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執導的陸劇《繁花》由剛啟播時的口碑低迷,到播了一半,已成為全中國爆款劇集和社交話題。其熱議力度,遠超單純內容討論,而是罕有地激發出一整股「繁花熱」。
就是近些時日,不僅社中國交媒體號上每天都有不同角度蹭熱度的出貼——由演員上海口音是否標準、角色的衣著打扮、飯局餐單,再到誰個著名上海演員又客串一角,都作出考証辯論,連坐進餐廳,鄰座也都在談論劇情;這股熱度甚至還化為段段城市考古citywalk ,攻略詳細,鼓勵戲迷跟隨角色足跡,逛逛上海街道,不可謂不是現象級。
也可以肯定地說,《繁花》已成為王家衛作為導演的中國式「出圈」之作,再不局限於文藝觀眾心頭好。劇集評價由開始播出時的讚彈兩極,走向後段較為一面倒的認可欣賞,而這當中的轉折要素是什麼?而在劇集產生這種普及性的大成功之前,只因開頭幾集很快就放棄追劇的觀眾,他們又誤解了什麼?
而更重要的是,在成功的表面下,《繁花》作為一部建基於上海歷史的年代劇,它真正缺失的又是什麼?那條九十年代的黃河路已一去不返,上海灘的熱鬧已四散轉移。於車墩上海影視基地重建的,用王家衛的解畫,不需要是那個時代真實的黃河路,反而重塑的該只是當年黃河路曾經給人們的震撼。要有點不真實才對。
《繁花》已成王家衛作為導演的中國式「出圈」之作,再不局限於文藝觀眾心頭好。其評價由伊始的讚彈兩極,走向後段較為一面倒的欣賞,這當中的轉折要素是什麼?而在成功表面下,這部建基於上海歷史的年代劇,真正缺失的又是什麼?
現象級密碼考古與觀眾認知短板
基於王家衛作品中常藏著的密碼,虔誠觀眾還會把每道菜的流派,角色的衣服,乃至使用的某首配樂作考究(由《東京愛情故事》主題曲到Beyond),完滿了那個繁花宇宙。
在《繁花》熱播的第一周去逛劇中的上海,感覺就像街頭隨時會碰到因爆款劇集而引發的網紅打卡團。電視版故事很多主要劇情的發生地點,是上海靠近人民廣場北面的一條小街,叫黃河路。當中主要的戲碼就在這街角的至真園上演,因為此類包廂難求的高級飯館,就是其時促成生意的龍門陣,象徵了上海那重返商貿精神時代的物質符碼。
現實中,至真園並不存在,那怕是金宇澄的小說原著中,也只不過是間供故事角色三長兩短聊日常的飯館,遠非電視版中尤如豪門會所,傾談幾千萬生意的燒金窩。劇中圍繞至真園周圍的黃河路,以金黃色構成全劇的視覺色調主體,號稱九十年代上海醉生夢死黃金年代的消費重心:窄窄街道建築物招牌林立,特別是由五光十色霓虹組成,襯合像永遠下雨積水的馬路,組成一幅高反差色彩超飽滿也俗艷的萬華鏡,倒影閃爍的金碧輝煌輕而易舉成為了那紙醉金迷的繁華比喻。
這場景實則在車墩的上海影視基地,以1:1比例搭建。而對應的參照點,是現在仍䇄立黃河路上的苔聖園,後者已沒有那種氣派,但因黃河路在劇中重新走紅,這街角也成為了新一輪citywalk拍照打卡熱點。以至周末的白天,專誠來打卡的遊客,擠滿路邊取景及作直播,所有人舉著手機向想像中的至真園朝聖,使這幢彌漫九十年代過時氣息的建築物,變成繼武康大樓以外上海另一建築景點。
這些顯淺的表面問題其實並不成立,除了是對王家衛作品又再重複的誤解之外,也揭露了更多的事實:中國地域文化歷史認知差距之大,怕是有一批觀眾是完全沒有對上海歷史的基本知識。
不止於黃河路,小紅書上早已有各種《繁花》景點city walk或「如何成為阿寶」的攻略,帶大家閒逛各個景點(雖然大部份是在影視基地搭建的街道拍攝,但結合原著來看,仍是有不少現實場景可供選擇)。包括乘坐主角未發跡前常坐的13路公交,教大家訂製寶總同款西裝,在和平飯店包一個繁花總統套房,又或者1999元人民幣吃一頓繁花港式盛宴。
