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他的時候,艾哈邁德(Ahmed)的孫女和妹妹都還不知去向。
2月6日凌晨4點左右,來自阿勒頗市(Aleppo)以西25公里的阿塔里布鎮(Al-Atarib),五十歲的艾哈邁德感覺到有點不尋常:他發覺自己的床和住宅都在搖晃。他以為只是這一帶常有的地殼活動。但經過兩個小時的微震,大地震終於在黎明到來。艾哈邁德的房子在劇烈的搖晃下,瞬間夷為平地。他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以外,甚麼都失去了。
在飽受戰爭摧殘的敘利亞,建築物在阿薩德政權和俄羅斯軍隊經年累月的轟炸下,早就已經脆弱不堪。阿塔里布就像阿勒頗市附近的農村一樣,一直由叛軍控制。在2012年4月,敘利亞革命初期,許多反阿薩德政權的示威活動就是在阿塔里布發生。後來這個本來住了萬多人的城鎮,成為了叛逃出阿拉伯敘利亞軍隊那些軍人的聚集地點,而這些人後來又形成了自由敘利亞軍(Free Syrian Army)的核心。政府軍於2012年7月被迫撤出。
早在2012年夏末,阿塔里布鎮就幾乎被炸成了一片廢墟。市區的每座建築都被損壞,窗戶被炸燬,門上布滿彈片,遮陽篷被撕成了碎片。當伊斯蘭國在2013年和2014年控制該城市時,許多人被迫離開了他們在阿塔里布的家。雖然阿塔里布自2017年起,就成為敘利亞境內的「衝突降級區 」(de-escalation zones)之一,但此後該市仍一直遭到政府軍的轟炸。2017年11月,俄羅斯軍隊針對當地「自由敘利亞軍」的總部,轟炸了阿塔里布的市場,造成84名平民死亡,150人受傷。
地震對阿塔里布造成了巨大的破壞。這個已經飽受戰爭蹂躪的國家現在完全成了一片廢墟。建築物倒塌,道路被封鎖,車輛無法通過充滿碎片瓦礫的街道,救出來的人難以及時被送到安全的地方。而且,仍然有成千上萬的人被埋在瓦礫下--他們用盡最後一口氣大聲呼救,但沒有人有工具或機器將他們挖出來。許多人徒手把一層疊一層的瓦礫移開,把手指﹑指甲都磨破了,只為了接觸到另一邊仍然在尖叫呼救的人們。但他們的努力大多徒勞無功。
地震發生後不久,艾哈邁德就收到了鄰居捎來的消息:他的女兒死了。他趕到她已經倒塌的房子,在為時已晚之前找到了女兒。她被從廢墟中拉了出來,從頭到腳都是灰塵,幾乎沒有呼吸,身體被壓扁了,頭部和胸部都受了重傷。當我訪問到艾哈邁德時,她正在接受手術,情況嚴峻。但她的女兒,艾哈邁德的孫女,卻還沒有被找到。
同一天,艾哈邁德的侄子來告訴他,他的妹妹失蹤了。 艾哈邁德和他的妻子趕到 「山洞」(The Cave)--一家為免受俄羅斯和阿薩德政權無情轟炸,所以建在地底下的醫院,平常都在收容因為戰爭而受傷的平民。地震過後,這家光線昏暗﹑設備簡陋的醫院裏比平時擠得更滿。最多的是死人,被白布和衣服蓋著,放滿了走廊。但也有活人,抱著家人奄奄一息的軀體,來尋找最後一線希望的活人。
艾哈邁德沒能在醫院找到妹妹,但他在那些白布包著的屍體之間找到了一些親人。後來,他又在鄰村找到了其他已經死亡的親人。還有別的親人被發現死在了街上。還有些人仍然被困在廢墟下,尖叫着,但沒有人能夠把他們救出來。
來自金迪雷斯(Jindires)的花娜(Farah)也跟一歲的兒子失散了。地震發生的時候,她在叔叔和表弟的家借宿。地震後叔叔當場被壓死。表弟和她受了傷,救出來後後輾轉從一家醫院又被送去另一家醫院,最終被送到接近土敘邊境的Bab Al-Hawa醫院。醒來後,她立刻打探丈夫和一歲的兒子的消息,但至今音信全無。「我不知道能去哪裡,能向誰求救。」
「我完全沒有聯絡他們的方法,不能告訴他們我就在Bab Al-Hawa。」花娜哭訴,「他們可能以為我死了。又或者,他們早就死了,根本沒有人在找我。」
無路可逃
