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錄:我們不是未遇到愛情,而是不需要——香港無性戀者對愛的想像

「如果我跟伴侶說我的情況,像結婚後一下子跳到老夫老妻無性生活的階段,有幾多個受得了?」
右手中指戴黑戒指是無性戀者的識別之一 。
愛慾錄 香港 LGBTQ+ 酷兒

「也許會有人對我們的幸福指指點點,但絕對不能忘記,只有我有資格評斷我自己的人生,只有我能決定屬於我自己的幸福。」——日劇《不能相愛的兩個人》。

2022年初,日劇《不能相愛的兩個人》在日本電視台深夜時段播出,把無性戀呈現到觀眾眼前。有人視激情在親密關係中密不可分,有人畢生追求幸福美滿婚姻生活。但對無性戀者而言,他們不需要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甚至一個人也可盡興。

「我是性冷感嗎?」未確認自己是無性戀者之前,Kat經常這樣問自己。

在香港,主流社會對無性戀一詞並不熟悉。無性戀者對於愛情的定義和想像,常被家人和朋友誤解為「你只是未遇到」、「你未試過」。Kat看該日劇時,坦言感到「有點PTSD發作」,因為劇中其他人對無性戀主角的反應和言論,同出一轍。

你能理解沒有性的愛情嗎?

什麼是愛情?研究性小眾議題的香港浸會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黃結梅提到,一般而言,人們會想到美國心理學權威羅伯特(Robert J.Sternberg)於1986年發表的愛情三角論,滿足親密(Intimacy)、激情(Passion)、承諾(Commitment)這三大元素,才稱得上完美的愛情,由激情衍生出的性關係尤其為人重視。國語裏,「幸福」與「性福」讀音相同,表達出性和愛密不可分;英語以Make Love (做愛)表達伴侶之間的性行為,從而聯想到可造就更豐富的愛情。

「為什麼我從來都沒有一個衝動做這些事?」22歲的Kat,數年前於日本留學,每次回家途中,經過十多間愛情酒店,那裏總是人山人海,人們成雙成對在門外排隊等候進入「做這些事」;當身邊朋友興奮地討論戀愛話題,例如自己和伴侶的性事、八卦其他人的感情狀態,Kat只感到納悶,無法參與其中。

越想,越是無解。有天,Kat心血來潮,上網輸入「對性不感興趣」,才得悉有「無性」戀一詞。

Kat當時對無性戀這身份抱有懷疑,在朋友推薦下,Kat抱着「實驗」心態,嘗試在交友程式找對象。對方是一名來港旅遊的混血兒,樣子長得好看,但外貌不是Kat的考慮範圍。Kat喜歡彼此說話投契,很享受一起相處的時光,他們就像普通情侶一樣會牽手、擁抱、去主題樂園……唯獨一涉及到性接觸,Kat就明顯地想從這段關係中抽離出來。

有一次,他們互相擁抱,對方問Kat能否有性方面的發展,Kat好奇自己能否感受到性的吸引,便答應要求,但其後發現無法享受性交過程,反而有種置身事外的感覺——對方邊做,Kat邊想着下一步,「我很記得那種感覺,因為我覺得我肉體和靈魂好像分離了,大腦無比地清醒,沒有任何緊張或興奮。」Kat並沒有沉醉在這回事,還在思考「他將會做什麼,我應該要做什麼?」

對方看到Kat的反應,感到內疚,怪責自己未能給伴侶歡悅,Kat也不知所措,唯有拍拍他的肩膀、抱抱他。Kat陷入一種複雜的情緒:「我很享受和伴侶相處的時光,但不代表想和他做那些事。我們之間可以怎樣走下去?」

不久,男朋友簽證到期需要回國,二人也漸漸疏遠。Kat一直於心有愧,以後每發展一段關係,一定會事先表明其無性戀的身份。

「我真的完全沒那個(對性的)吸引,但我不是不喜歡對方,我覺得我在(性)這方面完全沒有需要。」今年30歲的Klora同樣在性行為和浪漫關係中糾纏。她是一名有浪漫傾向的無性戀者,與男友拍拖5年,他們會定期見面,見面時十指緊扣,也曾一起旅遊。她享受與男朋友相處的時光,但當對方開始撫摸她的私人部位,她會表現得十分抗拒,遂立刻叫停,「很不舒服,我希望滿足到他,有試過努力,但做不到……」

