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問俄羅斯「瓦格納」兵變：這場短暫的叛變留下了甚麼？

莫斯科時間周五至周六晚這二十四小時，普京遭遇2000年任俄羅斯實權領導人起，對其政權最強而有力的挑戰。瓦格納的這場兵變最終未有直接威脅莫斯科，但必然會對俄羅斯政局，以及已進行近一年半的俄烏戰爭產生深遠影響。端傳媒將繼續跟進事態發展，並將刊出事件的評論及報道。歡迎按此成為端傳媒會員。

問一：媒體如何定義這場「兵變」？

雖然瓦格納集團嘗試奪取軍權，揚言進軍莫斯科，但不少外媒都認爲這並非「政變」（coup），例如英國《衛報》（The Guardian）、美國有線電視網（CNN）和BBC都把它形容為「叛亂」（rebellion），其他媒體還有使用「騷亂」（turmoil）、「叛變」／「兵變」（mutiny）、「起義」（uprising）等字眼。事實上，根據一般政治學定義，政變（coup）是指非政黨組織以軍事手法在沒徹底改變社會政治制度的情況下，推翻現有政權。而大部分傳媒都相對保守地不定義為兵變，因為普里戈任沒有針對普京政權。BBC解釋，普里戈任的目標不是奪權，最多只是擾亂俄羅斯政府高層和挑戰總統權威，而普里戈任也指普京對他發動兵變的指控是「深切的錯誤」。

那麼到底普里戈任想做什麼？瓦格納集團至2014年起協助軍方在烏克蘭作戰，並能使用俄羅斯軍方的軍備。然而，普里戈任早於4月就開始批評俄羅斯軍方，指軍方提供的彈藥不足，還發現軍方在瓦格納撤離路線埋下地雷。後來他更指控俄羅斯軍方領導層對烏克蘭兵營發動飛彈襲擊，造成瓦格納部隊「大量」士兵死亡。他一直以來都強調自己只是不滿俄羅斯軍方領導層的指揮與部署，因此誓言報復和呼籲俄羅斯軍事領導階層下台，而非叛國或推翻政權，例如他雖然佔領頓河畔羅德科夫，但承諾不會阻礙俄羅斯在烏克蘭的攻勢，同時俄羅斯攻擊烏克蘭的戰機也如常起飛。他甚至在Telegram發佈影片，要求軍方停止誤導大衆和普京，以及對總統保持忠誠。似乎他只是針對俄羅斯軍方高層，嘗試在軍方内部進行叛變，拒絕與軍方繼續合作，而非推翻普京政權，所以不少外媒都未將此次事件定性為「coup」或「政變」。

然而，也有人猜測普里戈任有意挑戰普京政權。普里戈任被普京指控為叛國後，他反駁道其部隊是為祖國未來而戰的「愛國者」，並批評俄羅斯政府的「腐敗、謊言和官僚主義」，似乎意有所指，不滿俄羅斯的政治制度。另外，他逐步向莫斯科前進，外界難以預測他的下一步行動，令人聯想起1991年迫使蘇聯解體的政變。因此，《政客》雜誌（Politico）把是次行動形容為「叛變兼政變」（mutiny-cum-coup），顯示普里戈任欲以軍事手段挑戰俄羅斯政府高層，有進行政變之嫌。

問二：瓦格納集團都是甚麼人？他們在俄羅斯的「愛國陣營」，以至在俄烏戰爭中有何重要性？

「瓦格納」傭兵集團最早成立於2014年，是一支商業化的私人武裝。私營軍事公司（PMC）在俄羅斯是非法的，但瓦格納集團在2022年註冊為公司，在聖彼得堡設立總部，被認為是橫跨非洲大陸的俄羅斯非官方網絡，包含多個團體和公司的商業聯盟通稱。BBC報導稱瓦格納最初僅有5000名士兵，大部分是俄羅斯精英兵團和特種部隊的退伍軍人。其最早登上國際舞台是在敘利亞戰爭中幫助政府軍和俄軍打擊反對派武裝。此後，他們在中東和非洲多地參與了安保和礦產開發生意，在參與敘利亞、利比亞、中非共和國、馬里等內戰中，與俄羅斯政府站在相同陣營。部隊相關公司已經控制敘利亞的油田和中非共和國的鑽石礦場，被認為收獲了不少經濟利益。在這期間，瓦格納捲入了多起戰爭和暗殺罪行。包括2018年7月三名俄羅斯調查記者在中非共和國被謀殺的事件。

