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之災、道德負疚、親友反目:被俄烏戰爭裹挾的白俄羅斯人

「戰爭沒有勝利日,勝利日只是人們一廂情願的憧憬。於烏克蘭是如此,於我們都是如此。」

2018年,白俄羅駐華大使館曾對國名的中文翻譯進行訂正,指出Беларусь正確的翻譯是白羅斯,但是沒有得到中國外交部的回應。如今中方還是在公開場合稱「白俄羅斯」,白俄羅斯也沒有堅持。本文作者依照習慣,稱白俄羅斯。

白俄羅斯雖然不是正面戰場,但是在暴力機器的裹挾下,這裏的人也被迫成為了「侵略者」。而俄羅斯人、烏克蘭人、白俄羅斯人從來都不具有血緣上真正的分野,這裏每個人幾乎都有親人在俄羅斯或在烏克蘭,他們也隨着戰爭的爆發被不同的宣傳機器分配到了不同的位置上,親友間的談話一旦涉及戰爭,就變得小心翼翼。在所有對抗獨裁的抵抗努力都無效之後,這片土地上反對戰爭的人或承受牢獄之災、或背井離鄉,或揹負着負疚繼續在政治高壓下努力維繫着正常的生活……

2022年2月24日,俄烏戰爭爆發以後,白俄羅斯成為準戰區,隨時有可能正式派兵參戰。在出發前,我還提着一顆心,在抵達明斯克的那一刻,反而感受到了放鬆。這裏嗅不到任何戰爭的氣息,2022年的深秋初冬時節,人們的日常生活照舊:工作日擠地鐵上下班,週末蜂擁進商場,或坐在咖啡館裏談笑。就像其他任意某個國家的任意某個城市一樣。隨後,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開始浮現出來:各種瑣碎的生活細節,開始不斷提醒我戰爭的存在。

從2020年總統選舉以來,再到支持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戰爭,白俄羅斯成為西方制裁的對象。歐美企業接連宣布退出俄白市場,店鋪關門。超市進口食品區主要擺放的是俄羅斯貨,少量僅剩的歐盟進口產品價格過高而無人問津。白俄羅斯的麥當勞拆掉了門口的金拱門招牌,換上「我們在營業」字樣,依舊人滿為患。沒有招牌的快餐店,沒有任何字樣的空白包裝,看上去十分詭異。由於關稅差異,書店裏大量的俄羅斯出版物比烏克蘭和拉脫維亞進口書便宜得多,也更好賣。

制裁帶來的往往是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白俄羅斯一所大學的海關事務專業教師告訴我,由於對各國海關關閉,海關部門用人需求驟減,大學相關專業招不到學生,相應的大學老師也面臨被裁員。學術寫作對眼前的戰爭最好閉口不談,假裝不存在,以免惹來麻煩。學術會議只講所謂歐亞一體化。各類國際合作中斷了,那就圈地自萌,舉辦各自俄白之間或者獨聯體國家內部的學術文體交流,增加貿易往來。大學裏的留學生群體幾乎只剩俄羅斯人、中國人和少量中亞人。在白俄羅斯我認識了很多俄羅斯人。他們連護照都不需要,拿着身份證就可以往返於兩國之間。

再往後,我在這裏聽到了許多人的故事:有白俄羅斯人的,有烏克蘭人的,有俄羅斯人的。情節和觀點各異,但是都離不開這場戰爭。俄羅斯政治高層的三人決策小組輕率地決定了億萬人的命運。戰爭成了無數人生活的背景音。在白俄羅斯,令我尤其感到好奇的是,這些被迫成為「侵略者」的人們在想什麼,他們怎麼看待戰爭,怎麼看待國家的今天和未來。抗爭未果之後,政權穩定未被撼動的俄白兩國,水面之下巨大的冰川是什麼樣的。聽完這些故事,我的結論是:不直面戰場,不意味着就能享有暫時的安寧。相反,這裏的人們也是受害者。他們要承受的不止是新聞頭條裏所寫的制裁和徵兵這麼簡單,還有牢獄之災、道德上的負疚、親友反目、去留的抉擇,以及一個每況愈下的國家。他們中的一些人曾經儘自己所能,直面暴力的機器,走上街頭,大聲疾呼。如今,這些勇敢者的聲音已經逐漸消散。穩定之下,我感受到的社會氛圍是悲觀的,充滿創痛。它像一股暗流,以幾近無聲的方式,在緩慢地涌動。

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2017年6月30日,白羅斯首都明斯克,市民在一個蘇聯時期的浮雕下走過。
2017年6月30日,白羅斯首都明斯克,市民在一個蘇聯時期的浮雕下走過。

俄烏白:他們是誰

從容貌上,你根本區分不出來這三個國家的人。因為本來就沒有純粹的俄羅斯人、烏克蘭人和白俄羅斯人。也沒人會說一個人是俄烏混血、俄白混血。後蘇聯空間裏個人身份的邊界性尤為突出。蘇聯時期大量的遷徙和通婚導致幾乎所有人都有鄰國的親戚。判定一個人的民族屬性既沒有固定標準,也不會寫在身份證上。人們往往以不同的理由自行決定自己的民族身份。有的人把自己的出生地作為自己的祖國,有的人把自己所生活的國家作為歸屬的對象。民族國家對大家來說都是晚近的新事物,是30多年來人們不同程度習得的東西,但某種意義上的民族主義觀念已經事實上為人們所接受。民族認同的產生在這片土地上格外具有後現代意味,斯大林提出的原生民族論在其誕生地反而最不靠譜——在一個人一生中的某個時刻,突然意識到自己想要並且擁有某個具有浪漫化色彩的祖國,那麼它就是祖國無疑。在下文中,我所使用的所有族裔稱謂,都依據受訪者本人的身份認同。

