿一條毛巾裹在頭頂，假裝是自己的頭髮在鏡子前把玩⋯⋯那樣的快樂我現在得不到了。」

觀眾是嗜血的，「大家只想看到漂亮的、完整的、沒看過的表演。以前一個劈腿，在社群上就會 go viral（病毒式瘋傳），現在大家只覺得，so boring。」Bagel 講到氣頭上，認不住嗆聲，「不要再騙人說只要有心，穿支高跟鞋、戴個奶罩人人都可以變皇后。不，那根本是 bullshit，它（drag）超難的。」

然而，魯保羅變裝秀提高變裝皇后的門檻，卻也改寫變裝皇后的職業命運。

招弟說，從舞廳而生的變裝皇后與夜店文化緊扣，過去人們對皇后的職業想像，大多停留在夜店的對嘴或熱舞演出。

但魯保羅集所有美國競賽實境秀的精華，從《超級名模生死鬥》（America's Next Top Model）的走秀元素，到《決戰時裝伸展台》（Project Runway）的時裝設計，加上實境秀不能少的勾心鬥角、反唇相譏⋯⋯具高度娛樂效果的皇后秀，開始從小眾市場走向主流大眾。

現在在美國，變裝皇后是已臻成熟的產業鏈，有人擅長表演，有人善於主持，去當脫口秀明星、單口喜劇演員；也有皇后成為製作人，獨立製播節目或活動，自己創造演出機會，而非由夜店主宰生計。此外，皇后事業緊鄰時尚產業，相應的化妝品、假髮及高跟鞋品牌輩出，也出現大量的業配與代言商機。

而這些都是魯保羅節目走紅後的效應，「簡單來說，你想成為國際一線的皇后，就是得來參加這個比賽。」招弟說。

這也是2022年，Leo 告別台灣，隻身飛往紐約闖蕩的原因。

「他一路以來就是個害羞內向的人，我原本不覺得他是會去做這件事（報名參加魯保羅）的人。可是當身邊每個人都給他這麼高的期待，他有天份、有背景（有美國籍的參賽資格）、有家庭的支持，所有才華與機運 all in one，就是皇后的天選之人。種種跡象都指向了，如果你待在台灣，就是這樣；如果你想挑戰世界，那就是魯保羅了。」Bagel 說。

世界的皇后

時序回到飛往洛杉磯參賽前，在紐約布魯克林的最後一天。Leo 與夥伴們已足足20小時沒闔眼休息，大夥忙著把數十套造型的服飾、髮飾與配件，按編號封箱，準備送他去機場登機。

在結束長達一個多月高壓、焦慮、精疲力竭的備賽，那一刻，Leo 終於忍不住，攤軟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怎麼也停不下來。

Bagel 說，當時一度以為是自己縫錯一件褲子，惹得 Leo 不開心。直到 Leo 哭了整整半小時，他才意會到，那是他未曾在 Leo 臉上見過的情緒，止不下的淚水中，參雜的是身心的透支、對同伴與家人的感激，以及即將赴賽的恐懼。

「體感就是害怕，非常害怕被淘汰要回家。因為這個節目的往例，東方皇后就是很快就會走人，或是也不會晉級到最後面。」尤其，離鄉背井從台灣到美國，以及錄製節目與世隔絕（不得對外通聯）的狀況，更加劇 Leo 自我質疑的慣性。

在魯保羅變裝皇后秀裡，舞台上的妮妃雅永遠豔光四射、無畏無懼；但舞台下的 Leo 卻總是面露彆扭、焦慮。強烈的性格反差，令同期參賽的皇后，甚至不少觀眾都以為，「他就是那種考試前說沒唸書，考卷發回來98分的婊子。」

然而真相是，「那些焦慮都是真的。」Leo 說。

參賽期間的孤獨感，Leo 像是被扔進一座黑暗的洞穴中，伸手不見五指，只有自己內在的聲音是指引。夜裡，他時常閉上眼睛，對自己喊話：「放輕鬆，深呼吸，你就是來玩的、來玩的！沒有這麼嚴重！但忽然又會想起那份壓力，想到自己受到這麼多人的幫助才來到這裡，想為了他們做得更好，不想辜負他們對我的期待。」

Leo 的母親咪咪受訪時坦白，Leo 從小就對自己有很深的懷疑。一方面是性別氣質，Leo 從小就愛美的事物、對藝術充滿創造力，但與眾不同的特質，令他童年遭老師霸凌，一度想輕生。

另一方面是外貌。在節目的四強淘汰賽，魯保羅要求皇后們寫一本自傳書，並進行模擬採訪。那天，他在鏡頭前告訴世界他變裝的原因。

「從小在台灣，看著白人的五官，有立體的鼻樑、眉骨，還有濃密的眉毛跟鬍子，我知道『那就是世界對美的標準』，然後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沒有一處符合。我找不到自己的魅力，我很懷疑，有人可能會喜歡這樣的我嗎？」

「所以我開始化妝、變裝，因為它（drag）能改變我的外貌，我終於能逃避自己的臉了。」「我很討厭照鏡子，就連到現在，我都沒有在鏡子前面盯著自己的習慣，除非我要化妝了。」

對 Leo 來說，變裝既是幻想的成真，也是現實的逃脫。

自信，始終是他一生的課題。然而，也是那份令人憐惜的脆弱，與無所保留的真心，讓他拉動每一位觀眾的心弦。曾經邊緣的亞洲皇后，現在已是世界的皇后。

在總決賽上，Leo 激動地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直到今天，我都還在面對自己的內在。我知道，變裝或許沒辦法解決我的自信問題，但它確實幫助我建立某一部分的自信。有時，即便沒有化妝，但好像可以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說，你知道嗎？眼前的這個人，其實是非常漂亮的。」

在那一刻，世人都看見妮妃雅的本色，不是黃色，而是澄清透明、無所畏懼的——風的顏色。

「變裝就是一趟旅程。」Leo 說，那是一個男孩在梳妝台前，從化得醜，到化得美，到妝容終與自己的靈魂融合的過程，「『皇后』是一個媒介，讓你去呈現自己的生命、表達自己。」

成名不會是人生的解藥，「即使獲勝後，還是會有天醒來覺得你不是自己，或是忽然自信爆棚。」Leo 說。

但在群眾的愛與掌聲中滋養的妮妃雅，賦予 Leo 繼續前行與創作的動力。無論未來的旅程，有再多懷疑與低谷，此刻的 Leo 已經知道，他的 Nymphia Wind，終將撐著他走向風想帶他抵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