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裡「sexuality」一字很妙。它包含往內尋和向外追的兩種意思,潛藏心底慾望和渴望被愛與性歡愉。如果翻到中文語境,可以說成不假外求的個人情慾,和跟誰大被同眠的性向身份。二者為一,還是裡外分明?心如鹿撞情到濃時是in或out,有時真的難以說清。
性小眾身份與愛慾,蜜桃成熟時大都塵埃落定,只在於自己承不承認,或甚麼時候承認。不過,發現自我性取向的經歷,很多時得要靠他人的「相助」。有別於異性戀世界的情愛關係及床笫想像,怎樣向朋友或家人說個明白,又談何容易?藝術家潘浩欣(Nicole Pun)近年的《In & Out》攝影系列作品,聚焦拍攝七十多位不同年紀和種族女同志的手,琵琶半掩面地向公眾談及女女性事各種形式,展示起來如同夜空中一眾飛舞的生物。這系列作品不止談及她們被忽略了的愛與慾,更指涉華人同志套上或排拒歐美同志文化的取態,及Nicole在創作過程中自我探索與成長。
探索左右手
2014年Nicole到美國加州修讀藝術碩士,《In & Out》創作概念漸漸萌生。她問自己一個簡單不過的問題:「甚麼是女同志的性,又怎樣發生的?」每個人都有性慾及性器官,或說,絕大部份人都有。但我們的性知識從何而來,又是怎樣學會面對慾望衝動,經營或體驗與愛侶共處的時刻?月經來潮或夜半夢遺令不少少男少女感到不安,甚至羞愧。華人父母或師長教導的,多多少少側重生理衛生常識或倫理責任問題;而且,往往只談及一男一女之事。Nicole熱衷攝影,順理成章透過拍攝,聯絡友儕並拓展女同志網絡,從對話及影像中了解她們的性,讓手自說自話。
「最先試拍時,找了兩位同學幫忙,一位是中國籍,另一位是香港人。」學習,從來需要時間摸索,不論在性身份或攝影藝術創作。傾談、分享,在眾人交流及了解之間,Nicole慢慢洞悉到表達創作議題的核心,那一雙巧手。手,於日常生活或社交禮儀上,從來赤裸示人⎯⎯戴上手套,會是某些特定情境或場合。我們握手,表示友好和禮貌;我們說話表達想法感受,手跟表情一樣是主要的身體語言。「是的,在女同志性事上,手都很重要。」
說得上是巧手,便能擅用長短五指靈活探索身體。《In & Out #2》及《In & Out #3》均是插入式撥動姿勢。「那些手指為甚麼會伸出來?為了撥動『豆豆』(陰蒂),用震動方式令它濕潤;另一張是按摩女伴的G點,產生快感。」在他人眼前何以坦然道出閨房樂事?這得靠攝影師良好的溝通技巧,及和受訪者建立起信任來。或者她們本是同學,其中一位受訪者又具備時裝攝影的背景,對身體很有感覺,個人看法亦鮮明。因而,Nicole提議拍攝手部時,其中一位同學立即跳上椅子,擺好姿勢準備拍攝。
不存在的女同志性愛?
