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組JPEX大型金融詐騙案：官方何時介入？名人效應影響多大？苦主怎想？

當香港證券及期貨事務監察委員會（SFC，下稱證監會）點名警告虛擬貨幣平台JPEX無牌經營，更指出其推廣手法有可疑之處時，看到新聞的王子開始擔心起來。他是JPEX的用戶之一，但想到JPEX大本營在香港，又賣這麼多廣告，他決定相信JPEX，靜觀其變。

幾天後，香港警方拘捕8名人士，並搜查多間虛擬貨幣場外找換店，王子才意識到JPEX是騙局，隨之回想起過去的懷疑——在JPEX Discord群組上因為問太多問題而被踢出群組、跟KOL反映卻被無視⋯⋯種種跡象其實一直提醒着他。虧損了六萬多港元，他避開JPEX的新聞，不想給自己心理壓力，只能認是「衰貪心」。

事件發展至今，JPEX案已成為香港近年最大的涉嫌詐騙案之一。截至9月20日下午5時，警方共接獲2086名受害人報案，當中涉及金額約13億元。目前有11人被捕，當中包括前保險經紀、KOL（網絡紅人）林作，另一位知名KOL陳怡、兩名JPEX員工，以及幣圈名人朱公子（朱家輝）等，但當中最受矚目的幕後主腦始終未見。

JPEX於2020年成立，2021年開始在香港各區刊登大型廣告，不少人因為相信有份宣傳或聲稱有投資的知名KOL和藝人，紛紛入局。JPEX如何推銷自家平台，又如何獲利？苦主最初怎樣接觸到虛擬貨幣，有沒有相關投資經驗？目前香港怎樣規管虛擬資產投資平台、苦主能否成功追討欠款？端傳媒訪問苦主及專家，嘗試重組事件。

無牌經營，及遠超同行的高回報率

王子今年26歲，從事科技行業，JPEX是他第一次接觸的虛擬投資產品，他笑道：「我是先投資再學習的人，第一次入金JPEX之後，我才開始學習。」

去年7月，王子接觸到KOL東記（蔡曉東），開始了解JPEX。東記是加密貨幣分析師暨Hong Coin講幣創辦人，在YouTube和Instagram分析幣市。2022年5月，東記在九龍灣國際展貿中心以「JPC六月發牌後的未來」為題舉行大型講座，觀眾達1500人。

後來，王子在網上報讀了區塊鏈課程，覺得虛擬貨幣將影響全世界，是一種能快速傳送信息的工具。他提到，早前摩洛哥地震，幣安（Binance）亦有捐贈平台幣到災區，證明虛擬貨幣去中心化的特質確實能幫到社會發展。「如果短時間內匯到錢，只要有交易所就可以變回他們國家的貨幣⋯⋯我覺得是好事。」

可是在王子體驗到虛擬貨幣的正面作用之前，就碰上了JPEX事件——這可能是香港近年最成功的詐騙案之一。

JPEX全名是JP-EX Crypto Asset Platform Pty Ltd，官方網站介紹其成立於2020年7月，為一間持牌、並受認可的數字資產、虛擬貨幣平台；它又聲稱取得加拿大、美國和澳洲的相關金融牌照。平台指透過用比特幣（BTC）、以太坊（ETH）、猿幣 （APE）、卡爾達諾 （ADA）和泰達幣Tether（USDT）等主流加密貨幣互換收益，以「環型交易套利」的方式，即以人工智能監察全球不同加密貨幣交易所之間的價差獲利。

其實JPEX主要透過客戶用現金兌換虛擬貨幣、把資金轉移到JPEX戶口，或是從幣安等大平台將加密貨幣轉至JPEX，又或是說服投資者購買自家發行的平台幣JPC來盈利。JPEX聲稱就以太幣、比特幣、泰達幣提供的年收益率分別高達21厘、20厘、19厘的回報，遠超同業，引起不少人懷疑它其實是用新錢填補舊債的「龐氏騙局」。

