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不久前,日本演員橋本愛在社交平台發言,稱在女浴室見到生理異性感到「恐怖」,再次引發有關跨性別權益的討論。近年來,從JK羅琳關於跨性別的爭議性發言、Elliot Page等跨性別明星出櫃,到無性別衛生間倡導、性別重置手術與性別的制度認定等政治權益爭取,跨兒群體在被更多看到的同時,也伴隨著諸多猶疑與不理解。到底,性別是什麼?
跨性別權益與公共空間為何爭議不斷?順性別女性擔憂的對象究竟是誰?跨兒群體在經歷怎樣的藥物與性別認同的掙扎?一張更改不了性別的身分證增加了多少生活困難?改變性別的制度認定為何障礙重重?
3月31日國際跨性別現身日前後,端傳媒組建「跨兒現身」專題,我們將講述具體的生命故事,也將開展順性別人士與跨兒的對話。我們試圖在爭議的漩渦中搭建一個平台,解構恐懼與不理解的不同切面,打開跨性別群體生存境況的透明櫃子。
今天是專題的第一篇:《跨性別女性在中國》
內文部分內容可能讓人精神不安,請斟酌閱讀
又有一位「MTF」自殺了:星羽,2009年6月出生,還未滿十四。
MTF是male to female(注:也稱男跨女或跨性別女性,指出生時指定性別為男性、自我認同為女性)的首字母縮寫,中國大陸的跨性別女性在網路平台上傾向以此自稱。
十年間始終無償開展自殺干預工作的跨性別女性和秋風自責:「這次我負第一責任。」她愧疚地認為,自己未能有充足的時間來勸導、陪伴對方。但聞訊前來的人們不會責怪她:不止是星羽,MTF大多患有抑鬱,且這種抑鬱來自數不清的緣由,旁人難以推斷出,哪個才是壓倒神經、導致自殺的最後一根稻草。
雖然世界衛生組織早在2019年宣布,將「跨性別」自國際疾病分類表中除名,但在中國大陸,跨性別群體卻始終不得不承受來自官方、社會、家庭等多方面的圍堵。

藥娘的「哭牆」
格拉蕾已在北歐停留八年,她從不做回到故土的打算。這是她在與父母多年的拉扯中摸索出的相處之道。只要還在國外,遠離父母生活的小鎮,格拉蕾在遠親近鄰的眼裏,就永遠是那個「有出息的兒子」,而不是一個「想當女人的變態」。
跨性別女性自殺的概率高得出奇。和秋風2012年入圈,當年結識的數百位「姐妹」中,尚在人世的如今不足一半。而這,已經是她干預過的結果。「自殺的原因,是長期焦慮導致的抑鬱,但導火索,一般是現實中的突發性的困難。」和秋風總結。
多次協助和秋風進行自殺干預工作的跨性別女性西蒙妮亦有同感,她從2021年進入圈子,會在現實中救濟需要幫助的MTF,或透過網路開導有自殺傾向的同類,有時後者要比前者難得多,「看她們的傾訴紀錄,我自己都感到很絕望。」
例如「斷藥」,就是MTF常要面臨的危險之一。藥,是指雌性激素與抗雄激素,這是MTF群體在進行性別置換手術前維持女性特徵的唯一方式。有多位藥娘(注:大陸地區網路用語,指代已經服用激素的跨性別女性)公開分享過經歷:一旦「斷藥」,就會時刻害怕變回那個不屬於自己的性別,並引發狂躁、抑鬱等精神問題,最終導致自殺。
在大陸苛刻的購藥限制下,MTF多會在網路電商平台頻繁變換關鍵詞來搜索藥品,或者直接與地下藥商聯絡,但這也意味全程無保障,買到假藥根本無處維權。西蒙妮曾在群組裏看到一張爆料,有仇跨人士故意向MTF出售高價假藥,吃了甚至會對身體有副作用。
相對有效的途徑,是MTF群體間的互助。