話題所及,基於王家衛作品中常藏著的密碼,虔誠觀眾還會把每道菜的流派,角色的衣服,乃至使用的某首配樂作考究(由《東京愛情故事》主題曲到Beyond),完滿了那個繁花宇宙。比如說,馬伊琍角色玲子是九十年代從日本打工回流的小酒館老板娘,她的衣著,被發現一點不差正是九十年代初三宅一生推出的當季系列。又或者為何找溫兆倫客串演至真園開幕港星嘉賓,正因為他的劇集《義不容情》、《我本善良》其時正瘋魔上海。
但在這些接受度提高後的眾多粉絲考古效應出現之前,在開播首兩天,這王家衛版本的《繁花》,最早趕話題搶先去看的一批觀眾,好多反應是看不到兩集就追不下去,並各自提出一些差評的理由:「神神叨叨不知所云」、「鏡頭壓迫暗黑」、「人物沒交代背景」諸如此類。
這些顯淺的表面問題雖然其實並不成立,除了是對王家衛作品又再重複的誤解之外,也揭露了更多的事實:中國地域文化歷史認知差距之大,怕是有一批觀眾是完全沒有對上海歷史的基本知識;又或者哪怕是上海人,當年若非箇中弄潮兒參與其中的話,也可能覺得劇中的場面匪夷所思,最後生出因不明所以、誤闖盲區的不能投入感。
只取一枚樹枝:誤解之因緣
表面上是說九十年代上海的獨特成功經驗,實則借用的是流行文化中幾成濫調的上海三十年代冒險家樂園神話,甚至說它同時借鑑了港式劇集那種商界大起大落梟雄家族故事也不為過。
要析破這些誤解或知識短板,首先不得不簡括導讀王家衛版本《繁花》的故事發展,它當然也是王家衛自己的一個世界,近乎與原著無關。最大分別,大異於小說的是人物網絡及時代跨度。原著由六十年代文革講到九十年代,而電視劇絕大部份集中在九十年代,主要來回於1987年和1993年之間,只含少量1978年的回憶。
原故事更像一副有關上海小民生活的廣佈網絡,人物眾多,而以阿寶滬生小毛三男主角為主,縱橫交錯,寫工作感情弄堂街道成長變遷,是商人家庭、政軍家庭和勞動階層三橫切面編織出的立體上海。劇集版本則只集中在阿寶(胡歌飾)一位男主角,並且大幅改編為單綫企業家商戰向上故事,由他這主樹幹,再牽引穿插玲子(馬伊琍飾)、汪小姐(唐嫣飾)和李李(辛芷蕾飾)三位女主角,並強化了老戲骨游本昌飾演的爺叔老法師作為阿寶商業精神啟蒙的支綫。
時代背景則表面上接合中國向來的主流社會進程敘事:九十年代政策的寬鬆催生出那個時代的風口與成功,普通百姓可下海經商,炒股,初嚐資本主義的冒險商業機會及其可能的成功與苦果。故此字幕中也列明了幾本主要參考書的名字,包括木心的《上海賦》、馮倫的《野蠻生長》和應建中的兩本金融小說《股市中的紅男綠女》及《股市中的悲歡離合》。
所以從文本結構神話而言,它表面上是說九十年代上海的獨特成功經驗,但實則借用的是流行文化中幾成濫調的上海三十年代冒險家樂園神話,甚至說它同時借鑑了港式劇集那種商界大起大落梟雄家族故事也不為過。
而最為恰切的近期影視作品類比,似乎應是美劇《鍍金年代》(Gilded Age), 而非如有評論舉出的《大亨小傳》。除了《鍍金年代》劇中也頻出現一街之隔兩群人的矛盾,更近似的是美國十九世紀末的這場商業逐利運動,正是建基於一次混亂後(南北戰爭)的新時代資本崛起及冒險,成就新一代的美國實業家。
一百年後的上海,即成為另一個鍍金年代場景。一言蔽之,如果說原著是棵繁茂交錯的大樹,電視版則只取阿寶一枚樹枝看其上的花葉伸延。而誤會,也往往即由此引發。
看過王家衛作品的人,會期望他忠於原著嗎?相信這是那些沒太多王家衛作品閱讀經歷的觀眾才提出的問題。真正的懷疑應是:王家衛取了創作養份之後,如何施展減法,建構他自己的世界,並傳達什麼訊息或情懷。
