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說,水退才知道誰沒穿褲子。今年七月盛夏打後,香港電影票房大幅回落,年初那種日日捷報、全城追捧的觀影風潮不再。而另一邊,本地電視劇陷入死水多時,無綫早已棄廠北上,帶著藝人去帶貨直播,聲勢不如往年的網台ViuTV亦久未有佳作。
如此情勢下,生不逢時的《七月返歸》和《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卻可能成為近期香港除了樓市崩盤和晚市慘淡以外,唯一有點溫度的話題。
科幻與靈異的表皮
「我們經歷完、承受了那麼多事情,但世界為何什麼都沒改變過?」
先說ViuTV剛播出的《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劇集改編自網絡小說《已讀不回死全家》,並由《手捲煙》導演陳健朗執導。陳健朗人緣甚廣,演員陣容除了有ViuTV旗下的女團、男團成員,還邀來不少流行歌手、網台藝人及資深電影演員演出。全劇共15集,但居然並非單元劇,並且故事糅合生存遊戲及科幻元素,也不是常見的港劇類型,顯然取經於大量外國電視劇。
整體來講,《那年》借一場手機程式引發的集體死亡遊戲,表面看來是校園霸凌事件的膨脹,惟故事後段翻開底牌,演變成大財團/極權組織對學生的打壓和思想控制,迫使倖存者集體失憶,不提不說,假裝已經遺忘,偽裝一切都沒發生過。
《七月返歸》則由mm2出品及發行,也是它們旗下「新晉導演三部曲」繼《濁水漂流》和《窄路微塵》後的壓軸之作。電影由謝家祺自編自導,其實導演是一位早已著作等身的靈異小說作家,筆名「離奇家遮」(想了一下才知道,這是他本名和英文名字的倒寫)。但跟另外兩部新晉導演作品稍有不同,《七月》並非是聚焦草根階層的寫實電影,而是一個有點魔幻寫實意味的鬼故事。
故事發生在香港著名的靈異勝地愛民邨,謝家祺一方面挪用了許多家傳戶曉的鬼故事橋段,如1990年代初的九廣鐵路鬧鬼廣告;另一方面則以鬼為喻,借陰陽眼少年的成長故事,處處影射後社運年代瀰漫著白色恐怖的社會氣氛。
到底有無隱喻?
這些情節殊途同歸,都指向一個「美麗新世界」,一個只能自我閹割,於紙紮假象、禁止談論真相的人間鬼域繼續活下去的城市隱喻。
「你一定覺得自己的堅持是正確的,但為何最後只剩低(剩下)自己一個?」
「我們經歷完、承受了那麼多事情,但世界為何什麼都沒改變過?」
「為什麼你們可以如常上班和上學,甚至去玩樂?」
無論是《那年》的連番叩問,還是《七月》裡一眾邨民在盂蘭晚宴集體剪舌頭、獻祭小孩的恐怖片段,殊途同歸,都指向一個維穩的「美麗新世界」,一個只能自我閹割,於紙紮假象、禁止談論真相的人間鬼域繼續活下去的城市隱喻。
《七月》還找來長駐兒童節目數十年的主持人譚玉瑛去飾演一個假扮好鄰居、實則老謀深算的「神婆」,在她身上再找不到歡樂慈愛的味道,反而舉手投足都令人想起另一個政治女魔頭。這與駱振偉在《那年》飾演的班主任——一個表面關愛學生,但其實是唯唯諾諾的「教畜」——可謂兩種偽善,相映成趣。故事在科幻與靈異的表皮上顯得撲索迷離,其實哀傷寫實。
《那年》和《七月》兩部作品都屬於小規模、大野心的製作,《那年》是要拍一部走出港劇範式,趕上國際標準的電視劇;《七月》則同樣想打破香港鬼片的舊框架,撇低過時的靈異驚嚇橋段。
有無政治隱喻?觀眾、影評和社論的計較,逐漸大於作品隱喻手法本身用得好與壞。有就貼地,無就離地,有已經難得,還求什麼?但這種情感投射可能簡化了真正創作深度。
