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是戰爭之年、抗爭之年,也是體育之年,榮哀之年。俄烏戰爭的陰霾自年初便籠罩全球,但全球疫情退卻,世界也回到紛亂與爭議的狀態中。戰爭帶來死亡和流徒,同時卻給予人們思考希望的機會,烏克蘭詩人藉創作昭告世人:文學與藝術怎樣抵擋暴力與不文明;亦有藝術家以身體回應種種政治對立:小說家拉什迪再次捲入宗教與自由的長期爭議裡;伊朗女演員們在社交網站上脫去頭巾,聲援反政府示威;尚有無名的彭載舟甘冒被消失的命運,以直白鏗鏘的口號超克當代中國抗爭意識中的長期失語。至於諾貝爾文學獎頒給安妮‧艾諾,則是表揚她將自身身體寫進文學裡,以盛載盤根錯節的社會與歷史。
這一年也在不同的國際大事中,看到當代的文化政治美感及性別形象的流轉。英女王高齡逝世,意外地勾起人們對幾已失落的帝國美感之懷念;大型國際運動會是運動員的較勁場地,也是他 / 她們被展示其性別形象的場域,爭議聲中的谷愛凌,跟眾望所歸的美斯(梅西),是這一年最為矚目的兩個性別政治範本。至於有關科技對當代人文的衝擊,世人始終保持著不慍不火的關注,於是兩種AI軟件亦成了今年的文化熱話。
以下一些名字,都是在這一年間出現的重要文化名字,有些是因其貢獻和重要性而被提及,有些則是因其作為某種文化生態的象徵而被記下。文化不離社會政治,這些文化名字背後,也折射出2022年的種種世界政治氣候。
全球疫情退卻,世界也回到紛亂與爭議的狀態中。戰爭帶來死亡和流徒,同時卻給予人們思考希望的機會。這一年也在不同的國際大事中,看到當代的文化政治美感及性別形象的流轉。
01 謝爾蓋.扎丹(Serhiy Zhadan)
「我也站在燒焦的山外,在太陽光束下,/我也哀悼你,我的城市—可恨的、親愛的。」
烏克蘭詩人扎丹沒有在俄烏戰爭爆發時逃離他的祖國,他一直留在當地重要戰場之一:哈爾科夫(Kharkiv),協助組織人道救援工作。在平民面對戰爭和死亡而感到最絕望的時候,文學發揮了永恆的人道力量。
俄烏戰爭爆發後,人們忽然關注烏克蘭文學,尤其是在烏克蘭詩歌中,如何呈現這個悲壯民族的歷史命運。扎丹在烏克蘭國內名氣很大,也在政治上非常活躍,參加過2004年的橙色革命跟2014年的廣場革命。及後他更成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基金,支援烏克蘭前線的人道救援。
他的詩作常以戰爭為主題,也寫過好幾本關於烏克蘭戰亂遺民的小說,俄烏戰爭爆發後,他接受《時代雜誌》訪問稱,戰爭發生得太快,他已來不及寫詩或文章了,但音樂卻可以繼續。他有自己的搖滾樂團,在戰爭中仍堅持演唱,振奮祖國人民的抵抗鬥意。
當侵略者試圖以戰爭消滅一整個民族,扎丹所寫所做的一切,展示出來文學和藝術如何作為保存一個民族的關鍵方式。
02 拉什迪(Salman Rushdie)
「這樣說吧:在糟糕的年代為我挺身而出的那些人現在可能不會這樣做了。」
《魔鬼詩篇》的作者拉什迪在八月遇襲,導致他一隻眼睛及一隻手失去功能,幸好沒有生命危險。事件是三十多年前小說出版後一直無法消弭的餘波,這部小說虛構了穆罕默德生平,被指嚴重褻瀆宗教,更一度引發激進穆斯林持續經年的追殺令。
近年拉什迪漸漸從躲避追殺令的陰霾中走出來,愈益高調地以受害作家形象宣揚文化領域上的言論自由。可是,在政治正確與「取消文化」漸成主流的廿一世紀,拉什迪事件卻成了爭辯的風眼。輿論固然讉責暴力襲擊,但認為「拉什迪以文學方式『冒犯』宗教」是一種「錯誤」的觀點,同樣也在文化圈子中發酵。
西方自由派輿論愈來愈傾向認為,言論自由是帶有條件的,即如仇恨、侮辱甚至是嘲諷性的言論,都是視作另一種「暴力」,不應受言論自由原則掩護,因此,不少人認為拉什迪應該為此道歉,以及撤回小說。然而,這種想法同樣被垢病,認為那只是為實質的「暴力」行為(如拉什迪遇襲)提供掩護,令人們不願直接面對暴力文化的根源:
激進暴力主義又是否可以以宗教多元為由而得到姑息?