地震發生的時候,我在自己的家鄉伊德利布(Idlib),一個在阿勒頗西南59公里外的城市。
我和三個朋友一起住在內城區一棟大廈的三樓頂層。我在凌晨四點驚醒,發覺整棟大廈都在劇烈搖晃--當時同住的室友已經醒來了,她慌張地,聲音顫抖著說:「這不是平常的地殼運動,這是大地震。」我們的大廈跟伊德利布所有建築一樣,在十二年內戰之後,早就滿佈彈孔,鋼筋外露,是在倒塌邊緣的危樓。我清楚知道它承受不了地震的衝擊。
我們急急找衣服隨便披上,箭步下樓走到街上。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很多人都從家中逃出來了,但他們根本無路可逃,只能在滂沱大雨中轉來轉去,嘗試逃避從天上掉下來的瓦礫或雜物。根本沒有人知道應該去哪裡,這裡也沒有甚麼庇護所,可以安置這些驚惶失措的人們。在攝氏零度以下的天氣中,那些因為房子倒塌而一無所有的人們,只能衣衫襤褸地在街上發抖。很多人寧願返回他們瀕臨倒塌的房子中--因為那裡最少還有幾面牆,可以稍為遮風擋雨。
沒有任何防災基建,沒有撤退指示,沒有庇護所,沒有足夠醫護人員或藥物,沒有乾淨的食水,沒有可以把人從瓦礫中挖出來的搜救犬﹑推土機--這就是十二年內戰後的伊德利布。
在地震之前,這裡就已經是個極度封閉,仿如一個大型露天牢籠的地方。這裡離Bab al-Hawa過境點非常近,內戰初期,許多人經過伊德利布去土耳其避難,輾轉又去到像加濟安泰普(Gaziantep)﹑哈蘭(Harran)這樣的,建了許多臨時難民營的土耳其東南部城市。有些人會從土耳其過境去西歐國家,但更多人留了在土耳其。敘利亞內戰沒有在數年間停止,只有愈拖愈長的趨勢。近幾年,土耳其東南部再也收容不了敘利亞難民,許多人在那裡找不到生計,被逼回來阿勒頗和伊德利布。這次敘利亞的受災區,即跟土耳其接壤的西北部,是整個國家最多流離失所者(displaced persons)的地方。
地震發生後的第一天,我們去伊德利布市北部30公里的薩爾馬達鎮(Sarmada)採訪,那邊有一個街區完全倒塌了,一棟樓房也沒剩下來。有些人上前攔住我,追著我大喊:「你要去哪裏?那裡太危險了,有車輛在那裏工作,你們絕對不能進去。」
表明記者身份後,他們讓我進去。這裡只能用滿目瘡痍來形容,所有街道都被碎石﹑水泥和鋼筋覆蓋了,也沒有人及時把這些移開,所以不止汽車無法經過,甚至連人都幾乎無法行走。幾十名民防隊員正在街上工作,使用簡單的工具撿拾屍體,搶救傷員。有穿着印有白頭盔(white helmet)標誌背心的志願者,在指揮其他隊員進行挖掘。他們根據自己的後勤能力劃分任務,駕駛著寥寥幾架卡車和挖土機,嘗試緩慢地移開瓦礫,找出下面的生還者。另一些人則檢查建築物,並使用鏟子和鎬頭等簡單工具清除瓦礫,以便進入建築物內。
在災難後的敘利亞西北部, 正式名稱為敘利亞民防(Syria Civil Defense)的白頭盔,幾乎是唯一在搜救平民的組織,也是唯一能稱為「公共服務」的組織。白頭盔的志願者來自各行各業,有些人在戰前是老師,有些是學生﹑麵包師傅﹑工程師﹑藥劑師……現在敘利亞幾乎沒有了所有行業,就只有民兵和平民。
搜救過程持續了整整一天。白頭盔們不斷檢查瓦礫底下是否有人在呼救。那天下午,我在他們附近觀察了兩個小時,但完全沒有找到人的跡象。一切都進行得很緩慢,但他們要保證搜救行動足夠精確,以確保工具不會傷到被壓在層層大石底下的生還者。破壞的規模很大,白頭盔帶來的工具車明顯不適合搜救行動。但他們仍然在繼續喊話和向隊員發指示,即使事實很明顯:他們薄弱的裝備和人手,對比如此大型的廢墟,根本是杯水車薪。
但現場不只有絕望。敘利亞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希望和絕望是分不開來的。他們甚麼都掘不到,但從不曾停止工作。