同為跨性別女性,小Y很欽佩和秋風,能數十年如一日地幫助這個群體,在燈塔的傳遞下,她亦在外網建立了一個群組,供姐妹們互相取暖。前段時間,一位MTF面臨斷藥風險,小Y寄了一些過去,挽回了她對生活的希望。
小Y的藥,是從「正規渠道」購買的。去年,她依靠熟人關係,幾經周折在一線城市的一家三甲醫院開具了「易性症」診斷證明,順利從醫院購買到了雌性激素。小Y當時鬆了口氣,以為未來都無需為此害怕了,但她後來才發現,一次的順利,原來只是僥倖。
今年,小Y再次前往醫院時,值班的醫生卻說什麼也不肯開藥,理由是「醫院沒有跨性別的診斷經驗,系主任不允許開」。小Y拿出了之前的診斷證明和處方,軟磨硬泡亦無用,只能找另一家醫,一連逛了五家,最終才買到。但下次再去時,上次能開藥的醫院竟也不能開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在群組交流時,她才了解,在發現孩子偷偷吃藥出現「女性特徵」後,許多家長會去舉報那些開具激素的醫院。這個現象,病毒一樣分布在全國各地。
對此,小Y感同身受。她公開想成為女生的念頭後,父親直接與她斷絕了關係,從此不再有交流與經濟支持。去年9月,她嘗試自殺,以險些失去生命的代價讓母親體會到她面臨的痛苦。母親加入了許多跨性別社群,在其他父母的安慰下,終於理解了她。
在小Y的印象裏,真正在MTF圈掀起巨浪,導致MTF群體在去年年底至今年年初集中性自殺的,是去年11月出台的一項文件:中國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發布的《藥品網絡銷售禁止清單》。其中規定,互聯網平台不能再售賣一些激素藥物。
消息一齣,小Y就感受到了當頭一棒。這意味,MTF此後想不「斷藥」,就只能不厭其煩地去醫院嘗試,或是繼續走地下渠道——但即使是穩妥的藥商,也不能保證藥的按時送達,許多激素中國已不再生產,只能從國外購買,海關會對此嚴查,小Y和群組中的姐妹不止一次遭遇過藥物被退回的情況。
群裏唉聲載道,許多人流露出自殺傾向。
西蒙妮與姐妹在github上建立了一個網頁,記錄半年來中國官方對跨性別群體施加的迫害,以及今年因此去世的姐妹,僅是她們從個人的推特、QQ兩個平台了解到的信息,兩個月裏自殺的已經至少58位。
名單顯示,許多MTF都曾在推特上轉發過那份禁售激素的文件,並在此後明確表示了想自殺的念頭。
西蒙妮去年也曾陷入「斷藥」的恐慌。當時,她初到北歐,還是從地下渠道買藥,不知道當地有正規渠道可以獲取藥物。聆聽她的遭遇後,同樣在北歐的跨性別女性格拉蕾給她帶來了兩盒激素。
西蒙妮很依賴這位已經在北歐多年的成熟又溫柔的藥娘前輩。她剛到北歐,不會說當地的語言;同時,她剛踏入圈子,對很多事一知半解,偶爾還會遭遇一些情感問題。她每次都習慣尋求格拉蕾的幫助,格拉蕾聽到後,會打電話來耐心開導。
但這位精神導師一樣的前輩,亦有她的難處。
從22歲出國留學,格拉蕾迄今已在北歐停留八年,她從不做回到故土的打算。這是她在與父母多年的拉扯中摸索出的相處之道。只要還在國外,遠離父母生活的小鎮,格拉蕾在遠親近鄰的眼裏,就永遠是那個「有出息的兒子」,而不是一個「想當女人的變態」。
在人言可畏的環境裏,這是對父母的保護,亦是對自己的鬆綁。
「妳」只能做回「你」
父親在部隊薰染20年,視「男性陽剛氣質」為精神綱領。他亦把這套法則灌輸給了「唯一的兒子」。格拉蕾嘗試每次說話前鼓起嗓門,行動前忍住那些下意識的屬於「女孩子」的小動作,按照父親眼裏的「男人的樣子」去站、臥、起、行。
