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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援受阻,東線要塞淪陷:烏克蘭如何臨陣換帥?|Whatsnew

烏克蘭社會和軍人對扎盧日內的極度信任包含了不少非理性乃至神話性元素。然而作戰士氣本身也不能完全用理性來解釋。

2024年2月19日,烏克蘭,阿夫季伊夫卡(Avdiivka)近日迅速失守,一名老婦人站在破碎的公寓前。攝:Thomas Peter/Reuters/達志影像

2024年2月19日,烏克蘭,阿夫季伊夫卡(Avdiivka)近日迅速失守,一名老婦人站在破碎的公寓前。攝:Thomas Peter/Reuters/達志影像

特約撰稿人 龔珏

刊登於 2024-02-19

#援助#扎盧日內#戰況#烏軍#俄烏戰爭#澤連斯基#俄羅斯#烏克蘭

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與武裝力量總司令扎盧日內之間流傳已久的不和傳聞,終於在2月8日得到官宣——澤連斯基、國防部長烏梅羅夫(Rustem Umerov)和扎盧日內本人在短時間內發表數則聲明,宣布將由原陸軍司令瑟爾斯基(Oleksandr Syrskyi)取代扎盧日內任總司令。之後烏軍高層的一系列指揮官也紛紛換人。

各方的通告都選擇了客氣、委婉的口吻。比如,需要仔細對照閱讀才可以確認,扎盧日內並非自願辭職。此外,澤連斯基還邀請扎盧日內「繼續留在團隊中」,但扎盧日內並未在自己的聲明中對此表態。

1月29日,大批烏克蘭和西方媒體開始流傳澤連斯基要求扎盧日內主動辭職遭拒後,決定將其解職的消息。儘管官方渠道很快出面駁斥,但大量權威媒體的報導表明,此事不會是空穴來風。熟悉烏克蘭政治的分析人士進一步指出,這種試探——否認——拖延——確認的步驟是烏克蘭解職高官的常用信息操作,可以為社會留出接受消息的心理建設時間,也降低反對者的動員有效性。

2月9日,總統府舉辦了交接儀式,澤連斯基也為扎盧日內授予國家最高榮譽——「烏克蘭英雄」金星。從頒獎現場視頻來看,現場氣氛相當融洽,雙方甚至兩次相擁,看起來烏克蘭分析人士最初猜測的最壞結果——總司令不「安安靜靜地」離開——暫時不會出現。

不過,烏克蘭各界依然沒有從一月末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前總統波羅申科、基輔市長克利奇科(Vytali Klychko)等反對派政治家紛紛發表聲明聲援扎盧日內,批評澤連斯基,而互聯網上普通民衆和軍人的反應則更為激烈。

比如,事發後一天筆者瀏覽澤連斯基 Instagram 賬號發布該消息頁面時,發現十條最高讚留言中,七條要求澤連斯基開除其極具權勢的幕僚長葉爾馬克(Andrii Yermak),三條則要求他自己辭職。但戰爭狀態下避免社會撕裂的共識多少仍存在於烏克蘭社會的潛意識中,因此當天長期支持波羅申科的一位博主呼籲民衆前往基輔獨立廣場(即邁丹)發起抗議集會,結果只吸引了大約三百名民衆前往,且包括波羅申科本人在內的反對派政治力量都沒有公開參與其中。

2024年1月29日,烏克蘭幕僚長葉爾馬克(Andrii Yermak)(中),正在與匈牙利外交官一同悼念陣亡的烏克蘭軍人。攝: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and Trade of Hungary/KKM Sajto/Handout via REUTERS/達志影像
2024年1月29日,烏克蘭幕僚長葉爾馬克(Andrii Yermak)(中),正在與匈牙利外交官一同悼念陣亡的烏克蘭軍人。攝: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and Trade of Hungary/KKM Sajto/Handout via REUTERS/達志影像

烏克蘭的西方盟友對事件的官方表態相當克制,基本都認為這一人事決定系烏克蘭內政,儘管美國副國務卿紐蘭(Victoria Nuland)據報此前在訪問烏克蘭時就對此表達了不滿。