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說得對,我們的社會不是不談性,恰恰相反,處處為了性而大費周章傾盡腦汁,包括現代醫學、法律與家庭倫理關係。英國殖民地時期遺留下來嚴禁男男性行為的「雞姦罪」(註1)引起了Nicole的注意。根據當年沿用英國法律的香港刑法規定,不論男性雙方的年齡、是否自願及於私人地方進行肛交即屬違法,最高刑罰為終身監禁,1965年前更是死刑。哪管後來因為「麥樂倫事件」令港英政府不得不於1991年正式執行男男肛交非刑事化,而世界衛生組織同年亦不再視同性戀為疾病(註2),那罪重至死的條例,光關心「陽具插入」行為,女同志彷彿不存在。此外,七、八十年代香港爭取非刑事化討論、媒體報道及公眾輿論,同樣一面倒認為有男性參與的才算是性行為(註3)。
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 早在《第二性》(The Second Sex)提出女性同樣擁有情慾。女性不是與生俱來被征服的「他者」(Other),陰道更非等待男性侵佔的領地或生育工具。情慾快慰,可由女子當家作主,姊妹有權選擇哪種姿勢,何種形式。所以,男性那話兒只是女子覓得愉悅的其中一種途徑。縱然在Nicole的訪談過程中,不少接受拍攝的女同志都做出「插入」動作,但「插入」的想像並非如此單一。好像《In & Out #12》這張作品,細看想像一下,會發現除了插進去的那根指頭外,其他均是在不同部位的撫摸或承托。而手指屈折使勁起來做出陌生怪異的造形,不禁令人想到樂手彈琴或撥動弦線的純熟。
可能因為陌生的受訪者由加州當地女同志組織介紹,且曾參與其他研究計劃訪談,她們一組一組跟Nicole見面時,很快坦誠殺入直路分享房事經驗。個別年長女同志更嬉笑地擺出一副「後生女,來學習吧!」模樣。她們說,七、八十年代矽膠性玩具尚未流行,她們會用木條雕琢打磨自製插入式的性玩具。雖然Nicole不曾看到那支自製玩具,但現實世界與我們想像的情況往往大相逕庭,「兩個女子玩唔到咩出樣?」(兩個女子真的不能行房耍樂?)關上房門攀上床笫,很多細節不一定能由陽具來指指點點。
第二波女性主義曾有「女兒國」(Feminist separatism)的主張及嘗試,她們渴望遠離壓迫女同志的社會制度,包括來自白人男性及異性戀女性。姑勿論此主張成敗,到目前仍有一些類似概念的活動舉行。Nicole在學期結束後,到了密歇根州(State of Michigan)一個偏遠郊野,參與「密歇根女兒音樂節」(Michigan Womyn's Music Festival)義務工作。此節日希望諦造女性安心之地,並透過音樂會、燒烤營火、表演及工作坊,加強彼此的溝通,了解各人想法及需要。其中一個工作坊,正是教導女性如何安全地享受拳交(fisting)。「很多觀眾都看不懂《In & Out #5》展示些甚麼,一個拳頭?他們想像不到如何進行。」一樣米養百樣人,挑起性趣與相關的行為人人不同;我們太渺小,無法盡知天下事,卻可以學習放開胸襟,接受他人之好。Gayle Rubin著名的「性階梯」(sexual hierarchy)論述,剔破我們對性多多少少懷有好與壞的道德價值判斷,不論在異性戀大世界或同性戀圈子裡。所以,要學習的不止是後生女,做到老學到老才是人生不二法門。
我們(Wo-men)之道
性事當然不是千遍一律,女性生殖結構比我們想像的複雜;快感這回事,複合交織身體反應與心靈需要,從外到內再返回外。經典女性主義舞台劇《陰道獨白》(Vagina Monologues)直接叩問:為何公開說「陰道」,會令人感到焦慮、尷尬,甚至羞恥?身體無罪,卻處處受制於文化意識約制。乳房被頌讚千年,女陰則不潔萬載,永不超生。不知道有多少直男拒絕為女伴或妻子口交,過不到無為的心理關口。《In & Out #1》正好示範了如何用雙手張開女性的陰部,大飽口福,而那雙手恰巧擺出類似陰唇的造形。觀眾看不到性器,它卻呼之欲出。乳房,既是誘人的性徵,亦用於餵哺嬰孩。《In & Out #8》及《In & Out #10》同樣以搓揉或抓緊方法挑動性慾,卻因人人乳房大小不一,形狀迥異,敏感位置不盡相同,她們施展的招式也自成一派。
如果從生物結構角度來看,性器官神經線分佈的確較為密集,感受與刺激可會強烈一點。然而,身體反應過渡至主觀感受,則因人而異。身體不是一副機器,情慾不是按一下啟動鍵便能開通暢達。周邊環境和氣氛,對手的言談與氣味,傾注的關懷和愛護,以至擁抱、撫摸或接吻,統統是營造女子情慾的細節。所以,性事不止於十來分鐘的纏綿,日常生活的相處才累積愛慾的本錢。Nicole逐一分享相片看法,經常談到「以手承托著對方」,滿有關顧之情,如《In & Out #7》及《In & Out #11》不論站起來或依偎躺靠姿勢。承托,是種施予和服務,為的是讓對方感到愉快,而非為滿足自己的性衝動。換個角度看,女女性事有異於男性的地方,在於她們迂迴地借讓對方感到滿足,令自己得到慰藉。
