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傳媒記者 鄭淑華
5月3日早上9時,觀塘公眾碼頭,一場「聯合清理行動」正要開始,目標是碼頭上十多間由街友築起並為家的木屋。
難得地受到社會關注。運輸署、食環署職員和警察到場,帶上二十個穿綠色反光衣的清潔工,攜着大掃帚和手推車,還有一輛垃圾車。觀塘街坊們挨着欄桿看熱鬧,一列攝影機豎在碼頭出口,有街友不想被拍到,拿起鐵通向記者揮去大嚷,他們退得遠遠。
半小時過去,木屋群沒有動靜,政府人員便逐間屋子拍門,說行動要開始。有攝影師跟在背後,向身旁做網上直播的記者打趣說:「走進去會死人的」、「你拿着手機,就話走得快。」
清理違建木屋不是什麼偶發事件,而是自2017年開始的日常。以數月為周期,木屋建了清,清了建。每次都讓街友們很懊惱,他們要把屋內的物品和傢俬移到碼頭旁的空地或橫街窄巷,再把木屋拆掉,留起木板。碼頭清空後,工人便以高壓水槍「洗太平地」。這過程耗時一整天。
待地變乾後,街友便會回來再搭起屋子,快則幾天,也有人需要幾星期才能建回。
「總之政府不會讓你好過。洗什麼地?淋濕它,拆掉全部東西再搭回。香港政府就是這樣。」62歲的「新馬仔」說。自上年搬過來觀塘碼頭,他已經歷了幾次「清理行動」。
新馬仔比3位室友早起來收拾。他的小腿因靜脈曲張發紫,腳步踉蹌,要扶拐杖;最近腰彎了,呼吸變得困難,像由觀塘碼頭往港鐵站的十分鐘路程,他就要停下來歇3次。爬上爬下拆屋的工作幫不了忙,他只好負責搬運。
他把泛黃的床墊摺起,坐在尼龍床上翻出抽屜和櫃子的衣服和雜物,放進膠袋和尼龍袋,逐少架在屋外的迷你摺疊車上,一拐一拐把它拉到碼頭出口,來回差不多十趟。
碼頭兩側分別是渡輪和私人船隻的上落位置,這群木屋與觀塘避風塘為鄰,由碼頭中段延伸到尾段,自成了一個二十多人、約一千呎的社區。屋子有門、一些繫上鎖,貼着紅紙揮春和「福到」;木屋大小沒有規限,但不可以阻礙出入通道和碼頭的運作,「要守住這底線」,新馬仔說。
他們無家可歸,或是有家不歸,原因難以說清。
大家都有故事,但原因不好說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打過工。」
清場前一個週日的下午,在木屋群中間的空地,新馬仔坐在膠椅子,拿着塊吃了半口的梳打餅,向記者講述自己的故事。
他是幼子,是家中的寵兒,有三個大哥、一個妹妹。70年代,香港未有12年免費教育,小學生須在公開試成績優異才能升讀中學。那時新馬仔品學兼優,考進了一間不俗的天主教男名校。第一次考試,新馬仔全級考30多名,但中期試跌到了130多。大哥就帶他到「汀九段11咪半」的泳灘游泳,跟他說好嬉戲完回來後,要加把勁讀書。
旅程只有新馬仔活着回來,大哥淹死了。
「全部因為自己,如果我讀書好點、勤力多一點點,我大佬不用死的。」那年新馬仔13歲,大哥的死讓他陷入愧疚,他跟自己過不去,「整個人生扭曲了。」
成績一落千丈,新馬仔在中三時被學校趕出來。轉了新校,又和老師打架,很快就輟學。他跟了街上的黑社會,和他們遊蕩、打架、染上了毒癮。雙臂一個個啡色的點,是注射海洛英時留下的針孔。
他由「劏死牛」(攔路打劫路人)做起,進而打劫金舖,「愈來愈大,愈來愈壞」;初時被判幾年,後來十多年。「我老母經常說:你個衰仔,你冇嘢好帶挈我,成日帶挈我遊埠。」新馬仔住過大欖和赤柱的監房,母親來探望他,都需要長途跋涉。