澤連斯基於2021年7月任命扎盧日內為烏克蘭武裝部隊總司令,然而,在俄羅斯全面入侵前,兩人或許就已出現不信任的跡象。據信扎盧日內在為烏軍制定防禦計劃時,對美國乃至澤連斯基都部分隱瞞了部署計劃,因為後者(至少在公開發言中)始終在淡化入侵威脅。而當俄羅斯的第一輪攻勢被擊退,烏克蘭社會開始出現質疑當局在入侵初期應對不力的聲音時,澤連斯基的回應則是要求烏克蘭安全局(SBU)調查軍隊對當時南線全面失守所負責任的問題。儘管扎盧日內本人從未受到審問,但據 BBC 烏克蘭語部的報導,此案在烏安局內部已被稱為「扎盧日內案」。

此後在扎盧日內在組建自己的慈善基金會、北頓涅茨克城市群防禦策略、徵兵法修改的技術問題上多次和澤連斯基意見不一。2023年烏克蘭反攻失敗後,雙方的矛盾愈發深化,並走向公開。(延伸閱讀:《圖解半年來俄烏戰況:反攻乏力,攻守再易勢》)

而隨着政黨政治在烏克蘭社會重新活躍起來,他們的矛盾也受到以波羅申科為首的反對派積極利用。進入秋季,反攻失敗的形勢明朗後,澤連斯基和文職官員仍在不斷強調反攻尚在進行,而扎盧日內卻於11月初在《經濟學人》雜誌發表文章和訪談,承認戰場局勢已陷入「僵局」,並暗示短期內沒有破局的可能。隨後澤連斯基及其團隊多次表示並不存在「僵局」一說,並不點名批評「軍人」不應「干涉政治」。顯然已無法掩蓋的矛盾逐漸發酵,終於在2024年初到達無可挽回的臨界,並以扎盧日內被解職、烏軍指揮層大洗牌告終。

不少媒體在分析二人的矛盾時,常暗示這主要是澤連斯基嫉妒扎盧日內太受歡迎——到2023年末,對澤連斯基的信任率已跌到77%(但仍遠超一切文職機構和反對派政客),可對扎盧日內的信任度依然維持高位。而根據基輔國際社會學研究所於2月15日發布的最新民調顯示,將帥不和的傳聞出現以來,澤連斯基本人的受信任度已從77%跌到60%。

但如果只是因為這一原因就解職扎盧日內,無異於澤連斯基自毀前途。要解釋雙方的矛盾,還是和全局性、戰略性分歧有關。比如圍繞徵兵計劃的分歧——文職政府以軍方無法提供作戰計劃為由,拒絕了其提出的徵兵50萬的計劃。此外,扎盧日內近期發表的文章都認為,在資源、技術均勢被打破前,烏軍應進行防禦,然而文職政府則一直宣稱需要積極進攻。

2023年6月26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右)正在聽取原陸軍司令瑟爾斯基(Oleksandr Syrskyi)(左)報告。攝:Ukrainian Presidential Press Service/Handout via REUTERS/達志影像
2023年6月26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右)正在聽取原陸軍司令瑟爾斯基(Oleksandr Syrskyi)(左)報告。攝:Ukrainian Presidential Press Service/Handout via REUTERS/達志影像

兩人的這些分歧反映出在反攻失敗、西方援助遲緩的背景下,烏克蘭在戰略上面臨兩難處境:軍方認為如果不知道未來可以獲得哪些資源,就無法擬定作戰計劃;而官員則認為軍方必須先提供作戰計劃,他們才能向盟友要求相應資源。軍方認為,在資源匱乏的處境下,進行防禦作戰可以儘可能保全士兵的生命,而政府則擔心,如果不能定期取得戰果,西方盟友就更會減少對烏克蘭的關注與援助。軍方交給了政府一個徵兵數字,然而在歷經兩年血戰、人力資源捉襟見肘的烏克蘭,強行動員這麼多人會嚴重增加民意不滿、勞動力短缺和沉重的經濟負擔——據最高拉達(議會)預算委員會主席皮德拉斯估計,動員50萬人的成本會佔烏克蘭全面預算支出的22.5%——而民意的不滿針對的首先將會是政府,而非軍隊。

就連澤連斯基的「嫉妒」背後也透出了同樣的無奈:烏克蘭民衆無條件支持軍隊,並將這種狂熱轉移到司令身上,因而無論反攻失敗、軍內改革停滯和腐敗等問題,都沒有影響民衆對扎盧日內的支持,反而是澤連斯基和政府因為必須出台、執行不受歡迎的彌補措施而受到指責。