很難分清,家長不能接受的,是「兒子」成為「女兒」,還是一份「所有物」脫離了他們的管制。
和秋風曾接觸過一位MTF,長達多年,她都遭受來自學校與家庭的雙重攻擊。每當她被同學堵在衛生間的一隅圍毆,或是被父母拿腰帶抽打時,她心裏都渴望能成為「被人保護」的女孩子,而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壓抑到大二,她忍受不了,從家裏逃了出來。當父母找到她時,他們都換了一副面貌,承諾會允許她做女孩子。但她信以為真回到家才知道,父母打的算盤是,將她誘騙回來,再送去性別矯正中心——這是許多人心中聞風喪膽的存在,不光收治跨性別群體,也關押同性戀、網癮少年,或者,單純是不聽父母話的孩子。中央電視台等官方媒體曾多次報導過,此類機構應用的方式多是電擊療法、棍棒教育,甚至是強姦,但它依託源源不斷的受衆——中國父母,仍活躍在大陸,未遭取締。
當晚,那位MTF就吞了一百多粒藥片自殺,結果被送去醫院洗胃,即便如此,父母還是堅定他們的想法,將她送去了矯正中心。在那間幽暗的房間裏,她一次次接受逐漸加重的電擊,並不斷回答兩個問題:「你還會自殺嗎?」「你還想做女孩子嗎?」
過了大半個月,她學會了僞裝想法,機械地回答「不會」「不想」。「病治好了」,也就獲得了出院的機會。她找到時機,再次逃跑,躲避父母的追殺。
和她相比,格拉蕾是幸運的。如今已經生活在相對包容環境裏的格拉蕾,不用為被強迫送進矯正中心恐懼,也不會為斷藥發愁,但她還是慣性一樣地陷入焦慮。她苦惱,若在手術前就意外去世,葬爐、墓碑上還是會被刻上「男性」這個自出生起就揹負的詛咒,到死,也不能找回屬於自己的性別——想讓人生前二十年積累的性別焦慮消失,太難了。
它來自一種細水長流但又可深入骨血的滲透,似乎她覺醒的過程有多長,壓抑就有多長。
格拉蕾說不清楚,是從何時意識到不對勁的。
或許是小學三年級:班裏的男生與女生莫名有了區隔,各自為伍。作為「男生」,格拉蕾卻不想和那些緊緊抱團的男性同學相處,他們的遊戲太粗魯,太「aggressive」。她喜歡女生們玩的踢毽子、跳皮筋,這不止給她帶來一種遊戲的樂趣,也能讓她找到一點歸屬感。
也或許比這還早,早到日曆還未越過新世紀的門檻:當時,電視劇《還珠格格》開播,格拉蕾望著屏幕,總是下意識將自己代入為女主「小燕子」,而非其他男性角色。
格拉蕾年紀尚小,未曾接觸過「性別」的概念,只以為自己是單純喜歡小燕子直率、自在的性格。畢竟在那間如皇宮一樣規矩森嚴的部隊大院裏,自己始終是被壓抑的。
格拉蕾一家三口就住在部隊大院裏,那是以部隊為中心建立的社區,宿舍、食堂、學校、賣店一應俱全,既維持了軍人及家屬的生活需要,也包圍出這個小社會的獨特「氣候」。
她清楚記得這個小社會的一些紋理:有每天早晨六點半、晚間九點半準時吹響的起床號與熄燈號,有和父母一樣體態挺拔、不苟言笑的軍人長輩。以及,籠罩在她前二十年生命裏的,那套不容置疑的言行規訓。
當還年幼的格拉蕾輕聲細語地講話,動作輕柔地接拿碗筷,或者走路時忘記了昂首挺胸、大力揮臂,就會遭到父親一連串地痛呵: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樣子。一同到來的還有體罰,輕則以標準的軍資面壁思過,重則動手開打。