Nicole談到這批作品,不時帶點緊張。「我覺得作品已很大膽,我比較害羞,難以用語言表達愛與慾,影像好似較容易說話。這不是說我因為性及性身份而感到羞恥(shameful),而是那麼私人的事,放到展覽公眾場合,我自然會緊張起來。」不曉得是華人文化還是個人性格使然,Nicole覺得美國那邊的酷兒藝術家(Queer artists)都比較外向,習慣展現自己形象與慾望,其作品呈現方式多是響亮無懼的展演(performative)。相比之下,即使是向家人及朋友透露性身份的「出櫃」(coming out),華人習慣心照不宣,彼此互相尊重保持原有關係,而非三口六面講過清楚明白,然後drama queen般痛哭相擁。
Nicole選擇的拍攝題材與影像形式,都曲折委婉得要觀眾具備一定相關認知,並加入想像才能完整體會。拍攝現場多是一般家居環境,Nicole會準備了一塊黑色布幕,受訪者選好了動作,鏡頭便聚焦於幾尺空間之內。手與動作,抽離於本來的性事情境,儼如放進博物館的雕像般讓人凝視,觀眾卻不容易即時找到參照主題。活生生的肉身給剪裁成為局部,而動作行為定格靜止,陌生化了日常生活裡的身體,並令人產生不同的聯想。那些飛舞的手,帶有內勁卻崩緊了的血和肉,或皮膚紋理帶來的抽象感應,種種影像細節刺激觀眾的感官與聯想。這些細節和聯想,亦是Nicole選擇展出與否的其中一個重要元素。
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
人在異地,彷彿一切可以重新開始。離開了既定的生活圈子與人倫關係,也放下了原來的防線。Nicole在加州升學可說是她的酷兒攝影啟蒙時期,而她通過發展這系列作品,一拼經歷探索自我身份。「個人的事就是政治」(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為女性主義名言。個人生活遭遇的各項瑣事,其實都是拆牆鬆綁改革社會制度大事。這可意會到《In & Out》系列作品,化個體私密經驗為集體女同志情愛議題。Nicole刻意減退所有受訪者手上的外置飾物,或情趣衛生用品,以整體(collective)的角度構思組織。不過,各訪受者個人差異仍然在相片中清晰可見。
《In & Out #4》的手,「意外地」塗上粉藍色指甲油,在漆黑背景和膚色之間顯得相當耀眼。而稍稍磨蝕的指甲油,暗暗披露這位女子現實世界的生活質感。情況就如《In & Out #6》有色人種紋理分明的手或年長女同志臂上的歲月斑紋,提一提醒我們,她們活著,她們有各自己身世。《In & Out #9》 手和手臂同時交代了她的愉悅與創痛。我們不知道她們是誰,她們經歷過些甚麼;卻可從影像裡種種蛛絲馬跡,猜想曾經發生的事。那些事的實際狀況我們無法知悉,那只是一個印象,背後的感受卻有力地綻放。不同膚色、幼滑或皺起的皮肉、無名指上的戒指印,或指甲邊緣的黃,與手臂上多道自殘的疤痕一樣,讓人不能忘懷。《In & Out》2018年首次正式展出,後在不同聯展及場合精選展示。與觀眾「正面交鋒」,幾次實戰之後Nicole好像沒有以前那麼緊張。另一方面,她在疫情期間試運「細細聲」自營空間,辦過不少私人閉門放映及藝術分享活動,最近又開始了全新女同志攝影作品《Red Series》,回看差不多五年前在美國加州的自己,她有甚麼話想向自己說?如果有人反客為主邀請Nicole成為被拍攝者,她那雙攝影師的手,會擺出甚麼姿勢,又述說些甚麼?
註1:「雞姦」蘊含以暴力強迫就範成份,與「肛交」中性描述不盡相同。而「雞姦」也只是異性戀男女性行為模式想像及描述男同志性事的名詞,決不能完全等同男同志的性。
註2:因而出現每年5月17日舉行的「國際不再恐同日」(International Day against Homophobia, IDAHO)。
註3:詳細可參考香港彩虹:《彩虹路上⎯⎯香港同志平權運動發展史1974-2005》。香港:香港彩虹,2006年,及周華山、趙文宗:《「衣櫃」性史⎯⎯香港及英美同志運動》。香港:香港同志研究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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