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華盛頓郵報2月指出,俄烏戰爭爆發以來,有至少50萬俄羅斯人離境。當俄羅斯士兵湧進烏克蘭境內時,也有大批俄羅斯公民逃離俄羅斯,他們有的到達了臨近的哈薩克斯坦、亞美尼亞,有的持簽證進入芬蘭、阿根廷、泰國、沙特阿拉伯等更遠的地方。
想逃可能是因為難忍緊縮的表達空間;但能逃是因為手中有足夠的經濟資本,以及高學歷帶來的謀生優勢。在這個階級差距巨大的國家,逃也是一種特權。在幅員龐大的俄羅斯,戰爭的負擔並沒有平等地落在所有人身上;在戰爭中死亡的多是生活在偏遠地區的少數族裔,而能走的人大多來自莫斯科﹑聖彼得堡等收入高﹑教育水平高的聯邦城市。
端傳媒訪問了兩位因為2022年9月的局部動員令,而決定離開俄羅斯的年輕男性。他們都沒想過戰爭真的會發生,但卻看著戰爭從遙遠他方的新聞事件,變成自己不得不直面的事實。請按這裡閱讀更多俄烏戰爭一周年專題報道。
迪瑪(31歲,現居泰國普吉島)
我清楚記得,2022年9月21日,總統普京宣布國家要開始「大動員」,大部分在軍隊服過兵役的年輕人都會入伍。我在去科技公司上班的路上看到這條消息。到了公司,周圍的同事都在討論大動員,雖然公司的同事大多都比較年長,或是沒有在近期服過兵役。
我曾經在炮兵部隊服役,而炮兵部隊就是俄烏前線最需要的兵種。俄羅斯兵役制有這樣一個規定:18至27歲男性除非有特殊原因,都必須服役12個月。所以13年我大學畢業之後,就被指派到俄羅斯的一個炮兵部隊服役。我們在軍中學習一邊用遠程武器射擊、一邊快速穿越前線。
思來想去,我還有另外兩個年齡相仿的同事被派到前線的機率最大。想到自己的未來,想到還在家等我的姬絲汀娜,我心裡幾乎崩潰,已經沒辦法工作了,不停在想接下來要怎麼辦。
第二天,9月22日--朋友伊凡(Ivan)打電話給我,說他準備駕車離開俄羅斯,可以順道捎上我。他說「我們後天凌晨5點就出發。」 就這樣,我匆忙地決定和他一同離開俄羅斯,一個我出生﹑成長的國家。
當然,我有離開俄羅斯的念頭已經很久了。
作為俄羅斯人,我看到過的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政府講一套做一套,公共行政水平低下,而且絲毫沒有改善的趨勢,我們的生活水平也因為這種落後的管理體系變得越來越差。對比一些比俄羅斯落後的國家,你會發現他們的生活水平居然比俄羅斯更高。我很早就意識到這個國家有問題。我想離開,想移民。
移民願望最強烈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只要我能有一條船,能划船逃出去也好。
另一個原因是,我很喜歡日漫,是個「二次元」--所以一直很想到日本看看。09年到13年,我到寒冷的新西伯利亞讀大學。13年畢業後入伍服役。服役的時光很苦悶,但我撐過了。
幾年後,我在新西伯利亞的大學室友突然想起,自己有個和我一樣喜歡日本,也一樣有移民的想法的朋友,於是把她的社交帳號推給了我。那就是我後來的妻子姬絲汀娜。我在新西伯利亞求學的時候,完全沒想到自己將來的妻子就出生在新西伯利亞,而且跟我有那麼多共同的願望。她的媽媽和我室友的媽媽還是好朋友,我們曾經出現在同一個派對裡,但那時候的我們擦肩而過。
我和姬絲汀娜就這樣開始熱烈地在網上聊了起來。半年後,我飛到新西伯利亞去見她。姬絲汀娜真的很漂亮,她有一雙純真的眼睛,笑容溫暖,長長的金髮垂到腰際。我請求她成為我的女友,她說好,她還要搬到莫斯科來和我在一起。
我們從此就再也沒有分開過,直到戰爭爆發。
2022年2月,普京還沒有正式宣布開戰,但是俄羅斯常用的社交媒體Telegram裏,就已經有許多相關的新聞,很多人在講說俄羅斯要打烏克蘭,氣氛漸漸變得緊張。但我和姬絲汀娜都沒當一回事,不相信真的會打起來。直到2月24日。
聽到開戰消息的時候我完全難以相信。祖父母以前會跟我講二戰的故事,但戰爭怎麼會發生在21世紀?
