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20年前的秋天,「戰勝非典」的凱旋曲還在耳畔,近千名感染SARS的患者,陸續出現股骨頭壞死的徵兆,它是不恰當的醫療救治方法造成的。從致命病毒手中倖存下來的人們,被「不死的癌症」折磨着,多數人陷入了生活困境和心理危機。
本文主人公武震在救治一線因公感染,一度生命垂危,「痊癒」幾個月之後,遭受接踵而至的重擊——救治手段造成的大面積股骨頭壞死,醫藥費報銷的艱難,對「靠山」依賴感的崩塌,還有隨之爆發的重度抑鬱症。
武震說自己被迫成為「有故事的人」,現實的荒誕讓她痛醒了,不再天真了,她能依憑的必須是自己。
我與武震的交往,貫穿了新冠三年。我試圖還原武震漫長的自救之路,身體上的,心理上的,信念上的,與她一樣,我相信這些故事不僅僅屬於她自己。
1
2003年4月6日,在北京大學附屬人民醫院(以下簡稱人民醫院)急診科,見習醫生武震跟着帶教老師陳醫生值夜班,他們只是戴着普通的醫用口罩,穿着白大褂。當晚,一位患者主訴胸悶,武震親自為其做了心電圖等檢測,並沒覺得這個病例有什麼特殊。
武震是北京豐台區花鄉醫院的醫生,在進修了本科以後,得到在人民醫院見習的機會。那麼有名的醫院,26歲的她把自己看作倖運兒,去報到時,剛二月份的天兒,竟然感覺「從裏到外都暖烘烘的」。
入職一個多月,天氣真正暖起來,春風和煦,花開繁盛,而SARS如一團烏雲,正「毫無徵兆」地侵襲京城。
早在年關前後,一種新型神秘肺炎(注:世衛組織後來命名為SARS,統計的死亡率接近10%,中國習慣將該病稱為「非典」,即非典型性肺炎——編者注)已經出現在廣東、香港,各種傳言和闢謠漫天飛。武震當時還有些不理解——據說醫護人員也被感染了,他們怎麼那麼不小心?
這個年輕人對神秘肺炎充滿好奇,當時醫院收治了一個疑似病例,單獨隔離,她還特意跑到病房外,隔窗觀望。心裏想的是,希望能遇到病例,增長見識。
4月8日,武震歇班,但很想去開例行的病例討論會,「我特別珍惜,每次都能學到很多東西」。那時,政府部門對外的說法是神秘病毒「可防可控」,不過醫護圈內已知道那肺炎鬧得挺兇,同為醫生的男友一直說別去了,別去了,武震沒聽——既然可防可控,有什麼好怕的?
到了醫院,氣氛全不對了,急診大廳不再喧鬧,醫護人員都套上了藍色隔離服,哪還有什麼病例會,完全像戰時狀態。武震想,也別白跑一趟啊,「我就去急診病房研究病例,嘩嘩嘩地抄」。
一位醫生提醒她,怎麼口罩都沒戴?沒事兒趕緊走吧。
第二天晚上,武震出現不適,畏寒,發燒,她警覺地把自己隔離在所屬的花鄉醫院。是不是「那個病」啊?這問題懸浮在武震的腦海,伴隨着症狀的加重,總也沒個着落。
2020年年初,武漢有了「不明肺炎」的傳聞,武震寧願那是謠言,可這「寧願」又不讓人踏實。官方說的可防可控,未發現人傳人,可靠嗎?她很難再把信任交給政府。
隨後,武漢疫情大爆發。在位於北京西南郊的家裏,武震不斷刷着手機,看到武漢那麼多的求助,那麼多徹夜排隊、入院無門的遭遇,她的心越繃越緊。「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自己病情危急的時候,不也是這樣麼。
2003年4月中旬,北京各大SARS定點醫院全都住不進去,好不容易有一家非定點醫院答應接收,又求不到一輛救護車。武震覺得,自己可能等不到救治,就死掉了。
等了一週,總算住進了731醫院,武震呼吸越發困難。她隱約感知到護士們的緊張,輸液測體溫什麼的,簡直是憋着大氣兒,弄完趕緊撤,而她們的工作區與病區都不在一個樓層,按了呼叫鈴,恨不能拖一刻鐘才來。
有兩次,發生了足以致命的喉肌痙攣,武震明白,呼叫來不及,而慌亂只會更快地送命,於是她對自己說,放鬆,放鬆,放鬆,慢慢地,呼吸居然恢復了正常。
等了七八天,武震得以轉入豐台區長辛店醫院(SARS定點醫院),那時候已經危重了,上了呼吸機,而武震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下拔——完全是無意識的。
後來武震才被告知,她那個階段雙肺全白,還昏迷了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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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震的家人全被隔離在住處,以電話和短信和她聯繫。一次,電視記者去病房拍攝,全家人得以在屏幕上看到武震。「整個人瘦得快認不出了。」媽媽回憶道。
武震逐漸恢復了意識,呼吸依舊艱難,「我那時經常把自己當成小寶寶,小震震,怎麼怎麼樣,就哄着自己讓自己開心。」
嚴重缺氧狀態下,有些浮現的畫面說不清是夢境還是幻覺。比如有一次,牛頭、馬面來了,就站在她病床前,「他們還說話呢,『這孩子太可憐了』。」
危重狀態的病人,會有很奇特的體驗。同為醫生的一位SARS感染者回憶說,當他毫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交接班的兩位同行的對話傳進了耳朵,「還沒死呢?」「嗯,還沒死呢。」患病的醫生說,回頭去品味,是不是又想笑,又想哭?
