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創作人、一個編劇,我不想看到社會正在發生什麼事,就把什麼放進電影。雖然說電影是紀錄時代,但不應是為了紀錄而刻意去做。」
中國內地賀歲片今年不似預期,有說年輕一代已對傳統賀歲喜劇不抱興趣,一家大小入戲院的習俗漸成過去。鏡頭轉回香港,卻是「爛船仍有三分釘」,今年以麥啟光執導的《臨時劫案》、袁劍偉執導的《盜月者》以及陳詠燊執導的《飯戲攻心 2》這三部賀歲片,似乎算是守住了這個香港電影的傳統旺季。
回顧2023年,當一眾香港新生代導演交出《年少日記》、《白日之下》這批富於人文關懷的作品之時,來到更為接近在地大眾的賀歲片市場,卻始終是陳詠燊這批中生代香港導演可以駕馭的拿手好戲。
編劇出身、筆耕廿年的陳詠燊,走過香港昔日產量驚人的商業片浪潮,深明時代不再,機會亦不再是年年都有。兩年前,憑著一部《飯戲攻心》(內地版《還是覺得你最好》),以一屋三兄弟的家庭戀事,「疫」流而上,打敗了周星馳以《少林足球》及《功夫》所創下的票房紀錄,成為新一代最賣座的港產片喜劇導演。
今年「添飯」開拍續集,惟前作主角,一家之主的「大佬」黃子華卻在新戲缺席。本來賀歲片若票房高賺,便拍續集,可謂電影歷來「傳統」。但今次因「子華神」缺席,《飯戲攻心 2》上映前夕,已被質疑是否狗尾續貂,噓聲四起。孰料事後以票房來看,電影上映一周便進帳 2500 萬,仍是三部賀歲片之首。
時下香港,股樓俱洩,港人春節期間繼續北上大灣區消費,又要面對是否香港已「玩完」的講法。雖說《飯戲攻心 2》是今年賀歲片的代表,但一邊賀歲,一邊擺婚宴,看似喜上加喜,實則端出了一道五味雜陳的主菜:一本正經訴說婚姻之難、家人之愛。
低迷悲觀社會中的觀眾,早就看膩了星光熠熠的賀歲笑片,這齣新春電影卻在喧鬧兒戲之中,閃過不少真情流露。人去樓空,留下來的人,始終都要學會苦中作樂。
編劇實力:可以對抗市道不景氣?
劇本難寫,所以特別用心寫,或者連觀眾都看死他會寫不好,加上過去一年市道不景,但陳詠燊更想證明自己有編劇實力,不會壓垮在商業片的包袱之下。
《飯戲攻心》英文片名就叫「Table for six」,顧名思義,六人成行,續集偏偏少了一個人,而且是前作台柱、第一男主角黃子華。籌備過程令導演陳詠燊陷入兩難,提與不提黃子華缺席,都會惹人垢病。
一年多以前,《飯戲攻心》票房報捷,陳詠燊跟眾多演員謝票就謝了兩個多月,可謂前呼後擁。但再拍續集,失去了前作台柱,影迷批評他是純粹出於商業考慮才拍續集,「沒有黃子華,不了」的罵言,他也不能假裝從沒聽過。他說難度在於無法控制觀眾的期望:「我做導演和編劇,只可以管到電影裡面的那部分,但改變不了觀眾怎樣想。」
「我其實想像到喜歡《飯戲》的觀眾有多失望,不過都已經寫了廿幾年劇本,又會覺得這其實也是一個挑戰。不如正面去擁抱大佬這個角色(黃子華)的缺席,而非刻意迴避。所以我嘗試用較自然的方法去處理,一家人裡,大佬真的走了,二佬(老二)和三佬(老三)面對他們最重要的人生大事(結婚),最重要的親人卻沒參與,這會帶來怎樣的戲呢?」
有苦自己知,陳詠燊深明旁人目光不再友善,甚至不是想再看喜劇笑片,而是想看他這位意氣風發的喜劇導演如何陰溝裡翻船:「但你沒辦法用口舌澄清太多事情,或者去爭辯什麼。唯有用作品說話,『笑片』是一向都難討好的,尤其是商業片。」他感慨一句,就此打住。