事實上,兩部作品都很容易聯想到它們所借鏡的對象,《那年》自然是參考了深作欣二經典作品《大逃殺》,以至近年一些以生存遊戲為題材的日本電影像《要聽神明的話》、《十二個想死的孩子》等等;《七月》則整個故事佈局及怖慄氛圍都有Jordan Peele執導的《訪.嚇》(Get Out)影子。這並非壞事,畢竟是取經海外作品,為本地創作團隊帶來新思維。
但兩者瑕疵都很明顯,像劇本不嚴謹,角色對話太功能性,有些「隱喻」寫得太過直白:在《那年》聽到「勇過你就係鬼呀(比你勇敢就是鬼呀)」還當會心一笑,但《七月》裡說到「這個地方哪有將來」,就嫌太過突兀了。當然明白創作者都是有心人,想借鬼故事、死亡遊戲將某些無疾而終的社會信念延續下去,或者與創作心態有關,無處宣洩現實困惱,很想透過作品找到知音、同路人,因此也想盡量講心底話。
這可能是近年影視作品的新常態了。有無政治隱喻?觀眾以至一些影評和社論,對於有和無的計較,逐漸或大於它們的隱喻手法本身用得好與壞。有就貼地,無就離地,有已經難得,還求什麼?但這種情感投射可能簡化了真正創作深度,譬如用很多筆墨去打一些影射政治時事的擦邊球,其實只是嘴炮,於真正意義上的隱喻不多,真正有意義的隱喻其實更少。
不斷的,不斷的繞圈
無論是小說作家還是電影導演,太有自覺地將作品的宣導效果視為一種藝術追求,都是很危險的想法。
雖說相似,但不完全是要相提並論。《那年》原著寫於2017年,翌年結集成書,改編過程裡導演及創作團隊另有所圖,不只想拍一個關於集體死亡的生存遊戲,便轉而強調作品對於政治現實的投射。
但《七月》以鬼故事來包裝反烏托邦作品的意圖就很明顯了,導演謝家祺在謝票活動以至傳媒訪問都再三提到,覺得一個鬼故事比起教育電視更有教育意義。儘管是一句很搶眼的感言,但我認為可圈可點。當然,鬼故事是可以比起教育電視更有教育意義,但這個比較沒太多創作上的意義。
無論是小說作家還是電影導演,太有自覺地將作品的宣導效果視為一種藝術追求,都是很危險的想法,而《七月》的觀感也大抵如此。其借題發揮的訊息密集而豐富,弦外之音不斷迴響,卻讓作品本身的內容顯得有點單薄。《那年》剛好相反,故事本身流於遊戲形式,角色衝突和懸念初看兒戲,並不特別吸引,直到後半部分話鋒一轉,故事深度有所提升,反而蓋過了前面的許多粗疏情節。
瑕不掩瑜,赤子無價,當大家兜了一個大圈,還是圍繞著共同的創傷硬核,不能說不敢講,但只要不斷繞圈,不斷圍繞不能說不敢講的事情,都會把硬核的形狀大致描畫出來。
惟角色太多、導演太貪心,或是《那年》的致命傷。過於鮮明的個性,導致角色人設已經決定了大部分情節,表面上多線發展,其實角色只是按照自己的性格原地打轉,負責推進劇情的不是那些人物,而是每一集都有新「任務」的 Admin(AI)程式。被拉進這個集體死亡遊戲之後,親眼看著同學、情人爆頭慘死,慌張失惜,再回不去日常生活的那些少年少女,鏡頭一轉又充滿「校園感」。
他們班上唯獨令人動容的角色是葉振弘飾演的允仔,他的角色其實寫得比另外兩位男主角豐富,世界與我無關,但愛我所愛,為你報仇,卻可以突然拼盡所有。是少數會呈現憤怒、恐懼而性情大變的角色,內心描寫更勝一直懦弱到尾的男主角/旁白。
平心而論,兩作整體都不是特別出色,只是在資金有限和政治大氣候的狹縫中,盡量爭相表述空間。瑕不掩瑜,赤子無價,當大家兜了一個大圈,還是圍繞著共同的創傷硬核,不能說不敢講,但只要不斷繞圈,不斷圍繞某些不能說不敢講的事情,都會把硬核的形狀大致描畫出來。
然而,這是一個漫長而微小的轉化過程,所以更不應該為了趕時麾而過度輕率地追捧它們為「年度神作」,不妨看遠一點,它們都會是這一段「美麗新香港」傷痕年代的代表作。
看不明白的,其實看得明明白白?