Andrej和Nikita二人就是後蘇聯地區人口流動、身份混雜的典型例子。他們都來自俄烏邊境地區的別爾哥羅德——這個邊境城市集結了各種特殊背景的人。Andrej出生在烏克蘭的哈爾科夫州,在俄羅斯長大。在他心目中一直把烏克蘭當作祖國。哈爾科夫和別爾哥羅德兩個城市隔着國境線相望,也許對於Andrej來說,這條國境線曾經只是一條可有可無的虛線,可以輕易地往返穿越。但如今這條邊境承受着兩國激烈的交戰和轟炸,已經越來越成為分隔兩個政治實體的堅固的邊界。而Nikita是出生在吉爾吉斯斯坦南部的俄族。2010年吉爾吉斯斯坦發生了推翻總統巴基耶夫的革命,被稱為既2005年鬱金香革命以來的第二次革命。在國家暫時處於權力真空的情況下,吉爾吉斯南部城市奧什市發生了吉爾吉斯族和烏茲別克族之間的衝突。動亂風潮波及了當地的俄族。Nikita和家人因此離開了吉爾吉斯,來到俄羅斯的別爾哥羅德定居。

相比俄烏,白俄羅斯被稱為是「去民族化的國家」,主要來源於盧卡申科本人給這個國家打造的一種民族建構模式。它建立在諸多蘇聯的歷史符號基礎之上,但沒有包括語言在內的族裔特徵。但白俄羅斯並不如人們臆想的那樣像是蘇聯的活化石,這裏早已脫離了計劃經濟和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留下萎靡的市場經濟,以及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蘇聯記憶只是一幅空殼,化作以「共產主義」、「國際主義」、「共青團」命名的城市街道,以偉大衛國戰爭為主題的旅遊項目,和城市邊緣成片的赫魯曉夫式住宅樓。白俄羅斯是後蘇聯空間唯一還將十月革命節作為法定節日的國家。蘇聯時期的每年11月7日,人們會舉着列寧像在街頭舉辦節日遊行。如今,市政府仍然如期為列寧像獻上紅色康乃馨,白俄羅斯共產黨、親總統社會組織和對蘇聯抱有懷舊情緒的人們也會加入集會中。但集會規模和節日氣氛早已遠不如當年,這個日子和某種特定的意識形態以及社會理想也不再相關。人們開始以自己的方式闡釋這個節日。2022年11月7日,在白俄羅斯政府大樓前的列寧像腳下,十月革命節集會散場的時候,一對年輕夫婦一邊收起手中的白俄羅斯國旗,一邊笑着對我說:「現在世界上發生了很多事情。我們想來表達一下白俄羅斯人是和平的民族!」一名當地大學生告訴我她選擇在這一天好好睡個懶覺:「對我來說這純粹是一個休息日。只有老一輩懷念蘇聯的人才會把它當節日過。」

在白俄羅斯,從官方文件到日常聊天都使用俄語。人們雖然懂白俄羅斯語,但絕大多數人並不能很好地掌握這門語言。在口頭和書面表達中,會將俄語詞混進白俄語中,還會犯語法錯誤。中小學雖然開設白俄羅斯語課程,但是由於日常生活中沒有機會使用,學生們對白俄語仍然感到陌生。強調民族語言問題的族裔民族主義在白俄羅斯往往和反對派運動聯繫在一起。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當時的反對派人民陣線和民族主義知識分子力主復興白俄羅斯語言和文化,同時也着力於在「公開性」背景下揭露蘇聯時期白俄羅斯的民族創傷。但在第12屆白俄羅斯最高委員會(1990-1995)的360個議席中,人民陣線只佔25個議席。人民陣線領導人帕茲尼亞克在1994年總統選舉中甚至沒有進入第二輪。操俄語並重視對俄關係的盧卡申科成為首任白俄羅斯總統,並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日後白俄羅斯的民族建構選擇。他甫一上台就發起全民公投,主要問題包括:是否支持俄語和白俄羅斯語享有同等地位,是否支持改變國旗和其他國家象徵,是否支持和俄羅斯的經濟一體化,結果都高票通過。這使得反對派的多年努力功虧一簣。而1991-1995年在人民陣線倡導下作為國旗的白-紅-白旗此後為白俄羅斯政治反對派和反盧卡申科示威者所沿用。白-紅-白旗自此成為白俄羅斯所禁止的符號,被官方稱為是「納粹主義的象徵」。

2022年8月9日,波蘭城市克拉科夫,示威者揮舞白羅斯人民共和國國旗、撕破象徵牢獄的道具,聲援在白羅斯被拘禁的政治犯。
2022年8月9日,波蘭城市克拉科夫,示威者揮舞白羅斯人民共和國國旗、撕破象徵牢獄的道具,聲援在白羅斯被拘禁的政治犯。

盧卡申科任上啓動了俄白兩國一體化的進程。1996年建立俄白共同體,1997年簽署了俄白聯盟條約。雖然定調很高,但成果寥寥。普京對於俄白聯盟國家設想的圖景是白俄羅斯直接併入俄羅斯聯邦,這時,盧卡申科就會跳出來強調白俄羅斯的獨立性。對於盧卡申科來說,最不能放下的就是主權,因此一體化談判陷入僵局。2018年,白俄羅斯駐華大使館主頁刊登了一則消息,對國名的中文翻譯進行訂正,指出Беларусь正確的翻譯是白羅斯,而不是白俄羅斯。但是沒有得到中國外交部的回應。如今中方還是照舊在公開場合稱「白俄羅斯」,白俄羅斯一邊也沒有堅持。就連白俄羅斯駐華使館主頁上,時不時還會出現「白俄羅斯」的字樣。本文也依照習慣,稱白俄羅斯。

