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磅記者自留地」是端傳媒新開設的專欄,由來自不同地區的記者輪值書寫。這些故事也許並不重磅、也非必要,卻是記者生涯中,讓我們心癢難耐、不吐不快的片刻。我是本次值班的記者趙其流,這是我的同行兼好友阿刀沒有成爲千萬富翁的故事。
我跟阿刀呆了一整個下午,從中午在客廳吃外賣曬到出汗,到晚上在肉餅店門前風灌進脖子。這在北方的深秋很常見,室內室外、有無陽光都讓溫差巨大。兩個人一直在說話,中間有很多短暫的空白,因爲對所說之話突然無話可說,或者停下來一同讚歎屋裏植物光影在不同時段的變化,又或是因爲他跟女友養的兩隻可愛貓咪走過。阿刀是一位能自嘲的異性戀男性,一位優秀的攝影記者。我們曾經並肩戰鬥。
阿刀說幹我們這行的神經會拉得像橡皮筋,職業帶來的榮譽感和挫敗感總會瘋狂把它們拉扯。我說,我覺得你被扯大了,好像沒以前的彈性了。太鬆了,他說。但阿刀現在的痛苦很平靜。痛苦常見,好故事不常見。他有一個好故事,一個與成爲千萬富翁失之交臂的故事,一個他自己的故事。所以我們談話。
其實是再次談話,他的故事發生在一年多以前。我們在他的故事最焦灼、最混亂、最微妙的時候見過一次,也是在他家。連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是個好題。但我連手機錄音都沒有打開。因爲一切還沒有塵埃落定,他需要的是朋友,不是又一個企圖在他這兒獲得點什麼的人。現在,阿刀說再回憶才發現,很多都快忘了。我不確定。
一年多以前,阿刀是在一個接近中午、剛醒不久的時刻意識到,他可能要成爲千萬富翁了。因爲一張人物照片。那是他拍攝的一組虛擬貨幣專題的一張。在刊發第二天,圖片開始火爆全網。而將一切推向高潮的是,那張照片不知被誰製作成爲一張圖畫放在了全球最大的NFT(非同質化代幣)交易平台上,標價折合美元竟有400多萬美元。按當時的匯率計算,約合人民幣2000多萬元。我告訴阿刀,自己在第二次聽到這個數字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覺得,真他媽多。要知道一張普通的新聞圖片最多也就幾千塊錢。阿刀那天晚上想,如果最後能賣2000萬元,自己只要一半的話,也有1000萬元。「對我來說真的媽的太好了,因爲我的煩惱就沒有了。」
是的。阿刀說只要1000萬元,自己的煩惱就解決了。對於那些有錢人來說,1000萬可能真的不算什麼。阿刀做這個選題結識的挖幣老闆就是實實在在的有錢人。「這老闆才有錢,我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少錢說實話。他一天可以賺1000萬。我給他算過。」我說對於普通人來說,應該沒有一千萬解決不了的問題。阿刀和我都是普通人,因爲我們都缺錢。阿刀甚至想好了這1000萬要怎麼花,然後我也才明白,爲什麼解決他的煩惱要如此昂貴。阿刀這樣打算:第一天拿到這1000萬元,第二天就結婚,第三天去買房。首先,700多萬全款買一個房子,因爲他在老家已經在供一個房子,北京要求第二套房首付要80%,而女友在北京還沒有交夠5年社保沒有購房資格。然後,100多萬做流動資金再買一輛車。買了車,「週末我可以帶你們出去玩一玩」。剩下的錢給家裏用。「可能會要一個孩子。」
那張照片的火爆程度超過所有人的想象。阿刀的兩個父親,一個是在北方的生父,一個是在南方的岳父,雖然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卻都知道了這張照片。成批成批的人涌進阿刀的手機,久聞大名的幣圈大佬,國內國外的媒體同行,多久沒聯繫過的親人朋友。還有好多人邀請阿刀線下見面吃飯,但他都拒絕了。有人說他出名了,有人說他發財了。阿刀也成宿成宿無法睡着,翻來覆去。他拼命了解NFT、區塊鏈、幣圈的知識,聽了很多講座、問了很多人。阿刀意識到將照片製作成NFT並交易的確是可能而且可行的,但400多萬美元應該是熱炒後虛高的價格。衆多聞聲而來者中,有一個做NFT交易的專業機構,對方評估認爲這張照片製作成NFT後,起拍價可以定在100萬美元。但需要明確著作權和肖像使用權。阿刀拿到了被拍攝者的許可,但卻一直沒能解決照片的著作權問題。最終,這件事不了了之。