開打之後,有零零星星的前線報道,那些新聞又恐怖又令人難以相信,但當時,姬絲汀娜和我依然相信雙方很快會停火,戰火不會影響到我們的正常生活。但正相反,這場戰爭無日無之。
戰爭爆發的初期,生活其實沒有什麼改變;我們能做的就只是靜觀其變,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漸漸地,前線的戰火還是燒到了我們的生活上來。到了3月,莫斯科物價飆升,什麼都變貴,面包、牛奶、雞蛋,特別是進口食物,比原來貴了3倍到10倍不止,簡直荒謬透頂。平常用的Instagram、Facebook等外國的社交軟件被封鎖,還有傳言說軍隊會掌管互聯網,Telegram的數據也會交給軍方。
到了夏天,我和姬絲汀娜意識到,未來如果發生什麼變故,我們很可能會被拆散。姬絲汀娜告訴我,她嚮往一個夏天的婚禮。在一起的4年,我們之間親密無間,沒有任何隔閡,也沒有不結婚的理由。所以,8月的一天,我們結婚了。
雖然婚禮在戰時,但新婚的快樂還是蓋過了戰爭的陰霾,九月開始的時候,我們先是渡了蜜月,然後搬到一間嶄新的公寓裡。姬絲汀娜開心極了,她說:「我覺得我終於擁有了一個更好的人生。」雖然,大概過了半個月,我們就開心不起來了。
大動員的第二天,我還是如常回到公司,並且跟老闆坦白了我的計劃,跟他說好我會繼續遠程工作。姬絲汀娜則在給我打點行囊,給我找來所有通關要用的個人身份文件。她跑到超市,買了一大堆吃的——面條、香蕉、堅果、水、餅乾等等。
出發前一天晚上,媽媽開車從另外一個城市趕過來和我道別。
我和姬絲汀娜那天晚上不停地談話,談了整整一個晚上。她不知道我們這一別會是幾個月還是數年,要是我在逃離的過程中被徵兵辦公室攔下,或許我們就永遠都不會再相見了。
9月25日淩晨5點,天還沒亮,我鑽進了伊凡小小的福特車。姬絲汀娜和媽媽在身後目送我離開。
我們計劃從莫斯科開車到哈薩克斯坦邊境,全程1188公里。伊凡的太太是最主要的司機,因為當時有流言說政府要關閉邊境、停發護照、禁止老百姓出境,她一路猛開不停,開得飛快,大概20個小時就抵達了哈薩克斯坦邊境。
到了邊境,麻煩才剛剛開始。
我們沒想到,邊境已經擠滿了人,從關口往外的高速路上排了十幾公里,車輛的移動速度大概是一小時17米。我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公路兩邊已經有不少當地居民叫賣食物和汽油,他們從超市買來哈薩克斯坦的食物,然後賣給在車隊裏等待的人。還好姬絲汀娜提前為我準備了很多零食,我們就在車裏吃這些零食來對付一日三餐。
邊境地區的網絡訊號很差,姬絲汀娜收不到我的信息就會胡思亂想,所以有時候,我會打開車門,離開車隊,跑到幾百米外的地方尋找手機信號,給她發一兩條訊息。
等待的時光實在是很磨人,一方面,不斷有傳言說政府即將關閉邊境,我們恨不得快點過去。另一方面,車隊又在緩緩前行,所以伊凡夫婦需要一直待在車上慢慢挪車。他們每4小時交換一次崗位,我則在車後座睡覺。
當時是九月底,氣溫已經掉到攝氏8度左右。雖然冷,但慶幸姬絲汀娜執意給我塞了許多厚衣服。路上時不時有灌木叢,灌木叢就是我們的廁所。當然,天黑之後,就連灌木叢也不需要了。
四天之後的淩晨1點左右,我、伊凡、伊凡的太太終於到了邊境。我們進了海關室,海關看起來很疲憊,但態度出乎意料的好。他們檢查了我們的身份證件,很禮貌地對我說,「你現在可以過關去哈薩克斯坦了。」但同時卻對伊凡說「你不能出境,你已經被登記徵召了。」
所以,我的朋友,福特車的主人,無法離開俄羅斯領土了。伊凡憂心忡忡,但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說。現在他要和妻子開著車回莫斯科了。我從車裏取出自己的行李,離開了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我們在邊境處道別,那些警衛就在不遠處盯著我們。