根據心理學教授和無性戀研究專家Anthony Bogaert指出,無性戀是一種性取向,指低性慾和不能受到性吸引,也可能只是對性行為不感興趣,當中分為浪漫傾向和無浪漫傾向(Aromatic)。

2001年創立、現為國際間最知名的美國無性戀平台AVEN(Asexual Visibility and Education Network)指出,無性戀者的關係模式非常多樣化,浪漫傾向的無性戀者可以偏向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等,他們只想投入純粹的浪漫關係,將性排除於愛情之外;而無浪漫傾向的無性戀者,則不會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浪漫吸引和產生愛情。

加拿大心理學教授博蓋特(Anthony Bogaert)曾於1994年至2004年進行無性戀研究,共1.8萬名英國男女接受問卷調查,有超過1%受訪者表示不會對任何性別產生性幻想。

無性戀常被人誤會為性冷感,但無性戀與其他性傾向一樣,是一種性向偏好,不是疾病,也不是選擇。性冷感是生理上的狀況,令其無法產生生理反應並造成困擾,但大部分人心理上仍然有性的慾望;而無性戀則是心理上不會對他人有性的慾望,但大部分生理的反應仍然跟一般人相同。有些無性戀者也會有生理上的性慾,需要自己解決(自慰),但不會對其他人產生慾望。

半無性戀者Linus。
半無性戀者Linus。

「未遇到」和遇不到

對於抗拒與伴侶發生性行為,Klora一直耿耿於懷。她把自己深深藏匿,覺得若被伴侶發現她是無性戀,彷彿會為這段關係紥了一個死結。每當想到談婚論嫁、生兒育女這些與性有關的事,她就只想維持現狀,保留一段極為純粹的浪漫關係——既不想它消失,又不想有任何進一步的肉體關係,「時間永遠停止就最好」。

「我覺得我們都有點互相逃避,他不想接觸這個話題,害怕有下一步的行動。」Klora相信伴侶也不想結束這段關係,「所以乾脆這樣就算。」這種不安和內疚令她刻意逃避任何可能令伴侶聯想到性的東西——避開和他看有親密元素的電影、避開跟他過夜……

最近她出席朋友的聚會,大家的話題都離不開婚姻、家庭,又會分享自己與伴侶的性生活,她向朋友坦言自己沒有這個需要,也曾經跟媽媽提起過自己是無性戀。

「是他的問題,他手勢不好。」
「你只是未遇到一個令你有安全感的人。」

這些看似安慰她的說話反而讓Klora有點煩躁,「為什麼不可以承認有些人是不需要,硬要說是某人的錯呢?不可以相信有這些人存在、相信自己的女兒是這樣的人嗎?」但媽媽的答覆令她更無奈,「她說作為我媽媽,她當然希望將『問題』怪罪他人。」

Arya則是一名無浪漫傾向的無性戀者,她曾經對浪漫有一番憧憬,希望一嘗拍拖滋味,但偏偏無法理解何謂浪漫、何謂愛情。她經常問身邊的朋友:「伴侶和朋友有何不同?」、「為什麼伴侶可以有個這麼獨特的位置,讓你去分辯到他是一段浪漫關係?」但他們的答案令Arya更疑惑,「他們說,和伴侶可以過世,和朋友不能;對伴侶會有佔有慾……但這些其實我和朋友也可以。」

她曾於一年前在討論區參與一個約會活動,希望了解到浪漫的感覺。她跟對方聊天、對方給她煮飯,她都有一種「陪伴」和「被照顧」的感覺,日復日對他產了一種依賴,覺得可以與他嘗試發展關係,也希望他持續關注和了解自己,「明明很多東西都感覺很『沉』(迷戀)」。

但當對方和他表白,她卻有種說不出的反感。其後,她夢見和對方牽手,感到非常恐懼,十分討厭自己在夢裏,「不行了,我真的不能有浪漫關係。」她從此與他疏遠,也再沒再網上交友。

後來,她看依附理論(Attachment theory),認識到無性戀,才知道愛的定義有很多種,而純粹主流價值很強調伴侶關係,當對象是異性就會不自覺地扣上浪漫關係。她不再糾纏在自己未遇到那個「心上人」,原來她只想要一個朋友。

以藝術推動性別平等的性小眾友善組織PrideLab,有感中文媒體缺乏對無性戀的資訊,於兩年前獲無性戀藝術家SallyVinter授權翻譯Aces Wild系列漫畫,以四格漫畫形式介紹無性戀及講述坊間對其的誤解。