在2014年的克里米亞危機中，「瓦格納」很可能已經參與其中並在頓涅茨克等地作戰。到2022年，其規模已經超過5萬人，據國家安全委員會戰略通訊協調員柯比（John Kirby）稱，其中包含從監獄招募的40000名囚犯，其餘大多為退伍軍人。在2022年冬天圍繞烏克蘭東部巴赫穆特（Bakhmut）的戰鬥中，「瓦格納」集團依靠大量從俄羅斯監獄中徵召的兵員，將烏軍拖入血腥的巷戰中，並最終攻下大部分城區。其後，普里戈任宣布瓦格納損失過大，批評俄軍不為其提供足夠彈藥補給之後，宣布撤出戰場休整。此外，《泰晤士報》稱，瓦格納集團曾被委任刺殺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並消滅烏克蘭政府。

2023年4月，俄羅斯下議院通過法律，給予參與戰爭的瓦格納僱傭兵「退伍軍人」地位。此前，士兵以雇傭兵的身分加入瓦格納集團，不享受正式部隊的權利和保障，僅領取薪水。

多年否認與瓦格納集團的關係後，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於2022年9月承認創立了瓦格納集團，並稱自己很自豪能捍衛國家的利益。

普里戈任與俄羅斯總統普京關係密切，他在普京擔任聖彼得堡副市長時與之相識，長期以來在灰色地帶為普京處理其不想公開參與的地方政治。普里戈任經營的康科德管理諮詢公司為克里姆林宮、俄羅斯學校和軍隊提供餐飲服務，為普京組織國宴，有「普京大廚」（Putin’s chef）之稱。他同時與俄羅斯國防部及情報局通話密切。

2021年，美國財政部指控普里戈任利用網路水軍（troll farm）在社群媒體上製造虛假訊息，干擾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並贊助非洲多個國家的選舉監察團。普利戈任等11人和公司遭到美國、歐盟制裁。

儘管俄羅斯政府多次否認與瓦格納集團的關係，瓦格納集團在軍事、經濟等方面擴大了克里姆林宮的地緣政治影響力，被烏克蘭政府稱為「普京的私人軍隊」。

問三：普里戈任為何能一直批評軍方？

2022年冬天，烏克蘭與俄羅斯軍隊在巴赫穆特（Bakhmut）陷入膠著，帶領瓦格納軍團參戰的普利戈任多次指責俄羅斯國防部對其軍團的軍火供應不足。2023年5月5日，瓦格納集團已經佔領巴赫穆特90%的區域後，普利戈任發布被陣亡的瓦格納軍人包圍的影片，在影片中稱「我的小夥子們不會在沒有彈藥的情況下，在巴赫姆特遭受毫無意義且不合理的死亡」，向俄方表明若等不到補充彈藥，將在5月10日撤退，批評俄羅斯軍隊未提供充分支援。在俄羅斯官方多次宣導烏軍潰敗、俄軍勝利時，普里戈任稱俄羅斯軍隊正在不斷後退。他指出瓦格納軍團在巴赫穆特戰役中陣亡20000人，與俄羅斯政府的矛盾不斷激化。

俄羅斯流亡媒體美杜莎（Medusa）的佩爾佐夫在自己的電報頻道中指出，普里戈任的行為模式已經超出了多數政治分析師的理解範圍。他提出了一種假設：普里戈任放肆抨擊國防部和高官的行為讓人們都默認他有極高層的保護傘，而每個想整肅他的人最終都被這種想法束縛了手腳。

本月較早前，政治分析員和前克宮寫手Abbas Gallyamov在接受《華盛頓郵報》訪問時也指出，普京現時極需愛國人士支持，所以一直容忍普里戈任對軍隊的公開批評。

6月上旬，俄羅斯國防部宣布所有在烏克蘭作戰的非官方軍隊必須在7月1日前與國防部簽合約，此舉意味著俄羅斯官方將上收普里戈任部分兵權，僱傭兵團則會收歸國防部管理。6月11日，普里戈任表示不會與俄羅斯官方簽署任何合同。

