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宣稱,詹姆斯·卡麥隆(James Cameron,港譯占士·金馬倫,陸譯詹姆斯·卡梅隆),是好萊塢大片發明者,也是3D電影技術發明者——我並不會感到奇怪。
資料信手點擊可得:中國大陸正式引進的第一部好萊塢分賬大片,是《亡命天涯》(The Fugitive,1993,又譯《絕命追殺令》),而在1980年代,不少影迷也在電影院,看過3D技術為噱頭的動作片。但正如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詩作《歡樂》(La Dicha)所描述的:「所有的事情都是第一次,卻是那種永恆的第一次。」
北美觀衆的保鮮記憶是《大白鯊》(Jaws,1975)和《星際大戰》(Star Wars,1977-,又譯《星球大戰》),而卡麥隆,他正是那個人——帶給大陸影迷觀衆「永恆第一次」體驗。《鐵達尼號》(Titanic,1997,又譯《泰坦尼克號》)定義了好萊塢大片,《阿凡達》(Avatar,2009)定義了3D。大片中的大片,提升了紙面票價,令卡麥隆的電影神話,在大陸順理成章(何況找不到其他選項)。
觀看卡麥隆,就是中國影迷的登月童年。縱然現象級票房數字,在如今單片動輒近60億人民幣的大陸市場看來,《阿凡達》是化石存在。但這批大陸電影在海外的票房,可忽略不計。當目光放遠,跨度變長,《阿凡達》的票房紀錄,至今仍是全球制霸。它以29億美元票房,高居影史桂冠。在香港的榜首位置,一直到2019年才被《復仇者聯盟4》(Avengers: Endgame)取代,而在台灣,它仍是第一。考慮到這是部13年前的電影,卡麥隆被封神,並不足奇。
1、疫情的陰影
但此時此際,影院員工與觀衆,同步走在感染奧密克戎的路上。強大的寒流南下,還有電影院內不時起伏的咳嗽聲,這是卡麥隆的第一道陰影。
今次《阿凡達:水之道》來襲,大陸網絡上流傳一則沒品笑話:
「這時候去電影院支持《阿凡達》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影迷,一種是發燒友。」
至今都還記得,2010年北京雙安商場對面,華星UME電影院。人們大排長隊,一票難求,彼時的IMAX銀幕數,全國十餘張。坐我旁邊的男子,陶醉於眼前大銀幕,探張雙手,想去擁抱潘朵拉星球的曼妙生靈。描述他的身體語言,或許叫你想到觀影文明禮儀的提示無效。但在那一刻,他夢寐以求的文明,正發生在眼前更大的潘朵拉世界。
有前頭的預設、前提和背景,方才能理解坊間對《阿凡達:水之道》救市的渴切之心,而上映三天票房佔比直近98%,也是理所當然。由於防疫政策的反覆無常,大陸電影院在2022年遭受腰斬般的滅頂之災。全國範圍內的營業率,一度跌穿至36%。院線入不敷出,人們無片可看。
《阿凡達:水之道》不僅是觀衆熱盼的「美好精神文化需求」,更高懸卡麥隆這塊金字招牌。他沒在2009年的《阿凡達》之後,旋即推出續集撈金(影迷想必心甘情願掏腰包,所以2012年有《泰坦尼克號》3D版)。你可以認為,《阿凡達:水之道》錘打了十三年,更多續集,也在路上。防疫鬆綁後,總動員的任務,非它莫屬。
但此時此際,影院員工與觀衆,同步走在感染奧密克戎的路上。強大的寒流南下,還有電影院內不時起伏的咳嗽聲,這是卡麥隆的第一道陰影。至於眼花繚亂的放映版本制式選擇,這一次,恐怕擊打不起多少水花。
2、吾愛特效,更愛鯨魚
高貴野蠻人的故事範本,《阿凡達》講過了。卡麥隆這一次的情感投射對象,表面上是小孩成長,家人團聚,實際上是突昆(鯨魚)。