父親在大陸部隊薰染20年,視軍中推崇的「男性陽剛氣質」為精神綱領,他常讚揚電視劇《士兵突擊》裏那個言行舉止不拘小節的男性教官袁朗,在百度詞條的人物簡介,他是「完美的軍人」「訓練是按照滅絕人性來的」。
他亦把這套法則灌輸給了「唯一的兒子」。格拉蕾隔段時間就會盯著牆壁站到乏,她知道,不能顯露出一點點「想成為女生」的念頭。格拉蕾嘗試每次說話前鼓起嗓門,行動前忍住那些下意識的屬於「女孩子」的小動作,按照父親眼裏的「男人的樣子」去站、臥、起、行。
但每有不足,又要接受父母、親戚那套「謾罵」加「體罰」的連環指導。生命的年輪前進,這套規訓也一輪輪地循環。
規訓她的,不止是部隊大院裏的氣候。
初一時,格拉蕾在圖書館翻閱過性教育學的科普書,迫切想了解她的這些「不對勁」。那本書的出版時間和當地的觀念一樣久遠,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這本書裏,她找到了關於自己的描述,以及分類:性變態。
格拉蕾合上書,抑制不住地害怕。她在心裏製造了一道「閥門」,將成為女生的念頭鎖起,只有自己知曉。
但那道閥門會不定時地打開。
比如青春期來臨的時候。格拉蕾小心翼翼觀察女性同學們:有人嗓音變細,有人胸部隆起。格拉蕾對比自己的身體,卻怎麼都找不到一份性別歸屬感。她的音調和周圍男生一樣,都是粗沉的;她偶爾用雙手托住胸部輕輕擠出凸型,但剛放開就又重回平坦。格拉蕾偶爾試探性地照鏡子,每次又是一輪打擊,他的臉部線條分明,怎麼打量,都是屬於男性的外貌特徵。
她厭惡鏡子裏的自己。每日洗漱,格拉蕾會提前把頭埋到胸口,避免照到鏡子;有人拿起手機拍照,格拉蕾會下意識躲出鏡頭之外。她從不看身份證的正面,也懼怕汽車窗戶、墨鏡這樣可倒映人像的東西。
從高中到大學期間,那道閥門曾多次打開過。
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中國大陸移動通訊進入了迅猛的發展期,大千世界就這樣透過互聯網抵達到了格拉蕾的眼裏。在「藥娘」貼吧,她找到了許多答案。原來,和她一樣的在中國大有人在;原來,通過服用激素和性別置換手術,就能改變身體的「出廠設置」,真正成為女性。
但她還是只能將閥門落下——明確了自己是誰,又能怎樣?家裏人會接受嗎?比看不到希望還可怕的,是希望就在眼前,但透徹地明白,就是抓不到。
格拉蕾想嘗試做回「男人」,扭轉自己的心理與習慣。比如融入男性集體,比如練單雙槓——男子漢會做的運動,但每一次的起落,都不會打消她的念頭,只能徒增失望,這樣的強迫,好像是扮演他人的人生一樣。她就是女性。一個無法成為生理女性亦無法做回生理男性的女性。
大四時,格拉蕾診斷重度抑鬱。對她而言,生命的累計似乎只是難過的不斷堆疊,她不想將痛苦持續到下一個二十年。
唯一的選擇,只有自殺。
生命的「可能性」
她注意到了那位姐妹的一套服裝:上衣搭配裙子。西蒙妮已經想不起她當時的複雜心情,或許,是她不得不穿,畢竟,她不能光著出去,又或許,是她從心裏就想穿。
格拉蕾被救了回來。躺在醫院床上,她想通了很多事:再逃避,還是會陷入自殺循環,想要自救,就只能服用激素。
邁出了自己這一關後,她思慮再三,決定和二十年來焦慮的最主要來源——父母攤牌。或許是過去多年的壓抑,終於在這一刻遭到了解禁,格拉蕾在給父母的信裏寫得格外決絕:你們是要一個活著的女兒,還是要一個死去的兒子?