如果你去問一個白俄羅斯人,他會告訴你:我們三個民族很像,語言、文化、宗教信仰都很像,但我們不一樣。我為自己民族和國家的歷史和文化感到自豪。烏克蘭人尤其希望強調本民族的獨立性,尤其是擺脫俄羅斯在歷史上到今天投射下的漫長陰影,這某種程度上關乎這場戰爭的根源。當代烏克蘭的歷史學研究從各個角度挖掘本民族的建國史,希望給國家破碎的歷史增加一片拼圖。這又讓很多白俄羅斯人不能理解,不知道烏克蘭人為何這麼渴望掙脫某種束縛。他們覺得烏克蘭在歷史上從未獨立過。

對於生活在俄烏白這片土地上的很多人而言,誰是「自己人」,誰是「外國人」,本來就有着特殊的標準。白俄羅斯的房屋中介跟我說,很多房東不願意租房給外國人。我問,那如果是俄羅斯和烏克蘭人來租房呢?中介說,他們不算,他們是斯拉夫人。來到白俄羅斯交換的俄羅斯學生都向我表示來這裏留學體驗很好,融入當地毫不費力。除了貨幣不一樣,和在俄羅斯簡直沒有太大差別。俄羅斯姑娘Masha告訴我,她們能和當地人坐在一起講蘇聯笑話,要是換成西方人可能不僅無法理解,反而只會覺得鄙夷。「有的白俄羅斯人比我們還熱愛俄羅斯和普京。」一種常見的說法是說俄烏白是兄弟民族。但戰爭爆發以後,情況發生了變化。教師Yulia在一次公開場合稱烏克蘭為兄弟民族,遭到了在場者的攻擊。「以前都說我們是兄弟,現在連『兄弟』都不能說了。」

一方面,應當尊重一個民族想要獨立的願望,以及已經獨立的事實,但另一方面,不能忽視俄烏白三國又是如何以血緣聯繫在一起的。悖謬的是,一場以去納粹化為名,強調烏克蘭是小俄羅斯的戰爭,反倒給無數跨國家庭帶來了無法彌補的傷害。破碎的家庭如同俄烏白三國關係的隱喻。這樣的故事,每個當地人都能講出一個來。而事實上這樣的情形不止存在於這三個國家和這一場戰爭中。正如俄籍亞美尼亞族女孩Olia所說,「我爸爸是出生在阿塞拜疆的亞美尼亞人,這要他怎麼選邊站呢?」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故事,來自人在白俄的俄羅斯大學生Nastia。我知道她家裏在烏克蘭有親戚,就毫無意識地直接問她家裏人怎樣了,沒想到觸到了她的傷心事。戰爭在每個人心上劃開了一道隱秘的傷痕,導致有時談論都不那麼容易。

Nastia的媽媽生於烏克蘭,年輕時來到俄羅斯,並且成長為一個俄羅斯的愛國者。Nastia在俄羅斯出生,父母離婚後,和母親一起搬到了勘察加生活。我問她,媽媽是怎麼決定自己是俄羅斯人的。Nastia說自己也不太清楚。據母親的說法,似乎是隨自己的父親——Nastia的姥爺是俄羅斯人。但母親家裏的其他親戚留在烏克蘭。Nastia舅舅住在基輔,姥姥在伊萬弗蘭科,並且自我認同是烏克蘭人。

2014年烏克蘭爆發了尊嚴革命。Nastia和媽媽去烏克蘭做客,媽媽和舅舅因為政治觀點分歧吵了起來。舅舅支持推翻腐敗而親俄的亞努科維奇政權,指責俄羅斯奪走了克里米亞。後來姐弟倆平靜下來,才說好了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不值得為了政治問題傷感情。據Nastia說,戰爭爆發以後,兩人又在電話裏吵起來了。舅舅指責媽媽站在俄羅斯的一邊。

採訪中,Nastia捧着茶杯,用平靜的語氣對我說:「我現在在笑不是因為輕鬆,而是我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媽媽跟我說,她已經做好準備弟弟要和她斷絕關係了。我簡直無法想象。我們可是一家人呀!」Nastia說姥姥現在身體不好,每天躺在床上。她應該也知道這一切,但從來不提。她看似冷靜的講述,令我心裏一沉。

而白俄羅斯人Dasha同樣擁有橫跨俄烏白三國的家庭。她的家庭成員裏有政見上從親俄轉向排俄的烏克蘭人,有篤信普京的俄羅斯公民,她自己在白俄羅斯曾經參與過反對盧卡申科的抗爭行動。而她的姥姥是那種典型的盧卡申科支持者——在蘇聯時是「既得利益者」,是黨員和機關公共食堂的負責人,欣賞盧卡申科政策中的蘇聯色彩。「我跟姥姥談不攏,她跟烏克蘭那邊的親戚也談不攏。我們家現在就這個亂糟糟的樣子。」她一邊講,一邊臉上露出了苦笑。

2017年7月4日,白羅斯首都明斯克,一名途人走進勝利廣場地鐵站,後面的建築物掛起綠紅色的官方白羅斯國旗,有別於象徵抗爭的白紅色白俄羅斯人民共和國國旗。
2017年7月4日,白羅斯首都明斯克,一名途人走進勝利廣場地鐵站,後面的建築物掛起綠紅色的官方白羅斯國旗,有別於象徵抗爭的白紅色白俄羅斯人民共和國國旗。

