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兩週年,遇到困境的烏克蘭未來還能採用什麼戰略?

逐一拆分俄烏戰爭目前膠著的各個面向,並對烏克蘭與西方接下來可能的戰略和設想做出猜測。
2024年2月12日,烏克蘭基輔的公寓裡,妻子和兩名孩子等待爸爸、丈夫回來。攝:Evgeniy Maloletka/AP/達志影像

俄烏戰爭兩週年專題】烏克蘭的戰事即將進入第三年。兩年之前爆發的那場戰爭,已經讓烏克蘭和世界都悄然改變了模樣。

與戰爭開始的第一年相比,戰場局勢更加激烈了。過去一年間,前線的形狀幾乎沒有變化,這意味着雙方陷入軍事上的僵持,意味着長期戰正在到來,也意味着將有越來越多的人會死去、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死去。在烏克蘭,開戰初期的同仇敵愾也似乎開始受政治鬥爭所累。軍隊的腐敗問題日益凸顯,戰術的有效性也時常遭受質疑。澤連斯基剛剛解僱了頗受歡迎的軍隊統領扎盧日內,政府與軍方的分歧漸漸浮出水面。在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利內剛剛死於獄中。半年前,瓦格納軍團領袖普里戈任沒有成功「叛變」、最後只能落入墜機的結局。受烏克蘭戰爭所累,俄羅斯國內也正在發生大量的、或劇烈或悄聲的變化;與此同時,俄羅斯也正在變成一個外界越來越無法理解的國家。

世界局勢也更加複雜了。歐洲的邊界之爭愈演愈烈,歐盟內部出現了分化。戰爭第一年,難民涌入、能源飛漲、通貨膨脹,這些在戰爭第二年間都轉化成了直接的民生困擾,以至於在許多歐洲國家的大選中,民粹政黨都有抬頭跡象。與烏克蘭接壤的幾個歐盟國家,甚至還因為糧食出口的紛爭決定暫緩對烏的援助。美國作為烏克蘭最大的軍援來源,隨着巴以衝突的突然加劇,美國大選的到來,一切對外的軍援都變得更政治化、更艱難。在西方,「支持烏克蘭」儘管仍然是一個在道義上爭議不大的立場,但也同時變成一個需要精心計算的政治遊戲。

端傳媒推出俄烏戰爭兩週年專題。今天這篇分析文,將逐一拆分俄烏戰爭目前膠著的各個面向,並對烏克蘭與西方接下來可能的戰略和設想做出猜測。

俄烏戰爭全面爆發已逾兩年。從當初的舉世震驚到逐漸淡出媒體頭條,外界對這場二戰後歐洲最為血腥和龐大的衝突流露出越來越多的厭倦與疲憊。時間邁入到2024年,烏克蘭戰場局勢在看似膠着的表象下暗流洶涌,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當下局面對於基輔而言都算不上正面。

俄軍從去年年中的戰略守勢轉向戰略攻勢,接連攻城陷地。普京預計在今年3月俄羅斯大選後會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與操作空間。烏克蘭內部政治團結隱有分裂之憂,美國支援的前景亦不甚樂觀。相比2023年夏季反攻前西方和烏克蘭本土普遍瀰漫的樂觀情緒,如今西方的公共輿論空間中更多呈現出的是懷疑與焦慮。本文將逐一拆分這些局面背後的脈絡,並對烏克蘭與西方接下來可能的戰略和設想做出猜測。

烏軍反攻受阻,專向戰略防守

俄軍在今年2月中旬實現對阿夫迪伊夫卡的包圍與火力控制。駐紮在該城的烏軍力量陷入極大困境,面臨被全殲的威脅。

筆者在去年夏天曾對烏克蘭反攻的前景做出偏向悲觀的分析與預測。戰場情況的發展也大致如該文所料。俄軍的作戰意志與防禦技巧讓烏克蘭在數月的攻勢中難有收穫,隨着烏克蘭的人力和物力都逐漸消耗空虛,俄軍進而轉入反擊。

自2023年10月開始,俄軍集結力量開始重點進攻頓涅斯克的阿夫迪伊夫卡(Avdiivka)。該城從2014年頓巴斯戰爭開始,就經歷了多年的要塞化建設,是烏克蘭掌握的通向該州首府頓涅斯克城的最後一個主要門徑。基輔當局保留對其的控制,象徵某種收復頓巴斯地區的可能性。換言之,在烏軍轉向戰略防守的大背景下,該城的符號價值大於其戰略價值。