當時天很黑,我扛著自己的行李繼續旅程。那條路本來是給過境汽車通行的,但現在只能自己走過邊境了。那條路又黑又嚇人,但我別無其他去處,只好這麼走著。
走了大概1小時,到了中立區,這時,有另外一群人開著車發現了我。原來他們是韃靼人,從克里米亞過來的。他們不是為了避開兵役,而是到哈薩克斯坦避難。他們捎我上車,這下很快就到了哈薩克斯坦邊境。
到了哈國邊境,這裏的海關開始用哈薩克斯坦語盤問,比如「你們要到哪個地方去?」「你們去做什麼?」這些韃靼同伴把問題一一回答了,海關又問我,「你和他們是一起的嗎?」我回答「是是是!」然後我們順利通過了。
過了哈薩克斯坦邊境,就看到很多當地人在路邊賣哈國的貨幣和電話卡,我立刻買了一張電話卡,然後打給姬絲汀娜。
好久沒聯繫了,姬絲汀娜瘋狂地問我現在在哪裡,我還好嗎? 她一直在想,如果政府成員抓了我怎麼辦……她聽到聲音的一剎那以為大家都順利過去了,知道伊凡沒能和我一起,想到我孤身一個人在異國,又落下淚來。 我當時也在想,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和姬絲汀娜相聚。
我抵達的城市叫Taskala,那裡的旅館早已被逃過來的俄羅斯人的訂滿了。當地住宿價格上漲了三倍以上,每個月的租房費用要到4、5萬盧布(註:約560至703美金),和莫斯科一樣貴,當地的居民都說第一次見到這麼貴的房價。好心的韃靼人帶我住進了一個他們的哈薩克斯坦朋友家,我就這麼安頓了下來。
到了哈薩克斯坦,我才告訴其他親戚我離開了俄國。伊凡和妻子回到了莫斯科,他們待在家裏,躲避政府的搜查。政府在搜尋那些意圖擺脫徵兵的人,他們在理髮店、住宅區、街道上搜查,到處檢查身份證件。
普通人都十分害怕,特別是莫斯科人,因為莫斯科的街道和建築物到處都是攝像頭。有徵兵辦公室的成員到伊凡的家門口敲門,一邊敲一邊喊「開門!」就這麼狠狠地敲了數小時。伊凡藏在房間裡默默聽著。幸運的是,在11月之前,普京宣布軍事動員結束。但伊凡還是很小心,因為沒有官方文件證明他真的自由了。
伊凡的父母反對他離開,他們看的電視新聞裏播報的都是好消息,「我們很專業」﹑「一切都很好」﹑「入伍新兵只需要訓練一會兒,就會安然無恙回家。」他們不相信年輕人一旦入伍就真的要被派上前線,他們接收到的信息是「只有特殊情況下新兵才會上前線。」但真實的情況並不是這樣,士兵們也沒有足夠的藥品和武器來保護自己。
九月開始的時候,我和姬絲汀娜正在渡蜜月。 我們搬進了我們莫斯科的家,一間很酷的公寓。 我們很幸福。 但是當一切都變得更好時,動員開始了。
在動員之前,戰爭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問題,但並沒有那麼緊迫。
那時候,我們還為自己的生活感到高興。 但是當動員發生時,我們開始擔心我們的生活會被摧毀, 戰爭才真正成為了一個大問題。
姬絲汀娜花錢找中介公司走捷徑申請了護照。泰國對俄羅斯免簽,所以11月,我們在泰國重聚了。
現在我們住在風光明媚的普吉島。鄰居家有隻金毛尋回犬,姬絲汀娜不時照顧牠,牠也常來我們家串門子。在這裡,我們的生活好像又復歸平靜了。
但有時我會做噩夢,夢裡我又回到了俄羅斯軍隊服兵役。 和平時期我在那服役了一年,已經是非常不堪的體驗。現在情況變得更壞,發生了真實的戰爭。而人們死在那裡。
謝爾蓋(31歲,莫斯科人,現為香港理工大學博士後)
想離開俄羅斯的想法,不是戰爭之後才有的。但戰爭讓我加快了出走的腳步。
從很早開始,大概十年前,我就已經意識到了普京政府的問題。