《阿凡達:水之道》的地球人類(天空人),白蟻般令人厭惡。這群人彷彿經歷了沒有地理大發現的歷史版本,或者說,他們進化(抑或退化)到了遺忘掉這段美洲歷史。總而言之,他們表現得完全沒有過與「野蠻人」遭遇的經驗,也就談不上教訓與悲憫。一大堆工蟻和兵蟻中,你也看不到傳教士和人類學家的影子。然而,他們卻帶來了捕鯨船。
電影裏的突昆(Tulkun,港譯塔鯨,陸譯圖鯤),體型比鯨魚大,模樣和鯨目類相仿,總之,當做鯨魚就是了。為何非鯨魚不可,那請想象下,如果它是《沙丘》裏的龐然大物⋯⋯至於人類幹的事,跟捕殺鯨魚、鯊魚和海豚差不多。畢竟,血腥味是一樣的。
高貴野蠻人的故事範本,《阿凡達》講過了。卡麥隆這一次的情感投射對象,表面上是小孩成長,家人團聚,實際上是突昆(鯨魚)。片中,殘忍也精彩,高效率又冰冷無情,最流水線作業且最高度組織化的殺戮演繹,發生在獵殺突昆上。從頭到尾,分工合作,全程展示帶解說,還有音樂和人形魚雷艇的一位日本駕駛員烘托。
就連主人公拋出的「軟肋」(大陸上月流行語「他的軟肋是兒子」)與盔甲,一家人最緊要的是齊齊整整之說,捕鯨人也率先做了壞榜樣。母鯨護犢情深,他們利用其軟肋,有選擇地施行殺戮。
一部有冷熱兵器、有猛禽與戰鬥機器交替出現、主打場面與奇觀的動作類型電影,若追求真實,那就免不了殘酷,免不了骨骼爆裂、肢體橫飛。由於分級保護機制和避免過度驚嚇觀衆,好萊塢大片不給特寫和近景,要麼快速剪切,一閃而過。選擇鯨魚做主體,無論它是被魚叉擊穿,被子彈掃射,鑿穿、吸髓,都是可以預想的殘酷——人類一直蹂躪可愛的動物,喪盡天良幹壞事。
與人肢體有關的殺戮,也來自突昆的報復。影片鋪墊了船體與人體,即將被鋼纜切割之前的驚懼。報復人類的無差別屠殺,來得痛快,更多卻讓我想到:那勇敢的大傢伙也不過是血肉之軀,在以性命相搏。
上完序幕部分的前菜,是海洋與水的主菜到來。卡麥隆苦心打造的碧海藍天水世界,前後有兩小時還多。最終高潮,只以一場小分隊的遭遇戰呈現。主戰場,依然是那艘捕鯨船——看來他真的很痛恨捕鯨濫殺這回事。
3、繼續幹蠢事的地球人
《阿凡達:水之道》的斷裂感,導致三小時電影,似乎由三個片子所組成:《阿凡達》、《鯨魚的秘密》、《泰坦尼克號》。
《阿凡達:水之道》依然遵循熱兵器碾壓冷兵器的設定,納美人(Na’vi,陸譯納威人)選擇躲與藏。主人公Jake Sully就加倍謹慎,逃得更遠,避難於海洋部落。
野蠻人高大,片布蔽體,獵豹般機敏,海豚般聰明,善用弓箭魚叉。細究之下,這類能征善戰的野蠻人形象,更像從美國西部片直接得來。好比主角光環一開,瞬間就習得並精通一門新語言。可當初,美洲原住民的坐騎馱獸,只是吐口水的羊駝。擁有火器和鐵馬,已經是晚近的事情。至於戰鬥力⋯⋯不得不說,西部片一再惡意提升了原住民的戰鬥力和威脅性。他們真實戰力,並不會好過電影裏被反派一槍打死的坐騎,而與一塊魚肉相當。
如若執意呈現一場以弱克強的翻盤好戲(萬獸奔騰技能在第一部已經使用),影片委實難以讓人信服。但用「不但殺他一人,還要殺他全家」的失心瘋,去盤起兩部戲。反派憎恨無解的套路表演,已不是一句「怎麼又被綁上了」的調侃可消弭。
《阿凡達:水之道》重複出現兩次或兩次以上的套路橋段,包括但不侷限於:
甲板上的小朋友,被綁兩次。
小朋友兩次出外行動,遭遇敵人並被綁架。
反派頭子一次死不了,第二次、第三次當然也是⋯⋯
匪夷所思的是,即便點提了尾巴大小、潛水閉氣、水母型呼吸羽翼等細節,卡麥隆還是認為,最終戰場不宜發生在水下,改以水面與船上的打鬥。如此一來,人馬衆多的海洋部落,沒能發揮積極作用。電影強行變成了一家人對抗大惡魔的心連心戲碼,先槍後刀再絞肉。倒不能說這樣做就不對,但毋庸置疑,棋盤格局也做小了。加減算數即可,牌面上兵力對抗,人類不過一艘捕鯨船,而海洋部落坐擁天時地利人和,更有精湛戰技。Jack一家,本無需多番死別生離。