阿刀描述整件事情發展至今的狀態時用不了了之做結尾,很平淡。阿刀最終沒有邁過那條線,沒有從新聞工作者變成新聞當事人。但我現在寫下這篇文字,寫他的故事,重點不是阿刀與千萬富翁失之交臂的故事,是他與千萬富翁失之交臂以後的故事。因爲那才是一個人常常面對的、一個正常的狀態。他說:「現在我回看這個事情就感覺更無所謂了。就是一場媽的挺鬧劇的一個事情。」
那是一種對比強烈的荒誕。當阿刀知道自己拍的照片火爆全網並且可能賣到上千萬的時候,也是他跟女友要交房租的時候。當時阿刀身上搜羅全部也就幾萬塊錢,一次交清三個月的房租意味着要交出一大半的錢。「我連房租都交不起的時候,突然告訴我有一筆鉅款。」阿刀說:「如果有這筆資金,有了房子,我真的可以永遠幹這個事情,沒有壓力了。而且我也向女朋友或者家人證明了,我賺到錢了,繼續做這個事情就無所顧慮了。」
這個事情就是繼續做記者,繼續做新聞。這個事情在中國變得更難了。當大環境變差,我們作爲個體曾經能夠忍受或者不覺所以的問題就都凸顯出來。大環境包括兩個:媒體和輿論環境,經濟形勢。
雖然我們並肩作戰的時間不過是兩三年前,但阿刀卻覺得那個時候的媒體環境更好一點。他告訴我,現在以機構的名義出去採訪越來越難了,各種被吃閉門羹。官方對於媒體的應對也越來越整齊劃一,即使是地方的一個小小縣政府都會講出,請帶宣傳部的人一起來。如果整個系統對於新聞的定位和態度曾經還像是一個有一定幅度的光譜,現在則已經徹底從兼聽則明滑向宣傳與訓話。
阿刀說,以前他可以非常驕傲地認爲,自己不在乎錢,新聞可以做一輩子。但現在他發現,現在好像自己也做不了什麼。「如果在新聞價值上實現不了的話,我爲什麼要做這個?」因爲機構付給我們的工資只能讓收支基本相抵。而且還只能是比較低的支出。更毀滅的是,阿刀覺得自己被消音了。作爲一名記者,他發現自己現在的作品越來越少得到反饋。不論是媒體機構還是大衆讀者,對熱點和流量都甘之如飴。「現在就沒有反饋了,所以人就很麻木。」
但阿刀是得到過強烈的正向反饋的。Covid-19疫情在武漢爆發期間,他是最早到達現場的一批記者之一。在那兒幾個月的時間裏,阿刀拍攝的照片也有過在互聯網上被全民傳播的時刻。那是這個職業的高光時刻。「是我做這行覺得最被大家需要的時刻,也是覺得幹這個職業很值得時刻。」阿刀知道自己很幸運。因爲疫情的嚴重與報道的管制造成雙重創傷,很多同行在2020年疫情爆發那年選擇永遠離開這個行業。各種各樣的人也涌入過阿刀的世界,他說自己當時也被抬得很高。但當熱度過去,人們的互聯網記憶便很快由其他東西填充。「大家的記憶就那一瞬。」所以當第二次超高光時刻到來時,阿刀在人來人往的眩暈中告訴自己,「你他媽現在有多開心,到最後可能PTSD(創傷應激綜合徵)就有多重」。
大的經濟形勢不好,再一次走出新聞,發生在又一個身邊的朋友身上。經濟形勢不好突出表現在房地產業的低迷。北京房價依然堅挺,但二三線城市幾乎都在狠跌。阿刀打聽了一下,他在老家的房子幾個月內就跌了20多萬元。「賺錢趕不上這個速度。」但月供每個月都不會少,要吃掉他將近三分之一的工資。以前幹一單商業拍攝能頂一個月工資的私活也沒了。我一直很羨慕他拍攝雖然辛苦但效益還算高。但阿刀說,現在各家都在卡預算,卡的最多的就是他們這個行業。
我沒有想到,我的兩個互不相識的朋友竟然說出了完全相同的話。大家都感到,經濟形勢一旦變差了,很多東西都會變得麻煩。自己的錢變少了,身邊人的錢也變少了,自己不開心,身邊人也是。隱藏的問題會跳出來佔據每個人的視線。連錢都賺不到了,那我爲什麼要這樣活着?是誰造成我現在這樣的處境?我爲什麼感到如此焦慮和絕望?