既然拍續集有風險,為何他和電影公司不打退堂鼓或改拍另一故事?類似的處理早有前科,最經典例子是《家有囍事》及其續作《97 家有囍事》,其實創作者都不一定要挖空心思,一定要將前作的故事繼續說下去。陳詠燊承認,最初的方案之一,確實有想過將演員和角色重新洗牌,甚至打掉重來,起個新牌頭。
「但一套商業電影是八位數字的投資,所有可能性我們都一定開會討論過,就因覺得這部續集其實是可行的,我選擇延續下去。」言談間,作為編劇的陳詠燊偶然流露著一些跟「商業片導演」身份不太同步的執著,譬如說,既要賺錢,又想挑戰高難度。
他不忘感謝另外五名主要演員(張繼聰、陳湛文、鄧麗欣、王菀之和林明禎)對續集有信心,這些在如今深受港人歡迎的明星,願意跟他一起創作《飯戲》的後續故事:「可能上一集大家都演得入了肉(很到位),我也很喜歡他們一家人之間的聯繫,那就讓他們繼續,挑戰怎樣寫下去,好過重新起個牌頭。」
劇本難寫,所以特別用心寫,或者連觀眾都看死他會寫不好,加上過去一年市道不景,戲院入座率大減,但陳詠燊更想證明自己有編劇實力,不會壓垮在商業片的包袱之下,不是單靠時勢造票房神話。
把「家」的線索拆碎:誰留下來了?
今次劇本並非寫得商業大路,而是拆開了「兩條半」故事線,於兩場婚禮交錯之間,兼顧人物的成長和轉變,同時要各為彼此解開心結。從編劇筆法來看,是捨易走險路。
「屋企人喺邊,邊度就係屋企」,家人在哪,那裡就是家。前作之金句,曾經成為觀眾深刻記憶,而陳詠燊也說:「上一集花心思在對白上比較多,今集就想在影像上呈現多些。」於是從電影格局來看,上一集是一間屋、一張檯、五餐飯,非常傳統的小品喜劇佈局;第二集規模擴大,由一間屋拆成三場「飯戲」:求婚,擺酒,再擺酒,兩場不歡而散的婚禮,由室內到增添外景。
曾經上一集,同一屋簷下三對情侶四段戀情,每晚人齊開餐的相聚,漸漸演變成飯桌翻臉收場,何謂「家」,如何行進一個「家」成為劇情重要支點;續集少了一個角色,餘下五人關係始終不變——陳詠燊形容,其實從編劇角度,有變就容易有故事,但要寫一個讓角色們「不變」的故事,反而才有困難。「第一集是 Sitcom(情境喜劇),每個角色都是圍繞著大佬,我可以一條直線寫完。來到續集,這條故事主軸沒有了,劇情會變得很碎,你唯有攪散這家人,才有戲做。但是我不想攪散這家人,不想破壞他們一對一對之間的感情。」
如是,今次劇本並非寫得商業大路,而是拆開了「兩條半」故事線,於兩場婚禮交錯之間,兼顧人物的成長和轉變,同時要各為彼此解開心結。從編劇筆法來看,是捨易走險路。「路難行是一定的了,要寫幾條故事線但不能散開,互相有交集,我幫你,你幫我,因為我想大家感覺到他們是一家人,三佬辦婚禮,二佬要有鋪墊,然後到二佬辦婚禮的時候,三佬要交代結尾,同時照顧幾個人的反應。」
但這種複雜的編織,卻讓故事角色相對立體,比第一集的喜劇格局有著更深入的情感描寫。事實上,陳詠燊最初也沒想過,陪著他度過了好幾年創作時光的人,不只是這幾個角色,還有飾演這幾個角色的演員。
陳詠燊笑言,全賴當初謝票活動,讓他跟王菀之、陳湛文這些本屬不同世代的演員,從一般工作夥伴變成知己。「這一集的劇本是很難寫,但也寫得享受,我可以跟他們每一個演員都談很久。有時寫到一半又會WhatsApp問對方,我想這樣,你覺得怎樣?如果這樣,你又會怎樣?大家坦誠,覺得可以怎樣,或者比較擔心什麼。」他接著說:「是這個氛圍令我可以安心去寫,我知道不再是要湊(照顧)多少個大明星。」