在這之前,家人給他錢考車牌,想他找份正職,他卻不斷進出監房,令他們失望。家人從此沒提起考車,他也在逃避。「不想回家,他們想我回家,做回正途,但我沒辦法面對他們。」新馬仔後來認識了女朋友,二人在觀塘租了個700呎的單位,有房有廳,日常花他撈偏門賺來的錢,這樣過了十多個年頭。
幾年前一天,他糖尿病病發,送到醫院後昏迷了4天,又發現患上心臟病,做了通血管手術,女友又在上年和新馬仔提了分手。他說把單位讓出給她和她的新歡,並靠着從前的人脈認識了B君,在他觀塘碼頭的屋子落腳。
「我很豁達的,你又沒有錢又老,那怎樣生活?和你捱?沒有辦法,這是事實來的。」他說。前女友和他仍有聯絡,把寄到單位的信拿給他,也來過觀塘碼頭看他,但沒有說什麼。
52歲的B君比新馬仔早一點來,他因「放縱自己」,妻子與他離婚,他便搬離了公屋,給她和兩個孩子住。在這之前,他當了30多年理髮師,但「行差踏錯」丟了工作,後來想重操故業卻被嫌老。但他如何「放縱自己」和「行差踏錯」?B君沒多說,只強調錯在自己。
從前工作收入都拿來養家,於是沒有積蓄,住了半年觀塘的工廠大廈後,B君便搬到觀塘碼頭。之後他當過長沙灣菜欄工人,也做過兩天地盤送飯盒的外賣員。如今算起來,B君已幾年沒有正職。
自己建的屋自己拆
本來的家歸不得,他們用自己的方法,一手一腳搭了一個。
「當你什麼都沒有時,那裏都是高床軟枕。有瓦遮頭就很好,不用瞓街。你身上一毫子都沒有的時候,你怎樣高床軟枕?」初來時,B君沒有掙扎、不用適應,倒頭就睡,但他從未起過屋,也只是學他人房子的結構。
約一百平方呎大的木屋倚着碼頭右邊的欄桿,一扇窗對着觀塘海濱花園。B君用木貨架墊高床褥,成為了床,3位同房則睡尼龍床。他找了條方木,綁在欄桿上,由那邊開始,把從垃圾站拾來的木板歪歪斜斜地釘上去。屋子不穩,有人進去時,門一關,嘭的一聲,整間屋晃了晃。
屋頂用幾塊藍白帆布蓋着,釘在木牆上固定,跟別人的木屋頂不同。他說自己一個建屋,做不了這樣多。最近下大雨,帆布頂不夠斜,雨水積在上面,從夾縫滴下來,他整個晚上在救亡,用木板把帆布頂撐起,「都不是狼狽的,這些地方是必須隨機應變。」
四月的一個黃昏,B君的同室蹲在屋外,用地上的砧板切薑。屋內一個角落放置了兩個氣爐,一個煲飯、一個炒菜。同室揮一揮平底鍋,火焰往上衝,眾人嚇得「嘩」的一聲。
一做飯,房間便悶熱得很。B君脫掉上衣,露出紋身,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有人建議,下次再建屋時,要開多幾個窗,散散熱氣。
「5月3日後,我們還在嗎?」室友轉過頭來,問道。
一伙人坐在床上,膠垃圾桶上放了塊木板,放上餸菜,那天吃油麥菜和臘鴨炒薑,加了臘肉調味。B君牙痛發作,不斷喝水,同伴拿出止痛藥,說一元一塊,很便宜,以後需要止痛藥便找他,便塞兩顆給B君。
屋子內,有風扇、一個小型雪櫃,都是垃圾站撿回來的,連接著碼頭照明的裝置,偷電是公開的秘密。加上幾個櫃子和箱子,便是4個人的家當。
清場那天,新馬仔搬了一會兒東西後,B君才從外面回來。
嘴裏叼着一根煙,雙手各拿着一個電鑽,B君由下至上、從木牆的底部開始拆螺絲,一塊木板至少有十多顆,他蹲着後站起來,叫了一句「好暈」,便坐下來歇一會兒。
木板鬆脫、倒下,被放在外面;藍白的帆布被撕走,掉在地上。屋子瓦解了。清潔工徐徐過來,把木櫃子搬走、將遺在地上食物盒子、膠樽掃走。那時B君坐在碼頭外一張白色沙發上,沒有跟來。當其他人還在忙時,他在碼頭中間找了另一張沙發,很快就睡着。