PrideLab總監Linus本身是一位半無性戀者,只會對已經建立深厚關係的人感受到性吸引力,在未拍拖時是一種無性戀狀態。他指,提供無性戀資料除希望引起討論,也想給予機會讓無性戀者親自回應讀者的疑惑,「如嘗試告訴他們單身也可和有伴侶的人一樣快樂,不要因為沒有伴侶而覺得那個人『很慘』。」

Linus曾在同志遊行舉起代表無性戀的紫色旗幟,其後有人主動聯絡他表明自己的性取向,Linus便開設線上聊天群組聚集大家。他發現,群裏的無性戀者對「出櫃」的恐懼非常深,尤其當身邊親戚朋友經常追問他們拍拖沒有,或者被催婚,他們都會選擇隱藏自己,無法開口表明自己並無需要,「他們會覺得,說完別人也不會明、不會信,會擔心、會覺得我有病、覺得我生命有缺失……我相信絕對有壓迫,他們意識不到『說不出口』已是一種壓迫。」

儘管Klora希望能讓更多人認識無性戀,但說到要「出櫃」,她也立刻拒絕:「我感覺到自己會不斷被質疑、被窮追猛打,雖然我知道他們不是故意的,好像……這個世界(的人)很喜歡解決問題,會覺得有些事情要幫我解決。」

Kat覺得,即使在性小眾群體裏,也未必承認無性戀的存在,如性小眾統稱LGBTQIA+,每個字母也代表一個性小眾群體,唯獨當中的A可指無性戀(Asexual),亦可指同盟者(Ally,指支持同志族群的人),「不承認的人會說是Ally。」Kat覺得無性戀不單被主流排斥,甚至也被部分性小眾群體排斥,「同性戀、異性戀……都是有性戀,始終無法理解我們。」

Arya也深感認同,她認為部分性小眾群體也不過是用主流的價值看無性戀,「即使小眾的人也不接受更小眾的人」,這驅使她對於參與同志遊行或加入性小眾群體有所保留,「這些群體的浪漫色彩都很濃厚,而且我見外國對我們有很多批評,他們從沒當過我們是同路人,我有點抗拒。」她選擇向其他人稱呼自己為單身主義者,而不是無性戀,「用一些他們會接受的,起碼這是大家能理解的詞彙。」

香港浸會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黃結梅。
香港浸會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黃結梅。

為何無性戀在香港被「隱形」?

2022年2月,香港網台《毛記電視》的感情節目,找來一位無性戀者來訪問,該名受訪者講述自己對性行為、浪漫的感覺引起不少觀眾討論,累積接近500則留言。

香港浸會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黃結梅曾研究中國無性戀現象,她整合當中部分觀眾的留言,希望分析在中港台一些出櫃節目中觀眾留言的取態。她將負面評價分為5類︰認為是疾病的一種;覺得無聊(故意引人注目);感到質疑;認為性是一定存在;不表示尊重。

她發現,不少人認為無性戀是一種病,如荷爾蒙失調、曾受創傷導致有心理問題等,亦有頗多人認為女性的性慾需被男性「開啟」。相比台灣和大陸,香港人對無性戀的認知較低,而且香港人的留言也很苛刻,「好像民智未開,不用負責。」

台灣於2004年施行《性別平等教育法》,以促進性別地位之實質平等為主,將多元的性別特質、性傾向等涵蓋在條文內,規定國中及國小必須實施性別平等教育相關課程,並於2011年8月在國中小學原有的性別平等教育課程中,加入「認識同志」的課題。

但香港的性教育較少甚至避開提及性慾及性傾向。

黃結梅指,現時香港中小學的性教育實質為「去性」的教育,不鼓勵學生探索和表達自己的性慾,在此基礎下,大家不會花時間探索自己的性需要,是「有性」抑或「無性」。與此同時,有不少有宗教背景的學校反對同性戀,不會向學生提供與性小眾相關的資訊,作為性小眾之一的無性戀也一併被忽視。

由香港前「青年發展委員會」副主席劉鳴煒創立的青年民間智庫組織MWYO青年辦公室,於2021年1月至5月訪問5516名中學生,調查發現,在16個選項之中,男生首三位會關心的都是「自慰」、「處理感情關係」、「青春期生理知識」;女生則較關心「不同性傾向/性小眾議題」、「處理感情關係」、「性別平等」、「青春期生理知識」。但同時,大部分學生認為學校對於上述課題講解及教學不足。該組織亦指出,香港當局的《學校性教育指引》是1997年出版,多年來從未更新。