北京市官方公布的SARS病例共有2521人,截止2003年5月中旬,能查詢到的醫護人員感染數為390人左右,武震所在的人民醫院成為重災區,93人感染。
病毒帶給武震沒完沒了的發燒,持續不斷的咳嗽,她喘不上氣,甚至有瀕死感。這些並未讓她覺得多麼恐怖,清醒之後也沒有後怕,倒還升騰起一種「從裏到外暖烘烘」的感覺——長辛店醫院的體驗還不錯,每天睜開眼,迎接她的是醫護人員的鼓勵,親朋好友的慰問短信,打開收音機,都是「衆志成城、共抗非典」的昂揚聲音,那麼多不計報酬、不懼危險、互幫互愛的事兒,比如出租車司機義務接送白衣天使。
武震受家人影響,一直對社會主義大家庭充滿信任,並且堅信組織是最堅固的靠山。在康復階段,她甚至冒出特奇怪的想法——該不是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了?
過了「五一」,武震能下地了,看一眼床頭的卡片,上面寫着「非典型性肺炎」,持續20多天的懸疑總算落地。「早前一直有醫生的那種想法,就是看看SARS什麼樣,好,現在自己看到自己了。」武震這麼調侃着。
院方覺得她心態好,留着她和另一個病人多住了幾天,為的是六月初有一批安排好的「集中出院」。那天,媽媽早早等在外面,現場那麼多記者,她一再提醒自己繃住,別哭,「見到她的時候,實在忍不住,還是抱在一起大哭。」她眼中的女兒又快認不出了,這次是因為嚴重發胖,「臉腫得像個大鍋蓋,鼻子只露出一個尖兒。」她雙手比劃着。武震覺得,是大量使用激素造成的。
那天的儀式很熱鬧,記者的話筒和鏡頭,領導遞上的鮮花,豔紅的大橫幅,陌生人的掌聲,熟悉的親人面容……簡直像一場凱旋。
武震從未得到如此的關注和讚譽,「如果沒有後來,它(SARS經歷)是一個讓我覺得相對美好的事情。」
3
2003年下半年,武震聽說,一些SARS倖存者出現了後遺症,股骨頭壞死,還有肺纖維化,前者與搶救時大量使用激素有關。這兩種病症,不久被確定為「非典後遺症」。
我這麼年輕,應該還好吧,武震安慰着自己,但還是決定去做個檢查。
拿着報告單,第一眼看到了「無」字,還挺慶幸。妹妹提醒她仔細看看,不是無壞死,是「雙側股骨頭無菌性壞死」。
核磁共振的影像顯示,武震的腿骨有的地方「形成了窟窿」,只不過這個危機潛伏着,並未製造痛楚。武震回憶了一下,在長辛店醫院治療期間,有那麼兩天,雙膝莫名其妙地疼起來,疼到難以忍受,她使勁蹬腿,就像劇痛是可以蹬出去似的。後來和其他病友交流,很多人搶救後也有過相似經歷,那也許是過量激素對骨骼最初的侵害。
搶救SARS危重病人,北京的一些醫院把激素當作救命藥。北京同仁醫院急診科醫生岳春河,作為疑似病例被收進隔離病房,確診後轉到小湯山臨時病房,病情不算危重的他,記得自己的激素劑量達到過一天320微克,而且激素治療持續了兩三個月,「當時(控制)死亡率是第一位的,大家都知道會有後遺症,可顧忌不了了。」
救治新冠病患的三年裏,中國對激素的使用汲取了SARS的教訓。按世界衛生組織的建議,激素只適用於危重症的救治,而且要小劑量,短療程。張文宏等多位臨床專家的意見比較接近——甲基強的松龍給藥量最多不超過80微克/日,這樣的劑量不宜超過3天,而整個激素治療不要超過7天。
武震回憶起,給她上的激素是甲基強的松龍,劑量達到過一天1200微克。
國際上普遍的研究結論還表明,大劑量的激素衝擊療法,對於降低SARS死亡率並無顯著效果,而它的危害則毋庸置疑——過量的糖皮質激素會抑制骨骼細胞生成,導致股骨頭壞死。世界上所有股骨頭壞死病例中,半數以上都與使用激素有關。
武震很清楚,按醫學界通俗的說法,股骨頭壞死是「不死的癌症」,而自己當初經受的激素衝擊,簡直如同海嘯。「我查出來的,不止是股骨頭壞死,全身的大關節,除了肘關節是好的,其他的都有壞死。我想着,這將來要是都換了,那我不就是一機器人嗎?」
武震不甘心,去積水潭醫院找專家,想知道有什麼積極的治療方法,受多少苦都不怕。得到的答覆是:沒有,回家坐輪椅,將來等着換關節吧。
站在北京新街口的風中,她與妹妹抱頭痛哭。
花鄉醫院領導的態度是,我們不會不管你的,但費用報銷有困難,需要盡力「協調」,治病的錢也許需要武震墊付。「我當時一聽,就跟掉進了冰窟窿。」武震說,她對隨時可能的病情爆發還不太怕,最受不了的是失去依靠。「我媽一農民,我爸下崗,哪有錢啊。」
多數因公感染SARS的醫護人員,背靠大醫院,不需要為醫療保障擔憂,但這個後遺症還是不同程度地造成心理陰影。武震這種單位保障不到位的病患,往往有更嚴重的內心創傷。滿心「暖烘烘」到「掉進冰窟窿」的落差,來得猝不及防,她患上了抑鬱症,而且是重度的,從2003年秋天開始服藥。
那是她正期待着作妻子、作母親的時候——男朋友在SARS期間一直給她支撐,她就覺得,再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了吧。可現在呢,他還會愛上一個累贅嗎?