從抗爭到戰爭

由於反對盧卡申科連任第六屆總統,質疑其迫害反對派以及選舉舞弊,2020年在白俄羅斯總統大選前後爆發了反對總統盧卡申科的遊行。在烏克蘭首都基輔,也出現了支持白俄羅斯示威者的公開活動。2020年夏天,我在烏克蘭,看着基輔街頭的遊行隊伍就像過節一樣,浩浩蕩蕩穿過市中心的主街道赫利夏蒂克大街。人們牽着白紅相間的帶子,組成人鏈,有說有笑。令人完全聯想不到隔壁政治革命的緊張感,反倒有種2014年烏克蘭尊嚴革命勝利的餘溫在。人群穿過馬路的時候,車輛會不急不徐地停下來讓路,有的司機還會鳴笛致意。烏克蘭人說,希望白俄羅斯人能像他們在2014年那樣成功。白俄羅斯這次以失敗告終的革命經常被用於和烏克蘭2013-2014年的尊嚴革命相比較。盧卡申科鎮壓手無寸鐵的示威者的消息每天在烏克蘭主流媒體和社交網站上接連爆出。在失敗已成定局之前,烏克蘭朋友Dima就對我預言了糟糕的結局。他搖着頭對我說:白俄羅斯人還是不如烏克蘭人脾氣火爆。

白俄羅斯參與俄烏戰爭的根源就在於2020年的事件。2020年如此大規模的抗爭使得盧卡申科政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儘管這不是白俄羅斯第一次反盧卡申科示威,也不是盧卡申科政權首次鎮壓行動。2006年總統選舉期間爆發了被稱為牛仔褲革命的政治運動,同樣以失敗告終。2020年,盧卡申科開始鎮壓示威者之後,受到了美歐猛烈的攻擊和制裁。反對派領袖季漢諾夫斯卡婭及其競選團隊,以及衆多異見人士選擇了流亡,並得到了西方國家的保護。白俄羅斯和西方世界陷入嚴峻對峙狀態中,甚至不惜將中東地區的難民引入歐盟國家進行報復。在外交上走投無路之後,盧卡申科開始高度地依賴俄羅斯。而俄羅斯趁機對白俄羅斯施壓。俄方一直希望上世紀90年代就提上日程又裹足不前的俄白聯盟國家再進一步,並且依靠白俄羅斯的支持使得俄軍的頹勢發生決定性的扭轉。曾經盧卡申科嘴硬,不願意因為和俄羅斯一體化放棄主權,而且他知道捲入戰爭無異於接下燙手山芋。但現在他只能服軟,在戰爭中滿足俄羅斯的種種要求,並且開始大舉建設俄白聯盟國家的武裝力量——區域聯合集群。2月24日,戰前在白俄羅斯進行軍演的俄軍從烏克蘭邊境地區出發襲擊基輔。此後白俄羅斯為俄羅斯提供武器裝備和彈藥,將白俄羅斯領土提供給俄羅斯打擊烏方目標,為俄軍提供軍用設備維修和醫療服務,成為實際參戰方。但盧卡申科至今都死握底線,不願直接派兵正式參戰。俄白一起組成了一座世界的孤島。

如今,2020年示威活動的組織者基本已經離開白俄羅斯了。曾經人潮洶涌、旗幟飄揚的明斯克街頭恢復了寧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事發一年之後,當大家以為一切都已經過去的時候,白俄羅斯公共部門突然迎來了大規模的審查和清洗,許多參加過示威的人被解僱、逮捕、拘留。到了2022年,個別留在國內的人還在持續被捕。很多人哪怕已經逃離,也小心隱瞞身份,不願意被稱作activist,也不願意面對媒體。2023年2月,盧卡申科宣布號召流亡者回國。他否認外界關於流亡者多達上百萬人的說法,認為只有幾千人。他稱「有情可原」者遞交申請後將有機會獲得赦免;而剩下的人,「他們知道,我們遲早會找上門的」。

2020年8月26日,白羅斯首都明斯克,大批民眾參與反政府示威。
2020年8月26日,白羅斯首都明斯克,大批民眾參與反政府示威。

Dasha參加過2020年反盧卡申科的示威。當時,她沒有參與任何反對派社會組織,自願走上街頭。她告訴我,2020年從8月到11月,她每個週末都去參加遊行。

「明斯克200萬人口,最多的時候有20萬人一起走上街頭,你能想象嗎?我們那時是多數派!我們手持旗幟和鮮花,沒有人推搡、打碎玻璃,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和平的示威了。」

11月的一個週日,Dasha和丈夫、姐姐三人一起去示威現場。據她講,當時她丈夫站在她和姐姐中間,三個人並排往前走。一輛軍車迎面開過來,朝人群裏發射高壓水槍。Dasha三人反應慢了,被一下子逼到了兩座大樓之間的一個衚衕裏。警察衝上來,直接帶走了她丈夫。

「本來我們三人都有可能被帶走,但最終只帶走了我丈夫。他過了幾天就給放出來了。謝天謝地,沒有受到什麼虐待,沒有受傷。這已經是很好的情形了,還有糟得多的……」

Dasha在IT行業工作。由於俄烏白這些國家能夠為西方企業提供更廉價的勞動力,大量外國IT企業來這裏招工。IT行業成為當地炙手可熱的求職領域,也一度成為白俄羅斯經濟的重要驅動力。用Dasha的話說,唯一還賺錢的行業。這裏誕生了當代俄烏白的中產階級。而且人們只需要一台筆記本電腦,不受空間限制,就可以工作。這也使得IT從業者比其他人更容易移民。在制裁衝擊和外國企業的封鎖下,IT行業從業者大量流失,導致2022年IT產業對白俄羅斯GDP增長的貢獻為負值。