或許是格拉蕾突如其來的「自殺」給這個表面上安穩相處二十年的家庭帶來的衝擊過大,她的父母聽到坦白後,並未採取太過激烈的舉措。只是在和格拉蕾的文字交流中,依然保持中國傳統家長那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說她「逃避作為男性的責任」。但格拉蕾知道,父母有天總會接受的,或者說,不得不接受。
然而,父母的接受更像是對她的徹底放棄。格拉蕾有次經過書房,聽到父母小聲唸叨:「早知道他是這樣的,前些年意外懷上的那個孩子就不該打掉。」言語間,他們已經「放棄」了格拉蕾,準備尋找新的希望了——格拉蕾明白,中國的家長總有「養兒防老」和「傳宗接代」的心裏需求。對孩子的愛是真的,把孩子當作某種工具也是真的,但透過這些年的琢磨,她不想太過埋怨他們,畢竟這是由環境造就的集體心態。她待了十年的北歐,有政府提供的相對健全的養老機制,不需要孩子傍身,但在中國大陸,「老無所依」是太過常見的現象。
格拉蕾不曾奢望改變父母的觀念,但記得將信交出的那刻,如釋重負。她終於可以不再扮演別人的人生,而是回歸到那個真正的自己了。她開始服用激素,留起長長的頭髮,穿著女性服裝,感受新的生命。
正式踏入「圈子」,接觸了許多姐妹後,格拉蕾才明白,或許每位MTF都要經歷一個契機:覺醒的契機,改變的契機。
很長一段時間裏,西蒙妮都未覺出自己有何不同。她在一線城市長大,並未如前輩格拉蕾一樣感受過如此涇渭分明的男女區隔。西蒙妮的覺醒契機是在初中,當時,她莫名對一位女生極有好感,腦海裏總是幻想她倆日後相處的畫面。可這畫面有些不尋常。
每一個場景裏,西蒙妮總是處於被動的一方,但她卻清楚,自己並不喜歡「四愛」(注:指男女在戀愛中的關係與傳統社會觀念互相倒置,中國大陸亦稱之為女攻男受),她就是想以女性的面貌和那個女生戀愛。
這引出了一個在旁人看來或許很繞的概念,西蒙妮是生理男性,但卻是喜歡女性的「同性戀」——她的自我認可,就是女性。但她並不對生理上的不同感到厭惡。
直至另一個契機的到來。高中畢業,西蒙妮考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城,她當時還未曾想過,自己遠離的不只是家鄉,而是一個與中國大部分地區都不同的相對包容的環境。
大學的男性同學來自天南海北,口音各異,但開起玩笑卻總是出奇一致,拿女性或者性少數群體作例。嘲笑對方言行舉止不正常時,他們會脫口而出:「你是GAY吧你。」
不是在猜測對方的性取向,而是把少數群體當作一個貶低性的形容詞——這在大陸是過於常見的現象。
西蒙妮頭次對自己的生理性別,有了些不一樣的感覺。這不僅是由於自己性少數群體的身份被抨擊而產生的不快,她意識到,自己和他們不同,她融入不到這個群體之中。
命運的耦合就在一念。2020年,西蒙妮在一次線下救助中,真的就見到了可以被她稱為「同類」的「女性」。那位女性在留學前向自稱「你什麼樣子我們都接受」的家人坦白了身份,結果被關進性別矯正機構。多番嘗試終於逃出後,她向MTF圈發出求救。群裏的姐妹有人提供經濟援助,有人分散其家長的注意力,西蒙妮當時和女友在校外租了間房,剛好有空屋,就攔下了照顧那位姐妹的任務。