抹去痕跡,屋子仿佛未存在過。「這裏是政府地方,我們只能逆來順受。」B君說。
公共空間爭奪戰
清場那天,Julian買了兩大袋麵包和水,逐戶拍門,叫他們吃過早餐後,快點起來「開工」。
大家稱呼他作「朱媽」,像媽媽般嘮叨。他不是社工,是觀塘居民,也稱自己為「組織者」。2019年,Julian在觀塘浸信會的嗎哪餐廳當樓面和水吧,得知觀塘碼頭的無家者是他們的扶貧對象,便跟義工前往派飯。
剛認識他們時,清場行動每兩個月一次、一年六次,「起完就拆、起完就拆」,令他們很辛苦。Julian想到自己從前參與保育皇后碼頭和利東街等的運動,儲下了一些傳媒聯絡,便開始辦記者招待會、寫新聞稿,提倡無家者友善政策。
後來政府部門聯絡他,討論清場行動,他忽而成了政府部門和街友之間的「調解人」和磨心。2020年,政府把清場行動改為3個月一次,再在翌年調整至現時約4個月一次。
Julian說,每次清場前,他會和政府部門如運輸署和海事處協商,但這也只環繞清場,與幫助他們脫離街頭無關。一次,清場行動進行時,警察代表有微言,說根據「土地雜項條文」,這群街友霸佔政府地,根本可以趕走他們,不明白其他部門為何不這樣做。
「他的講法是:假如你想要社會福利的事,那你跟社署講,想申請的話,你跟房署說。你去不同的部門去爭取你的事,但這裏我們只可做到法例容許的。」Julian說。Julian跟他爭論,說趕走他們解決不了問題,因為香港有很多露宿者。最後其他政府部門代表打圓場。
而每次清場定日子,也是一場拉鋸戰。Julian記得,上一次清場是2023年1月4日,按理應在5月初進行第二次清場,但政府部門在WhatsApp向他建議4月26日,又重提以往是2、3個月一次。
「一定不行。」Julian說。「一旦鬆了,就會無限鬆,可以去到1個月一次、兩個月一次。」
最後,因為有政府部門出席不了,行動多押後一個星期,Julian說是有點運氣。
他面對的,一方面是政府來的壓力,另一方面則是街友的不合作。
清場時,有街友反抗,對着食環署職員大喊行動「浪費納稅人的錢」,Julian走過來安撫,叫他「乖啦,人哋有權執法。」雖不情願,他最後還是把屋拆掉,讓清潔工丟垃圾;也有一些街友拖延收拾,Julian不留面情把他們罵一頓,轉過頭還是拍拍他們膊頭,幫忙把東西搬出來。
關注無家者的非牟利組織ImpactHK助理項目經理賀卓軒說,對於清場,香港並沒有統一政策,行動視乎不同地區情況、負責的政府部門等。無家者如「人質」般,隨時可被驅趕;但往好處想,在執行行動時,還有跟政府部門商討的餘地。
協調清場的運輸署回覆端傳媒,指觀塘碼頭清理行動的目的為「移除非法構築物及棄置物品,並進行清洗工作,以及跟進碼頭的露宿人士問題,並為有需要人士提供支援等。」署方又指,過去三年共接獲105宗市民的投訴,指有露宿者佔用觀塘碼頭,造成環境衞生等問題。
Julian有時會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他做保育,覺得公共空間應多元開放,用得恰如其分、和諧,但無家者在碼頭寄居,釣魚的、坐船的,可能也因此用不到碼頭的設施。
那天碼頭旁一片空地被封,進行工程,街友們不能像以往把物品和木板放置那邊,便把它們堵在碼頭的出口再疊高,最後剩下一條一個身位的通道。清潔工緩緩將雜物推出,有市民等得不耐煩,嚷着要進入碼頭坐船。Julian也看到,有人經過碼頭坐遊艇時,踢了周遭的木板。
