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首發於NPR,端傳媒與NGOCN獲授權翻譯轉載,聯合發布。
翟淑珍(Susan Jakes),ChinaFile主編,亞洲協會中國分析中心資深研究員,2000年至2007年期間,她在香港和北京為《時代》週刊做報道。
「在中國,為了生存,公民必須學會適應真相與官方真相之間的鴻溝。官方上,中國是一個把工人放在第一位的『人民共和國』。官方上,中國尊重人權。官方上,中國的媒體能夠自由報道新聞。那些指出官方真相與不幸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的人被貼上混淆視聽、不愛國或邪惡的標籤,因為官方上不存在這樣的鴻溝。」
2003年《時代》雜誌表彰中國軍醫蔣彥永為「亞洲年度新聞人物」時,我是以這段話作為開始的。
今年3月11日,蔣醫生逝世,享年91歲。
蔣醫生之所以成為新聞人物,是因為他揭露了2003年中國政府隱瞞北京爆發SARS的實情。 就如2020年的COVID-19一樣,SARS是由當時的一種新型冠狀病毒引起的致命呼吸道疾病。 對蔣醫生而言,他只是維護了他身為醫生的「最基本」職責,卻在事實與官方說辭的衝突之間,衝開了一線間隙,讓其他官員和醫生也能說出真相。這一切,最終導致了當時的中國衛生部長以及北京市長下台——這是中國領導人史無前例地默默承認自己的錯誤。而這一切,挽救了無數條人命。
2003年4月6日,時任中國總理溫家寶更進一步,稱「歡迎大家到中國來旅遊、洽談生意」,並聲稱「中國政府完全有能力控制疫情」。
2003年春天,SARS已在華南和香港流行數月。全世界約有2300人被感染。有傳言說病毒正在北京蔓延。當時,在中國最頂級的醫院之一、也是軍方創辦的301醫院從事外科手術和教學工作的蔣醫生71歲,處於半退休狀態。
4月3日,同是軍醫出身的中國衛生部長張文康在電視上發表聲明,稱首都北京僅發現12個 SARS 病例,且全是在北京以外的地區感染。4月6日,時任中國總理溫家寶更進一步,稱「歡迎大家到中國來旅遊、洽談生意」,並聲稱「中國政府完全有能力控制疫情」。
看着這些聲明的蔣醫生感到難以置信。 他知道的情況是:在北京的一些醫院,感染了SARS的病人已經佔滿了病床,而且有醫生和護士在治療病人時也已受到感染。他和自己的醫院同事交談,對方也對官方的謊言感到憤懣不平。蔣醫生決定敲響警鐘。 4月4日,他將一份關於「疫情傳播真相」的聲明,傳真給中央電視台和香港的鳳凰衛視,但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當時,我是《時代》雜誌駐北京的記者,我在關注與SARS有關的真相,但很難找到願意與我交談的醫生。4月8日,我打電話給一位在北京長大、人脈廣泛的朋友,希望他能介紹一些醫生給我。 接電話時,他氣喘吁吁,因為他也正好要給我打電話。他讓我用《時代》辦公室之外的「安全」電話給他回電。 電話一撥通,他就告訴我蔣醫生發表了聲明的事情,並說他馬上就傳真給我。
幾分鐘後,我讀着那一頁打印出來的聲明,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作為中國軍方權威醫院的外科主任,蔣醫生的軍銜在美國相當於少將。具有如此聲望的人,能直言反駁中國最高領導人,是前所未聞的事。更何況他竟然將自己的名字,以及私人電話號碼都羅列於聲明書上。我撥通了其中的一個電話號碼,接聽的正是蔣醫生。我花了一點時間說服他,但其實幾分鐘後,他就同意,當天下午的某個時候,他可以在醫院附近的一家酒店見我。
具有如此聲望的人,能直言反駁中國最高領導人,是前所未聞的事。更何況他竟然將自己的名字,以及私人電話號碼都羅列於聲明書上。
我回到辦公室更仔細地閱讀聲明。 文章不長,僅僅五段。他描述了聽到衛生部長的聲明時,自己是多麼震驚,然後詳細地說明為什麼官方的病例數字是被低估的。他稱,自己所在的301醫院就曾將一名SARS患者轉移到另一家傳染病醫院,而那個醫院已有10名醫療人員因感染SARS而病倒了。另一家醫院,則已有60個病例以及7個死亡病例。但當天,全北京的官方宣布病例數僅為19個,其中只有1例死亡。聲明中,他所揭露的最令人髮指的真相是:北京醫務人員在3月初就知道SARS正在當地傳播,但由於「兩會」在即,為了「確保穩定」,所以禁止公布這個消息。