在車站見到對方的時候,西蒙妮有些吃驚,那位姐妹打扮得很日系風,性格軟萌,像只受驚了的小動物。但最令她驚訝的還在後面。一次偶然,她看到了那位姐妹的證件照,上面的照片,怎麼看都是一個標準的男性。西蒙妮仔細對比現實中的她與照片中的「他」,直觀又強烈的視覺衝擊震撼了她,心裏亦有什麼好像在涌動著。
原來,一個男性,真的可以做到現在這個程度。
那天起,西蒙妮就感覺有什麼東西在隱約變化。說不準是命運找上她,還是她找上命運,最終的契機沒多久就到來了。
某天做菜,家裏少調味料,恰好西蒙妮的衣服還晾曬在陽台未乾,情急之下,她注意到了那位姐妹的一套服裝:上衣搭配裙子。西蒙妮已經想不起她當時的複雜心情,或許,是她不得不穿,畢竟,她不能光著出去,又或許,是她從心裏就想穿。
思慮片刻,西蒙妮穿上了這套服裝,用浴巾把頭髮包了起來,興奮又緊張地就出門了,讓她感到意外而驚喜的,是這一路上,沒人發現她竟然是個生理男性。這給了她無盡的鼓舞。
過去的多年中,她從未幻想過穿女性服飾的樣子,但這個說法或許不準——早在童年,練芭蕾舞的時候,她就隱約羨慕過女生的舞服,她當時不懂為什麼,明明男生的舞服同樣設計得很精美,色彩也很亮麗。直到這一刻真的穿上了,她才明白,有些事情好像是註定一樣。
西蒙妮決定,也要按照這樣的方式活。
只想免於恐懼地活下去
「走錯了你走錯了,這是男廁所。」小Y鎖上門,猶豫了一下開口解釋:「我是男的。」話音剛落,一句咒罵就透過隔間的大門刺了過來:「這是什麼變態!」
陸續跨過了母親、醫院和自己三個難關後,小Y發現,跨性別女性的困境,似乎是無窮盡的。她終於可以女性的面貌存在,但能出現的場合卻不斷被壓縮。
小Y害怕在學校生活。中國高校對性少數群體的態度一直趨向保守,小Y從社交平台上看到,許多高校在2021年取締了校內的性少數社團,連清華大學都因學生擺放彩虹旗而對其進行處罰。比這還令人無力的是,提到性少數,大多數人只能想到GAY,或者再多個LES,很少有人能連帶想起跨性別。在學校時,她只能繼續裝扮為男性。
情緒最瀕臨崩潰的一次是軍訓,男生們要剃出統一的發型,他們沒什麼怨言,可她是女孩子,她接受不了自己的頭顱重新回到光禿禿的樣子——加之,服用了激素後,她的身體已經有了女性特徵,重新回到男性的軀殼裏,怎麼看都有一種違和。
假期在家,她也同樣害怕。怕出門。中國大陸少有城市會專門開闢第三性別衛生間,有時幸運些,小Y能找到為殘障人士設置的無障礙衛生間來替代,但大多時候,她只能與生理系統博弈:忍。
雖然從外貌和打扮來看,小Y已經是一名「女性」,但她從不考慮去女性衛生間。她在生理上仍是男性,若被發現,不但會引起女性的恐慌,也會為跨性別群體招致「不太好」的名聲。