「不是想他們留在這裏,是想他們有出路的,但現行政策下沒有其他選擇。」他說。
Julian所倡議的,是讓無家者能盡快獲編配公屋、過渡性房屋或簡約公屋。現時一人非長者輪候公屋,並不包括在平均輪候時間約三年的目標以內,而且根據「配額及計分制」儲分,年齡是主要因素,按香港社區組織協會在2021年推算,像街友那樣的單人申請者,要在50歲之前上公屋,幾乎是不可能。
離婚後,B君沒有申請公屋,說要等很久,雖然他想過租屋,但還是缺錢。「由他吧,沒有所謂。」問到他最大心願是不是有瓦遮頭,他說,「上不上樓沒有所謂,最想小朋友平平安安。自己怎樣都是個麻甩佬。」他曾給兩個孩子傳短訊,一直得不到回覆。
新馬仔的女朋友曾排過公屋,當時在屯門租了個單位,但很快回到觀塘。他們忘了更改申請住址,於是收不到部門通知,等了十多年才知道自己早被除名。新馬仔說最近萌起申請公屋的想法,但還未有行動,只有領綜緩為生。
Julian曾被身邊人責怪,說無家者無家,是個人問題導致,不值得Julian幫得太多,他認同當中有個人問題因素,但他反問,「唉,那是不是一棍毆死佢地就可以解決問題?」
賀卓軒認為,露宿是發達城市的常態,當不幸降臨時,任何人都有機會經歷無家。而作為一個發達城市,就應有空間讓無家者在街道上生存。
可是,賀卓軒留意到,在香港各個角落,很多無家者聚集地都被清了,剩下可選擇的地方越來越少。
「如果政府、或者香港社會沒有這種包容度,我們就會跌入一個狀況:只要無眼屎乾淨盲,香港就是美麗。為甚麼看成香港繁榮、富裕、穩定,純粹因為看不到。因為世界永遠有一群邊緣社群,我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一般市民不會需要看見,那我就覺得這城市好美。」
他們的故事不能以「窮」概括
「一般市民、或者政府也好,他們不明白人為什麼露宿。他們的理解是:香港窮極應該不會餓死和不需要瞓街的,因為有綜緩那些。」賀卓軒說。
「這個面向純粹以窮、不窮去睇露宿者。好似講緊一個人去露宿純粹因為窮。但一個人,在香港這個發展程度的社會,他由貧窮跌進去成為無家者,這其實不只是貧窮的問題。還包括很多個人選:毒品、罪案、就業、情緒、精神病......一堆貧窮之外的原因。」
社工出身的賀卓軒,在加入ImpactHK前曾服務劏房戶,他說無家者的處境更複雜,他們的故事,不是「窮」和「無錢」可以概括。
新馬仔與哥哥們和妹妹已7、8年沒有聯絡。他之前沒有錢交電話費,弄丟了電話號碼,家人找不到他,但他其實記得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只是沒想要重逢。這個芥蒂由新馬仔和女友在觀塘同居、母親還在生時說起。
那時母親患上糖尿,經常暈倒,大哥們想把她送到老人院,新馬仔反對,說母親有兒有女,怎能進老人院。他便建議媽媽到自己家住,請個護理員,但大哥們指他經常進出監房,不放心把母親交給他。新馬仔也反駁不了。
怎料母親在老人院期間出了意外,先後跌斷了手和腳,幾年後去世。新馬仔把責任歸咎在大哥們身上,現在仍然氣上心頭。
「我老母90多歲死,如果她跟我住,一定有一百歲命!我老母的耳朵這樣長、這樣大,好福相,就去了老人院,3年後就死了。」
他說母親很愛面子,想和新馬仔住,但怕他跟大哥們磨擦,便委屈答應讓她進老人院。
「死了,最錫我的兩個人都死了。」他說。