男友看上去沒什麼改變,他姐姐還特意從外地趕來看望武震,安慰說,好好養病,他不會不管你的。
為了減少骨骼的承重,武震開始拄起了雙柺。到了2004年,她申請回花鄉醫院工作,騎車上下班,一副柺杖就橫在後座上。年紀輕輕卻「殘障」了,她感覺路人投來異樣的眼神,那眼神簡直能殺了她。「我努力讓自己接受現實,我就想,自己可是因公致殘的,『因公』兩個字,能安慰到我,甚至有點兒光榮。」
2004年春天,北京市衛生部門推出一項福利政策——查出「非典後遺症」的醫護人員,可以去小湯山醫院做康復。花鄉醫院為武震報了名,當時並不知道費用是各單位自己負擔。
病友們在那裏進行水療、按摩、紅外線理療,輔以預防骨壞死的藥物。武震記得,他們那批入住小湯山的差不多兩百人,她還意外地遇到了陳醫生。武震從對方口中得知,她那天夜班參與救治的,是人民醫院第一例SARS確診病例。
小湯山醫院地處京城北郊,溫泉資源豐富,山林環繞,環境清幽,清朝康熙年間在此興建皇家湯泉行宮,形成如今五湖兩坡一山的景緻。這裏1980年代成為康復醫院,其中一座高幹樓,接待過許多市級幹部。武震與病友住在一座很有年代感的建築裏,兩人一個房間,內有衛生間,生活還算方便。院區裏還養了鹿、孔雀,湖裏遊着野鴨子。武震每次一進院區,就很放鬆,「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2003年4月,北京市臨時建設的SARS定點病房,就位於小湯山醫院北側。這片溫泉勝地用了17年見證SARS風暴以及餘波的延續,直到2020年3月,它轉而成為新冠隔離點。
2004年集體康復期間,股骨頭壞死並未製造太多的痛苦與行動障礙,但為了減輕骨骼負重,大家出行還是靠輪椅和柺杖。病友們喜歡相約着集體到戶外,他們坐着輪椅,排成一排,雙手推着前面一個,雙足像船槳一樣在地面划動,隊列最後跟着一個推車的護工,武震覺得特別溫馨,在大家庭裏找到了新的依靠。
印象最深的是來自東直門醫院的大哥哥張根明,他教會了武震所有泳姿。他坐着輪椅打鳥、喂鹿,通常拉上武震,有一次搞了惡作劇,在喂鹿的饅頭裏夾了辣椒。
武震說,那次療養原本是很美好的,她結識了很多朋友,比如張根明、岳春河、侯波,病友聚在一起有得聊,你怎麼怎麼得的病,有什麼康復的計劃。
侯波是西城區廠橋醫院的護士,她是2003年3月下旬即出現SARS症狀,高燒40度達10天以上,同期感染的還有8位同事。她回憶說,當時醫院對疫情的威脅所知不多,並沒有特別的防護。
岳春河發病是4月下旬,他所在的同仁醫院之前已出現了確診病例的死亡,防護有所加強,但回頭去看,還是低估了病毒的傳染性。
武震曾有過假設:如果北京又出現了SARS病人,我會怎麼做?「我想,我還是會在人民醫院實習的,還是該上班就去正常上班,但是那天的病例學習,我可能就不會去了。」
對於一下子由健全人變成準殘障人士,誰都有個接受的過程。侯波說,「我吧,其實挺漂亮的,從小又生活在蜜罐兒裏,然後,一下就抑鬱了。」
岳春河剛過而立之年,正是家中老小三代的頂樑柱,一想到將來可能拄拐、終生殘疾,他會望着窗外發好久的呆。「剛從死亡威脅裏活過來,又一輪的打擊確實蠻大的。」
療養階段的武震,常穿一身深色的女款西服,她喜歡這份幹練的感覺。「要說抑鬱,大家都抑鬱,她全身十多處骨壞死,沒成家,還涉及醫藥費報銷的擔憂,肯定更難。」岳春河回憶說,這個姑娘從不會把負面情緒帶給別人。
這一點,1998年起就與武震在花鄉醫院做同事的星昔也有同感:「武震生活中肯定有淚水,但我從她那裏更多聽到的是笑聲。」
武震不認為自己那時有多樂觀,「可能抗抑鬱藥物起了作用吧。」另外,她也不喜歡隨意傾訴煩憂。
三個月的療程結束了,花鄉醫院來接武震,來人示意她收拾東西趕緊上車,一腳油門駛出了療養院,等於是逃單。路上,護士長的電話打到武震這裏。
「你在哪兒吶?」
「那個,我回去了。」
「你們醫院還沒有結賬呢。」
「啊?我不知道啊。」
武震想起小湯山醫院那些醫護人員跟病患特別親,有共情,「就覺得挺慚愧的,也挺無奈的」。
那次療養的費用有好幾萬,花鄉醫院最終也沒有結算。武震後來做了手術,又多次去小湯山做康復,對方沒再重提舊賬,但是每次都要求預交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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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後,武震拄着雙柺出現在醫生的崗位,希望回歸正常。領導覺得醫生不該是這副形象,何況武震還經常要請假看病,就想把她轉到住院部,做做整理病歷之類的閒雜。對於離開臨床,武震一百個不情願,但是看到院方堅決,只好服從。
2004年,武震曾找到人民醫院相關部門,既然是在該院見習期間因公致殘,是不是人民醫院也該承擔責任?院方表示,不好意思,你要是2003年12月31日之前來,相關政策是有的,現在晚了。
找到市衛生局,人家的答覆是,你的福利待遇在單位,應該由單位負責。
像武震一樣,另一些患上後遺症的醫護人員,也在爭取着政策支持。有人通過前人大副委員長彭珮雲的秘書,反映了這個群體的困境,還真得到了重視。不久,衛生部門下發了一份文件:患有後遺症的那批醫護人員,相關費用按工傷報銷,如果無法工作,待遇不能低於同職級人員的平均水平。