俄軍的初始戰略是利用集結的機械化步兵與裝甲單位進行聯合武裝機動作戰(combined arms maneuver)。正如烏克蘭在夏季反攻中面對俄軍的加固、縱深防禦一籌莫展,俄軍的早期行動也損失甚巨而收穫甚微。在不到十天的進攻中就白白損失了超過一個合成武裝軍(Combined Arms Army, CAA)的裝備。

2024年2月24日,俄羅斯,士兵在名為「愛國體育行動健康就是時尚」的軍事活動中,教一名男孩使用步槍。攝:Contributor/Getty Images
2024年2月24日,俄羅斯,士兵在名為「愛國體育行動健康就是時尚」的軍事活動中,教一名男孩使用步槍。攝:Contributor/Getty Images

但是俄軍隨後調整自身戰術,適應戰場環境,充分發揮了自身優勢。當意識到大建制裝甲突擊不得其法後,俄軍回歸小規模的步兵突擊戰術。他們利用自身的人力優勢(接近1.5:1)、火力優勢(高於5:1的比例)以及電子戰優勢,通過迂迴作戰和炮火壓制逐步攻陷、蠶食烏軍據點和交通線。烏克蘭防守者的傷亡交換比不再佔優。最終,俄軍在今年2月中旬實現對阿夫迪伊夫卡的包圍與火力控制。駐紮在該城的烏軍力量陷入極大困境,面臨被全殲的威脅。有鑑於此,烏軍總部將精銳的第3突擊旅派往阿城協助撤退,在付出巨大傷亡的的代價下成功撤出大部分駐軍。今年2月17日,烏克蘭新任最高指揮官亞歷山大·西爾斯基在社交媒體上正式宣布了烏軍撤退,為其近四個月的阿夫迪伊夫卡保衛戰暫時落下帷幕。

俄軍下一步的進攻重點有兩個可能。其一,擴大在頓巴斯地區的攻勢,威脅下一個烏軍主要據點波克洛夫斯克(Pokrovsk,或者舊名紅軍村)。其二,打擊烏克蘭在夏季反攻中在扎波羅熱地區的羅博濟涅(Robotyne)形成了的突出部。該突出部並無易於防守的地形和工事建設,可能會給俄軍提供機會。

烏克蘭戰場的技術變化

在2024年的烏克蘭戰場上,無人/自律兵器將進一步演進。夜視設備和更加精密的傳感器會更加普及。

烏克蘭戰場無論從軍事技術的應用還是戰術演變上,都經歷着激烈地變化與演進。西方軍事觀察家在去年8月造訪烏克蘭時,前線官兵還沒有把第一人稱無人機(First Personal View drones,FPV)當作重大威脅,而當他們11月再次訪問前線時,FPV 已經被兩軍廣泛應用,成為烏克蘭士兵最為頭疼的武器之一。這一廉價的火力-偵察平台讓大規模的白日軍事行動變得極端困難,促使雙方進一步縮小行動規模,並且更加傾向於在黃昏和夜晚發動進攻。

在戰爭開始時,烏克蘭創新地應用無人機來彌補自己相對於俄軍的數量與質量劣勢。隨着戰事進展,俄羅斯同樣展現出了非凡的創新與學習能力。相較於烏克蘭分散的、自下而上的創新與適應機制,俄羅斯的軍事-工業共同體確實顯得笨拙與僵化。然而,一旦他們確認了某項改進的優勢,就能系統性、成規模的將其部署。規模化(scaling)能力的優勢讓俄軍得以後來居上,在懸浮彈藥(loitering munitions)與無人機的生產和部署上壓制烏克蘭。在戰場,俄軍甚至有餘裕利用 FPV 襲擊個別的烏克蘭步兵,而烏軍則更多用使用這些無人機襲擊裝甲車等高價值目標。谷歌前 CEO 埃裏克·施密特撰文聲稱烏克蘭正在輸掉「無人機戰爭。

2024年2月16日,烏克蘭頓涅茨克,烏克蘭軍人準備發出戰鬥無人機,飛越俄羅斯軍隊陣地。攝:Inna Varenytsia/Reuters/達志影像
2024年2月16日,烏克蘭頓涅茨克,烏克蘭軍人準備發出戰鬥無人機,飛越俄羅斯軍隊陣地。攝:Inna Varenytsia/Reuters/達志影像