03 安妮.艾諾(Annie Ernaux)
「我談論我自己,因為那是我最熟知的境遇。」
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給予安妮‧艾諾的評語是「勇敢、冷靜而敏銳地揭露了個體記憶的起源、隔閡與集體壓抑」。這位法國作家在國際聲譽或不及另一位熱門法國作家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但她在國內可屬殿堂級。
她的得獎評語中提及的「個體記憶」,乃是來自她主力創作的自傳體小說,幾乎每一部都深刻地挖掘她的個人內在經驗。然而,她的文學並不私密,反而更像一個以個人身體盛載歷史和社會結構的文學器皿。她的作品常被評為跟社會學關係千絲萬縷,她幾乎寫盡了一切被剝削者,被經濟階級剝削的,被種族剝削的,被性權力剝削。她把社會羞於啟齒的事物都寫出來,就像在小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一切》(L’Événement)中,她寫出了自己年輕時被禁止墮胎的經歷,小說亦曾被改編成金獅獎得獎電影《孕辱》(Happening)。
文學未必需要迂回的敘事結構與與宏大的意象,但對世界的敏銳和揭露卻是必要的。
04 Midjourney 及ChatGPT
「藝術家很害怕,他們擔心自己會被機械人取代。」—— Jason Allen
科技挑戰人文已不是新鮮事,這一年則有兩宗比較矚目的新聞。一名程式員以AI繪圖軟件Midjourney生成圖像,並獲得了美術奬;人工智能慧研究機構OpenAI開發了AI聊天機械人ChatGPT,能模擬包括哲學及藝術等人文內容的深度人類對話。
兩種AI工具都是開放給公眾使用,一般人可以輕易地生成藝術圖像,以及製作出討論人文主題的文字。至此,關於科技倫理的爭議已不限於「AI能否模擬人類思想?」之類的傳統問題,更涉及到一般人可以怎樣利用AI,以衝擊當代世界對人文與藝術的認知。例如,一個沒有受過繪畫訓練的程式員,可以透過讓Midjourney作深度學習,而「生產」出足以獲獎的優秀畫作。那麼未來藝術創作的本質將會變成怎樣?我們仍需要傳統的藝術家嗎?
又例如,ChatGPT將來或可生產出優質的人文學科論文,這也直接挑戰了人文學科在學院裡的生存條件,學者及學生仍需要以其原創思考去進行人文研究嗎?還是只需利用AI,就能生產出具原創性的人文思想嗎?凡此種種挑戰,已經不遙遠了。
05 伊朗女演員
「從這一刻起,無論我發生什麼事,直到最後一口氣,我都會和伊朗人民在一起。」——加齊亞尼
伊朗抗議運動持續多月,其中最簡潔直白的口號是「婦女、生命、自由」。事件源於少女瑪莎‧阿米尼(Mahsa Amini)因頭巾佩戴問題而被捕,最終猝死在警察局內。
事件發展至今,已有數十名藝術家被捕,其中包括多名摘掉頭巾的伊朗女演員。52歲的女演員加齊亞尼(Hengameh Ghaziani)在Instagram上傳影片,片中她沒戴頭巾,髮上扎了馬尾辮,不屑地盯著鏡頭。另一女演員、60歲的里亞(Katayoun Riahi)也在Instagram上公開摘掉頭巾,兩人分別為此而被捕。直至近日,38歲的阿里度絲蒂(Taraneh Alidoosti)也展示了自己沒戴頭巾的相片,並公開反對政府處決抗爭者——她及後被指「散布假消息」而被捕。
身為公眾熟知的女性,這幾位女演員最有力的抗爭武器,不是上街,也不是她們的言論,而是她們摘掉頭巾,露出她們幾未公開展示過的頭髮。那既是對死者阿米尼的悼念,也是伊朗女性對專制政府最直接、也最柔性的異議表達,跟「婦女、生命、自由」產生微妙的共振。
06 英女王
「值得記住的是,帶來最持久變化的,往往是小步驟,而不是巨大的飛躍。」——伊利沙伯二世
一年間,大不列顛國民經歷了女王登基七十周年慶典,以及女王駕崩,舉國同喜同哀。
此種榮哀的意義,主要不在現實政治上,而是作為一種舊世界與新時代有機黏合的政治美感,在廿一世紀的當下仍有欣賞的價值。伊利沙伯二作為在位最長的英國君主,見證了二十世紀殖民主義的退潮,但君主制卻沒有因此而被歷史洪流所淘汰。大批民眾冒著寒流排隊瞻仰女王靈柩,全國哀悼的氣氛,令本來就不是主流的反君主制聲音更見失色。
在政治上,並沒有跡象顯示,像英國這種世上已為數不多的君主立憲制度,會在廿一世紀初消失,與此相反的是,從英女王國葬中莊嚴而不過度繁縟的儀式上看,儘量君主制已沒有實質的政治作用,卻仍具有恢宏的象徵意義。它代表了一種政治美感,這種政治美感成了維護國民集體認同和希望感的黏合劑,不論對在疫症肆虐下的大不列顛國民,還是對在政治高壓下的前英殖民地香港市民來說,英女王都是一個美好時代的象徵。