我在晚上又回來了,白頭盔們還在繼續挖掘。烏燈黑火的夜裡,唯有他們戴在頭盔上的燈發著光。
工作了一整天後,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孩子。救護人員們小心翼翼地把他從瓦礫底下慢慢拉出來,邊拉邊說著鼓勵和安慰孩子的話。但他被拉出來的時候,滿佈灰塵的小小身軀,已經不會動。
倖存者的困境
在地震後的第五天,我去了被摧毀的城市金迪雷斯(Jindires)。駕車進入根德拉斯地區,遠遠就看到地震的破壞有多巨大:整座城市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塊平地。警察站在路邊,阻止人們通過汽車進入,因為城裡絕對不能有更多阻塞通路的物件了。我們把車停在遠處,然後步行到城內。
街道兩邊的建築全被摧毀,寥寥沒完全倒下的樓宇爛得只剩下結構,每一層樓都是堆積如山的碎石,只消一場比較大的餘震,就隨時會再塌下來並壓傷下面的救援人員。白頭盔志願者在用車輛清除瓦礫,嘗試救出下面可能有的生還者。我嘗試在瓦礫堆的旁邊,幫搜救人員聽聽有沒有人在底下呼救。在鋼筋﹑沙石之間,偶爾會找到小小隻的鞋子﹑玩具熊﹑兒童書,提醒我這個地方在幾天前還不是個一片死寂的廢墟,而是普通人的家。
許多人在廢墟旁等著自己的親人被挖出來。有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已經在那裡冒著寒風站了幾天,鼻子通紅。在她旁邊有個拄着柺杖,眼睛滿佈血絲的老人。他跟我說,他還等著有人告訴他妻子的情況,雖然五天過去,還是一點關於她的消息都沒有。「地震後,她跟我就失去了聯繫,我不知道她現在還是不是活著。」她很大機率仍然被埋在瓦礫底下,而假使她如此幸運地沒有受傷,在沒有水和食物的情況下,大概也很難活過一星期。「我心裡很痛苦,很痛苦……」他用滿佈皺紋的雙手,緩緩捶著胸口,「但我還會等下去。我仍然有希望。」
一個庫爾德族的老婦坐在行人道上,木無表情地盯着她沒有門窗,沒有天花板,其他幾面牆也倒得歪歪斜斜的房子,還有在裡面生了個火,坐在廢紙皮上取暖的一家大小。「我想逃出去,但沒有人能幫我。」又自言自語說:「你看我這一家人,有老有小的,我們能走到哪裡去呢,只能夠守住這個房子……」說著說著她哭了,說感謝我問她發生了甚麼事,她有太多感受想要跟人說。
另一位老婦人在路邊哭着求救,因為經過幾天的災難,她被迫和家人一起睡在倒了一半的房子裡。她八十歲的丈夫有白內障,早就盲了,起居飲食全都靠她照顧。她的女兒在地震中失蹤,所以孫兒們現在也成了她的責任。她哭着說,一家人只求一頂帳篷,因為他們完全沒有遮蔽物,很快會冷死。她的鄰居們全都死了。八百多個人的街區,地震時死了一半,到了現在還有許多人埋在廢墟下。只有少數人有幸活命。
但那些僥倖能夠活下來的人,仍然面對嚴峻的考驗。在地震後,許多人因為不知能去哪裡,最終還是回到早就倒得七七八八的房子裡。在地震發生的頭幾天,有些工程師在災區成立了一個委員會,以評估居民房屋的損壞情況。建築物倒了的倒了,沒完全倒下的,許多都被評為D級(危險),必須拆毀。但問題有三個:第一,很多家庭根本沒有能力搬去另一個地方,再建另一個房子,而臨時帳篷也不夠,在這種寒冬氣溫下,他們寧願守在危樓裡頭。第二,在敘利亞西北部,政府沒有能力資助重建被摧毀的建築物,或結構受威脅的建築物。
第三,雖然阿薩德政府呼籲國際社會撤銷對敘利亞的制裁,並且要求其他國家提供人道主義援助。但其實地震的受災地區有八成位於西北部,這一帶絕大部份都不是他們的控制範圍。意思就是說,向敘利亞撤銷制裁,根本無助將人道主義物資送到受災區,只會有利將這一帶炸成廢墟的阿薩德政權。一旦制裁撤銷,阿薩德政府也不會支持西北部重建--這裡的建築在地震前就被炸得七零八落,本來就是俄軍和阿薩德政府所為。
「人道援助」到底在哪裡?