JPEX並稱質押JPC有高回報。不過JPC無法在其他平台交易、不能用作支付，警方直指JPC「根本不值錢」。

2022年7月，證監會將JPEX的兩間關聯公司列入「無牌公司及可疑網站名單」，但未有採取其他行動。而在Telegram群組「JPEX苦主關注組」，早在5月便有成員表示無法出金（提取現金），更表示已向警方反映，但當時警方沒有受理。

2023年7月，據「香港01」報導，一名深圳用戶余先生因為未能出金而與JPEX員工溝通，在被要求手持身份證自拍及提供租房地址、水電煤單據後，他在7月聯同另外兩名用戶來港出金，但當他應約到上水後，有數名黑衣人突然從七人車中衝出圍毆他。

8月，證監會警告有虛擬資產交易平台經營手法不當，指有未獲發牌的平台訛稱已提交牌照申請，誤導公眾，但未有指明是哪個平台。

愈來愈多JPEX用戶開始表示無法出金，加上陸續湧現的消息，王子感到不安。他的朋友A亦是玩家，在JPEX共獲利兩萬元，用作學費。對JPEX日益懷疑的王子，雖然見到朋友獲利，也專門向公司請假，計劃9月中提取他所有放在JPEX的錢。

但王子卻沒能等到取錢的一天。9月13日，證監會點名警告公眾，聲明JPEX並沒有向證監會申請牌照，更指出推廣JPEX的人士手法存疑，作出虛假陳述，可能構成犯罪。14日，JPEX將提幣額度限制至1000泰達幣，但手續費卻要999泰達幣，客戶等同無法出金。JPEX亦被發現轉出多筆大額交易，被懷疑是資產轉移。

事件一觸即發，16日，香港警務處處長蕭澤頤表示警方共收到83宗相關報案；18日，警方拘捕KOL林作，並到他的場外找換店（OTC）「林作炒幣」搜查；另一名KOL陳怡亦被拘捕，她的「陳大怡找換店」亦被警方破門搜證。其他找換店如「東館」、Coiner和Coingaroo賣幣袋鼠，同樣被搜。

9月19日，證監會和警方於記者會上表示接獲1600宗報案，涉款11億8700萬港元。警方後來指示香港電訊商封鎖JPEX手機應用程式及網站。

KOL效應、港鐵巨型廣告吸引投資者

在Telegram，「JPEX苦主關注組」有大量成員湧入，目前已有逾1.2萬成員，平均每小時有過千條信息。當中，不少人表示自己因為KOL才接觸到JPEX，損失慘重，他們最關注的是能否取回資金。面對指控，JPEX平台幣JPC價值暴跌。

42歲的Elsa一直覺得KOL林作敢言，對他頗為欣賞。8月底，她看到林作一條加密貨幣教學影片，內容從兌換、開帳戶等詳細解釋JPEX的玩法。影片中，林作訪問Coingaroo主理人，更表示帶現金到Coingaroo兌換泰達幣是最划算的做法。Elsa一時興起，於是也到Coingaroo換了1萬多港幣，第一次在虛擬貨幣「入金」。

入金後，Elsa用林作的邀請碼開設戶口，開始學習JPEX的玩法。「我看完林作的影片，他做得很有心思，對初學者來說完全是一看就明，發現很簡單。」

抱着試一下的心態，Elsa也像不少人一樣加入林作的WhatsApp JPEX交流群組。9月初，群組成員還興致勃勃地討論JPEX自行開發的JPC幣，希望獲得獨家貼士。「覺得他是大律師，平時說話有見地，是很多人想說但不敢說的，都很認同他。」

林作是香港知名KOL，過去的言行不時引起爭議。他放棄執業大律師資格後，曾加入娛樂圈發展，一度聲言要參選特首，曾任職保險經紀又因在「荷里活廣場凶案」後模仿疑犯裝束，引發公眾不滿，最終被保險公司保誠解僱。他之後指要進軍加密貨幣業務，自稱「幣圈教父」。8月，他高調宣布成為JPEX的「合夥人」。