埋頭看聲明的過程中,我的電話響了。另一個消息人士讓我旁聽他與一位在北京軍方醫院的親戚的談話。對方所描述的情況,在每個細節上幾乎都與蔣醫生所說的吻合。
確認了這些信息後,我就去瑞成酒店等蔣醫生。 他到達時,我是酒店大廳裏唯一的外國人。 他看起來又高又瘦,穿着一件優雅的深綠色西裝外套。 他向我點點頭,略微示意,然後衝樓梯走去,就像要去見別人一樣。此時,大廳上面的茶館幾乎空無一人,我們坐了下來。或許是因為即將要面臨的事情(對真相的曝光)過於沉重,我們之間也有一絲基於這沉重的尷尬。他要去了我手上他那份聲明的複印件,開始拿筆更正。我察覺到了他的緊張,以及對和我深入探討這些問題的焦慮。但幾分鐘後,當看到服務員精心繁瑣地為我們準備茶時,僵局被打破了,蔣醫生揚起眉毛,露出了一絲無奈的微笑。我也跟着笑了。 他則眨了眨眼。
或許這是臨床經驗豐富的醫生所慣用的放鬆的技巧,反正我們彼此終於都能放鬆了下來了,談話開始順利進行。蔣醫生向我解釋了他如何知道這一切,也說起他醫院的同事是多麼地憤怒和恐懼。他也談到SARS的傳播對大衆可能帶來的風險,隨着情緒的提升,他的聲音也逐漸提高。「如果我是一個普通人,開始(因感染SARS)發燒時,我可能並不知道應該去哪家醫院。」他說,「可能只有病重了,我才會知道原來不是普通感冒。」正是這一憂懼促使他挺身行動。
我們聊了大約一小時,主要是用中文。其間,蔣醫生偶爾會用清晰而純正的英語拋入一點醫學術語或幾句話,那是他幼年在上海所學的語言。我們的談話裏有很多是關於嚴肅的醫學原理,他苦心地為我逐一講述,並告訴我他如何多方確認信息。縱觀他和我的談話,我發現他說話的方式有一種輕鬆的、近乎頑皮的特質,這讓談話很愉快。多年後,我才認定這是他的某種特質,而或許正是這種特質,幫助他忍受了在中國過去幾十年的政治動盪以及文革期間、他所遭遇的迫害。
我擔心他可能沒有意識到,在《時代》雜誌上發表他的聲明,有可能給他帶來危險。我確信自己已證實了他聲明中的大部分內容,就問他是否要匿名發表,他堅決拒絕了。在他看來,他講的是真話,當然要實名發表,才更具說服力。他說,他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能泰然面對一切後果。
那天晚上,我發出了報道。 第二天,蔣醫生就連續不斷地接到了數十名記者的電話。很快,他的上級領導發出指令,要求他停止與外界的一切接觸。他給我打來電話,說了這件事。但儘管如此,在接下來的一週,當世界衛生組織的SARS檢查組到訪北京醫院時,他還是設法給我傳遞信息。當時,北京的軍方醫院以及社會醫院,都對檢查人員隱瞞了 SARS病患的實情。甚至有一家醫院,將患者從病房轉移到賓館。另一家醫院則將病人塞入救護車,在城中打轉,直到檢查人員離開。但那時,蔣醫生的勇氣已經激發了其他的醫生和官員發聲。雖然大多人都保持匿名,但他們踊躍地行動,證明有SARS病患被掩藏的事實。4月20日,北京的通告中,將官方SARS病例的數目增加了將近10倍。同時,衛生部長及北京市長均被撤職。2003 年7月,SARS得到了控制,此前,疫情已蔓延到了四大洲。
一開始,蔣醫生被譽為國家英雄。當時的北京,街道空無一人,彷彿是對2020年的一種預示。那時,蔣醫生的名字出現在中國幾乎所有主要報紙的頭版。他的照片也突然出現在我辦公室附近的一個廣告牌上。彼時,我雖然無法正式採訪他,但他偶爾會騎自行車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家酒店,在茶館裏和我私下聊天。 每次見面,他都會給我帶來若干份他認為我應該讀的材料,我也會給他講我最近寫了什麼報道。
我懷疑,蔣醫生揭露了 SARS,不但取得了驚人的社會效果,卻又倖免於任何嚴重的報復或懲罰,可能使他有足夠的勇氣再度犯禁。