我們見面的地點是十月街的一個咖啡館。這裏曾經是一個藝術街區,當時擁有明斯克最主要的兩個現當代藝術中心,一個是美術館Ў Gallery,另一個是文化中心OK16。Ў是白俄羅斯語區別於俄語和烏克蘭語獨有的字母,這樣的名稱本身就蘊含着反抗的意味。2020年以後它們全部關閉。如今這個藝術街區只剩下酒吧和咖啡館,和建築外牆上大幅的塗鴉作品,人跡寥寥。有幾次,我一個人走進凋敝廢棄的建築物內部,試圖在密密麻麻的塗鴉中找到那場失敗的革命留下的痕跡,如同嘗試破譯密碼,卻一無所獲。這裏連半句標語、半個反抗的字體都沒有留下。當年的風起雲涌竟然如此輕易地被完全抹去。據Dasha講,OK16的兩個主要負責人均被捕入獄。而Ў Gallery的核心藝術家團隊在波蘭和波羅的海國家繼續活躍,現在還在instagram上更新動態。同樣關停的還有位於Masherova街區的文化中心Korpus。至此,明斯克最主要的公共文化空間全部被窒息。

Dasha跟我抱怨明斯克如今文化生活的枯竭,優秀人才大量外流,公共空間凋敝。她談起明斯克市民所鍾愛的揚基·庫帕拉劇院,由於劇團主要成員紛紛離開白俄羅斯,老票友們已經不願再光臨這裏。另有一名白俄羅斯國家大劇院的芭蕾舞演員告訴我,由於疫情、抗爭行動和戰爭的連環打擊,大劇院同樣失去了大量精英舞者,團體水平因此大打折扣。疫情期間,舞者得不到國家的正常資助,訓練受到影響。戰爭打響後,烏克蘭裔的前獨舞演員選擇了憤然離開。更別提2020年的事件。沒有哪個文化圈能夠在這些接連發生的瘋狂中倖存下來。

兩年前的總統選舉,加上戰爭帶來的徵兵可能,使得Dasha和丈夫選擇離開白俄羅斯。他們在格魯吉亞躲了2個月。經過邊檢的時候,為了躲避海關查驗,兩人把手機裏關於2020年的記錄刪得一乾二淨。然而在國外就業和生活仍然存在問題。儘管Dasha在IT行業工作,只需一台電腦就能辦公,但她丈夫不行。後來白俄羅斯局勢相對穩定,沒有像俄羅斯一樣發起徵兵,他們就又返回了明斯克。Dasha說,如果真的徵兵,他們就完全不打算回來了。

2020年8月6日,白羅斯首都明斯克,一輛巴士搭載士兵前往市中心的反對派示威場地。
2020年8月6日,白羅斯首都明斯克,一輛巴士搭載士兵前往市中心的反對派示威場地。

白俄羅斯著名作家和公共知識分子,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由於2020年反對盧卡申科,也成為官方眼中的異見者。她流亡德國,現居柏林。而她的作品在白俄羅斯已經成為禁書。我帶着「挑事」的心態,第一次走進當地一家書店的時候,就故意問店員有沒有她的作品。店員是一名中年女性,她撥通了老闆的電話後告訴我,每本售價40盧布(相當於人民幣100元不止),因為禁書不好買,得調貨。在另一家書店,進門最顯眼的文學區貨架,擺放着俄文版的阿列克謝耶維奇全套的作品,俄羅斯出版。店員笑着解釋:「是禁書,但我們又拿出來賣了。」

私營書店對於談論和出售禁書並沒有那麼禁忌,對於政治議題最諱莫如深的是公共部門的工作人員。如果公開表達異見,一經舉報,會導致當事人面臨被撤職甚至被拘捕的風險。Liudmila在當地一所大學擔任輔導員,四、五十歲上下的年紀,待人友善而熱情。聽到我的採訪請求後,她面露難色。對於2020年的事件,她只轉述了當年對自己女兒說過的話:

「我跟她們說,只是出於一個媽媽的心願:不要上街,不要去參加任何遊行,不要因為這個把自己的一生毀掉。真的,這不是教訓孩子,我作為一個母親就是這麼想的。」

烏克蘭同事Evgenia問我,白俄羅斯人是怎麼討論戰爭的。我說現在是敏感問題,人們不會輕易開口談。她說,白俄羅斯人可能是害怕吧。這就是烏克蘭人看不起白俄羅斯人的地方。我說,他們2020年也嘗試過,但是失敗了。畢竟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國情不同。她說,他們怕得有道理。但是2月24日之後我們都不帶害怕的。我心裏想,那不一樣。面對外敵同仇敵愾孤注一擲和面對鐵拳深深的恐懼那不一樣。但我沒說出口。

普通人的政見分歧

我不贊成Evgenia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那些有正義感的白俄羅斯人已經為對抗這場戰爭做了最大努力。開戰三日後,2022年2月27日,在白俄羅斯舉行了修憲公投。經過公投,白俄羅斯憲法中取消了中立國和無核國家地位,為進一步介入戰爭做了立法上的準備。這一天,白俄羅斯人再次為反戰走上街頭,高呼「白俄羅斯人和烏克蘭站在一起」。可惜,據Dasha說,這次的情形比2020年還要糟糕,警方早有準備,出動了特種部隊,連人群聚集都不可能。而且再次發生了對示威者的大規模拘捕,逮捕了近千人。

社會組織BYPOL為了避免俄羅斯的武器裝備通過白俄羅斯運往前線,組織了當代白俄羅斯版本的「鐵道游擊戰」。戰前,俄白兩國舉行的「聯盟決心-2022」聯合軍演是俄烏戰爭的前兆。2022年1月,白俄羅斯人就開始以炸鐵路的方式阻止參與軍演的俄軍及其裝備進入白俄領土。戰爭爆發後,這樣的破壞鐵路事件又發生了幾次。這些activists被捕後以策劃和參與恐怖襲擊的罪名被起訴。而在俄羅斯,從2月24日開始,示威和拘捕的消息就在持續傳出。9月21日,普京宣布徵兵當日,大規模的抗爭行動再次在全國各地爆發。