醫藥費算是有了基本保障,但並不包含僱傭護工等費用。它對於大醫院而言不算什麼,在花鄉醫院看來,每月大幾千的支出,卻不算小數目。花鄉醫院隸屬於花鄉政府,不歸豐台區衛生局管轄,2023年年初,早已退休的張姓院長與武震通話,再次解釋說,他沒接到過那份文件、廠橋醫院是歸屬於衛生系統的,但在侯波看來,那份文件對本單位的領導約束力有限,「人家就不執行,你能怎麼辦?」
當時的武震認為,醫院就該承擔那些費用,或是為她出頭,「可能潛意識裏,我知道自己沒法直接跟政府部門較勁。」都一樣是救治病人落的殘疾,怎麼因為各醫院的財力不同,命運就不同了呢?都怪自己「投胎」沒投好?武震實在想不通。
在2007年,SARS後遺症經多家媒體報道,引來一定的關注度。儘管官方加以阻撓,武震依舊接受媒體的採訪,「總得有人發聲啊,這群人的境遇要被看到啊。多數人都沉默,我不能忍,快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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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SARS病毒和後遺症,醫務工作者體現出強烈的求生、自救的意志。被SARS擊倒的岳春河,一度燒得頭都抬不起,還是會拼盡全力吃點東西,他關閉了手機,要求自己集中全部精力與病毒作戰。
療養階段的一位病友,是武警總隊醫院的主任,骨質疏鬆特別嚴重,不敢做置換手術。「他年紀不小了,康復訓練那股吃苦的勁兒讓人特感動。上午踩單車,汗流一地,衣服一擰水都嘩嘩的,然後下午就游泳,在池子裏遊幾十圈。」武震對那位醫生印象深刻。
武震也一樣,不想放任骨壞死毀掉自己,除了康復訓練,她還要找出好的治療方案,西醫的,中醫的,都去嘗試。最初,她心氣兒蠻高的,有一家中醫院的藥物,承諾緩解疼痛但不承諾改善骨結構,武震就覺得,這算什麼治療,不買。「現在想想,能保證你不疼還不夠嗎?」
救自己的馬達一開動,費用的麻煩就不斷糾纏。武震所在的花鄉醫院,集體所有制,服務的是周圍的農民,經濟條件確實有限。武震拄拐上班那個階段,工資加上所有獎金,月均也不過900元出頭,其他同事也沒多出多少。醫院裏的朋友還轉述了一位同事的冷言冷語:我們拼命幹活兒,還不是在給武震掙醫療費?說這話的時候,武震還在長辛店醫院接受救治呢。
為了籌措費用,張院長也想了很多辦法,找豐台區民政局要了幾萬元,2005年,醫院又和鄉政府發起了內部捐款,籌得大概五萬元。捐贈儀式上,領導安排武震發表感言,武震又緊張又生氣,結結巴巴說幾句感謝的話,敷衍過去。她覺得這不是正常的、長久的辦法。而領導的評價則是:武震這人,總跟別人攀比,不領情,不知足。
武震感染SARS不是在本院,花鄉醫院有時會拿這個說事兒。後來雙方鬧僵了,不僅報銷不順,獎金也總是打折扣,比如同事都拿五六千,她只有兩千左右,這顯然是違反相關政策的。
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精神類疾病的診療,是非典後遺症伴生的,算不算工傷報銷範疇?那些財大氣粗的醫院,大多不去計較,而武震這種小醫院的人,則要陷入糾纏或自己承擔。按她的說法,又是一件憑運氣的事情。
她拿着精神疾病的治療單據爭取工傷報銷,社保局表示,要有三級綜合醫院的診斷證明,武震很清楚,這類診斷只有精神類專科醫院才有資格開,她試着去幾家綜合醫院碰運氣,都沒辦成。這死結把武震「氣得不行」,卻毫無辦法。
那種恍若共產主義的美好體驗,也就是不久前的事兒,那鮮花,那笑臉,那讚美,似乎熱乎勁兒還沒散盡呢,怎麼就這樣了?武震說這個太不公平了,太難接受了,比「不死的癌症」更難接受。「那你們當初為什麼要救我?讓我死了不就得了嗎?」
後來的手術、康復過程,武震多次入住小湯山,曾經熟悉的病友基本都回家了,武震又無心與其他康復病人閒聊,「每天都不開心,有點孤僻吧。」
院區有一些古樹,聽人說,樹身裏還挖出過一些子彈。武震尤其對其中一棵老松樹寄予了感情,覺得它一定經歷了很多事,特包容,特值得信賴。她形成了習慣,差不多每天都去看看老松樹,在樹前做做冥想,就像坐在唯一懂得自己心事的智者身邊。
2006年年底,有關部門組織了一次活動,殘奧冠軍平亞麗等人作為自強不息的典型,被請到小湯山,講述與殘疾抗爭的故事。張立潔當時是中國殘聯下屬刊物的記者,隨行前往,她注意到,台下的聽衆興致不高,倒是活動結束以後,他們搖着輪椅、拄着拐圍過來,表達着對工傷保險這類現實問題的關切。
武震那時不在小湯山,但她特別理解病友們的心情,「你還不如就坐那兒陪他們呆會兒呢」,「都是不懂心理學的幹(勵志演講)這事兒」。
武震腿腳不便,媽媽就親自去有關部門討說法,「我一種地的,沒什麼文化,最遠只敢到豐台區衛生局,再遠就找回不來了。」後來,老人還為了拆遷的事一次次上訪,失望不斷累積,但她不甘心放棄,「總想着萬一能行呢」。