我出生於1991年。那年蘇聯解體了。作為一個新國家,俄羅斯面對著嚴重的政治和經濟危機;我的父親雖然有碩士學歷,但那時候也只能靠開出租車賺錢生活。到了2000年左右,經濟重新崛起,自1999年起出任總統的普京因此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可和擁護。但我知道他並不值得這麼多的擁戴:經濟情況的改善,更多是因為石油、天然氣價格的上漲,而不是普京。
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2008年,根據憲法規定,普京無法繼續留任總統,但接任他的也是他的「傀儡」(註:2008年梅德韋傑夫贏得總統大選)。2012年,他又坐回了那個最高的位置。2008年到2014年,來自政府的壓力在緩慢地摧毀和侵蝕公民社會;政府用簡單的社會福利與免費醫療,給人們--特別是窮人--營造了一種生活在保護網中的錯覺。但他們的根本目的,是想讓人們杜絕自己可以選擇、改變甚至影響某些事的念頭。
說到底,這個國家的問題,就是人們對政治的不聞不問。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也開始有很多人覺醒,並且加入街頭抗議,因為總會有一些人意識到自己被騙了。也是從那個時候,我更加認識到了政府宣傳對俄羅斯人的荼毒。如果你反對政府,你可能會被噤聲,也可能會被逮捕。漸漸地,反對派沒有了表達空間,連家裡的電視頻道裡也只有一種聲音。政府為人們構建了一個非黑即白的世界,天天坐在電視機前的俄羅斯人越來越相信政府,也越來越仇視西方國家,即使是原本反對政府的人,為了自己和家庭的安全,也漸漸變成了所謂的政治中立者。那幾年,我公開支持示威者的行動,並且向更多人傳播他們的想法,但說實在,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加入示威,成為他們的一員。
直到2017年,我參加了民間反對腐敗的遊行,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真正付諸行動。(註:2016年年底,包括俄經濟發展部部長在內多名高官因受賄下台。2017年初,俄多個城市爆發反腐敗遊行。)後來,我陸續參加了2018年養老金抗議,2019年要求獨立公眾選舉的抗議,2021年反對扣留反對派領袖納瓦尼的抗議,以及這次反對俄烏戰爭的抗議。大大小小加起來,至少有十次。
成為抗議常客的過程中,我見證了俄羅斯從一個民主結構的國家,逐漸走向軍事國家、警察國家甚至獨裁者國家。我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國家,這個政府,正在扼殺我的未來。而去年開始的那場戰爭,給了我致命的一擊。
起初,我一直認為戰爭不可能發生。在戰爭開始的一週前,我還和一個烏克蘭朋友短信聯繫過,因為當時俄烏邊境已經發生了一些軍事衝突,她很擔心會有更大的戰爭爆發。當時我回覆說:「別擔心,這只是為了展示軍事力量。沒有人會相信21世紀,還會發生戰爭。」
但一週之後,戰爭爆發了。
2月24日,我給那位朋友發了短信,鄭重道歉。也是從那天開始,我去參加了反對戰爭的示威活動。有時候和朋友、家人一起,有時候只有我一個人。
麻煩是3月6日下午突然發生的,我被警察逮捕了。那天,我和五個朋友到了馬克思紀念碑附近的一個廣場,離紅場大概10分鐘路程。很多人聚集在街道上,看起來並不是組織好的,我們跟在隊伍的後面,還沒有做甚麼。突然,有警察直接在人群中抓住了我。那個時候,我正好跟朋友們脫隊了,落在隊伍最後。