當然,堅決反戰只是一部分人的觀點。這場戰爭到底為什麼發生?白俄羅斯是不是參加了這場戰爭?普通人對現狀持什麼立場?這些問題我不僅沒有從人們那裏得到一致的答案,準確說沒有聽到過兩個相同的答案。在隱形的戰場——信息戰中,每個人根據自己的經驗做出選擇。我在訪談中遇到過俄烏白各國人,唯獨沒有見過一個為戰爭叫好的人。人們不想失去土地、親人和自己的生活,也不想成為儈子手。

2022年6月25日,波蘭城市克拉科夫,當地烏克蘭難民和離散族群到廣場上集會,聲援正被困馬里烏波爾亞速鋼鐵廠的烏軍士兵。
2022年6月25日,波蘭城市克拉科夫,當地烏克蘭難民和離散族群到廣場上集會,聲援正被困馬里烏波爾亞速鋼鐵廠的烏軍士兵。

Olia和Masha都是俄羅斯一所大學的新聞系學生。Olia即將畢業,已經開始在媒體行業工作。她參與制作了一檔播客,叫做「移民綜合徵」。播客雖然不直接討論政治議題,但有一個政治背景——戰爭和抓壯丁式徵兵在俄羅斯掀起的移民潮。「潤」從來不是一個隨便就能做出的選擇,可能帶來一系列的適應問題。這給了Olia做播客的靈感。她決定從心理學角度切入,幫助那些打算和已經移民的人群。我在Olia的推薦下,去聽了她的播客。播客主持人是一名心理諮詢師,他會以獨白,或者跟這些俄羅斯移民連線的方式,探討一些心理議題,比如決定離開要克服的心理障礙,如何面對和家人在這個問題上的分歧,還有如何適應在國外的生活等等。

戰爭導致俄羅斯對新聞媒體和互聯網長期以來的審查進一步強化,甚至出台了所謂的「戰爭審查法」。俄聯邦通信和媒體監督局要求媒體對戰爭的報道只能援引官方發布的信息。Instagram、twitter和facebook被封禁。媒體不得使用「戰爭」一詞,只能說「特別軍事行動」。除了媒體記者和文化界人士,普通人也因為在互聯網上發布反戰言論遭到刑事立案。

我起初在講話時會小心翼翼,避免冒犯任何一方,沒想到Olia和Masha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們反對戰爭」,令我立刻放鬆了下來。Olia和Masha的反戰立場主要基於功利主義的觀點。她們認為侵略戰爭、攫奪領土沒有使得任何人獲益,包括俄羅斯人。在言談中,她們也仍然按照俄羅斯人的習慣將烏克蘭稱為「на Украине」。對於烏克蘭人,在國名前使用介詞на具有貶低性的含義,暗示烏克蘭不是一個正常國家,僅僅是帝國的邊陲。與她們類似的是白俄羅斯青年Albert,他告訴我希望烏克蘭獲勝,這樣就可以動搖普京和盧卡申科政權,讓俄白兩國有希望迎來民主自由。並非所有反戰者都能對烏克蘭所遭受的苦難感同身受。

Olia和Masha告訴我,雖然俄羅斯拿回了克里米亞和頓巴斯,但這些地方在俄羅斯治下並沒有繁榮起來,人們生活水平沒有提高,因此毫無意義。她們還向我歷數一系列發生在俄羅斯的戰爭後遺症:通脹、生活水平下降、進口店關門、從業者失業,普通人還面臨被徵兵的風險。她們抱怨在俄羅斯沒法逛Zara和H&M,吃不到麥當勞。Masha說:「西方人為什麼要制裁我們呀,戰爭不是我們的錯。我們沒法上街去抗議,只會被抓去坐牢。」

Olia的媽媽是村裏的護士。當地還專門為她開具證明信,證明必須留她在村裏工作,避免徵召她去前線。這使得Olia的媽媽躲過了一劫。而兩人的校友中已經完成大學學業的,已經有人被迫奔赴前線。此前,俄羅斯的徵兵政策強調不會拿大學生開刀。如今,由於前線兵員的短缺,徵兵限制持續鬆動。一些大學開始對學生進行兵役登記。更多人面臨被抓壯丁的命運。而且被徵兵還只是一切麻煩的開始。媒體和網絡持續曝出困難家庭的男丁被徵兵,導致家人狀況雪上加霜;前線的兵員抱怨被拖欠薪酬、缺少裝備、後勤供應不足、頻繁調度、死去的戰友無人收屍;甚至有人因被徵兵而無望自殺。「人就像耗材一樣,戰鬥到最後一個,然後再送新的過來。」在白俄羅斯,雖然沒有開始軍事動員,而人們對此不無憂慮。不希望自己和親人上戰場成為很多人反對戰爭的理由。我跟他們說有些中國人比俄羅斯人還支持戰爭,供她們一笑。

俄羅斯這個國家的未來怎麼選,似乎是比反戰更為複雜的問題。Olia說,如果納瓦爾尼和普京同時出現在選票上,她會選納瓦爾尼。但她又覺得納瓦爾尼並不是理想的候選人。「他也很專斷,為了迎合支持者說一些很絕對的話,這跟普京本質上沒有區別。」
 正說着,Olia指了指Masha,笑着說:「她可喜歡普京了!」我有點驚訝。

Masha支持普京的理由在於,普京將90年代獨立之初的俄羅斯帶出了混亂狀態的泥潭,並一度依靠高油價實現了俄羅斯經濟的快速增長。目前來看,俄羅斯正在倒退回發展前的狀態,選舉舞弊對於普通人而言也並非秘密,但人們依舊覺得沒有除了普京更好的人選,甚至已經無法想象一個沒有普京的俄羅斯。下一任有可能更糟,或者只是普京的延續。這其實正是當下很多俄羅斯人的想法。