翻查資料,香港平等機會委員會政策、研究及培訓專責小組於2018年9月曾發表《學校性教育檢討意見書》,當中提到,香港青少年投訴校內性教育科目過於側重生理生殖知識,甚少討論有關兩性關係及價值觀。專責小組發現,「sex education(性教育)一詞,涵蓋題目範圍過於狹窄,或會導致對性教育的目的有所誤解。小組建議,「sex education」應正名為「sexuality education」或「sexuality and relationship education(性別與兩性關係教育),以強調該科的性別和兩性關係元素。

2021年7月,有香港電視台打破過往由異性戀為愛情主劇情線的慣例,改編日本同性愛情電視劇《大叔的愛》,深受大眾歡迎,收視創下開台最高紀錄。但Klora笑言,若香港有劇集講述無性戀「肯定好低收視」,「無論拍劇還是現實生活,都一定會有數條愛情線,連愛情那種『趣味』也沒有,別人會沒興趣。」

黃結梅指,主流價值中「性」和「愛」密不可分,很多媒體在講述浪漫關係時都會混雜性愛,在表達愛情時不乏親吻、撫摸、「上床」等親密元素。香港人生活呆板、壓力大,浪漫的想像為他們日常生活帶來慰藉;而浪漫愛情的橋段同樣能套用在同性戀電影,著名男同志電影《斷背山》、一度流行的《大叔的愛》正是如此,這也解釋了為何無性戀在流行文化中處於一個較為孤立的角色。

中國大陸的無性戀社群龐大,在一些廣為人知的社交媒體上,有不少無性戀者的社區群體,如豆瓣無性戀群體有超過一萬名用戶,知乎、微信以及QQ的無性戀群體也有數萬名成員,還有一些專門為這些無性戀者撮合婚姻的媒人,如「無性婚姻網」。

受中國傳統觀念影響,大陸視婚姻為兩個家庭的連繫,強調生兒育女,甚至標籤不婚、不生育的人是「不孝」。黃結梅認為,大陸的無性戀者面對巨大的婚姻壓力迫使他們探索自己,找自己的出路,如中國同志社群流行形式婚姻,男同志和女同志結婚以滿足社會及父母的期望。

反觀,香港婚姻壓力不大,無性戀者不用急於找「出路」。Linus指,同性戀者會希望爭取同性婚姻、性傾向歧視立法,但這些一直都停滯不前;跨性別在這幾年走得最前,因為他們想爭取的東西最具體,但無性戀者未想到自己的方向。

「我自己是單身,不需法律給任何權利我,我當然希望有體制上的呈現,但不知道爭取什麼,我爭取我單身?」Arya有點疑惑。

台灣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於2012年完成多元成家立法草案,提出婚姻平權、伴侶制度及家屬制度三個方向的民法修正案。其中,伴侶制度不以愛情或性關係為必要基礎,情人朋友鄰居間均可締結,以平等協章、照顧互助為基本精神;家屬制度擴闊家庭的定義不再限於一男一女,而是不論性別、人數多寡,只要是以永久共同生活為目的而同居皆可獲得法律上家庭的承認。惟伴侶制度及家屬制度兩個草案,尚未得到足夠的立委連署成案。

這些法案可能是無性戀者婚姻以外的「出路」,解決醫療決策、財產繼承、晚年後獨身的照護問題等。但Arya認為,香港現今連比較廣為人知的同性戀,也未能爭取到同性婚姻,無性戀作為更小眾的群體,更惶論有進一步討論。她不喜歡做領頭人引起大家開注,也未有打算為自己爭取任何權益。

無性戀者張天風。
無性戀者張天風。

戴上黑戒指,他昐望找到同路人

有人選擇獨立獨行,亦有人努力尋找同路人,Facebook群組香港無性戀群組版主張天風就是其中之一。

張天風自小患有心漏症,因身體虛弱而甚少外出,性格內向令他難以認識新朋友,也因長期待在家而令他失去和同學維繫關係的機會,有的只能稱得上是泛泛之交。

他回想自己何時開始覺得自己「有點古怪」,是就讀中學時,有次大夥兒去同學的家,屋主的兒子進了房間跟一個女生「睡覺」,「我覺得是純粹睡覺,但其他人都在笑。後來才知道是發生什麼事,打了個突(感到很詫異),我愚蠢到還在問是否一定會這樣,他們說是必然的。」連朋友們之間常說「鹹濕嘢」(色情東西),或者談論拍拖,他都沒有這個想法。