她聽了一位「先生」的說法,張羅着為女兒改名,因為「震」字不好,太強了,而她並沒有那麼強,反倒影響「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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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6月,北京市衛生局曾組織了一項普查,追蹤因SARS治療導致骨壞死的醫護人員病例,錄得的不完全數據超過200例。那時的判斷是,他們大概率會出現骨塌陷。
2006年,這批人又接受了一次大複查,當時相關專家的說法是,如果三年病情沒有變化,就不會進一步發展了。
「這三年裏,我身體感覺還好,檢查結果也顯示沒什麼變化,一位姓李的專家複查後對我說,沒事兒,該幹嘛幹嘛去吧。」武震那會兒別提多激動了,很快把藥也停掉了,「憋了好幾年了嘛。我就開始運動,有一回,我跟我媽出門,記不清是去洗澡還是買東西,我媽騎着自行車,我就跟在後面跑,好傢伙,跑了兩三站路,那叫一個痛快。我(患SARS之後)從來沒有跑那麼老遠,覺得特高興。」
回憶完那個場景,她頓了一下,聲音低沉下來:「那是我最後一次跑步了。」
到了年底,認為身體「沒事兒」的武震開始籌劃終身大事。一天,她和男友去逛商場,為結婚做準備,走着走着,突然左腿劇痛,一步也走不了了。「你想你支配不了自己的腿了,受不了,就坐在那兒哭。」
住院拍了CT,顯示股骨頭塌陷,「不是說咔嚓一下就凹進去,但片子上能看到那個股骨頭面已經不圓了,骨小梁有斷裂。」
武震接受了植骨,就是從髂骨取一塊骨頭,打碎了,填充到股骨頭的壞死部分,可惜植骨感染,手術失敗,要取出植入物,重新來過。她說那一回實在受了不少罪,從冬天到第二年盛夏,一直一直在住院,生活不能自理。
植骨手術最終沒成功,轉為保守治療。後來她才知道,一位外語不錯的病友曾發郵件諮詢國際上的骨科權威,對方的回覆是,這樣的植骨治療價值不大,已經被淘汰了。
在武震之前,侯波也做了植骨手術,她以為康復在即,和朋友相約出院後一起去爬山玩水。手術進行了一整天,先是「叮叮噹噹鑿下自身一塊骨頭」,然後填充,此後半年完全生活在床上,一直躺着。
該下地了,她試探着,雙腳一粘地,骨頭疼得「就跟踩在刀子上」,一檢查,雙側股骨頭塌陷,她比之前更徹底地喪失了活動能力。
有一段時間,侯波不想見任何人,抑鬱傾向明顯。植骨失敗還造成巨大的心理陰影,直到2020年,她才肯完成雙側股骨頭置換。
武震的抑鬱也隨着植骨失敗加劇。張立潔拍過一張照片,鏡頭吊在天花板上,武震仰面躺着,向上望着,眼神空洞,面無表情。與天花板的漫長對視,是武震生命裏一再重複的場景,短則一兩個月,長則半年。
武震前後經歷了四次手術,到2013年,她完成了兩側髖關節的置換,開始與一對陶瓷材質的關節慢慢磨合,「其實我挺不想做關節置換的,排斥,人家就勸我,說你那麼年輕,還有好幾十年呢,你是要生活質量還是要這個骨頭?我思想鬥爭好長一段時間,還是要生活質量吧。」
武震對生理痛苦的耐受力很不一般,小時候體操教練讓學生練劈叉,她會主動加碼,不怕疼得渾身是汗,只求「比別人做得好」。在武震看來,最難承受的是心理上的落差,以及依賴感的崩塌。
武震說,自己一沒遠大理想二沒社會經驗,從小到大傻樂呵,家裏有媽媽撐着,外頭有「組織」可依靠。經歷完SARS,打擊一波接着一波,再也沒法「傻樂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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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壞死惡化以後,慢慢地,武震發覺男友變了,一起出門的時候,男友走得很快,完全不顧及她,像是故意要拉開距離,武震猜想:「他是個很愛臉面的人,可能覺得我帶不出去了吧。」
男友來家探望的次數在減少,而且坐一會兒就走。有沒有這個男友,好像沒啥區別,可是讓武震放棄,又挺難做到。
維持了一段時間,有一次吵架,武震說了句氣話:如果你總是象徵性地來看我,不如分手算了。沒想到對方會馬上接住,「這可是你說的啊」。
六年的感情結束了,它是武震的初戀。雖說早有預感,她卻沒有為醒來做好準備,「就覺得自己的一半被掏空了,心裏邊有一個大洞,沒有了,空了,特別難受。」
武震懷疑自己一直被欺騙着,萌生了恨意,但恨意並不堅固,當媽媽想去對方所在醫院理論的時候,武震死活沒同意。
這件事情,使得她又開始懷疑自己,否定自己——我實習期間怎麼就那麼粗心?我年輕時怎麼那麼幼稚?現在我得到了什麼?廢人一個,要工作沒工作,要感情沒感情。
愧疚感也不斷冒出來——患了抑鬱症以後,自己經常發無名之火,而且都是衝着至親,比如媽媽、妹妹、前男友。最可憐的是媽媽,她總在忍讓,還被女兒的事拖累着四處去上訪。
「到了後來,我們孃兒倆一起吃藥,抗抑鬱的藥。」武震媽媽回憶說,她對現實遭遇也難以接受。可是,政府再怎麼無情,她還是堅持找政府,這是她唯一的路。