我懷疑,蔣醫生揭露了SARS,不但取得了驚人的社會效果,卻又倖免於任何嚴重的報復或懲罰,可能使他有足夠的勇氣再度犯禁。 翌年春,適逢天安門大屠殺15週年。這15年間,蔣醫生應該是每每回顧起當年,目睹平民死於他所服務的軍方手下, 一直都在試圖整理一股憤恨的頭緒。1989年,他所在的醫院便是距離屠殺場最近的醫院之一。 他指揮的18間手術室,在短短兩個小時內就接收了89名槍擊受害者。2004年2月,他致信中國最高領導人(並再次致函國際媒體),描述他所目睹的真相,並講述他與黨內元老談及「六四」時的遺憾。他勇敢地公開呼籲,要求官方推翻關於六四事件的「定性」。
這次,後果來的迅速而嚴厲。蔣醫生與妻子華仲尉博士當即就遭到嚴厲的監禁。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經歷了一段可怕而令人筋疲力竭的輪番審訊以及自我審查。這些審訊和審查,目的是企圖說服蔣醫生:他在手術室裏的耳聞目睹,「一生不能忘」的景象,不過都是他腦海裏的幻覺。
經歷瞭如此艱險處境後的他,並沒有服軟悔改。他終究被允許在嚴密的監視前提下回到家裏。這種監視在他的餘生中,時而嚴密,時而鬆弛,但他那種輕鬆自在的神態絲毫未減。2005年或2006年,我和他在我家附近的地方共進午餐,他開玩笑說,自己因為不再染頭髮而原形畢露,這樣也就「比較老實」了。2008 年奧運會期間,他穿了一件筆挺的襯衫,出席我在北京的訂婚宴。在去看一場奧運籃球賽的途中,他向我們一群人講述了他在少年時期參加高中籃球隊的往事。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2015年12月,在最初見面的「我們的酒店」。如往常一樣,他騎着自行車來。他帶了一台小型的筆記本電腦。這次見面的大部分時間,他得意地向我展示他最近所做手術現場的相片。他已經84歲高齡,依然深愛着他的醫生事業。
如今,我只能猜想,當蔣醫生目睹COVID的爆發與傳播,看着歷史又在重演,和當年政府在一開始隱瞞病毒的傳播一樣,以及武漢的吹哨人李文亮醫生被壓制禁言,對這一幕幕,不知他會做何感想。 蔣醫生染疫而故,很可能也是北京當局猝然放棄「動態清零」政策的結果。 我也設想,當初中國若有像蔣彥永醫生這樣資歷深厚的人,在更早的時間就對武漢的疫情發聲,或許世界局勢的變動就不會像今天這樣?我也想知道,他對美國在疫情處理的混亂會有何評價。
如今,距離SARS的爆發已過了20 年,COVID也已過了漫長的三年,蔣醫生當年所戳穿的那道緘默守密之牆,已經重建。在他死後,當局仍不放棄與他有關的一切嚴控:他3月15日的葬禮規模很小,亦不公開。至今,我在中國的官方媒體上,沒有看到任何關於他的死訊。2003年,當蔣醫生的名氣達到頂峰時,全中國稱他為英雄,而他卻常說,他寧願人們記得他只是一位說實話的醫生。如今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努力,以此來繼承他的遺志吧。
温家宝当然要说“中国政府完全有能力控制疫情”,因为当时他刚刚上任没一个月,SARS是换届的时候出现的,02年11月还是江泽民在台上,他御用医生和卫生部的张文康和宣传部长瞒报疫情情况,温3月上台,接手江泽民留的烂摊子,到4月也才1个月,SARS传播越来越严重,但温作为政府最高领导,他不可能说SARS非常严重,他如果不说鼓励和引导信心的话,他这个刚上台的总理谁会听他的?事实上,正是因为温家宝上台之后听了蒋彦永等人的意见,要求政府信息公开,禁止瞒报数据。蒋医生和他的妻子后来因为涉及要求平反64,被江泽民签字非法拘禁了。而温在临卸任之前,蒋彦永给温写信要求温去看望周雪光,温很快就允诺看望了周。
感谢报道
谢谢端发表这么重要和珍贵的回忆报道,只有在墙外才可以纪念蒋医生了。
過二十年後,我們回憶就是彭載舟義士了吧,
謝謝報導,拒絕遺忘。所有充滿勇氣的努力,都值得被歷史銘記。這個民族才有可能未來。
感谢在每一个时刻挺身而出的勇敢的人,尽管每次都以为不会再有。白纸震惊世界过后,未来还会有吗。
感謝報導
距離SARS爆發20年,20年前還可以說是官方不讓民眾知道真相,到了今天已經是民眾自己也沒那麼在意,甚至反感真相了。
王局拍案有讲到他,蒋医生应被历史铭记。
感谢,03年还小,很需要知道这些
谢谢作者!写得太好了!看完整篇,忍不住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