新任總司令瑟爾斯基作為基輔保衛戰和哈爾科夫反攻的指揮,可謂戰功赫赫,然而同樣由他指揮的巴赫穆特戰役卻被許多分析人士認為在沒能獲得實質性戰略收益的同時,大量消耗了烏軍精銳兵力,進而導致烏軍在反攻對全局更為重要的南線時只能依靠新訓練的、經驗不足的各旅。(延伸閱讀:《俄烏戰爭一週年,有哪些戰略教訓?高科技武器為何無法終結戰事?》)

烏軍內部對瑟爾斯基的觀感也更為複雜。在瑟爾斯基上馬後許多媒體發布的材料中,匿名受訪的烏軍軍官、士兵對其往往持相當負面的看法,並將其視為扎盧日內的對立面——如果說扎盧日內的形象是一位擺脫了蘇聯層級制傳統束縛、信任下級軍官、堅持軍事原則不受政治干涉、為保護士兵不惜得罪總統的「戰士之父」,那麼瑟爾斯基則常被視為一位典型的老派蘇聯將軍——嚴厲苛刻、為達目標不計損失的「屠夫」,且忠誠地執行政治領導層下達的一切指令——《烏克蘭真理報》在12月初就曾報導,由於扎盧日內始終反對政治領導層干涉軍事決策,澤連斯基開始繞過他直接與瑟爾斯基等將軍進行交流。

火上澆油的自然是瑟爾斯基的族裔身份——他是在俄羅斯出生、長大的俄族,成家後才來到烏克蘭,至今說烏語都有俄語口音,而他的父母等直系親屬還留在俄羅斯,因而受到親戰俄媒的大量宣傳。這顯然不能幫助改善烏克蘭社會對他的不信任態度。

對於瑟爾斯基也有不少正面評價。不同於通常坐鎮司令部的扎盧日內,瑟爾斯基喜歡不斷訪問前線,且每次都會認真聽完所有軍官、士兵報告的問題,因而對前線實際情況可能會形成更真切的感知。此外,他實則非常認同北約的分散指揮原則,並且是烏軍相關改革的積極推行者;他的許多決策也未必與前任相差太多——比如巴赫穆特保衛戰期間,扎盧日內也曾表示支持堅守而非撤離。

總而言之,在烏克蘭社會和軍人對扎盧日內的極度信任中,包含了不少非理性,乃至神話性的元素。然而作戰士氣本身也不能完全用理性來解釋,因此不顧這種神話、強行撤換扎盧日內的做法,恐怕會對烏克蘭軍隊與社會的抵抗意志產生負面影響。(延伸閱讀:《烏克蘭行記:「我們是歐洲最好的國家」,「我們是歐洲最差的國家」》)

不過,很難想象因為資源稀缺,連防守都愈發艱難的烏軍能在換帥後改變策略,冒然轉向進攻。換言之,最影響未來烏軍命運的將不會是其高層的這輪洗牌,而依然是盟友援助的力度。

最明顯的例證就是近日阿夫季伊夫卡(Avdiivka)的迅速失守——自2023年10月俄軍對這座頓涅茨克郊外的小鎮發動密集攻勢以來,烏軍在三面被包圍的情況下一直堅守,並給進攻的俄軍帶來巨大損失。然而隨着彈藥庫存下降,而美國的援助又因共和黨阻撓而遙遙無期,進入新年以來,烏軍在阿夫季伊夫卡的防守態勢急劇惡化,俄羅斯建立起空中優勢,並用大量航空炸彈猛烈轟炸城市,南、北防線不斷被俄軍突破,最後烏軍大部隊在2024年2月中旬即將被徹底包圍之際,沿僅剩的通道撤出,阿夫季伊夫卡宣告淪陷。(延伸閱讀:《美歐援助遲緩,烏軍彈藥告急轉入防守,俄烏戰爭第三年將更血腥》)

如果軍援依舊不到,那麼可以想象,俄軍在其他幾個進攻方向很快也會建立起這樣的優勢,屆時對瑟爾斯基而言,應對這種無米之炊的局面將會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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