誤解一:基於原小說中已具備豐富的材料預設,批評圍攻的首要重點即為:既然那麼不忠於原著,王家衛還有必要去「改編」《繁花》嗎?因為明顯地,電視劇就一如另一作品了。
但問題是,看過王家衛作品的人,會期望他忠於原著嗎?相信這是那些沒太多王家衛作品閱讀經歷的觀眾才會提出的問題。真正的懷疑應是:王家衛取了創作養份之後,如何施展減法,建構他自己的世界,並傳達什麼訊息或情懷。
從編劇角度而言,這就得區分出「故事宇宙」和「劇情世界」之別,前者塑造了整個故事發生的大背景,但不一定什麼都拍出來。能出現在最終版本中的,只是那宏大宇宙中的其中一個被呈現的世界。情況就如《一代宗師》的背景有極豐富的脫胎自《逝去的武林》的中華武術傳承故事,但最後出現在電影劇情中的,卻大幅簡化或索性隱去了。
同樣,於《繁花》的情況,小說孕育了那大時代的背景氛圍,但容許挑選出來的故事人物各自有新生。披上了新內涵的人物,各個有著新的任務。阿寶變寶總,代表其時第一代重新下海營商上海人的冒險。汪小姐和小說中追求家庭歸屬的方向截然不同,轉而代表那時闖天下的職場獨立女性先鋒。
「不響」為何會這樣「響」了?
誤解二:「九十年代的上海不是這樣的啊!一個香港導演,拍出的只是個港式鬧市,他一點也不懂上海。」這指摘也不少。但這裡顯然存在兩個問題,一個是「哪個才是真的上海?」,以及「作品需否呈現所謂普遍真實?」。
這很大程度也是上海和中國其他城市差異之大的結果,不在大都市生活成長的人,估計從前所知的奢華生活只源於港片中的百態,以為那種盛世過往只會於香港或民國時代上海出現。但其實《繁花》最奢華的幕後資料搜集功夫,每個細節都有專門史料研究或顧問去印証,從飯館的陳設到郵票的選擇,小到如何刮巴士票上的印記等,力圖具體重組對往昔的認知。
劇組的考証,特別採訪了苔聖園的主事人,帶出當年一景一物甚至消費回憶,加上經歷過的觀眾証言,九十年代初,黃河路的奢華餐飲消費行情,確實有去到一席數千元(其時普通工薪族只得五百元以下月薪),每天飯館流水賬數萬元真有其事。而在好些老照片中,也出現了霓虹林立的景像。
把不響變成全響確是整個改編中,可說最遠離原著氣質的一種改動,但一旦進入了這種上海演員爭先恐後式的快頻語境後,會發現那正是這罕見方言劇能表現語言力的自然後果。
另一個在開頭兩集令部份觀眾難以置信的,是說九十年代上海竟然有這種老好腔調,這麼講究西服的老頭!有這種提問,簡直純粹是出於對上海歷史的無知了。如果故事中爺叔的年齡是七十五的話,那五十年前他廿五歲風華正茂之時,就是1937年前後。上海孤島時期以前大戶人家的生活教養、商業氛圍和生活水平,完全就是另一段中國城市平行歷史般的存在。
但最核心的問題是:是否足夠「真實」都好,作品呈現的,可以更多是象徵性,而非普遍性。如果每個小說角色只追求其合理性或是否存在過的話,那麼像赫拉巴爾筆下那愛好書本的廢紙廠員工也可能不成立了。
誤解三:上海人,特別是那時代的上海女人,講話為什麼都拉高了嗓門,連珠快拍,令人刺耳?原著中的「不響」為何會這樣「響」了?
在上海語境中,「不響」具複雜多重曖昧性,可能是不作聲,不表態,不贊同,也留有足夠空間,言之有餘韻,提供一種模糊,一切不要太明白。把不響變成全響確是整個改編中,可說最遠離原著氣質的一種改動,但一旦進入了這種上海演員爭先恐後式的快頻語境後,會發現那正是這罕見方言劇能表現語言力的自然後果。毛尖說:因這是片場用語,「語言成為渾然天成的一部份,身心就徹底解放了」。相信整個懂上海話的演員班子,享受的正是這種肆無忌憚的母語拍劇放任。
其實,《繁花》真正難以跨越的究竟是什麼?