在2024年的烏克蘭戰場上,無人/自律兵器將進一步演進。夜視設備和更加精密的傳感器會更加普及。機載 AI 離線規劃飛行、定位、攻擊的能力會有爆發性的進展,這既可以減輕操作機組的壓力,也可以對抗電子戰的信號干擾。自律兵器將會對戰爭倫理帶來嚴峻挑戰,然而在軍事需求的催逼下,恐怕誰都沒有餘力做過多考慮。在這嚴峻的競爭環境下,西方和烏克蘭想要重回主動,就一方面需要西方國家克服自身的政治惰性和公共疲倦,調動自身相對俄羅斯更加強大的技術和工業潛力,另一方面需要烏克蘭改革自身的國防工業體系,更加系統、成規模的應用技術和戰術的創新成果。

烏克蘭內部的政治挑戰

除軍隊指揮風格之外,烏克蘭還面臨一個更加系統的結構性問題,亦即軍隊的人員缺額。

改革需要靈活的政治氣氛與穩定的政治環境,2024年開年的烏克蘭內部政治卻可說是有些肅殺。總統澤連斯基與軍隊總司令扎盧日內不和的消息早已是公開的秘密。隨着2023年烏克蘭反攻失望收場,二者的關係進入徹底無法挽回的局面。扎盧日內在2023年12月接受《經濟學人》訪談時公開評論說戰場已進入「僵局」,引起總統府的強烈不滿甚至公開駁斥,兩人的分歧和鬥爭公開化。幾經延宕和猜測,澤連斯基最終在2月8日正式下令更換扎盧日內,任命陸軍司令西爾斯基為新的最高指揮官。外界仍然不知兩人不和的細節,坊間的猜測多為捕風捉影。

扎盧日內在烏克蘭內外軍界、政界上下享受良好聲望,並以崇尚創新的學者風格為人所知,在戰事不利的時候更換廣受愛戴的軍事將領的確會為基輔挑戰。然軍事民政關係為國之根本。作為民主國家,越是戰爭時刻,越是需要理順軍隊將領與民選官員的關係,確認文官政府的基本原則。任何人的軍事才能與威望,都不能壓倒確立軍民互信、民事領導的重要性。如果澤連斯基作為民選文官首腦認定重建軍民信任的唯一方式是更換軍隊領導人,那麼更換扎盧日內好過兩人繼續貌合神離。

話雖如此,新總司令西爾斯基將軍也確實在烏克蘭內外引起了不小的討論和爭議。他是烏軍中最為資深的陸軍指揮官,在烏克蘭軍官階層中不乏崇敬者。他領導了烏軍2015年在頓巴斯 Debaltseve 地區(不甚成功)的作戰,同時也是2022年哈爾科夫反擊的策劃者。西爾斯基更接近蘇聯-俄羅斯的作戰思想與指揮風格另一方面也引來不少非議。一些烏克蘭基層官兵認為他沉迷於微觀控制和集中權力,與北約所崇尚、烏克蘭打算追求的任務型指揮與靈活分散的風格背道而馳。也有人批評他和典型的俄羅斯指揮官一樣崇尚消耗作戰,在面臨大量傷亡和阻礙時缺乏變通,也並不像扎盧日內一樣有向政治領導層直言軍事現實的勇氣。烏克蘭武裝力量能否在新的掌舵人領導下克服困難完成必要的轉型,目前還是個未知數。

2023年11月8日,烏克蘭士兵正在進行軍事訓練。攝:Efrem Lukatsky/AP/達志影像
2023年11月8日,烏克蘭士兵正在進行軍事訓練。攝:Efrem Lukatsky/AP/達志影像

除軍隊指揮風格之外,烏克蘭還面臨一個更加系統的結構性問題,亦即軍隊的人員缺額。俄羅斯人口是烏克蘭四倍,從軍事角度來說似乎後者必須實現更加徹底和全面的動員才能在人力上和俄軍匹敵。在兩年血腥的消耗衝突之後,員額補充問題在當下變得更加突出。烏克蘭軍隊中士兵年齡的平均年齡如今已經接近40歲,但這並不簡單代表着基輔「已無可用之兵」。基輔雖然禁止役齡男性離開國境,但是迄今為止一直避免從年輕人口中大規模徵兵。烏克蘭和俄羅斯一樣是歐洲老齡化最為嚴重的國家之一,人口結構中年輕人比例本來就偏低。這些代表着國家未來的世代,往往受教育程度更高,集中在城市參與智力密集型產業。無論是否是民主政體,動員問題在俄烏兩國都是高度敏感的。哪怕不存在任何現實的政治威脅,俄羅斯總統普京也一直推遲大規模動員,儘可能利用「志願」手段募集戰爭所需兵員。烏克蘭政府的一舉一動更是會受到來自於各方各面的牽制與反應。澤連斯基面臨着權衡軍事必要和政治限制與的困難局面。對動員問題的分歧據稱也是他和扎盧日內關係惡化的原因之一。