直到林作被捕，群組裏的人才驚覺自己可能上當。但Elsa強調，林作事後有呼籲成員報警，且表示自己也是受害者。

王子指出，鋪天蓋地的宣傳和名人效應，會給予投資者錯覺，令大眾覺得JPEX安全。

JPEX曾在不同地鐵站以「日本加密貨幣交易所」、「投資，點止股票咁簡單」為標題刊登大型廣告。風波爆發後，港鐵指站內廣告一向委託給代理公司承辦。

但不少質疑亦隨之產生。JPEX在港鐵站內宣稱為「日本加密貨幣交易所」，與日本正牌交易所JPX名字相似，JPX曾澄清與JPEX並無關係。JPEX又曾表示將與VISA合作推出扣賬卡，隨後VISA亦聲明JPEX並不是其合作夥伴。

即便如此，JPEX仍找來香港藝人張智霖擔任代言人，配合港鐵廣告招攬用戶，更有藝人莊思敏和台灣藝人陳零九，以及風水師陳定幫、「幣少爺」黃鉦傑等人為JPEX宣傳造勢。此後，張智霖、莊思敏、陳定幫被警方要求協助調查。

此外，JPEX也擅用網絡攻勢，透過與KOL拍片、寫宣傳貼文、開設交流群組、舉辦講座等，宣稱JPEX可賺取高息回報，更會推介觀眾到旗下找換店把現金換成泰達幣或JPC。

JPEX更不時用網絡熱點提高知名度。今年7月，JPEX於台灣舉辦《拳上The Cage》拳賽，邀請「香港電競之父」鍾培生和電競選手、現網絡遊戲實況主Toyz（劉偉健）打對台。年初，JPEX更獨家冠名贊助挪威著名音樂人Alan Walker來港開音樂會。

區塊鏈專家李思聰向端傳媒表示，利用KOL推廣虛擬貨幣是普遍做法，外國亦有球星為FTX站台。但在這次事件中，他相信KOL本身並沒有相關知識，「整件事的目的就是要target這群人，所以才找些不求甚解的明星去做（宣傳）。」

李思聰指，幣圈中早有不少人士指出JPEX可能涉及詐騙，JPEX爆煲後，他接觸到單宗損失800萬美元（約6300萬港元）的個案，但事主未有報警。

虛擬資產平台如何規管？苦主如何追討？

目前，香港只有兩家交易所成功申請虛擬資產交易平台（VATP）牌照，分別是HashKey PRO和OSL Exchange。要獲得牌照，要在香港有固定營業地點或註冊非香港公司、設有不低於500萬港元資本和不低於12個月營運用的流動資產、兩名有3年虛擬資產行業經歷的香港本地負責主管負責聯絡，以及一系列評估要求，才能申請。

風波爆發之初，證監會其中一項指控是JPEX聲稱自己正在申請VATP牌。香港浸會大學會計、經濟及金融學系副教授麥萃才指出，JPEX不但沒有獲得VATP牌，而且也沒有自行開發產品（JPC幣）的投資牌照。

2022年，政府發表有關虛擬資產在港發展的政策宣言，希望在金融中心基礎上進一步發展虛擬資產市場，強調設立虛擬資產服務提供者發牌制度。同年12月，立法會通過《2022年打擊洗錢及恐怖分子資金籌集（修訂）條例》。

2023年6月1日，《虛擬資產交易平台新監管制度》生效，所有在香港經營業務的虛擬資產交易平台均需獲證監會發牌及規管。至於在6月1日前已在香港營運的平台，則享有一年過渡期，屆時將須向證監會申請牌照，否則應有序結束業務。

面對新例，有交易所負責人認為申請門檻甚高，有線新聞訪問HashKey PRO負責人，他認為VATP牌不論是獲牌和日常經營的成本門檻都較高，預計一年過渡期後，只有少於10間交易所能成功獲牌。

自證監會點名警告JPEX起，警方已拘捕11名涉嫌經營找換店的網紅和JPEX公司成員，但在事件發生一星期後，幕後主腦的身份仍不明確。媒體透過查冊，發現其香港註冊公司的董事為郭浩麟，他並是CoinLedge Limited和每日幣研媒體有限公司的董事。