可是,怎樣也是親人,不會惦記兄妹嗎?新馬仔頓了頓,才說:「我搬了出來這麼久,我有點怕,他們年紀大,怕他們不在了。我第二那個大哥,有cancer,腸癌,所以我一路不敢去找他,是怕他不在了。又是一個打擊,他很錫我的。」
住在新馬仔和B君對面的羅仔,也有6、7年沒有跟家人聯絡了,家人也不知道自己無家。
羅仔說他和大家無法相處。妹妹已嫁人,剩下他一個男丁,父親是傳統人,要羅仔結婚、傳宗接代,「一坐埋去,就叫我結婚,屌你咩」。羅仔卻想,自己沒錢沒樓,無謂拖累人,而且也未遇到合適的。父親見他無動於衷,氣急敗壞,說留在香港沒有意思,回了大陸退休。
羅仔在大陸出生,家人在他15歲時把他接過來香港。讀了一年多中學後,羅仔出來工作,因從前在大陸學過做點心,羅仔第一份工便是在大酒樓當師傅,每月一萬多收入,算是不俗,甚至在大陸買了個單位,一家人回鄉過節、掃墓時可以住。
在大酒樓工作了7、8年,羅仔轉新環境,做木工裝修和地盤,試過為私人住宅鋪地板
,也去過古洞高爾夫場那些「好撚高級」的兩層別墅,包水泥在樓梯裏面,工作四天,賺6500元。但木工不穩定,完成一單工作後,可以幾個月沒有工作。
羅仔當時在觀塘租了個7千月租的單位,雖沒有房間、但有獨立廁所和廚房,後來越來越少工作,為了省掉租金,他在2019年搬到碼頭。撞正了疫情,限聚令、禁堂食等令飲食業重創,從前做過的酒樓差不多裁了一半人手,羅仔找不到一份正職。
現在繼續炒散(打散工),有什麼做什麼,清潔、地盤......5月3日那天,他一早去了上水的地盤見工,以為能趕及回來清場,誰料到埗後,人家還要他等,他等得不耐煩,便又坐車回來搬家拆屋,心裏在罵:「掉了幾千塊,連幾十元的車錢也蝕了。」
租個單位要6、7千元,他說手上沒有一萬元也不敢租,距離這目標還有幾千元。
羅仔的木屋只住他自己一個,他做過木工,說別人用螺絲不夠穩固,自己則落釘。建屋、拆屋時,他不用手套,拿着錘子使勁地敲打木板。
打開門,抬頭望見「出入平安」。左邊是建高了的床,下面的空位擺放膠箱;另一面有個木櫃子,是羅仔釘出來的,還有在街上撿的水機、電風扇。角落有部電視,電線捲成一團,羅仔說天線壞了,看不到,但捨不得扔掉,一直放在那裏,也沒有封塵。牆上鋪上了銀、金色紙,他說因為木板釘上去時凹凹凸凸,不好看,所以要遮醜。
門上嵌了一個視像門鐘,是羅仔有天放工經過深水埗時看到的,覺得有趣,用百多元買了下來。他在屋內,望着連接門鐘的顯示器,沒有人經過,畫面靜止一樣,只拍攝着對面房子。「有咩好睇,裝門鐘是多餘的。」但發悶時,他還是忍不住要看看。
他沒有排公屋或領政府津貼。有社工曾經給他介紹工作,但他嫌收入只有萬多元,拒絕了。他覺得,憑自己的經驗,在酒樓找份工作,也應兩萬起跳。那為什麼不找找這類型工作?他說不是這樣找的,要靠行內人介紹,但具體一個找正職的計劃是怎樣,他沒有多講。
「市道好返,我洗撚住呢度。」
脫離無家狀態,那是以年計的過程
每人露宿的原因和心結不同,社工由和他們接觸、獲得信任、使他們敝開心扉、再說服他們接受服務、脫離無家狀態,是一個以年計的過程。
賀卓軒說,第二個市民和政府難以明白、或不能想像的情況是,為何有組織向無家者提供協助時,有些人卻不接受。這樣看來,他們「不抵幫」,「不值得同情」,「都甘願這個狀況,你不能怨我清場。」
賀卓軒說,有一些個案有黑社會背景、搞「小生意」,不是沒有生活能力,很難要他們放下尊嚴尋求幫助。「很多時候,他們日常的表現就會很defensive,一係就蝦蝦霸霸、郁啲就打交、bully街坊,都會有。」但當他們支持不下,若機構能適時察覺、跟進,他又願意透露多點,才有機會說服他們接受服務。