SARS倖存者的上訪不是個別事例。比起武震這種因公患上非典後遺症的人,普通病患能得到的政策支持更是少得可憐。他們組織起來,拖着受損的腿腳一次一次上訪,偶爾爭取到一點關照,但日子還是越來越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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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武震家來了一位陌生的訪客,帶着自家醃製的酸菜作見面禮。她說她叫郭玉芹,來自遼寧,也因為SARS防疫工作罹患多種身心疾病。她在網上看到對武震的報道,覺得「能出鏡的肯定是英雄」,自己在醫療保障政策、康復方法上也有一些困惑,想來「取取經」。
讓郭玉芹驚訝的是,她想象中的英雄拄着雙柺,穿着與室溫不匹配的厚重的棉睡衣棉睡褲,如同一個久病的老人,尤其那精神狀態,下弦月的嘴角,無望的眼神,「偶爾吭一聲也不看着你」,郭玉芹心裏說,媽呀,這比我還嚴重呢。
武震記得,這個陌生人挺熱情的,坐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主要講她SARS期間的經歷。武震沒怎麼搭言,只是聽着。
SARS爆發之際,郭玉芹是阜新市中心醫院的內科門診主任、急診科主任。4月20日,衛生部部長張文康、北京市市長孟學農,因應對SARS不力而去職,北京公布的病例數一下子由37竄升到339,北京成了一座休克的城市,恐慌又蔓延到全國。阜新市衛生局緊急徵調郭玉芹,在遠郊一處廢棄多年的醫院舊址建了隔離區,名義上叫「留觀賓館」,凡是從廣東、北京、上海等疫區到阜新的,只要認為是「疑似」,都強制拉到「賓館」,觀察14天。
身為負責人的郭玉芹,每天用高濃度的過氧乙酸為隔離區消毒——這工作別人不肯做——很快出現了咳血等症狀,拉回市內醫院篩查了一下,不是SARS,又被派往隔離區,工作到年底。
直到全國SARS疫情結束,阜新並未發現一例感染者,郭玉芹卻因為長期接觸過氧乙酸,呼吸系統嚴重受損,救治過程大量使用的激素、抗生素,又導致肝腎功能衰竭,發病最嚴重的一次,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
郭玉芹是全省唯一在SARS防疫中致殘的醫護人員,有關部門很難單獨為她出台保障政策,這加重了她的經濟與心理負擔。
郭玉芹就此與武震保持了長久的交往,她尤其關注武震的情感問題。
武震其實是渴望家庭生活的。「我以前走在街上,尤其是到了傍晚,天黑了,然後燈都亮起來了,走在某一棟樓前就想,哪一扇窗戶的燈是為我亮着的呢?如果有這樣一個燈,有這樣一間小屋子,我就心滿意足了。」失戀以後,她覺得連想象那盞燈的勇氣都沒了。
失戀後的第一次相親,她在第二回見面時坦言了病情,人家一聽,那對不起,我們還是做朋友吧。由此,她對相親更加牴觸。
武震生得眉目清秀,情緒正常的時候,說話總帶着笑意。她說自己一直是「外貌協會」的,對婚戀有着少女時代的夢幻色彩,患病以後也不肯降低標準。經濟條件不重要,關鍵要有感覺,「要麼身材,要麼外貌,總得佔一樣吧」。心氣兒越高,越擔心自己的健康狀況會遭到嫌棄。
讀初中的時候,武震迷戀過黎明,一半的原因在於黎明是北京長大的,沒幾年,她開始覺得追星太幼稚。萬沒想到,30多歲了,又開始追星,這次的夢中情人是鍾漢良。她把明星照鑲在相框裏,去小湯山的時候也擺在病床前。鍾漢良跟了她好幾年,「你需要有一個伴侶,但是你沒有,那怎麼辦?就需要這種偶像來填充,假想你好像有這麼個人。」
很長一段時間,武震特別反感別人勸她相親。郭玉芹是她非常敬重的大姐,但是一提婚戀,馬上就聊不下去了。
武震原本的想法,到了40歲再找不到生活中的「鍾漢良」,那就孤獨終老,也未必不好。
郭玉芹幾次去小湯山看望武震,按她的描述,病房破敗幽暗,武震則佝僂着身子,神情沮喪,一切都顯得淒涼。「我問她,你平時都吃什麼,她指了指衛生間,說裏面有個電飯煲,隨便煮點東西。」郭玉芹回憶道,「這哪是人過的日子?」
武震則回憶說,康復生活沒那麼慘,「郭大姐有那麼差的印象,可能是我的壞情緒造成的。」
郭玉芹決意改變武震在情感上的頹廢。「那是她的痛處,但心理學不是有脫敏療法嘛,我就反覆提反覆提,我勸她,有了家庭和孩子,有了生命的延續,就有了奔頭兒。慢慢地,她好像能接受了。」
媽媽介紹的一個東北籍男人,身高、相貌都不合意,好在和他在一起不覺得煩,武震也認同家人玩笑式的判斷——人還實在,起碼不是個逃犯。
「認識了也就三個月,領證了,麻利吧?你對人家了解多少就領證了?」武震談起這段婚戀,並不避諱什麼,「當時還有朋友問我,姐,就這麼結婚了,你有那個小激動的感覺嗎?沒有。她說那多沒意思。我說,就是奔着成個家,找一個伴兒。」
和那個不夠帥的男人,生活得還算如意,後來又迎來了女兒。武震不是那種母愛氾濫的人,但與孩子朝夕相處,她漸漸發現,女兒對自己格外依賴。
「我特別感謝我閨女,我要不生這孩子,我還在輪椅上坐着呢。做手術以後,好多動作,比如深蹲什麼的都不敢做,在外面上廁所都特別麻煩。有了女兒,你總得蹲下來逗她玩,跟她說話,就特別小心地蹲下,手撐着地,慢慢就好些了。」她得為女兒活下去。
看到媽媽拖着病腿去上訪,看到丈夫上班之餘仍承擔大部分家務,再想想妹妹、郭大姐、星昔乃至前男友的關照,武震知道自己是不缺愛的,又很愧疚自己的不幸要依靠親友分擔。
武漢情勢危急乃至波及全國的時候,武震自然會想,這該有多少的心理創傷,幾百萬上千萬,得有吧,他們能得到足夠的愛嗎,他們都能挺過來嗎?