這種「與別不同」的距離,在他踏入職場後更加明顯。他試過努力改變自己,參與同事的聚餐,但始終未能加入圈子,成為別人眼中重要的朋友。

他形容自己早已失去友情,幸運地他與家人相處融洽,故親情在他生命中佔分最重,也是他感到最舒服的相處模式。他幻想自己和伴侶相處的模式是家人般,會擁抱和親吻但沒有性行為。他希望能自己創立一個無性戀圈子找到「失去的友情」,還可能認識到同聲同氣的伴侶。

說起創立群組的過程,他也難掩當時寂寞的心情,「2019年平安夜,所有人都離我而去,上班的上班,逛街的逛街,我自己一個在家百無聊賴,心血來潮之下就開了群。」他在一個台灣無性戀的論壇發邀請文,成功找到一些香港人入群,目前群組有100多人。

「建立這個群組,只想希望大家知道在香港,有個可以找到自己人的地方, 大家並不孤單。同時亦希望可以,在這裏舉辦一些,類似台灣那裏的茶會或講座給大家互相認識及交流一下。」他在群組的第一篇帖文中道及。

可惜,張天風在開群不久便碰上疫情,令他至今都未舉辦過任何聚會。他偶爾會在群裡分享一些無性戀資訊和個人感受等,亦有邀請人加入無性戀的WhatsApp和Telegram群組,打算讓大家聊天,但無奈地效果不似預期。「大家最多用化名自我介紹,說聲『hi』, 然後就沉了,唉。」他打開WhatsApp記錄,向記者展示群裏的狀況——群組只有寥寥數人,他帶起的話題亦只有幾句附和。

群組為何會「一潭死水」?「可能透過電話,大家沒什麼信任,不會說太多。」他把希望寄託於疫情後,大家能相聚碰面,互相認識。

雖然,無性戀這個身份並沒有為張天風的生活帶來影響,但卻為他的人生留有了一點遺憾,尤如在感情關係上比其他人缺少了一份激情。張天風在Facebook群中曾經表示,自己有嚴重雙性浪漫傾向,「一直以來都好想拍拖,好想找一個人與自己相伴相知,相愛相依。」可惜的是,主流社會價值下性愛不可分,「如果我跟伴侶說我的情況,像結婚後一下子跳到老夫老妻無性生活的階段,有幾多個受得了?」他反問。

不論認識朋友抑或伴侶,張天風都希望能找到同是無性戀的人,他感覺大家會容易投契和有相似底線,避免冒犯,「可惜這個圈子小得像一粒米。」

在歐美的無性戀圈,右手中指戴黑戒是亮明身份的標誌,儘管這個涵意在香港鮮有人知,但張天風還是刻意戴上黑戒指,藉着細微的象徵向同路人「打個暗號」,希望有無性戀者和自己相認。

訪問當天,他穿着簡單白色T恤、深藍色長褲,一身白皙膚色和樸素打扮,令手中無光澤的黑戒指顯得尤其突出。每當記者問起他想如何找到同路人,他都指着WhatsApp那個冷清的無性戀群組嘆氣,眼神帶點失望,語氣又夾雜點點無奈,「多點入群組,入群後要多點說話,如果可以的一起吃飯,分享一下,分享日常也可以,即使我不能幫你,但我可以幫你一起聆聽……保重吧!」

同樣盼望認識同路人的還有Kat。

無性戀者Kat。
無性戀者Kat。

Kat加入了PrideLab的無性戀群組,有次其中一位成員舉辦一個無性戀分享會,一眾無性戀者在一個性別友善的場地分享自己的想法,Kat也參與其中。當中大家會以紅黃綠手帶表達自己願意討論「性」的程度,亦有邀請有性戀者分享自己如何感受到其他人的性吸引力,Kat也分享自己如何從美學角度欣賞不同性別。在那裏,大家不會立刻否定彼此的感覺,令Kat感到十分安全和舒適,「因為會知道你提出的意見,不會第一時間有人否定你的經歷同感受,質問『你怎可能會這樣』。你可以講到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其他人即使未有共鳴,都會尊重你的意見。」

Kat曾經因為覺得自己和其他人與眾不同而感到焦慮,但得知自己是無性戀後,頓感釋懷,尤如填滿了內心的空洞,不會再自我懷疑,「以前我一直想,其實我是否應該要這樣『做』(跟隨別人主流、做愛),多於我想要這樣『做』(跟隨自己喜好、做自己),現在知道原來我不需要(性)也絕對可以。」Kat嘴角微向上揚,笑着說:「我很喜歡自己的身份,因為這個身份令我認識到其他和我差不多,有類似思想的人,大家有類似經歷,我覺得好開心好舒服。」

期望有一天,會有一套語言可以形容無性戀的關係

無性戀者其中一個經常被人問起的問題,是他們會否「孤獨終老」?