它過多依賴二人對白推動,容易引發追劇疲勞,演技顯得過份單一,配樂則過多對王過往電影的沿用。但總體上《繁花》的拍攝水平,無論從攝影、調度、美術,都肯定是迄今中國劇集最高水平,從語言運用到製作的極緻方向,難以有繼。
撇除這些誤解後,再看《繁花》就會發現,它可能是中國電視劇史無前例的製作,並且在一段日子內也難以企及。這裡說的不是它的總體質素是否能被超越,而是從語言運用到製作的極緻方向,難以有繼。
當然 ,它在故事推進上的問題也顯然易見:過多依賴二人對白台詞來推動,為營造追劇的懸念,每一集剛解決好一個問題就埋下另一問題伏筆,容易引發追劇疲勞。演技表情基於強勢的導演指引下,也顯得過份單一:胡歌就是吊兒郎當耍帥,唐嫣就是傻大姐式情緒起伏,辛芷蕾大部份劇情中冷艷而故作深度。再而就是配樂,過多對王家衛過往電影畫面配樂的沿用。
但正如講寶總第一次走進至真園試菜是走後門直入廚房,看熱鬧和看門路總有分別,相信以專業製作人和資深觀眾視界來看,《繁花》的拍攝水平,無論從攝影、調度、美術都肯定是目前為止中國劇集最高水平。電視製作中罕有的全以單一機位拍攝,確保每個鏡頭的打光都為照顧單一人物而設。每個人物出現,那怕只是在街上游走,鏡頭前都有視覺元素挪動,每個人跟時代和阿寶的因緣在後段才回閃交代,大大增強了各有隱藏的秘辛,但又擺脫不了時代給一眾的改變。
在當下社會國進民退的大潮中,低迷的消費意欲下,再追憶九十年代上海這個鼓勵國際化、走出去的自由經濟路綫故事,以至它曾經如何黃金風光,就不無一種反諷。
那《繁花》真正難以跨越的問題究竟又是什麼?如果不是時代的曖昧不響。
如果把《繁花》作為王家衛系列作品去檢視,首先可以問的是,就如承繼前文對王家衛為何要拍《繁花》的提問,這作品出來,到底有沒有回應或延續王家衛所關注的上海-香港雙城情結?以及作為一部特定時間段的時代劇,它能否助我們梳理出那個時代的神髓?
在上海-香港雙城情結這問題上,《繁花》電視版似乎沒比小說有更多「香港回到上海」這題旨的關注(如果他前作曾流露出濃濃的「上海在香港」經歷),可這在歷史上,特別是九十年代的上海開發史上,是不應忽略的。「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曾幾何時,是上海商界最推崇的港式成功慶祝必備。劇集中,這種香港性只表現在幾場戲:豪華粵菜在黃河路的引進風行,夜東京館子有香港客人,以及簡單交待阿寶與香港的兩種關係,一是從哥哥得來的生意資源,二是前女友遠嫁香港。
但現實中,香港資本在九十年代初正好發揮著極重要的帶動上海復興的角色。現在只要數一下上海淮海路最重要地段名稱,仍能感受到那種濃濃香港氣息:力寶廣場、新世界、中環廣場、時代廣場。港式茶餐廳和夜店也是自那時流行,從新旺、97到JJs。和前文的王家衛及其上一代的上海人在香港建立「小上海」並排閱讀,有趣的是香港文化及資本近乎是鏡像一般,在九十年代的上海又反過來建了一個「小香港」。
而埋藏在歷史中更深的變革動力在作品中更是徹底「不響」,每每只一語帶過,被歸納作新時代政策下的社會必然進程(用阿寶以播報員式普通話發音伴隨檔案影像道出)。而這才使它成為劇集《繁花》真正最為曖昧之處:
它一方面順應鄧小平南巡,鼓動進一步改革開放、下海營商、開放資本市場帶領社會致富的中國改革主流敘事;另一方面卻不能坦言兩次改革開放的社會脈絡,均由極端的自我封閉所引發,六十年代的文革是自我關門革命,八十年代末則是被西方世界杯葛。
兩者都得通過重新跟世界接軌,以及重提自由市場才能注入新的資本及市場動力,令商人至少有自由去冒險,成就自身的鍍金時代。由是,在當下社會國進民退的大潮中,低迷的消費意欲下,再追憶九十年代上海這個鼓勵國際化、走出去的自由經濟路綫故事,以至它曾經如何黃金風光,就不無一種反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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