做了廿年編劇,近年終於圓了導演夢,從也曾掀起熱潮的《逆流大叔》到《飯戲攻心》系列,或者見證了陳詠燊想法上的改變,及對「家」的重新想像:「《逆流大叔》其實是君子之交,不是那種大家會攬頭攬頸(抱在一起)的關係;但《飯戲攻心》很親切,是說一些戇戇居居(蠢蠢鈍鈍)的愛,意思就是,無論如何,這些人最後都會繼續在一起,都有一份愛去解決問題。」
在人來人往的香港演繹關於「家」的故事,走開還是回來,離開抑或留下,他說,「觀眾可能不相信,但是我和演員是想營造一個氛圍,讓大家有這個希望。」
「大家都走了,但還是有很多人留下來」
「最後那個鏡頭,其實是接機和離境大堂的指示牌,所以是有人離開,但同時都會有人回來⋯⋯」
一個怎樣的希望呢?陳詠燊曾在前作把寄語藏在子女們回憶中的「母親」身上:要走出去,去遠一點;今次剛好相反,借二弟、三弟兩場不歡而散的婚禮,提醒大家珍惜留下的人。兩年前後,離開與留下,或者都各自呼應了社會氣氛。
陳詠燊透露,他一直未寫好《飯戲攻心 2》的劇本,特別是結局,到開鏡前近兩個星期才有最終決定:「總覺得欠了阿喵(林明禎)一個結尾,她不可以只是負責插科打諢,應該是要有個解脫。在這一家人裡面,她要有一個位置,所以後來才想到機場那一幕。」
「最後那個鏡頭,其實是接機和離境大堂的指示牌,所以是有人離開,但同時都會有人回來,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面,類似circle of life的感覺吧。」他想了一想,續說:「要我認真答你的話,作為一個創作人、一個編劇,我自己不想看到社會正在發生什麼事,我就把什麼放進電影。在藝術價值上,這不會是一件很永久的事。雖然說電影是紀錄時代,但不應該是為了紀錄而刻意去做,是要因為那些人物在那個時代,發生過這些事情,所以他會這樣做。」
「『大家都走了,但還是有很多人留下來。』婚宴最後的這幾句對白,也是跟著劇情而寫,最重要是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在身邊,人家怎樣看我們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們怎樣看我們。」陳詠燊答道:「如果說要回應時勢,我想就是交由人物去回應。畢竟他們都是2023年的香港人,所以他們經歷的東西會更容易回應到大家一些感覺。」
要比以前的電影人更努力
「我們這代香港導演,已很難像以前那樣儲存名聲,可能等好幾年才拍一套戲,而且一套不行,大家覺得你見底了。做導演要練,可惜現在(做香港導演)練的機會少了很多。所以會比以前再珍惜機會。」
時光倒流二十年,回到2003年。那時的陳詠燊剛剛出道,替導演馬偉豪撰寫劇本,成名作是將楊千嬅變作「方麗娟」的《新紮師妹》系列。香港觀眾未必認得陳詠燊的名字,但就肯定記得方中「Sir」這個名字背後的笑話。「但很老實,以前我沒什麼特別的創作心態,也不覺得自己寫劇本有什麼厲害。就是他(馬偉豪)度了什麼橋,我幫手寫。」陳詠燊歎道。