9
母女倆的不斷申訴偶有效果,2009年春天,市衛生局負責這批SARS因公感染者的科級幹部,張羅着把豐台區衛生局、花鄉政府、院方代表和武震一家召集到一起,開一個協調會,武震對那位幹部印象很深,「他好像就是抗擊非典提拔上來的,對我們這撥人很同情。」
她和媽媽參加了協調會,覺得市局都出面了,總會管我們了吧。但會上仍免不了扯皮,院長甚至說,武震去實習未經本院同意,而且我們也算仁至義盡了。
「我當時就站起來了:院長,你說話得實事求是,去人民醫院實習,沒有你的回執,人家能接收嗎?如果我擅自去實習,不算曠工嗎,你怎麼還照常給我開工資?」武震回憶說,「區衛生局的人立馬呵斥我:『讓你說話了嗎?』顯然在幫院長,而那個副鄉長,坐我正對面,整個協調會都沒正眼看過我一下,就跟我欠他錢似的。只有市衛生局來的那個女幹部,一直看着我說話,偶爾還點點頭,像是表示同情。」
協調變成爭吵。武震說,開完會,「我真的就記得那一天都是黑的」。
當晚,她一分鐘也沒閤眼,等到天亮,情緒已經失控了,叨咕着要去買桶汽油,把院長家給燒了,然後自己也不活了。
妹妹盡力開解着,武震的絕望還是壓不下去,「社會對我太不公平了,我不想活在這樣醜陋的世界裏。」
妹妹問她,你們院長真是那麼十惡不赦的人嗎?而且,一切都醜陋嗎?你想想暢暢啊。「我當時哇就哭了,(外甥女)暢暢是我們家第一個寶寶,我特別特別愛她。是,我要是死了,就看不見她了。」
協調會之後的情緒大崩潰,讓武震重新依賴藥物,但效果似乎不如以往,情感變得木然。她不覺得這是生命該有的狀態。
當醫生一下子成了病患,他們不會隨之丟掉醫者的特質。武震記得,2004年在小湯山那陣子,沮喪中總能看到點希望,「你一下從健全人變成一個殘疾人了,那當然是,大家一提到這個就很焦慮,很恐懼。然後大家就研究各種康復手段,有的人還查文獻,什麼姿勢對股骨頭的負重是多少多少,都要計算,算得很清楚。」
在小湯山的病友中,有一位是中醫,武震聽過他講的一段趣事:「(SARS治療期間)我一看我這病,我自個兒給自個兒號脈,這明顯陽虛得厲害,我要吃王八湯,跟護士長一說,第二天真給我做了,王八湯,裏邊還有王八蛋呢。」
武震沒給自己號脈、開食譜,不過自我診斷的意識還是有的——她知道自己最難承受的就是不公、冷遇,而現實就這樣了,你沒本事去改變,只能尋求心理解脫。
查出重度抑鬱不久,她已經開始學習心理學,花不起昂貴的學費,就網上搜尋各種資源。
「一個病友對心理學挺鑽研的,給我推薦了敘事療法。正好李明老師(中國敘事療法的權威)辦了一個網課,費用也不是太貴,我覺得特別的好。」武震想的不僅是療愈自己,她希望最終也能成為心理疾患的醫者,「我覺得李明老師要培養的,就是具有療愈人格的心理諮詢師。」
對於敘事心理治療,武震的解讀是這樣的:「就是通過跟你聊天,『改寫』你對自己人生的敘事。像我這種抑鬱症吧,把很多美好的東西都屏蔽了,你只看那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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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觸敘事療法不久,又一波考驗來了。
2020年,武震家所在的村面臨拆遷,村委會受上級政府委託,負責商議拆遷補償,全家人覺得村委會的手續不是合法合規的,拒絕簽字,態度一致且堅決。
「我們翻出當年的地契,一看地契,我們家大了去了,都沒法按傾來算你知道嗎。拿彭真(建國初任北京市委書記,後兼市長)簽字的地契去拆遷辦理論,對方說早就作廢了。」
老鄰居們的房子被一戶一戶推倒。有一天,武震的媽媽聽鄰居說,武震「出事兒」了——她拿着手機拍攝拆遷畫面,四個黑衣人上前呵斥,爭吵之中將武震摁倒,武震大聲叫喊:「我身上的骨頭可是假的!」
被剷車威脅的日子裏,武震的抑鬱症再度發作,村委會如此作為讓她絕望,「就好像某個東西,原本你當作依靠,現在一轉臉成了加害者。」她整夜整夜睡不着,大把大把掉頭髮。
就像是故意騷擾,外面總是在晚上施工,機器「咣咣」地響,武震覺得是一個巨大的怪物在跺腳。她的後脖頸像是火在燒,刷刷往上躥。眼看着身子消瘦下去,感覺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了。
她的壞情緒被星昔發現了,星昔每天都在微信上問候武震,要她務必回覆,星昔稱之為「打卡」。武震說,朋友如此用心地關愛,對於她走出低潮太重要了。
擔心女兒受驚嚇,武震一家三口搬到附近一個小區。一天入夜,武震獨自在窗口發呆,對面樓一戶戶的燈火驀然觸動了她,「我發現自己是愛這人間的,之所以會崩潰,是受不了美好被糟蹋。」打那兒以後,她再也沒有過自毀的念頭。
被折騰了兩年,她家成了村子裏最後存留的一戶,2022年,釘子還是被強行拔掉了。
已經簽字的村民,手裏沒有正規的協議(被村委會收走了),武震一家和另一些家庭,則拒絕簽字。「我媽是一個勤勤懇懇的農民,她就覺得,我們不欺負別人,你也不能欺負我。」老人開始新一輪的上訪。
武震這一次抑鬱症的大爆發,比十多年前那次更劇烈,所不同的是,武震知道她不會放棄自己——她有了女兒,一個深深依賴她的人,她還有了更多的心理自救的能力。
武震跟着老師做正念練習,會聯想到這些年面對的不公,對政府部門和醫院的怨氣,以及拆遷中的醜陋,「很多事情,我就會用這個(敘事療法)來解。認識到世界就是好壞都存在,讓我更珍惜美好的東西。」
她也重新看待貪污腐敗,「這些問題也不是我能解決的,一個老師說,人世間的事分三種:我的事,別人的事,老天爺的事。我只能管我的事,別人的事和老天爺的事我管不了。」
武震跟我覆盤了她參加的研修班的最後一堂共修課,那次的題目是勇氣,「我就講我們家拆遷這個事兒。講的是,當初我們全家一致的堅持是一種勇氣,我們堅守對公平、公正的信念,我們只是要一個正規的合約。然後第二天講的是,你曾經的堅守最終放棄了,放棄也是需要勇氣的。我們的堅守並沒有錯,但是,以犧牲我家人的幸福和健康為代價,這點不值。」
她每每和院長發脾氣,轉而觸發了內疚。她沒忘記,自己得了SARS,院長不怕傳染,到病房鼓勵她,還曾積極聯繫衛生局幫她解決一些困難。人有善惡兩面,可為什麼自從查出後遺症,她總看到別人糟糕的一面?