有次出門實在忍不住了,可回家再回來就會趕不及要事。小Y緊盯衛生間上的男性標誌,思慮再三,還是咬咬牙走了進去。她低下頭,感受到周圍人吃驚的目光後,繼而快速往裏走,想找到一個相對能有個人隱私空間的小隔間來隔開衆人視線,質疑聲卻一直跟隨她:「走錯了你走錯了,這是男廁所。」
小Y鎖上門,猶豫了一下開口解釋:「我是男的。」話音剛落,一句咒罵就透過隔間的大門刺了過來:「這是什麼變態!」
衛生間的迴音效應讓這句話格外刺耳。小Y忍住心裏的苦楚,一言不發,在逃出衛生間的那一刻眼淚決堤——除了辛酸,還有恐慌。
那一句男聲咒罵令她冷不防地回想去年3月傳遍MTF圈的一則新聞:一名跨性別女性在武漢購物中心的男性衛生間裏,被一個從不相識的男性殺害。在一些微信群組裏,這個嚴肅事件被以小道緋聞的方式轉發:「男廁所裏,一個女的被殺了,衣服被扒光了。」文案都是往色情與血腥上去靠攏,很少有人關注到受害人跨性別的身份。
這件事未在大陸的公開網路平台上獲得什麼關注:當時正值中國兩會期間,大陸媒體鮮少報導,只在網路上有隻言片語,但停留不久,類似這樣映照「社會不穩定因素」的「負面新聞」皆數得到了刪除或遮罩。
在討論度有限的外網上,有人說這是對跨性別的仇恨導致的衝動殺人,亦有人言,若她能進入女性衛生間,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惡性事件了。進展到最後,討論又回歸到了「跨性別女性能不能去女性衛生間」上。
小Y和姐妹不解:商場裏的衛生間總是豪華如賓館,設計亦別出心裁,甚至讓人看不出男性標誌與女性標誌的界線,那樣大的空間設置一個第三衛生間有什麼困難?但這個問題的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關鍵不只在衛生間,而是社會的基本認同。
她只能從此出門儘量不持續太久,儘量不要飲水。
小Y還擔心以後。就業怎麼辦?她還沒有能力在畢業前就進行性別置換手術,畢業證上的性別只能是男,一旦做了手術,這張16年的學習才能換來的學歷就只能作廢。
西蒙妮考慮到這點,大三時就退學出國重新讀書了,但小Y已經和父親斷絕了關係,對方拒絕支付撫養費和學費,僅靠母親的收入,她很難去新的環境裏重新開始。
領地被壓縮的不止有現實空間,還有虛擬網路。
2014年,無數MTF的初代聚集地「藥娘」貼吧遭到關停,這似乎開了一個口子,時不時就會有MTF的QQ群組、微博超話在中國大陸「網絡清朗運動」的號召下被封。
格拉蕾記得,她2015年前後加入的群組,都是暢所欲言百無禁忌的,她就是從此了解到跨性別的概念,以及如何購買激素。但2020年前後,剛接觸到跨性別女性概念的西蒙妮想在QQ群裏學習前輩經驗,已經很難了。群名和標籤不再有「藥娘」或「MTF」相關的字眼,大家總是聊得很隱晦,但仍然隔不久就會「炸一個群」(指群被官方封禁)。
今年小Y建立群組時,把根據地放置在了牆外,這樣就能免除姐妹們有天會四散的恐懼。而對於那些無法翻牆的姐妹們,她亦無計可施。
西蒙妮不由感嘆。她和朋友建立的去世MTF紀念站裏這樣寫到:All we ask for is a chance to live.