戰爭威脅的不僅是烏克蘭人的生命安全,也使邊境地區的俄羅斯公民生活在風險之下。來自別爾哥羅德的Nikita告訴我,那天他不僅能聽到轟炸聲,家裏整棟樓都在晃動。新聞報道中不斷出現關於邊境地區俄羅斯居民死傷的消息。據官方統計,別爾哥羅德州截至2023年2月已疏散當地居民3700人。

2022年7月3日,俄羅斯邊境城市別爾哥羅德(Belgorod),一個燃料庫存被烏克蘭炮彈擊中炸毀。
2022年7月3日,俄羅斯邊境城市別爾哥羅德(Belgorod),一個燃料庫存被烏克蘭炮彈擊中炸毀。

當我問起Nikita和Andrej對於戰爭的看法,看得出來,不同的身份背景使得他們彼此之間存在異議。但兩人的講述很謹慎,相互避免爭議。Nikita中途離開之後,Andrej才開始真正對我敞開心扉。Nikita表示持中立態度,同時他又強調自己沒法自由發表意見。畢竟是代表自己的大學來白俄羅斯交換,如果講了什麼不合適的話,會被追責。Andrej沒有直接回答問題:「如果要說我自己的立場的話,首先,我們聊天的這會兒時間可能已經死了50個人了。」

在採訪中,無論俄羅斯還是白俄羅斯人都提到了和軍事的戰爭並行的信息戰。人們對各方媒體都有種直覺的不信任,同時又因為不知道誰是可靠的消息源而感到迷茫。有的人因此而投向陰謀論,譬如認為決定戰爭起止的真正幕後主使和受益者是軍火商,或者認為西方在2014年以前已經策劃好了今天的戰爭,栽贓給俄羅斯。還有人因此產生了一種無力感,認為政治完全是精英遊戲,普通人沒有辦法理解,只能選擇承受後果。Andrej認為自己既從內部了解烏克蘭,也從內部了解俄羅斯,所以很早就學會了自己去分析得出結論。

作為生活在俄羅斯的烏克蘭族,Andrej的處境似乎並不輕鬆。看得出來,在日常生活中他已經習慣了隱忍政治環境帶來的壓力。用他的話講,在今天的俄羅斯,得學會「像外交官一樣講話」。Andrej中學時讀的是俄羅斯的軍校。2014年烏克蘭尊嚴革命爆發,隨後普京宣布出兵克里米亞。克里米亞以先佔領後公投的方式加入俄羅斯領土。那時Andrej只有14歲,已經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軍校畢業後,他放棄了兒時當兵的志願,選擇了讀大學。

除了大學生,Andrej還有一重身份——別爾哥羅德區議會下設青年議會代表。戰爭爆發之後,俄羅斯方面也成立了很多人道主義援助中心,幫助受戰爭波及的人,其中也包括從烏克蘭東部逃離的烏克蘭人。青年議會也參與了這些援助倡議。許多大學生在援助中心擔任志願者工作,為難民發放生活物資,還有心理學專業的大學生提供心理援助。Andrej告訴我,雖然是國家倡議,很多時候援助者都是自掏腰包在做事。

我問Andrej未來是否還想回到烏克蘭。他給出了肯定的答覆。「說到烏克蘭……讓我想到的是母親的感覺。烏克蘭人熱愛自己的土地,而且熱愛自由。俄羅斯人的歷史上都是沙皇,但烏克蘭人有哥薩克。如果哥薩克人不同意,就會把他們的首領蓋特曼廢掉。如今很多人不讀歷史,但歷史都在我們的血液裏……看看現在的這位,已經當政20年了。你想想,沙皇是怎樣對待農民的?列賓的伏爾加河上的縴夫,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和鞋子?」

Sergei是一名白俄羅斯的職業舞者,家在位於俄烏白三國邊境的戈梅利州。他告訴我,他在戈梅利的住所就位於機場旁邊。開戰之初,在屋內就能聽到軍機和導彈的聲音。作為體育舞蹈的從業者,Sergei的職業生涯就是由一場接一場的比賽組成的。由於世界各大體育舞蹈協會的總部都設在歐洲,戰爭爆發後,各舞蹈協會對來自俄羅斯和白俄羅斯的舞者不同程度地實施了禁賽政策。部分賽事雖接收白俄羅斯舞者參加,但只能以個人名義,不能代表國家參賽。這與2022年冬奧會對俄羅斯選手的政策一致。Sergei和他的隊員目前參與的基本上都是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和白俄羅斯國內的比賽。對於制裁的影響,Sergei不以為然。他每日的生活照舊:訓練、教課、比賽。
對於戰爭,Sergei說他不持任何立場,並表示自己對政治毫無興趣,也沒有精力去搞清政治議題的來龍去脈。他說,舞蹈是一項燒錢的事業。如果白天一整天的訓練之後,晚上還拿着手機看這些新聞,整個人得發瘋。我本來想問他,一旦開戰,他會是理想的徵兵對象,怎麼辦。看他快要發瘋的樣子,就沒開口。

「能逃到哪裏去呢?白俄羅斯就這麼大一片地方,在哪裏不是一樣。難道要舉着標語上街去示威嗎?然後立馬被抓起來?我們什麼都改變不了。只能選擇等待。我覺得這一切都會得到解決的。會解決的。 」

從Sergei的家鄉戈梅利到基輔的距離比到明斯克還近,他從小就往返於白烏兩國之間。但他同樣無法理解烏克蘭的尊嚴革命。用他的話說,「烏克蘭人的思維很奇怪。政壇全是寡頭。一群民族主義者上街遊行,可能是受了宣傳蠱惑」。