有一次,武震感到特別特別無助,她就寫日記梳理情緒,寫着寫着,整個思維一下子就轉換了,「我為什麼要依靠別人,求助別人啊?難道不該依靠自己嗎?我可能還應該去幫到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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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小湯山康復的那批SARS後遺症患者,據武震所知,好多人都學了心理學,其中不止一位成了心理醫生,有的進入醫院的心理科,有的獨立開展諮詢。拿到心理諮詢師二級證以後,武震曾找過花鄉醫院的領導,表達了重回醫療崗位的願望,比如,可不可以設立一個心理診療室。院領導表示了口頭上的歡迎,就沒有下文了。
郭玉芹在中醫尤其鍼灸上學有所成。她還帶了幾個弟子,想着能幫到更多人。
最近幾年,侯波遇到和武震相似的困境——醫院報銷的門檻越來越難邁了。她乾脆不去給自己添堵,找些力所能及的事做,轉移注意力。侯波做了關節置換後,恢復了一定的行動能力,她的願望是在助殘機構做一個義工,「我太知道一個人在困境中得到幫助有多珍貴了。」
某種意義上,岳春河是武震最想成為的人。這位同仁醫院的外科醫生,早在2011年就獨立開展心理諮詢,12年間,成為另一個領域裏頗受來訪者認可的醫者。岳春河對現狀感到滿意,「通過這個,我重新實現了自己的價值。」
有時做夢,武震會夢見自己重回醫院,參與搶救,而她在夢境裏有一種意識,覺得自己的醫術還差得遠,擔心耽誤了病人。
武漢疫情肆虐的2020年初,以及全國民衆被奧密克戎威脅的2023年年初,我與武震交流,問到同一個問題:如果現在前方需要學醫的人增援,你還會衝上去嗎?
第一次的時候,武震告訴我,最早武漢鬧疫情,她曾想過,「再碰着這種情況我就不上了」。過了幾天,看到武漢的候診者那麼多,那麼焦慮,武震的怨氣讓位了,「局勢已經這樣了,大家前赴後繼的,都在往上上。我想真的如果哪一天說前邊的醫生全倒下了,武震,現在需要你,你能上嗎?那我也得上。」
2023年初,武震回答得很乾脆:給我培訓一下,我就上。
今年年初,武震及家人沒有逃過新冠決堤一般的爆發,所幸都不很嚴重。她看到醫院毫無防備地被「洪水」衝擊,有憤怒,有質疑,也感到無能為力的沮喪。
看到那麼多人的輕信、依賴、服從規訓,那麼多人承受苦難,她看到的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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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距北京爆發SARS剛好20年,在病友群裏,幾乎沒人提及這個。
與武震、侯波、郭玉芹聊到這個時間節點,她們發出相似的感慨——畢竟過去20年了,我們這群人正被社會淡忘。侯波說:「以前確實把你當英雄,(領導)逢節必來,各種慰問。最近幾年,誰管你啊?」
在岳春河看來,這個弱勢群體希望持續得到社會的關愛,是人之常情,而淡出社會關注的焦點,同樣是不足為奇的。
武震也試圖接受被淡忘這個事實,她就想,如今在位的一些主事者,可能對SARS本來就沒什麼切身感受。
如今的武震,完成基本生活沒什麼問題,她還想過去餐館當服務員,端盤子,卻擔心身體撐不住。她感到非典後遺症如同「刀架在脖子上」,威脅一直都在。
對於過去20年,她改寫後的人生敘事是這樣的:「我是個有故事的人,雖然有點苦吧,但是沒白來(世上)。如果沒經歷什麼,可能對這個社會不會有太深的感受,人家說什麼信什麼,沒有獨立思考。現在,學會了從痛苦中解脫的能力,看世界的眼界不像以前那麼天真幼稚了。現實給了你一棒子,讓你知道真實的世界什麼樣的,以前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吧,但沒發生在你身上,就不會痛。」
2023年春節前夕,武震與張院長通了電話,張院長不太願意重提過去的事,他接受了武震的歉意,並再次強調,自己也有難處,很多事情不是他能決定的。
這次通話,使得武震後悔一件事——當初讓花鄉醫院承擔一切是不妥當的,「我應該和院長站在一邊兒。」
(應受訪者要求,「星昔」為化名。 )
(特約編輯鄭面對本文亦有貢獻。)
中山二院集体患癌事件,我在网上搜索了很多资料,也挖了不少东西出来,越看越觉得气愤!
读着自己也感到好痛苦……一旦你有所需要,ccp立刻会坍塌成原本的草台班子的形状
假如發生在香港,會當「因工受傷」處理,政府會負責所有醫療費用,安排康復治療。
@being1984
没有经历过绝望,就不要在这夸夸其谈
昨天爆出中山大学附属第二医院乳腺外科團隊集體患癌事件,再聯想到去年華西醫學院猝死的研一學生,再想到李文亮。老中特有的溫良和殘忍在這白色巨塔里顯現得淋漓盡致😅
中国的医疗系统可能在2040年老龄化加剧后崩溃
很好的报道,谢谢编者也希望这些人都能够感觉好一点(喂鹿辣椒的那个人除外
评论区有的人好高傲,武震把孩子作为情感寄托、甚至原谅院长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这样能让她走出阴霾,又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要把她这么多年的痛苦和自我和解粗暴地概括为生个孩子就好了?
原來這麼大痛苦生個孩子就好了,強拆也認了,還能共情不給報銷治療費的院長,難怪要親自部署生育文化,下崽包治百病啊
谢谢这篇详细又沉痛的报道,不然根本不会想起来非典已经过了二十年,也更加不会想起幸存者遭受的这么多痛苦,只是依稀记得十年前看过一些相关采访。谢谢能让幸存者们能再被看到。
是前南周记者关军写的吗?
是的
我想提醒一下各位,新冠的学术全名就是SARS‑CoV‑2,SARS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