弔詭的是，不少苦主、評論員，甚至立法會議員，認為政府需要負上重大責任。

JPEX平台上仍有數億美元的泰達幣時，政府仍未接觸泰達幣公司尋求凍結有關資產的方式，李思聰形容：「人質在等你救，但你仍在磨蹭。」

「你看綁架片，警察是什麼時候才攻入去？就是全都計劃好，封鎖所有逃走路線，有計劃你才去救人質的嘛。你現在是看着綁匪在撕票，真的是瘋了。」李思聰形容，這次政府的表現是「坐着任人打」、「感覺到戰鬥力的差距」。而JPEX被警告後亦頻頻反擊，指多次以電郵聯絡證監會，更公開電郵截圖以證清白。

9月20日晚上，JPEX推出「DAO持份者分紅分案」，即用戶可以其存放於平台的資產，以1:1比例作DAO持份者分紅兌換，兩年後能百分百回購，變成泰達幣，並要求用戶投票。換言之，目前JPEX用戶面臨的選項，一是以參與這個兩年期回報方案；二是以極高手續費出金。

李思聰認為，幕後主腦的高明之處在於目前警方只能以無牌經營的方式揭露整場詐騙，卻始終沒有辦法針對騙局用更嚴重的罪名定罪，更把所有引爆事件的責任推到證監會上。同時，投資者亦可能會屈服於JPEX，賠錢離場，JPEX則無需負上法律責任。「他提供了選擇給你（投資者）投降，最大的球就一腳伸給證監會——的而且確，是它（證監會）搞爛（局面）。」

立法會議員江玉歡亦認為證監會未有履行責任教育投資者，亦遲遲未有針對JPEX作出行動，保障投資者的利益，負有重大責任。麥萃才同樣認為，證監會應一早介入事件，避免更多投資者被騙。「現在才警告是不是太遲呢？這樣做好嗎？」

在苦主群組中，亦有人表達類似看法：「我們全部人都是想拿回錢。但現在政府做的事是逼公司去死⋯⋯警察幫不到我拿回錢，逼死公司我一定拿不回錢。」

「你見到它（JPEX）是完全不怕你，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你隔空在喊話，開兩個記招在叫陣，但你連在叫誰的陣都不知道。」李思聰道。

9月19日，證監會與警方召開記者會交代案情，同晚JPEX發文表示將「堅定不移地繼續營運」。數日後，有媒體發現JPEX在澳洲的公司「JP-EX Crypto Asset Platform Pty Ltd」在19日已向洲證券及投資事務監察委員會申請自願撤銷註冊，並聲明總資產少於1000澳元（約5051港元）。

22日，《南華早報》揭露警方已向國際刑警和海外虛擬資產平台求助，以追回JPEX所欺詐的資金。

JPEX會否捲土重來？

整場風波中，不少投資者疑惑一個問題：為什麼證監會不提早警告投資者JPEX的安全性？

面對質疑，證監會多次表示此前無權力執法，並在6月1日新條例生效後，即時展開調查及發出警告。目前，警方已凍結了被捕人士約6000萬港元的資產，但對比背後主腦捲走的14億港元巨款仍是冰山一角。

相比起已被捲走的資產，李思聰更擔心JPEX或同類事件會捲土重來，影響虛擬貨幣行業在香港的發展：「特首說香港要做經濟轉型， 要轉做區域資產中心，但你不夠一年就爆出一個這樣的鑊⋯⋯我今天有一間JPEX，我明天就會有第二間JPEX⋯⋯你究竟要怎樣面對呢？」

社會有聲音質疑證監會未曾透露有哪些平台正在申請牌照，市民投資時無從稽考。證監會則指，公開名單可能令公眾誤以為正申領牌照的平台是可信賴的平台。至於公眾在新規管條例的過渡期間可以怎樣分辨正規平台，官方目前仍未給出答案。

經過風波，Elsa認為自己仍會投資虛擬貨幣，但在選擇平台上會更加謹慎。至於王子，他坦言自己的心態已從受害者變成「花生友」，「真的無能為力，食花生（看熱鬧）是唯一自嘲的娛樂，哈哈。」在他眼中，JPEX事件能夠發生，是因為政府根本沒有用心推動Web 3.0政策，而證監會只是剛好「接了鑊」，然後又把鑊甩了給警察。

（尊重受訪者意願，王子、Elsa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