如果阿刀有了那1000萬,他每個月一萬多塊的工資就只用花在油費和飯錢,其他「什麼都不用管了,是比較happy的一件事情」。因爲對他來說,耳邊的社會時鐘的嘀嗒聲正越來越響。他和女友正步入第七年,都離而立之年的30歲越來越近。阿刀覺得給她一個穩定體面舒適的生活對他來說已經有點急迫。要麼結婚要麼分手。這是外界對阿刀與女友從未直說但都寫在臉上的預判。但沒錢結婚。阿刀手上的錢跟一年多以前並沒有多多少。他說連禮金都不夠。我本想開解他說沒錢也能結,但這樣太一廂情願了。他或者她都不這樣覺得。「一般不會聊這個東西,太底線了,很容易崩。」所以大家都相互迴避着這個話題。
其實按照外界標準,他們是標準的年輕情侶。都在大城市裏聲譽良好的公司工作,有獨立租住的房子,有共同撫養的寵物,有從大學走入社會的感情。但同樣按照外界標準,他們似乎很難進入人生的下一階段,因爲高昂的成本。像其他情侶那樣,把老家的房產賣掉、掏空兩邊家庭的錢包湊齊首付在北京買房,然後結婚,換工作,還房貸,生孩子,這樣是大多數人的選擇。「那有什麼意義?就覺得人生太無望了。」
換行業不現實,不換行業換城市也不現實。要不去大理?阿刀告訴我,現在大理古城住着一幫搞NFT的人。我以前不知道,現在也不奇怪。以前就聽過有同行辭職去大理開民宿,人生徹底轉軌。大理像是一種逃脫的象徵,人們在那兒尋求慰藉,希望重獲自由。這樣的情緒主體顯然是以自我爲中心的大城市的人們。阿刀說,大理住着三種人,遊客、本地居民、新移民。新移民裏除了那些玩虛擬貨幣的人,還包括失落的中產、尋找開悟的靈修者,以及像一位朋友那樣的主動流浪漢。
阿刀到現在還會不時想起那位在大理的朋友。他來自「孔孟之鄉」的發源地山東,當過很長時間的兵,還開過一個面館。但現在,他在大理過着與主流社會幾乎隔絕的生活。「一天就活着。」之所以過着隱士一般的生活,是因爲朋友在某一天突然開始自我反省主流社會套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以及自己爲迎合這套價值所付出的一切。於是,反抗開始了,而且很激烈。他花掉積蓄在大理買了一個爛尾的海景房。小區只有他一個住戶和五個保安。除了一輛很破的汽車,家裏還有一張床和一個馬桶。大理有很多佛寺,朋友會去吃免費齋飯,還有不同的朋友來大理時請他下館子。他過着極簡的生活,一無所有,一事無成,徹底從社會主流價值的套子裏鑽出來,甚至連鞋子也不愛穿了。
那位朋友讓阿刀真切地看到和感受到另外一種人生可能。但他不想要。我問阿刀,他覺得那位朋友的反抗成功了嗎。阿刀回答說,可能還是沒有。因爲他覺得朋友很痛苦,其實沒有那麼灑脫。朋友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灌醉。所以外人見到的他總是笑眯眯的。「可能我們看到的他永遠是喝醉或者吃完大麻的狀態。」相聚的時候,他們都很快樂。臨別時,朋友還從自己的車裏翻出一個編織帽當作禮物送給阿刀。回到北京後,女友在某天從外面撿回來一個半身的塑料人偶,帽子正好能帶上去。我國慶去他們家喂貓的時候被嚇了一跳,因爲就放在一進門的茶几上,不知道的還以爲模特和帽子都是特意擺設在那裏。詭異又合理。
阿刀還有很多不得不要的東西,很多也是他自己想要的東西。
「可能還是自己要太多,但我覺得我沒辦法,人往上流的,是這樣的。」
「啥叫往上?」
「要過上更好的生活,更多的錢,更高的社會地位。」
中午的時候,太陽高掛在頭頂,陽光鋪滿阿刀在客廳布置的植物園。他說自己以前是連薄荷都養不活的。這是我們不約而同的新愛好,在房子裏養滿植物。另外,他在家裏養了貓,我在家裏養了魚,還有室友的狗。下午的時候,太陽開始西斜,不同植物的葉子開始光影的舞蹈,打在客廳的白牆上。他挑選的植物都是不開花只長葉。「我就想要自然、想要生長。看它們的生長,這也是我的投射。」阿刀說,「我在家沒事幹就看這些花,就覺得這個環境還挺治癒的,對吧?花、貓陪着你。但動物和植物都解決不到人的問題,你不能變成一個動物,也變不成一個植物。」
「你現在過的生活、處的階段和狀態是以前想過的嗎?」
「沒有。想象不到的。我之前覺得我會越來越好,我的事業會蒸蒸日上,我能改變很多東西。」
「這是在什麼時候?」
「2020年。」
我們呆了一整個下午,直到一起吃完晚飯才各自散去。臨分別時,阿刀和女友在嘻嘻哈哈地糾結是去北京南站的24小時核酸檢測點做免費的,還是在家附近做自費的。女友的核酸陰性結果到明天就超過72小時了。在他們發展成打情罵俏之前,我帶着自己已經第11天的核酸陰性結果和綠碼鑽進叫來的車。阿刀跟我相約,找一天去逛他最愛的那個綠植市場。
普通人❤️
我好没出息,我竟然羡慕作者为什么可以顶着11天的核酸并且保持着绿码,感受生活对自己的驯服。2020年李文亮去世那晚,我也曾以为发声是有用
想看看那张照片呀 以为会在结尾放出来哈哈哈
有趣有趣。
謝謝這樣的紀錄。
之前看過研究 香港人要達到財務大概需要2億港元 不過我不需要那麼多 我想2000萬足夠我退休了
一开始测算我觉得我需要2千万人民币能解决我自己的烦恼,但想了想未必要在中心城区买个好房子后,一千万的确也够了
这张照片确实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