如果烏軍的戰場局勢進一步惡化,基輔政府可能還是無法避免大規模徵召年輕人口參軍的的決定。此時烏克蘭可能會面臨2022年俄羅斯「部分動員」時面臨的相似困難和混亂。筆者猜測,為這一場景編設計劃與預案,為將來短期內大量訓練、武裝公民的需求做好準備,大概也是基輔目前的重點努力之一。

美國援助的不確定性

歐洲的努力無法替代美國的角色。美援雖然以金錢計價,實際上更多體現為實物軍事援助。

烏克蘭的外部環境同樣充滿挑戰。首要問題之一,便是美國總統拜登的援烏法案持續在國會受阻。當下的美國政治癒發極化,大選年也正式進入備戰階段。原本在外交領域會有兩黨共識的諸多議題,也不可避免染上了黨派紛爭的色彩。共和黨不管出於(自相矛盾的)意識形態分歧還是選舉的政治計算都有動機在烏克蘭援助上給民主黨增添麻煩。國會共和黨先是將對外軍事援助與南部邊境的非法移民危機捆綁起來,要求白宮和國會民主黨在後一問題上妥協。當修訂後的妥協法案加入更加嚴格的邊境執法措施後,國會共和黨又以措施不夠嚴厲為由親自否定了他們自己提出的需求。美國參議院之後在部分溫和共和黨人的參與之下通過了不包含移民內容的對外援助法案作為補救。但是共和黨籍的衆議院議長邁克·約翰遜威脅這一法案將不會通過共和黨控制的衆院。

和一些主張美國「獨自支撐」援助負擔的孤立主義者所聲稱的不同,歐洲的支持在維持基輔政府財政健康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以金額來計算,EU 對烏克蘭的支持和美國大致相當。即便是以決策臃腫、遲鈍著稱的歐盟,在內有「親莫斯科」的匈牙利總理奧爾班反對阻撓的情況下,仍然在2月初設法通過了500億歐元的援烏計劃。對比來看,華盛頓的政治癱瘓可見一斑。

但是歐洲的努力無法替代美國的角色。美援雖然以金錢計價,實際上更多體現為實物軍事援助。五角大樓將自身倉庫中的資產轉移給烏克蘭,並且按照一定的價簽從專門的戶頭裏減去相應金額。北約的歐洲盟國尤其是西歐國家在冷戰後軍備廢弛,當下只有美國能對烏克蘭提供足夠的軍事物資。國會不能批准更新的烏克蘭援助計劃,直接意味着來自美國的軍事供應將會衰竭。這並不是指許多人心心念唸的高端昂貴武器平台,而是真正決定戰場勝負的「平凡之物」:炮彈、裝甲車、防空系統攔截器。歐盟在2023年曾經承諾一年內為烏克蘭提供100萬發炮彈,直到年底也只兌現了承諾的三分之一不到。以萊茵鋼鐵為首的歐洲廠商確實在擴大生產,然而這一努力在2025年之前不會產生實際效果。

2023年12月12日,美國華盛頓,美國總統拜登(右)在白宮會見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左)。攝:Leah Millis/Reuters/達志影像
2023年12月12日,美國華盛頓,美國總統拜登(右)在白宮會見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左)。攝:Leah Millis/Reuters/達志影像

美國援助的不確定性會直接反應在烏克蘭的軍事計劃和作戰邏輯中。如果基輔不確定在幾個月甚至半年後能有多少彈藥可用,那麼烏軍從現在開始就必須節省炮彈。如果烏克蘭在2024年無法積累足夠的作戰物資,那麼其在2025年的選擇就會受到很大限制。

美援受阻背後,是另一個盤旋在上的更大的陰影:前總統特朗普在今年11月大選中捲土重來的可能性。他不斷宣稱自己可以立刻為俄羅斯和烏克蘭帶來和平,所採取的手段大概就是逼迫基輔和莫斯科圍繞目前的實際控制線附近停火。這一提議對於堅持烏克蘭主權和領土完整(1991年國境線)的支持者來說無異於背叛,對於澤連斯基政府和大部分烏克蘭人來說更是難以下嚥。