「能看看你的護照嗎?」兩個警察站在我面前,「你要去一趟警察局。是想自己上警車,還是我們帶你過去?」我選擇自己走過去。上了警車,裡面已經有兩個人。等了大概15分鐘,車裡終於塞滿了人,司機帶著我們這22個被逮捕的人,開向了警察局。
在車上,我能做的只有不斷地發短信,給我的朋友、家人,以及一個telegram群組。那個群組是一個人權保護組織開設的,他們會為被逮捕的人提供法律建議,告訴我們能做什麼,應該做什麼。那幾天,他們非常忙碌,因為幾乎每天都有上百上千人因為示威遊行被逮捕。所以我聯絡的其實是一個聊天機器人--但這些人權保護組織的資訊還是很有用,而且他們會從你被逮捕起,一直協助你到上庭﹑判刑。
大約下午4點10分,我到了警察局。一開始所有人都站在大廳裡等著,警察一個個收走我們的證件,然後要求我們填表格。他們沒有問任何問題,只是告訴我被逮捕的原因。那個原由當然是隨便編的。警員就兩三個,但是我們人卻很多,大概一個人需要花20到30分鐘去填表登記信息,然後我們被送到了刑事偵查員那邊。他們盤問了我很多問題,而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少說話。
我告訴他們,我之所以出現在廣場上,是因為要和女朋友約會。他們還想挖到更多信息,但我守口如瓶。不過說實在的,你想告訴他們什麼都無所謂,因為結果不會改變。他們跟我說我有罪,讓我等著過幾天上法庭,然後就讓我離開了警局。雖然法律規定拘留不能超過5個小时,但我足足待了快8個小時。剛進警察局的時候,我還有一點害怕,最後卻只剩下累透的感覺。
幾天後的上午十點,到了我上法庭的時間。和我一起被逮捕的那群人中,有一半和我同一時間被審訊。過了兩個小時後,我們終於被告知自己因為什麼被逮捕,所有人拿到的協議書都是一樣的。甚至他們連人稱都懶得改,我的資料上還寫著She/Her,而不是He/His。
整個審訊過程和我在警察局待的八個小時沒有什麼分別,只是純粹的浪費時間。人權保護組織為我們提供了免費的律師,我很感謝他們,但老實說,並沒有什麼作用。法庭上沒有人關心我那天到底做了什麼,在宣判前法官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我只要乖乖接受約1000港幣的罰款就好了。
這只是一起民事案件,對我來說,實際的影響並不大。但後來回到家中,我仍然時不時回想起那天我被警察從人群中抓出來的恐懼感,仍然清楚地記得,我是如何被逼著面對那些假裝無事發生的人們的臉。
所有的戰爭都是不公平的,在這個世界,在21世紀,根本不應該有戰爭。我清楚這一點,所以我走上了街頭。結果卻發現還是有很多人支持政府,或者對正在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我知道,示威大概率不會對戰爭的進程產生什麼改變,它只會對我個人的安全造成影響,就像我3月份經歷過的那樣。但是,如果我不去,不表達,就等如背棄了自己的信仰。
普京也應該意識到,很多人都不支持這場戰爭。也許他以為自己會在一週內獲勝,這場戰爭會像他對格魯吉亞所做的一樣被人忽視與遺忘(註:2008年8月,格魯吉亞與南奧塞梯發生戰爭,俄羅斯支援南奧塞梯,戰爭造成多方傷亡)。但那明顯沒有發生。後來,他開始了軍事動員。
因為從事科研工作,我獲得了軍事動員的豁免。像我一樣受到公司庇護的人、學生、和身體條件不適的人,都不會被徵召。即使收到了徵召文件,也有辦法逃脫。在收到去軍事動員站(moblization station)的邀請後,你可以選擇不簽署,不去動員站,但代價是約350港幣的罰款,以及放棄你的工作。如果去了動員站,簽署了正式徵召的文件後,再想反悔,後果就沒那麼簡單了,最多可能會面臨長達十年的監禁。