傾斜、翻覆、下沉⋯⋯再來一次的沉船戲碼,捕鯨船整出了泰坦尼克號的悲劇氛圍,卻只會沉悶得窒息。誇張點說,《阿凡達:水之道》的斷裂感,導致三小時電影,似乎由三個片子所組成:《阿凡達》、《鯨魚的秘密》、《泰坦尼克號》。其中的《鯨魚的秘密》(Secrets of the Whales,2021),是一套由詹姆斯·卡麥隆擔任執行製作人的國家地理紀錄劇集。《阿凡達:水之道》要講的事,不會比這套紀錄片多。
影片看下來,是信奉拳頭,而不是舌頭,奔着死活打一場的動機目的而去。一方是目空一切、蠻不講理的戰鬥機器,一方是挑釁之下齜牙咧嘴,會以脣語、哨語、手語和哼唱交流,留着長辮子或雷鬼髒辮,體表皮革般光滑,有紋面與紋身,和鯨魚交朋友的原住民。若說第一部,地球人與潘朵拉星球的納美人,可解讀為文明與野蠻之爭。這一次的議題,實質上進行了降級處理,回到了抗拒對白言語,文明內部之爭。而不長進的人類,繼續在別的星球上,幹地球上的蠢事。
4、戲水大師卡麥隆
源自李小龍的Be Water,是靈性哲學,也是技術科學,還是青年人的策略。
不要碰小孩子,動物和水,是流傳過的好萊塢迷信。大意就是,這幾樣不好控制。
電影裏拍水,有難度。解決難度,意味着要花錢,容易製造預算災難。電影史上,最早向水發起挑戰的,是默片大師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他先在一系列短片中花樣涉水,最終以25000美元買下來一艘巨輪,拍攝了《航海家》。基頓親自上陣,穿上90公斤重的潛水服,用特製的水下攝影機,拍攝了經典的潛水場面。
《大白鯊》超支近三倍,《泰坦尼克號》上演前也有回收壓力。它的預算,高過反面教材《未來水世界》,達2.4億美元(全球票房最終翻了十倍)。好在酷愛海底深淵與水下世界的卡麥隆,一再打破水的謠言魔咒。再有能者李安,一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不僅破掉水的魔咒,幾道陰影齊掃光。
水之難題,並非來自它是萬物之源。除代表難度與挑戰,一部電影有水的出現,會增添溫潤、神秘之類的質感。具體點說,讓一部電影,變得可感,好比塔可夫斯基和王家衛。
如現實中的經驗,水是透明的,攝影機需要逆光或特殊處理,才能拍到水的變化與靈動形態。默片與攝影棚時代,如何拍水,給世界級導演製造了許多難題。數字年代,電影喜迎開光,電腦技術日新月異,卡麥隆尤其擅長此道——這檔事,這次索性寫到了片名裏。源自李小龍的Be Water,是靈性哲學,也是技術科學,還是青年人的策略。玩水大師手下的海水,涌動着氣泡,棚拍和綠幕製造的海洋,翻騰着水沫,幾可亂真——不,應該說比肉眼的真實還美。如觀察過熱帶海洋,它在不同光線照射下,不說陰天、雨天——前一天看到的水清沙幼,第二天也會悲風呼號,單是早、中、晚,海水的視覺感受都會不一樣——正午時分陽光普照最佳。《阿凡達:水之道》將海水的清澈透明度維持在了最佳光照條件下,也令觀衆的審美體驗,維持在最佳狀態。
5、沒有陰影的阿凡達
卡麥隆擅長造夢,但總會夾帶噩夢與黑暗之旅,潛伏的危險與持續的懸念,令電影維持吸引的強度。此番強光之下的續集,色彩紛呈,卻以沒有陰影、幾無懸念、溫吞保育的面目出現。夢被驅散,光天化日一覽無遺。
如同潘朵拉叢林也經過了提純、淨化與理想處理,電影的海洋,子宮母體般安全,搖籃夢境般舒適。好幾幕電影,宛如Nirvana的《Nevermind》專輯封面。過往的卡麥隆,如同他駕駛潛水艇,闖入馬里亞納海溝探險。海平面幾百米以下,光線便無法穿透。而卡麥隆摯愛的海底世界,以及博物讀本上可見的奇形怪狀深海生物,都更像暗黑星球與異域太空。卡麥隆擅長造夢,但總會夾帶噩夢與黑暗之旅,潛伏的危險與持續的懸念,令電影維持吸引的強度。