「實控線和平」的不切實際

任何試圖追求目前的實際控制線附近停火,甚至主張俄羅斯佔領全部頓巴斯(目前俄軍的重點軍事目標)後停火的人,都必須問自己兩個問題。

不可否認的是,特朗普的主張在美國保守派圈子和一部分國際關係的「現實主義者」中有着越來越多的共鳴之聲。一方面,美國援助愈發缺乏可預見性;另一方面,兩年的攻防似乎顯示出,堅固的防守相對於進攻而言有着不對稱優勢,任何一方實現戰略性突破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基於這些現實與判斷,許多人出於完全誠實的動機主張某種更加「現實」的戰略。

將之一概稱之為應和普京宣傳攻勢的無原則屈服有失公平。普京毫無疑問想要利用西方的文化戰爭、政治分歧、意識形態對壘的現狀來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他的宣傳機器在挖掘西方「保守派」乃至「反動派」聽衆的努力上的確用力頗深。這一「合謀」卻並不如一般自由主義者和進步主義者所想象的那麼一拍即合。普京在最近接受美國前電視主持圖克·卡爾森的訪談時,兩人的互動就頗為怪異。卡爾森想把話題引到美國文化戰爭「反覺醒文化」的敘事中,卻冷不防被普京上了幾十分鐘東斯拉夫文明「歷史課」。

但即便從不含感情的純粹政策分析角度,筆者也曾指出過為何「韓戰化」的主張難以實現。簡而言之,無論是基輔還是俄羅斯,都首先是在為了自身的議程、信條、利益而戰。他們固然大量依賴外部力量的好意(或至少是沒有惡意),試圖將自身的利益呈現為和潛在盟友的利益「完全一致」,但這並不是客觀現實。外界(歐盟、美國)針對基輔的籌碼尚且有其限度,對莫斯科和普京就更是無從談起。

任何試圖追求目前的實際控制線附近停火,甚至主張俄羅斯佔領全部頓巴斯(目前俄軍的重點軍事目標)後停火的人,都必須問自己兩個問題:第一,如果俄羅斯的軍事能力足以形成快速戰略突破,或者通過長期消耗佔領全部頓巴斯,普京有什麼動機不繼續利用軍事優勢這從基輔那裏獲得更多領土或妥協?第二,暫且不論基輔如何默許俄羅斯對全部頓巴斯地區和黑海海岸地區的永久佔領。如果莫斯科接受只吞併烏克蘭東南部,對普京來說就意味着徹底放棄自己無法控制的大部分烏克蘭,任由其不可避免地滑向歐盟的經濟軌道甚至北約的軍事軌道之中。從政治戰略角度和普京自己所執迷的歷史-文化角度,這就是不折不扣的戰略失敗。主張單純對基輔施壓來實現「實控線和平」的人,又打算如何「說服」莫斯科來可信地接受其實質性的戰略失敗呢?

2024年1月7日,烏克蘭基輔廣場上,人們舉著標語牌抗議,要求釋放被俄羅斯扣押了的軍人。攝:Vlada Liberova/Libkos/Getty Images
2024年1月7日,烏克蘭基輔廣場上,人們舉著標語牌抗議,要求釋放被俄羅斯扣押了的軍人。攝:Vlada Liberova/Libkos/Getty Images

部分「現實主義者」主張為了追求可信的實控線和平,西方的軍事援助必須轉向「防禦類武器」而不是「進攻類武器」。這一推論同樣無視現實:「防禦」武器對於進攻必不可少,「進攻」武器對於防禦同樣必不可少。防空武器壓制敵人的空軍可以製造進攻的必要條件。裝甲車與坦克對於機動防禦、彈性防禦來說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炮火的優勢對於挫敗敵人進攻至關重要。

因此,合乎邏輯的結論是:通過向基輔施壓來主張實控線附近停火的主張,不是在追求一個穩定的戰略終局。如果「現實主義者」和孤立主義者真的對自己的看法誠實,他們就應該承認自己主張的是基輔通過大量戰略自主的妥協來換取和平。而這又是怎樣一種和平呢?莫斯科控制着順服的基輔政權,但是西方的制裁不太可能放鬆。經歷了戰爭的俄羅斯社會權力更加集中,民族主義和好鬥思想更加盛行,它的決策風格更加衝動與冒險。它重建了一支剛剛經歷了長期死斗的龐大軍隊,而整個國家的經濟也轉向了軍事工業。這個俄羅斯感到被西方侮辱與傷害,但同時又感到自己通過堅忍不拔的意志與謀略「打敗」了不可一世的北約與美國。這個俄羅斯的軍事能量直接輻射到北約盟國東側的芬蘭、波羅的海國家與波蘭。這些國家也回報以恐懼和警戒。