然而,時代翻了幾翻,原來已經拉開了一條時空鴻溝。「我跟Joe Ma(馬偉豪)合作的年代,他是一年拍三、四套戲,現在真不知道怎樣可以拍到。不是說特別想去歌頌一些很短時間的製作,而是真的年代不同了,那時候大家接受到這些電影,但現在你一拍得快,大家就會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快,問你是否太快?」
也有人覺得《飯戲》續集拍得太快,他就苦笑,說實情是《飯戲攻心》受疫情所累,從賀歲片變成賀中秋,遲了足足大半年才上映。相隔兩年,再拍續集,他認為製作時間合理,且單是劇本就花了不少時間,並非為「應節」粗製濫拍。
重要的是,「電影業蓬勃的年代,資深一點的導演,動輒一年幾套。坦白說,現在(大眾)覺得那時的導演很厲害,是因為他們拍了很多,其中有四套是經典,另外有五套不好看,大家卻不記得了。觀眾都只會記得那四套經典。」而作為新一代商業片導演的成功例子,陳詠燊卻形容今日的香港電影生態道:「我們這一代已經很難像以前『儲朵』(儲存名聲),可能等幾年才拍一套戲,而且一套不行就要拜拜,大家覺得你見底了。」
「做導演真的要練,可惜現在練的機會少了很多。」他接著說:「所以是會比以前再珍惜機會,每一套戲都用九牛二虎去拍,要再努力過以前的電影人,即使功力上未必超過他們,最後結果亦沒有人預計得到,但一定是花了心思,放了很多精神在裡面。」
《飯戲攻心》拍了前後兩集,除了角色有所成長,也為陳詠燊帶來一些新看法。「同一份材料,我可以煮另一種東西給你,可以挑戰很多東西。」第一次是喜劇,第二次呢?起碼不是悲劇。當然,有人覺得值回票價,有人認為新不如舊,邊看邊𠝹櫈(粵:用刀劃凳子,喻看到爛片)。
「如果是一個健康的電影市場,我們能夠有一些系列電影,可以每一集都有一些新意,有些親切感,且又試到新東西,對創作人對觀眾,其實都不是壞事。」陳詠燊笑言:「只要不是像Marvel那樣,狼死一口氣拍到第十集就行了。」但不待我問,他已猜到接下來我要問的什麼:「不會了,所以我不會那麼快再拍《飯戲》了。」
曲終人未散,戲裡阿喵出發去找失了蹤的大佬,不日歸來。陳詠燊亦似乎要放下這幾個角色,走出去,去遠一點,尋訪他的下一段香港故事。
更喜歡本集的人物處理。第一集為了追求戲劇效果,表演好出位,黃子華與林明禎個人特質太強烈,一個是港式棟督笑教父,一個是馬拉西亞性感女神,好處是吸引眼球,容易牽動觀眾情緒,壞處是同劇演員為了配合「大哥大嫂」亦演得特別用力,我甚至認為已經超出他們原本能夠駕馭的臨界點,因過載而出現一種割裂感。第二集黃子華告別,林明禎戲份作適當縮減,電影表面確實變得平淡,但換來故事描寫的細膩度提昇,留下印象更深刻,魏浚笙令人眼前一亮,鄧麗欣情感拿捏更到位,王菀之的兩首作品配合分離、復合場面在耳邊輕輕迴響,這座小島向來是靠藏於市井氣息下的脈脈溫情致勝。不足的地方當然有,正如陳詠燊提到的,這個時代香港導演擁有的機會少,對演員而言何嘗不是,想將把刀磨利時間精力耐性缺一不可。《飯戲攻心2》每場戲之間的過渡仍然有近年港產片普遍「跌跌撞撞」的感覺,觀影過程中我看了兩次錶,第一次在開場大概一小時左右,但到第二次已經接近結尾高潮之前。《臨時劫案》網絡風評頗高,本土票房卻暫時不敵乍看罵聲一片的《飯戲攻心2》,喧鬧不再是否意味著不精彩,我想未必,只要用心拍總能找到懂欣賞的觀眾。
我平時都好支持港產片,不過呢套續集真心唔掂,又兒戲又胡鬧,兩個幾鐘無乜笑位…睇完唔知睇左啲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