著名調查記者安德烈·扎哈羅夫（Andrei Zakharov）推斷說，普里戈任很可能是聽聞了自己要被整肅的風聲後，決定先下手為強，押上全部賭注拼死一搏。支持這一推論的理由是：就在此前不久，普京剛剛接見了俄羅斯重要的網絡軍事頻道博主。而在普里戈任宣布行動後，一些軍事博主很快貼出了此前錄製好的俄軍士兵支持紹伊古，反對普里戈任的視頻。

問四：瓦格納集團有「靠山」嗎？

瓦格納集團的金主，是被稱為「普京的大廚」，現年62歲的普里戈任。普里戈任曾在1981年因搶劫和詐欺而判刑13年，但在9年後就因蘇聯解體而釋放。隨後，普里戈任從事餐飲業，並開始為普京提供服務。慢慢地，普里戈任更會為俄羅斯軍隊提供食品、舉行國宴等，與普京關係密切。2022年，普里戈任終於承認自己為瓦格納集團的創辦人。

普里戈任從俄羅斯的政府餐飲合同中獲得大量資金，更在之後進軍互聯網和媒體行業。同時，美聯社（AP）更曾報導普里戈任利用瓦格納集團在敘利亞和非洲國家獲得豐厚的採礦合同，這些資金亦被投放到與烏克蘭作戰的用途。

2017年，俄羅斯反對派阿列克謝·納瓦爾尼批評普里戈任違反了反壟斷法，指他的公司參與了國防部價值3.87億美元的合同招標。

雖然美國在2016年已宣佈制裁普里戈任，更在2021年把他列入FBI通輯名單，但普里戈任仍在不少領域持續賺取巨額利潤。據金融時報報導，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前四年，普里戈任僅在天然資源領域便賺取超過25億美元。他旗下的公司Evro Polis就曾與敘利亞政府簽署合約保護油田，以換取25%的能源特許使用權。而在2020年，Evro Polis的淨利潤便達到了9000萬美元。

此外，隨著俄烏戰爭僵持不下，普里戈任的支持度亦因此上升。列瓦達中心於5月發布民意調查，指有82%受訪者回答支持普京，另外有15%受訪者不同意。值得注意的是，民調中還詢問了俄羅斯民眾最信任的政治人物，而在5月份的結果中，普里戈任首次擠身前十。

在瓦格納攻進頓河畔羅斯托夫之際，普里戈任在Telegram表示部隊不費一槍一彈，便已控制了南部軍事總部，更表示自己己得到當地人的支持。

「我們伴隨著正義的前進。我們一開始就遭到大砲的攻擊，後來又遭到直升機的攻擊，我們一槍未發就過去了。我們沒有碰任何一個應徵入伍的士兵。一路上我們沒有殺死一個人」，普里戈任說。

另一方面，車臣領導人卡德羅夫則認為是次兵變是「卑鄙的背叛」（vile betrayal），更表示自己的部隊已準備好幫助俄羅斯鎮壓瓦格納集團，並表明會在必要時使用嚴厲手段。

問五：「兵變」期間，烏克蘭﹑美國與北約有甚麼反應？

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於Twitter上發文指俄羅斯正在經歷「任何謊言都無法掩蓋的混亂」（there is so much chaos that no lie can hide it），同時表示「俄羅斯的弱點是顯而易見的。全面疲軟。俄羅斯在我們的土地上保留軍隊和僱傭軍的時間越長，它以後給自己帶來的混亂、痛苦和問題就越多」。

烏克蘭對俄羅斯的反攻已展開了兩個多星期，烏克蘭國防部長曾在6月19日表示收復了烏克蘭南部和東部的八個村莊。而據獨立報（The Independent）的報導，烏克蘭軍官向他們表示國防部官員們正在最大化是次兵變的效果，並希望借此推進烏克蘭反攻。