「首先是生物層面地活,飲食、衣服、住所,其次還有精神層面的,藥物不能斷。最後還有這個社會之所以名為社會的理由,那就是讓人免於恐懼地活。」
尾聲:從「MTF」到「女性」,又回歸「MTF」
某天,和秋風看到一則熟悉的問題:「為什麼一些mtf喜歡給自己公開貼上mtf的標籤,而不是低調過普通女性的生活?」一時間,過去十年中接觸過的那些面孔——哭著的、笑著的,神色黯淡的、絕望麻木的,以及那些凝結了血與淚的掙扎和控訴,跳出來輪番閃回。
和秋風還在繼續救助工作。她經常自顧不暇,需要姐妹們的捐助,但她不能放棄——2019年,和秋風參加藝考,無法接觸手機,只能暫時淡出圈子,再回來時,那個關係向來很好、在她的鼓勵下曾放棄自殺念頭的姐妹再度自殺了。這給她帶來持續且沈重的打擊。她明白,在性命攸關的事情上,不能有絲毫閃失。
畢竟,國內自殺干預的進程,實在還有一段長路。她在某次接受社工訪問時提及,目前國內的自殺干預「治標不治本」。和秋風說:「自殺干預組織會給你加油,但這些人為什麼自殺,是因為現實中的一些困難。確保當下這個人不想自殺了,干預組織的任務就完成了,但這個人還是要去接受現實中的痛苦,相當於從死亡的深淵拉了回來,又讓她回到了深淵。」
每當得知有人試圖自殺,和秋風會打電話請當地的警察前去搜尋藥物、拯救性命,但她這兩年對這條方式多了一些猶豫。多年的接觸中,她感受到,能直接接觸到有自殺傾向姐妹的官方人員——警察,都未受到過多的自殺干預培訓。「有的會刨根問底、粗暴對待,還會給人帶來二次傷害。」
但她不認為要過多責怪自殺干預組織或者警察。自殺干預組織是公益性的,分身乏力,同樣,「是國內對自殺干預的缺位,才導致經驗不足的警察承擔了不在能力範圍內的事。」
和秋風只能一邊在大陸的問答平台「知乎」上搜索跨性別相關問題,分享自己的經驗,以改變大衆共識,同時自己用實際行動展開救助。
彼此救助,對於許多MTF而言幾乎是與「成為女性」同樣重要的命題。
格拉蕾和西蒙妮如今都在北歐地區,她們有共同的計劃:習得當地的語言,順利畢業,找到工作,再攢夠資金進行性別置換手術。長線計劃塞滿了她們的日常時間,但她們還是會抽空在推特上發布推文,幫助剛入圈或者需要救助的姐妹。
她們也是這樣過來的。西蒙妮受到過格拉蕾的不少幫助,而格拉蕾也是在前輩的帶領下,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期。在推特的中文世界裏,就此形成了一個奇觀。許多博主的名字後會帶有一個標誌:由兩條水藍色、兩條粉紅色與中間一條白色組成的旗幟,那是跨性別旗。周圍的藍色指代男性,粉色指代女性,中間的白色指代非二元性別。
某天,和秋風瀏覽時看到一則熟悉的問題:「為什麼一些mtf喜歡給自己公開貼上mtf的標籤,而不是低調過普通女性的生活?」
一時間,過去十年中接觸過的那些面孔——哭著的、笑著的,神色黯淡的、絕望麻木的,以及那些凝結了血與淚的掙扎和控訴,都從存儲記憶的領域跳出來輪番閃回。她有很多的例子可以寫,每一個都足夠生動,足夠有說服力。
和秋風一條條羅列出原因。在結尾處,她準備為答案做一個總結,也為MTF姐妹們的心聲做一種概括,和秋風想了想,最終選擇引述一位被成功救助的姐妹在完成性別置換手術後說的那段話:
「我要坦然地告訴所有人,我是MTF。
我過去所經歷的一切,都不該是毫無意義,毫無價值的。
我承受的苦難,留下的烙印,永遠不會消散。」
文中提及人物均為化名
【如你或身邊親友有需要,可致電24小時求助熱線】
中國大陸: 希望24熱線:4001619995
台灣: 自殺防治守護者-安心專線:1925 / 0800-788-99 生命線協談專線:1995 張老師專線:1980
香港: 香港撒瑪利亞防止自殺會熱線︰2389 2222 撒瑪利亞會熱線(多種語言)︰2896 0000 生命熱線︰2382 0000 東華三院芷若園熱線︰18281 明愛向晴熱線:18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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