在香港,不少政策都以家庭做單位,如房屋政策,配偶一同申請比單身人士更快獲得公營房屋編配、婚後可合併報稅。「養兒防老」是華人社會傳統的觀念,也是制定政策的考慮因素。

黃結梅認為,香港安老設施嚴重不足,子女的家用為長者的主要收入來源,而子女和配偶有責任照顧該名長者。在部分醫療決策、遺產繼承的情況,配偶均享有優先權,愛情的愛若結為婚姻,在法律上可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老夫老妻白頭到老,陪伴彼此享受退休生活,擔任彼此的精神支柱,是不少人理想的晚年生活。但沒有男女之愛、沒有性愛,是否代表會「孤獨終老」?

串流影視平台Netflix劇集《性愛自修室》(《Sex education》),講述性治療師如何解答青少年的性愛問題,當中一名學生因不渴望性愛,向性治療師米爾本醫生(Dr. Jean Franklin Milburn)求助,指覺得自己是「broken」(破碎的),醫生對她說:「Sex doesn’t make us whole. And so, how could you ever be broken?(性愛無法使我們完整,又怎麼可能使我們支離破碎呢?)」這句話道出不少無性戀者的心聲,令Kat深受感動。

這個世界似乎需要對「愛」有更廣泛的定義、需要更多語言表達不同的愛,他們如何定義自己的「愛」?

Arya︰「過往我很執着想找男朋友,因為我覺得男朋友可以做到似乎比較獨特的愛,但我從其他有拍拖的朋友中看到,原來他們很多都做不到那種很無私、很崇高的愛。我似乎對愛的定義應該要廣泛一點,不只是浪漫關係。只是社會將愛情的愛放得極高。」

Kat︰「我很喜歡Partner(拍檔)這個說法,我覺得Partner不會局限了只在戀愛方面,這個Partner可以是我將來的家人,感覺我們是一起去努力做好一樣事情。生活其實是很難的一件事,吃飯、打掃,好多瑣碎事物,自己一個人做會很累,如果有個Partner感覺能成為你人生的後盾,你知道在自己最低潮的時候都有人在伴着你,安慰你,(雖然)未必幫到你,但起碼你知道自己並不孤單。」

Klora︰「我們從小被社會建構了一套價值觀,我們學習了這套語言,可能有一種關係是我們這套語言沒有一個字去形容。很記得日劇《不能相愛的兩個人》裏男主角曾說,『愛情這個詞語,是在約1000年前才出現』,但是否代表這之前的人沒有愛情?我相信其實100年前都沒有Aromantic(無浪漫)這個字,只是當人類思考多了、認同多了,才會創造新字出來。無論大家是什麼類型,大家都好正常,毋須強加自己意見在人身上,或者有一種『我們這種才是正常人生』的想法,我在等待這天的來臨。」

Klora的語氣充滿堅定:「我期望有一天, 會有一套語言可以形容無性戀的關係。」

Kat手持迷利四色無性戀旗。
Kat手持迷利四色無性戀旗。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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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人到中年,从未经历或者追逐过爱与性,但我算无性恋吗?也许不算,因我并非生来如此,而是成长中逐渐意识自己不喜社交不擅处理人际关系且毫无性吸引力之后的主动适应。既然追求性与爱意味着劳心费力、大概率失败、还有难以预料的麻烦与风险,那不如把它放下,专注于更有把握更适合自己的事情上好了。
    我对文中寻求认同的无性恋者其实也没有什么同感,今天的世界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关注和行动,每个人在生活也不只有一种身份和面貌,既然性与爱不重要,那么性取向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如果说其他性少数群体需要的是积极自由,无性者需要的只是消极自由而已,我是不大能理解一个无性恋的身份标签能够带来多大的意义。

  2. 我也希望成為無性戀。

  3. 很棒的深度报道!记得之前我留言给为什么不结婚那篇文章,说其实原因可以很多,推荐关注不恋爱的两人日剧里讲的无性恋人群。没想到真的用了深度长文来报道,很开心端持续追踪这一话题的认真态度,希望之后也能看到相关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