2023年2月1日,烏克蘭與白羅斯邊境防線,一名烏軍在戰壕裏站崗。
2023年2月1日,烏克蘭與白羅斯邊境防線,一名烏軍在戰壕裏站崗。

儘管想要遠離政治,政治卻沒有繞開他走。為了緩解制裁帶來的財政危機,國家對經濟領域的控制進一步強化,白俄羅斯的稅負持續攀升。國家徵收各類稅費的基準值在連年上升,從2022年1月的32白俄盧布上調至2023年1月的37盧布。2023年1月起,國家再次上調了小企業的所得稅。大量店鋪由於承受不了稅負關停,有的經營者選擇了離開白俄羅斯。俱樂部作為註冊的私營企業,負擔也日益沉重。這給Sergei造成了巨大的困擾。為此,他表示心情很差。

「俱樂部今年開始要繳20%的稅了,去年還是16%,這還不包括租金的。我覺得肯定和戰爭有關係。這20%的稅已經夠我煩的了!」

理發師Nadja告訴我,稅負讓白俄羅斯的很多經營者難以為繼,最終選擇離開。她自己也攢下了一筆錢,以備不時之需。她在波蘭的朋友已經在招呼她過去。

「不止是營生的問題。留在這裏,道德上會有負罪感。這本不是誰的錯,但結果就弄成了現在這副模樣。」關於「道德上的負罪感」,印象中我在白俄羅斯不止一次聽到過。

輔導員Liudmila還是沒有直接回答我提出的問題。她告訴我說,之前有幾個學生因為政見不合吵起來了,當時她參與了調解。「我跟他們說,出門在外,不要與人爭吵,真的沒必要。白俄羅斯人是溫和包容的民族,我們只想捍衛自己,從來不願意去侵犯別人。」她還建議我給這盤文章加一個題詞,「就用白俄羅斯國歌的前兩句——『我們白俄羅斯人是和平的民族,我們的心獻給祖國的土地。』我覺得再貼切不過了。」

尾聲

從明斯克到基輔,只有短短一個小時飛機的行程。但在國境線的這一側,我仍然難以真正想象烏克蘭人所經歷的日日夜夜,他們所感受到的希望與恐懼。因此,在採訪和初稿寫作完成之後,我還是決定請烏克蘭學者朋友Evgenia談談自己的感受。她這樣寫道:

「有時我在想,等到戰爭結束的時候,我要寫一本書,記錄下過去這一年經歷過的一切。但我知道這不可能。因為首先,我沒有力氣再去回憶這一切,甚至連兩行字都寫不出來。其次,甚至等到我們頭頂不再有炮彈落下,最後一個俄羅斯士兵被逐出領土的時候,這場戰爭永遠都不會結束。還有數十萬人殘破的命運、被摧毀的城市、丟失的生命。有人說戰爭會在幾個月後結束,有人說,得過上十年。但這都不重要,因為我們沒有勝利日——戰爭不會在一天內結束,不會以一場大仗結束,以正義戰勝邪惡的方式結束。那些都是電影裏的情節,但不是現實……」

「我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我擔心的是其他所有人——我們怎麼能帶着這麼巨大的創傷繼續活下去?我已經無法想象沒有戰爭的日子,正如一年前沒法想象戰時的生活。我心裏的空洞如同被炸燬的馬里烏波爾一樣大,但我還活着,因為還有人需要我。我們會一起哭一陣,擦乾眼淚,然後繼續工作,繼續活下去。我們還將制定未來的計劃,並再度回憶起過去……遺憾的是,那些從我們這裏被偷走的生命和時間,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在國境線的這一邊,我看到的是,創傷也同樣存在於被迫成為「加害者」、「衆叛親離者」的人們身上,儘管它和被炮擊和親人失散的恐懼無法相提並論。這不僅因為三個國家的命運被歷史緊緊纏繞在一起,被血緣捆綁在一起,更因為這場戰爭沒有獲勝者。俄白兩國都正在走向自己歷史更深更黑暗之處:社會喪失了活力,空留一架政治機器,依靠高壓和強權在勉強維持運轉。而無數的普通人,不論他們懷着什麼樣的政見,或粉身碎骨,或彎曲了脊樑。正如Evgenia所說,戰爭沒有勝利日,勝利日只是人們一廂情願的憧憬。於烏克蘭是如此,於我們都是如此。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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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由于良善,成了帮凶;由于重视道德,结果沾上污点。好的政治也许确实需要建立在大多数人都是坏人的假设上,再由此形成政治生态环境。像评论这样的地方历来是各类copy pasta的乐园,但在合适的环境中可以产生助力而非阻力。反过来,我们周围都是好人,怎么就被一个独裁者绑上战车了呢。

  2. 這位生活在專政體制下的作者,似乎不曾想過:對自由的民主共和的嚮往本身就是國族情感的基礎。Ukraine is a political union. 尊嚴革命是劃時代的分水嶺。竟然說民族主義是「後現代的」?大錯。所有的人都是戰爭的輸家?大錯!打倒普丁這個流氓法西斯神棍,終結俄羅斯帝國,俄羅斯,白羅斯,烏克蘭,還有車臣,…..所有人都是贏家!

  3. 多謝作者的採訪和文章,讓我們聽到了戰爭之下普通人的聲音。

  4. 你們的父兄為了一份糧,打市民打議員,鬧你們幾句狗仔狗女又有何過分?你們的父兄為了一份糧,做俄佬幫兇,你們比人屌幾句就覺得委屈?

  5. 烏克蘭終會戰勝,而支持俄羅斯侵略的人,終將得到審判。而對於被侵略而喪失家園的人而無動於衷,沒什麼值得被同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