要讓身心都脫離無家狀態,需要一連串的改變:脫離黑社會和毒品、精神和身體狀況、建立技能重新經營生活、了解原生家庭的狀況或接受輔導、解開癥結和修正原生性格等。
「這就是為什麼甚麼露宿服務,經常不想政府清場,要buy時間和他們建立關係、花很多時間進入他們的圈子,才能知道他們為何會這樣。」
然而,政府政策卻一直以公共衛生主導。
根據社署在2023年5月公佈的最新數字,2022年至2023年的無家者人數為1441,比往年下跌百多人。賀卓軒說,這數字只紀錄社署和非政府機構接觸過的個案,但無家者流動性大,但也有很多人未曾接受服務,相信真實數字更高。
香港沒有無家者友善政策,主要依賴政府資助和由非政府機構以自負盈虧方式營運的宿位,共6百多個,但受政府資助宿位居住期最長一般6個月,他們還未找到工作、有足夠能力負擔租金,便要搬走;政府雖資助3隊非政府機構營辦的露宿者綜合服務隊,提供探訪、短期住宿、輔導等服務,但因為人手有限,落地接觸無家者的工作,都落在非政府組織肩上。
賀卓軒說,政府沒有以人本角度,解決露宿問題,一來,成本效益來說,「可以是你掉一嚿錢,但return rate相對不大......當作香港5000人露宿,就算這5000人完全妥善處理,貧窮人口都是少了5000個,對於貧窮率嘅影響都係好少。」
「在這些考慮下,他(政府)一定不會想放很多資源。」
二來,「所為一個國際大都會,讓外國人看到香港這麼發達但還有無家者,很難看,解決難看的問題好簡單,就是清走他們。」
賀卓軒觀察清場行動,有時政府部門會通知救世軍,當清走無家者的物品時、影響他們,救世軍便來幫忙。而最近油尖旺民政署貼清場通告時,附上了一張油尖旺區露宿者服務的資訊。賀卓軒表示,清理行動中,政府花在跟人相關的工夫,就只有這些。
變了樣的觀塘,他們的未知命運
文仔坐在觀塘碼頭旁海濱花園的長椅上,遠處的灰色建築物橫臥在海上,是啟德郵輪碼頭。仔細看,碼頭下方密集的灰色盒子,是2022年疫情時落成的方艙單位。它們早已丟空,一岸之隔,有人以碼頭為家,文仔問:「為什麼不可以給露宿者住?」
時間回到二十多年前,十多歲的文仔來到觀塘公眾碼頭,是第一代寄居碼頭的無家者。那時對面郵輪碼頭還未動工,沒有郵輪擋着風景;海濱花園是一片空地,還能看到廢紙被壓成方塊,吊到船上運去大陸。
文仔的姐夫賭外圍輸光,姐姐便哄文仔向財務公司借錢,有十多萬。財務公司上門向文仔追數,把他家門前畫大字,又用超能膠把門匙洞封了。他跟家人從秀茂坪搬到順利邨,也擺脫不了他們的騷擾。
他帶了個背包、裝了幾套衣服,便由順天邨走,經秀茂坪警署和聯合醫院,繞過觀塘地鐵站的橋,直到觀塘碼頭才停下,花了45分鐘。出門前,他已決定那夜要露宿街頭。
初來時,觀塘碼頭的無家者寥寥可數,睡在兩側上落船樓梯旁的躉位,完全隱形於碼頭之下,只有兩個高大的在碼頭上席地而睡。那位置寬度約一隻手臂、長度是兩個人的高度,可容納4人。文仔睡在躉位的邊緣,不能側睡,不然會跌下海。他說,人睡得筆直,周圍又放了蚊香,看似個葬禮。
水曱甴爬過來時,他便拿起給釣魚的人作餌;大浪、水漲時,便用木板把自己墊高,浪打過來,只把地板濺濕。這樣的生活維持了兩年,後來他覺得晚上小混混在碼頭上打架太吵,搬到其他地方露宿,7、8年後才脫離無家狀態。
他某天回到觀塘碼頭,才驚覺多了人要露宿街頭,而且建了木屋。他便重新認識他們,不時派發物資和幫忙他們清場。