07 彭載舟
「不要核酸要吃飯,不要封控要自由,不要謊言要尊嚴。不要文革要改革 不要領袖要選票,不做奴才做公民。」
彭載舟是之後才傳出來的名字。最先震驚億萬中國國內外人民的,是北京四通橋橫額上的幾句話:「不要核酸要吃飯,不要封控要自由,不要謊言要尊嚴」 ,「不要文革要改革 不要領袖要選票,不做奴才做公民」。
不矯飾的口號,直白的排比短句,直接揭露了中國人民兩種集體情緒:反對官方清零政策,以及反對專制統治,前者一直是不可觸及的政治紅線,後者更是絕對的國家禁忌。四通橋事件的意義在於:終於有人敢於公開戳破國王的新衣,並且是以一種簡單明快的語句,鏗鏘有聲,而不再用迂回隱晦的擦邊球式說話,或諧音暗詞式網絡語言,聊作宣洩,卻不敢直抒不滿。
中國官方當然迅速禁止消息散播,但一石擊起千尺浪,事件也遙遙幅射到一個月後發生的「白紙示威」:嚴苛的清零政策已積累了官方壓不住的民怨,終於來了一場總爆發。不過,抗議中所大量出現的「白紙」,亦反映了民間不敢直言反對的集體意識,類似通橋橫上的直接口號只有零星出現。
在中國長年嚴密監控的社會裡,這樣敢於直言而不再耽於玩弄文字遊戲,已是相當大的政治突破了。彭載舟被抓後下落不明,卻將會以民間烈士之名留在史冊裡。
08 谷愛凌
「當我在中國時,我是中國人,當我去美國時,我是美國人。」
谷愛凌的故事,當然遠不只關於一個年輕運動員憑天賦和努力而奪得佳績,她本身就是一個非常豐富的當代文化政治案例。
她生於美國,中美混血兒,卻選擇代表中國參加女子滑雪項目。她在北京冬奧大出風頭,不只因為她在賽道上的表現,也在她對國族身份的言語:她被質疑雙重國籍(這是中國官方不允許的),卻以「當我在中國時,我是中國人,當我去美國時,我是美國人」這一模稜兩可之話回應。
中國網民垢病她不稱中國作「祖國」,也自稱「亞裔美國人」而非「中國人」,反映她並非完全認同中國國族身份。可是,不只中國官方卻為了奬牌數目而默許她的曖昧,更無礙她在民間和商業市場上的高人氣。谷愛凌有明星外貌,成長經歷充滿階級精英色彩,有人視她為女性主義的模範,但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她是一個女性主義、新自由主義、全球資本跟國家體育政治互相交錯的文化範本。
09 美斯(梅西,Lionel Messi)
「當我輸掉比賽後回家,我只在乎你們。」
如果谷愛凌是這一年女性運動員的文化範本,那麼男性運動員的代表則是美斯。阿根廷奪得世界盃冠軍,是全球最多球迷希望看到的結局,原因當然有著深厚的足球文化因素:球迷們都想看美斯奪得大滿貫,實至名歸成為「球王」。
可是,從性別角度看,美斯也柔性地顛覆了男性足球員的傳統剛陽形象。在網絡和媒體的宣傳下,美斯的「實至名歸」,不只在球技和成就,更在於他被塑造成一個「絕種好男人」:球場內他踢法君子,鮮少「插水」,沒紀律問題;球場外他生活檢點、愛護家小,照顧隊友、尊重球迷,跟過去大量球技同樣超凡、卻一身「壞孩子」氣息的「球王」(例如馬勒當拿)大相逕庭。
男性足球員向來展示的,是絕對的剛陽味,偶而的犯規叛逆,往往被視作球星的「魅力」。多年前碧咸(David Beckham,貝克漢)的陰柔形象罕有地成了同志偶像,卻同時帶著濃厚的消費文化色彩。今天美斯則隱然構成另一種在男性足球員身上少見的性別形象:一個去剛陽化的純真少年,而他的登頂,也恰如一個典型的「成長故事」。這種足以討好絕大部份球迷的形象,甚至使人頓然淡忘今屆卡塔爾世界盃的種種醜聞和爭議。
好文!
彭载舟: 致全国同胞的一封信—罢课罢工罢免习近平总动员(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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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认为这篇年终盘点写得很好,文字很有力度,观点不偏激,攫取典型人物对2022年文化现象进行浓缩精华式点评,有代表性,针对性。非常高兴能有这样一篇文章。还有前面这位老兄说得对,是“迁徙”而非“迁徒”。
流徒,应为 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