一名士兵表示，他們正在向位於頓巴斯地區的巴赫穆特推進，該地區東部於2023年3月曾被瓦格納佔領。而烏克蘭東部武裝部隊發言人Serhiy Cherevaty則表示，烏克蘭一直以來都在等待俄羅斯「不正常地依賴僱傭兵」（​irregular reliance on mercenaries​）的反撲。 在兵變發生期間，烏克蘭當局也認爲是次兵變會加劇俄羅斯軍方的内部分裂。烏克蘭國防部在Twitter發文，指俄羅斯士兵或許寧願支持俄羅斯政府或瓦格納集團，而非繼續「坐在滿布泥濘的塹壕」，為俄羅斯作戰。此外，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的重要顧問波多利亞克（Mykhailo Podolyak）也告訴《衛報》（Guardian）記者：「事情正按照我們去年一直談論的情景發展。」他指出，「烏克蘭反擊戰最終破壞了俄羅斯精英階層的穩定，加劇了俄軍在烏克蘭戰敗後出現的內部分裂。」他認為瓦格納的叛變，是俄羅斯內戰的開始。

至於美國，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發言人表示正在監測局勢，並與盟友和合作夥伴磋商事態發展。國務卿布林肯則在Twitter上寫道，他與七國集團和歐盟外交事務高級代表就事態進行了交流。曾在眾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任職的前國會議員Adam Kinzinger則向媒體表示，美國政府官員將開始考慮「每一種最壞的情況」。

在英國，外交部發表聲明建議旅行人士不要前往俄羅斯，指俄羅斯全國各地存在進一步騷亂的風險，返回英國的航班亦面臨短缺。

另一方面，北約發言人Oana Lungescu則在電郵中表示北約正在監視俄羅斯局勢。與俄羅斯相鄰的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亦加強了邊境的戒備，拉脫維亞更是暫停了來自俄羅斯的簽證和入境。

問六：瓦格納最終停止向莫斯科推進，這場二十四小時的「兵變」，會留下甚麼影響？

正如《政客》雜誌（Politico）所言，這場叛變準備不足，目標混亂，而且即使普里戈任幾乎無阻礙地往莫斯科推進，並且取得了沃羅涅日一些軍事設施的控制權，沃羅涅日離莫斯科仍有近500公里，首都部隊能夠破壞高速公路並阻止瓦格納部隊推進。而且，平時和普里戈任一起批評俄羅斯軍方的車臣領導人卡德羅夫拒絕跟他站在同一陣線，也令瓦格納被孤立。《政客》的Jamie Dettmer將這次「兵變」稱為「destined to fail」－－注定失敗的。但更有可能的是，如《大西洋》（The Atlantic）的Tom Nichols所言，這場衝突不是俄羅斯國家機器與僱傭兵中間的較量，而更像「黑幫之間的爭鬥，一場黑手黨的戰爭（mafia war）。」

截至周日凌晨，普京似乎不再追究這場目的不明確的兵變，表示不起訴有參與兵變的瓦格納軍人，也撤銷了對普里戈任本人的武裝叛亂起訴。雖然兵變沒有成功，但《政客》的Jamie Dettmer仍然認為，這場「兵變」令看起來堅不可摧的普京政權出現了裂痕。而俄羅斯反對派領導人Mikhail Khodorkovsky也對《政客》指出，這場兵變是對普京政權合法性的巨大打擊：「雖然聽起來很奇怪，但我認為反戰的俄羅斯人應該在這個時候支持普里戈夫。他不是我們的盟友，這種支持會是暫時並且有條件的。」

卡內基俄羅斯歐亞中心（Carnegie Russia Eurasia Center）的高級分析員Tatiana Stanovaya在推特上寫道：

「目前的情況是這樣的： 普京已經明確表態要平息叛亂。然而，這其中至少有兩個主要問題。第一個是平民百姓的問題。他們敢攻擊羅斯托夫的民用設施嗎？第二個問題涉及到控制軍隊的問題。目前很難衡量目前的忠誠度。我相信軍方高層會站在政府一邊，不會有任何忠誠度的改變。然而，在級別較低的地方，情況就不一樣了。如果發出開火的命令，個別士兵將如何反應？

目前看來，普里戈任和他的同夥會被哄騙着投降。我對這一策略的成功持懷疑態度。這有可能導致長期的對峙。克里姆林宮可能旨在從物理上孤立普里戈任，切斷他的資源，並等待時機。然而，普里戈任的垮台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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