由觀塘碼頭起步,沿着偉業街和開源道走,文仔指着一幢又一幢玻璃窗的大廈,說他們都是新的,他在觀塘露宿時還未看過。
海濱長廊沿途聳立的甲級商業大廈,不少都是這10年內落成的。位於花園內的音樂噴泉,造價5000萬元,一度引來爭議。
事實上,觀塘碼頭周遭,是發展計劃起動九龍東「觀塘行動區」一部分,佔地4.2公頃:東北接偉業街及開源道迴旋處、西北接基業街及基業里、東南臨振萬廣場及海濱工業大廈,當中建議用途包括一幅約1.37公頃的商業用地,目標是把觀塘轉型為一個核心商業區。
根據起動九龍東網站上的發展大綱圖,觀塘碼頭對出向右位置,將會建兩幢大樓。海濱長廊將延伸,連接觀塘海濱花園至翠屏河及茶果嶺一帶,當中包括碼頭對出的空間,並加設休憩空間、景觀平台等。
觀塘行動區的基建工程在2022年11月展開,預計將於2026年年初完成。Julian是悲觀的,覺得當政府大樓、商場進駐時,公眾碼頭總有一天會被封掉作維修,「順理成章趕走他們。」
「一打散這個社區,你叫他們去哪。沒有了,觀塘沒有這些閒置空間。最後大家攝在窿窿罅罅,便容易出事。沒有人支援到,因為後巷、死角位,你平時看不到,你不熟他,他有什麼頭暈身㷫、有什麼意外,死就死,出事就出事。」Julian說。
發展局起動九龍東辦公室回覆端傳媒,指由於計劃並不涉及碼頭部分,因此沒有安置無家者的需要。而問到他們會否需要配合發展遷走,以及當局會否讓無家者繼續在碼頭上露宿,發展局未有回應。
行動結束
晚上6點15分,最後一間屋搬走了。黃色管連接水車,工人拿起高壓水槍往地面射。差不多8時,行動結束,政府職員和工人離場,遺下濕漉漉的地板。
B君從雜物堆中撿起一條方木,把它拖拉到屋子本來的位置。
他們又再墜入起屋拆屋、有家無家的輪迴。
若一天碼頭無處容身的話,羅仔說自然會有地方去:「沒有地方去就睡街邊、對面天橋,鋪張墊瞓。麥當勞啦,屌你,麥當勞買個雪糕,瞓成晚。」
B君也如此想,覺得「到時先算,見步行步,人不到最困難時候,是不會想到辦法的。」他擔憂的,是老來沒有人照顧。「一個人,死沒有人知、又沒有人照顧、幫我蓋被什麼的。」
而新馬仔說,真的不能住,便等政府安排。
「政府真的會安排嗎?」記者追問。
「我想沒有。望天打掛,有一日過一日,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鐘。我可以怎樣呢?我又沒有選擇。」
新馬仔剩下兩顆門牙,其他的因為蛀牙剝掉了。他說,平日義工派的飯是齋菜、很難吃,他連棵菜都咬不到,但怎樣也好,為了生存,他都會把餸菜清掉。
「就好像食飯一樣,你吃,因為那樣東西好吃,但我們不是好食才食,而是必須要食。我們沒有選擇。」
(為保護受訪者,新馬仔、B君、羅仔、文仔皆為化名)
// Julian曾被身邊人責怪,說無家者無家,是個人問題導致,不值得Julian幫得太多,他認同當中有個人問題因素,但他反問,「唉,那是不是一棍毆死佢地就可以解決問題?」//
呢段幾令人印象深刻,無講錯,明明大家都知「
趕」街友是無用,但政府就係去做,比較好嘅處理方案,NGOs都講了不少……但政府就係每隔去做一場show,唔聽人講。
如果唔係端,我直頭唔知最近觀塘碼頭又「輪迴」一次……唉,我都唔知香港媒體有問題,而唔報道。還係,因為我放棄了香港媒體,所以唔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