以上所設想的可能的戰後場景,並不等同於一些歐洲國家現在鼓吹的觀點,亦即「俄羅斯五年後就要進攻北約」。但這樣一個充滿敵意、火藥味十足的「戰後安排」又能怎樣服務於美國及其歐洲盟國的戰略利益,「現實主義者」和孤立主義者有義務對此給出嚴肅的答案。

很長的戰爭會變得更長

在這場較量之中,沒有什麼是命定之數。

當然,即便假定上述人士輸掉了政策辯論,美國的援助承諾可以到位,2024年仍然會是烏克蘭防守和建設的一年。俄羅斯繼承自蘇聯的軍事工業已經全面調動起來,根據外界估測俄羅斯 GDP 最高有10%左右已經投入到國防工業。這固然還沒有達到晚期蘇聯常年高於15%的誇張比例,卻也遠超冷戰後的任何年份。戰爭刺激甚至讓俄羅斯的經濟在西方制裁之下實現了增長,進入不可持續的過熱景氣。這意味着相較於戰爭的前兩年,俄羅斯的軍備產出大概會在2024-2025年間到達巔峰。

烏克蘭補充人力和軍備也需要時間。去年夏季反攻中,烏克蘭投入了大量只在西方國家訓練不到兩個月的新部隊,實戰效果相對經驗更加純熟的部隊不盡如人意。不管技術如何進步,軍隊最為重要的永遠是人。戰果不但取決於人和人之間的配合,也取決於人和技術之間的配合。要執行有效、成規模的進攻作戰,除了需要適應不斷變化的技術戰術環境,基輔必須耗費足夠的時間重建自己的部隊,善用老兵,將戰場的經驗傳遞下去。

2023年11月22日,烏克蘭基輔下雪,烏克蘭的祖國紀念碑及新的烏克蘭國徽盾牌。攝:Kostya Liberov/Libkos/Getty Images
2023年11月22日,烏克蘭基輔下雪,烏克蘭的祖國紀念碑及新的烏克蘭國徽盾牌。攝:Kostya Liberov/Libkos/Getty Images

與此同時,烏克蘭也必須利用防禦的不對稱優勢,儘可能在俄軍的進攻中以最小的代價消耗對方的人力與裝備,為2025年可能的戰略反攻做好準備。俄羅斯確實有着更加深厚的人力資源儲備。但是真實的戰爭不是即時戰略遊戲。不能將「人數」簡單的換算為「可用之兵」,俄羅斯缺乏西方為烏克蘭提供的「經濟後方」,大規模徵兵會讓本來就人手短缺的勞動力市場進一步過熱,擾亂國民經濟。更重要的是,一支軍隊必須配有相應的訓練、後勤以及裝備。沒有裝備的人不是軍隊,只是單純的肉盾。如果阿夫迪伊夫卡保衛戰對烏克蘭來說有任何正面啓示意義,那就是俄軍的作戰思想足以讓他們輕易在幾周的作戰中喪失半年的軍備生產。即便是普京引以為傲的俄羅斯國防工業,也不可能無限制的承受這種損失。烏克蘭利用這一優勢的前提,取決於基輔能否避免相似的失誤。

以上戰略被西方分析家總結為「堅守、重建、打擊」。如果這一戰略願景得以實現,等在烏克蘭面前的也就並不只有灰暗的未來。烏克蘭戰爭已經是一場很長的戰爭,而很長的戰爭傾向於變得更長。兩方的對抗越來越取決於意志、智慧與耐心。在這場較量之中,沒有什麼是命定之數。

讀者評論 4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如果俄罗斯在停战前没有消耗掉新生产出来这些装备,那么作为一种比较优势,俄罗斯会向其他地区输出这些人员以及装备以换取经济回报。
    但另外一方面乌克兰要如何应对一场长期战争呢?

  2. 烏克蘭其實仍有士兵可徵用的。
    女兵。

  3. 伊朗和北韓的軍備庫存已經進入俄羅斯的軍備供應鏈。這兩國的軍備存量和產量不容小覷。

  4. 謝謝,繼續關注烏克蘭被侵略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