某種程度上,不去前線還是很「簡單」的,不簽字,離開你原有的工作崗位,離開你護照上的居住地址就可以。但實際上,只有那些有足夠積蓄或有人資助的人才可以做到。
對於我們這些科研人員來說,政府不徵召我們的決定似乎合乎情理。我們人少,也不是反對政府遊行的主要力量,更何況,無論哪個國家,都需要科學事業的發展。但我說過,我已經不想再生活在俄羅斯了。我決定徹底告別我原來的工作單位,徹底告別莫斯科,徹底告別我的國家。
戰爭之前,我已經投過很多簡歷,但大多都沒有回音。我申請了德國學術交流中心的項目(DAAD Program),但被拒絕了。因為戰爭,DAAD限制了與俄羅斯的項目交流。
後來,一位澳洲同事建議我試試中國和香港的機會。最近幾年中國在科研上確實投入了很多資源,我覺得他說的是個好主意。7月份,我和香港理工大學一位教授達成了協議,他願意接受我做他的博士後,為中國的一個空間項目工作。
敲定了未來的工作機會後,為了妻子能和我一起離開,我在9月初結了婚,辦好了簽證,向原來的公司申請了15天的蜜月假期。9月底,我們離開了俄羅斯。在埃及,我和妻子渡過了一段輕鬆的時光,理論上我仍然是研究機構的一員,但那時,我已經決定要簽署辭職文件,不再回去了。10月初到11月初,我辭掉了工作,在亞美尼亞和一個因逃避戰爭而來的表弟待了一段時間。後來我和妻子集合,一起來到了香港。
起初,我們住進了佐敦一家旅館,但是因為房間太小,妻子一進屋就哭了,現在想想,住在那裡還真是個巨大錯誤。後來,我們搬到了土瓜灣站附近的一個小套房,大概170呎,離我工作的香港理工大學,走路只需要25分鐘。現在,我每天早上8點半,會先到學校的體育館裡做做運動,然後開啟我一天的工作。妻子正在網上繼續學習她的電腦課程,她完成學業後會試著在香港找程序員的工作。等她找到了工作,我們打算再搬到更大的房子裡。
我在香港已經住了四個多月了,除了偶爾會想念俄羅斯的食物和俄羅斯的雪之外,我過得還不錯。我每周都會和還在俄羅斯的家人們通個電話。由於時差,我一般在香港的夜晚和他們聊天,但有時候,工作很累,我就沒什麼興致聊天了。
坦白地說,此時此刻,我對戰爭已經沒有那麼關心。我還會關注戰爭的進展,也試圖支持身邊因為戰爭受到影響的朋友們。但是,我已經不在戰爭中了。
作為在中港生活的人,看著看著不知怎的有種莫名的理解和同情感。
看完只能说,俄罗斯的“维稳”力度还是不如大国,政治空间相对大很多。游行被抓了只是罚款 1000 港币?人权组织全程帮助?在大国直接就进监狱了,什么人权民间互助组织更不可能存在。
很真實的報導,謝謝分享
我认为,道义的问题固然构成一部分我们反对战争的原因,但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对所有人生活的毁坏——这是最真诚的情感,也是任何人都应该理所当然地说“去你的,战争”的基本理由.
第一個受訪者全篇沒有提過一次烏克蘭,沒有表達過一絲對烏克蘭人受到的戰爭傷痛的關心,徹頭徹尾都只是在意自己原本安定幸福的生活會受到怎樣的影響⋯考慮個人利益自然是人之常情,但好像也反映出不少俄羅斯人的冷漠⋯
回樓下:博士後即postdoc,學院研究職位的其中一種,通常是博士畢業後,找到professorship 前的過渡性職位
請問什麼是”博士後”?
很不错,就是访谈对象有点少
很真实的报道
除去俄罗斯普通人的悲惨遭遇之外,可以看到俄罗斯有能力出逃的人几乎不得不选择为另一个共产主义帝国贡献力量。这个世界真是无解。
中国男性拥有比俄罗斯男性更高的沉默成本,因此我比较会怀疑他们在战争来临时是否会逃离中国
处处未提某国,处处是某国的影子
DDAD應為DAAD?
感謝讀者指正,已經修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