這些假裝不明白的觀眾,早已認知到創作者在客觀條件之下無法說個明明白白。
既然隱喻已說得太白,我就覺得不需要再去準確「解讀」那些訊息了。但部分觀眾並不是這樣想,他們的某些想法反而比電影裡的隱喻更為曖昧,詭異,令人好奇。
自《七月》和《那年》引起話題以來,最多的「爭議」就是觀眾看不明白,甚至會徇眾要求導演和監製在社交平台開幾場「答問大會」,逐一拆解戲中細節。但「看不明白」本身其實都有兩個意思。
第一種是觀眾真的抱著看類型片、純粹追星的心態,完全沒有消化過情節和影像語言,所以不明白有何弦外之音,連剪舌頭(不能說話)的喻意都意會不到;第二種不明白,其實是看得明明白白,從網上討論以至電影謝票場的觀眾答問環節,都總會圍繞著作品是不是有話要說、結局是不是這個意思,是不是「我」所認為的答案。
其實會問這些是非題,就代表已經明白,已經明白得夠多了,只是覺得劇情處理得不明不白,並不滿意那些含糊、跳躍而隱晦,講一半又不講一半的故事內容。只是想從導演及創作團隊身上得到肯定,要質問創作者為何不說個明白,是否有難言之隱,是否有所妥協、自我閹割,因此不敢說不敢提。
其實會問這些是非題,就代表已經明白,已經明白得夠多了,只是覺得劇情處理得不明不白,並不滿意那些含糊、跳躍而隱晦,講一半又不講一半的故事內容。
這些假裝不明白的觀眾,早已認知到創作者在客觀條件之下無法說個明明白白,好意的話,是想透過提問與創作者相認,不懷好意的亦有,是要故意問個難堪。像剛才所說,對於有和無的計較,觀眾的得失心——既有善意也有存心挑釁——變得很重。甚至我寫這篇文章,或相關訪問完全沒明確提及的「社會抗爭」字眼,都會被視為含糊避諱。
如是者,完全不明白隱喻何在的人,可能覺得這些作品虎頭蛇尾,甚至是爛尾。要問個明明白白的人,早就知道故事有深一層意義,或者很想證明自己與完全不明白的人並非同一層次;換而言之,他們又並非完全明白。如果已經完全明白創作意圖、背景及限制,便不需要問到明白為止,其實不會問(反而會批評創作者討好群眾),說得太白。
什麼是隱喻?
那一年的所有電影作品、所有台詞都有隱喻,沒有喻詞,都「是」隱喻。真正的隱喻不用對白和情景去引導。人心就是引導,影像本身已扮演著這個城市的許多隱喻。
近年香港一切都說隱喻,但很少人關心何謂隱喻。沒有喻詞的句式,不用字面解釋,才是隱喻。《七月》裡面,白靈每一次見到兒子都餵他吃個梨子,而且要把它擦一擦乾淨,我問過白靈本人,她說是自己的即興演出。但這些生活細節,在我看來是個很微小的隱喻。
又譬如陳健朗借用了觸執毛翻唱達明一派的《青春殘酷物語》作為電視劇插曲。與故事無關,但字裡行間一句二十多年前寫下的「別叫嚷,讓青春比猛火囂張」,境界更高,不需要剖白,卻令作品添上一層意義。
七月盂蘭鬼門開,白靈與江𤒹生母子重逢之夜,他們背後正好有一牌匾寫著「風調雨順」,這是過去幾年我第二次在香港電影裡看到這四個大字。上一次是2020 年,導演卓翔憑紀錄片《戲棚》獲提名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新導演。那年前後,香港發生很多事情,又因為疫情取消了實體頒獎禮,但大會剪接了三分鐘的預告片,最後就以《戲棚》裡搭棚工人高掛一面「風調雨順」大旗作結。
何謂隱喻,這是最代表香港的隱喻。因為這個提名片段,後來再看《戲棚》的感受完全不同,到《七月返歸》再看到「風調雨順」這四個大字,我心頭一揪,又好像把我帶回去那年盛夏。
什麼是隱喻?就是那一年的所有電影作品、所有台詞都有隱喻,沒有喻詞,都「是」隱喻。真正的隱喻不用對白和情景去引導。歷歷在目,人心就是引導,影像本身已扮演著這個城市的許多隱喻。
作者咁講好咩?雖然話作者已死,每個人睇到作品,意會嘅嘢都唔同,但《那年盛夏》團隊從來無講過反映政治。你講一句就輕鬆,有無諗過會為團隊帶嚟咩後果?
「當然,鬼故事是可以比起教育電視更有教育意義,但這個比較沒太多創作上的意義。」在電影或小說創作加入政治意念其實是很危險的事,電影發明後多少政權用電影來影響觀眾的政治取向?其實不少。謝謝作者的洞見。
留白給人思考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