此番強光之下的續集,色彩紛呈,卻以沒有陰影、幾無懸念、溫吞保育的面目出現。夢被驅散,光天化日一覽無遺。片中幾次出現日蝕,無從理解其寓意——或卡麥隆認為他不僅是水之大師,也是光之大師。
倘若說,《阿凡達》尚有一原創世界觀——哪怕尚待填充完整(其實也有諸多借鑑)。隨着更多地球人到來,《阿凡達:水之道》呈現了如假包換的「地球觀」。在山的那邊,海的那邊,藍色的納美人,重複了那顆藍色小星球的命運劇本。主角從亞馬遜熱帶雨林,逃到波利尼西亞群島。遊玩體驗項目,從叢林飛躍,變成了水肺潛水。相比現在片名,它改叫《阿凡達:主題樂園》也合適。富有教育寓意的主題樂園,票價數百,不然無法提醒大小朋友,這趟教育的深刻程度。本片實在適合拆分為諸多遊玩項目,全盤樂園化。我無意拒斥迪士尼的歡樂,但今天的觀衆,已經淪落到只配享受迪士尼?享受滿滿的教化,卻鮮少有笑話。
性格光譜上,卡麥隆將納美人與人類,分置在兩端。電影一再做的事,卻是把他們推向各自的極限那端,而非往中間融合。沒有陰影,導致性格無法深化。作用於不同人物,勇敢者,只會更勇敢,如主角Jake。矛盾者,缺乏轉變,如帶路人蜘蛛。他的角色用意與行為偏差,純然是一路行走的尷尬。極端者,不妨期待反派下一次犯蠢。
更曖昧的是,阿凡達的世界裏,已經有了Jake這種新納美人,它還有長着人類手指的混血後代。明明已經有了如此多的新事物,電影一再指出,並強調奇怪、差異和不同,但地球人與森林納美人默認邊界存在,在遠離海洋部落的地方捕鯨殺戮,它們互相知道對方,但並不想了解對方。如沒有公報私仇的追殺小隊,Jake可以繼續享受新世界的新生活。而電影並不介意在入場前就告知觀衆:一方是絕對的真善美,一方是絕對愚蠢的人類。正如今天的世界,黑白分明,只強調立場,而對複雜性毫無興趣。
然而,納美人,乃至突昆身上體現出來的自然崇拜和非暴力,依然脫自「人性」,包括電影所刻畫的父嚴母愛,要遠遠大於他們的「納美性」(例如靈魂連接)。納美人變得像好的那種人類,對抗着貪婪、墮落、冥頑不化的邪惡人類。而無論納美人還是萬劫不復的地球人,它們的相似性,要遠大於它們的不同。《阿凡達:水之道》很不願承認該共識,而只在蜘蛛認父上,做出瞬間,模糊,缺少鋪墊的認同搖擺。卡麥隆當然知道,六親不認的玩意,必然每個毛孔都在散發着無聊透頂。再強的光,再純的水,也無法驅散這個人性事實。
到頭來,你所得到的,依然是十三年前的《阿凡達》,或者說,不會比當年的《阿凡達》更多。被打斷的,語焉不詳的通靈夢,還有首尾呼應,短暫,溫暖感傷的親子回憶。也有人說,足夠了。十三年,主角有了後代。他們失去了一個孩子,年紀相當。靈魂樹多了一顆年輕,卻不會掉落的果實。只要記憶連接還在,死去的,會一直活着,這是《阿凡達:水之道》給予的最大慰藉。
混亂感來自反覆。幾個分條列項之間沒有意義或順序上的關聯,先誇後貶再誇後…似乎作者本身也沒有想好自己的核心想說的是什麼,想評論的是什麼。
雖然每一個字我都懂,但加起來就找不到想表達的意思了。
木卫二试图理解导演的想法和难处,但是也难掩作为观众对电影的不满哈哈
《阿凡达2:软肋》编剧:北京天通苑某街道
謝謝。文字難懂。
这个语言实在不太好,编辑应该多把关。
同意底下的評論。這篇寫得又長又紛亂。影音版看超立方、文字版的也可以參考之前也給端供稿的翁煌德。
寫的很雜亂
建議作者讀 黃愛玲的影評,會寫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