地震後三天,白頭盔和醫療隊呼籲國際社會和聯合國為該敘利亞提供車輛和醫療支援,因為這裡物資長期短缺。但直到截稿時間,即地震後第六日,仍然沒有人道主義援助從敘利亞和土耳其邊境進入敘利亞西北部。
我在地震後,幾乎每天都有去邊境,看看有沒有援助送抵敘利亞。雖然的確有來了幾部大卡車(第四天來了五部,第五天來了十四部),但那些是地震前就預計要送到這一帶的人道主義援助,而不是各國政府和非政府組織承諾派到敘利亞,協助地震災民的物資。卡車裡也只有廁紙﹑被子等生活必需品;而敘利亞現時急需的,其實是醫療用品和帳篷。而白頭盔的救護人員也需要可以協助救災的車輛,包括工程車和救護車,還有各種搜索儀器﹑擔架﹑以及急救用品。
震後土耳其的情況也很嚴峻,但國際社會給土耳其的人道救援源源不絕,加濟安泰普一帶也出現了許多預備好救援傷者的非政府組織。但經歷十二年內戰的敘利亞人一無所有,沒有國際傳媒,沒有醫療援助,沒有任何人向這個國家伸出援手。在如此巨大的災難面前,敘利亞人是孤獨的--就好像我們只是次等的人類,被隔絕在這個世界之外。採訪中,許多敘利亞人帶著憤怒問我--「為甚麼就只有我們如此孤獨?」
作為敘利亞人,容許我暫時跳脫記者的身份,表達一下我對國際社會的憤怒。敘利亞在震後的情況,國際社會自然是清楚不過的。不然,中國和美國就不會互指相責,前者指後者繼續對敘利亞制裁,令敘利亞人民收不到國際援助;後者指前者支持俄羅斯和阿薩德政權,任由他們殘殺敘利亞平民。但事實就是,敘利亞的情況,他們全部都有份促成。但到了今天,他們還是只會在國際政治殿堂上打口水戰。
這裡的人受的苦太多了。但正如我在上面說的,敘利亞是個奇怪的國度,這裡你舉目所見,只有叫人絕望,叫人質疑生命價值的畫面;但如果仔細看看人們的臉,就會發現他們的生命力如此頑強。震後有許多臨時帳篷搭在沙地﹑泥地上,小孩子仍然會在帳篷前玩耍。在響徹哀哭聲的醫院裡,還是有下一代的敘利亞人出生。我們仍然懷著希望,但願他們能在一個安全﹑和平的社會成長。
而艾哈邁德也跟我說:「現在,我們只希望有更多車輛,可以幫助那些在廢墟下仍在呼吸的人。」截稿時,他還沒有找到孫女和妹妹。但他說,自己還沒有失去希望。
太让人绝望了
電視上只看到土耳其的新聞,令人好像進入一個平行時空,一邊是得到國際關注的土耳其,另一邊則是孤立無援的敘利亞。感謝端傳媒的報導,讓更多人聽到敘利亞災民的呼救,可惜現時白頭盔已停止搜救生還者,不知道我們可以為他們做些什麼。
感谢端的推送让我没有错过这篇难得的报道。
太难得的来自叙利亚人的声音,谢谢端。
感謝報導
看了好沉重又難過,在這種無解的狀態下能夠如何提供協助呢?
感謝端的報導,近期從朋友端詢問了敘利亞當地救援組織相關資訊;除了文中提到的白盔,還有由最初由敘利亞大學生組成、獨立於政府之外,專注於急難救援的Molham Volunteering Team (فريق ملهم التطوعي)。
網址如下,大家可以參考:
https://molhamteam.com/en/wecan
雖然結構性的政治問題難解,但希望自己還有餘力時、仍可以幫助有需要的人一起度過。
感谢报道
同感。謝謝端的這篇報導,敘利亞的故事需要被看見,會員費很值得。
就算是物資送過去了,也只能緩解一時的問題,沒有任何根本性的改變,只會是無底洞。苦了老百姓。
網上可捐款給白頭盔。
我也没想到会有撰稿人到了叙利亚,so great
太難過。謝謝報導。
在華文世界,敘利亞的聲音太難被聽見了。真的非常感謝端的這篇現場報道,會員費沒白付。
感谢端的报道让我们听到叙利亚民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