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香港言語治療師總工會曾於2020、2021年出版關涉反修例事件的兒童繪本《羊村守衛者》,工會五名成員因此被捕,後被裁定罪成串謀刊印、發布、分發、展示或複製煽動刊物,判監19個月;並於今年10月10日刑滿出獄⋯⋯
十六年來一直在香港報紙連載政治漫畫的黃照達很記得,去年7月,得知《羊村守衛者》五名相關人員被捕的那刻,宛如有顆巨大的震撼彈擲到自己身上一樣:「圖像可以有很多隱喻。那一刻感覺到,我不能再無視現狀了。」
而另一位約十年資歷的政治漫畫家阿塗,則在此前一個月,2021年6月《蘋果日報》宣佈結業時,感到自己患上了抑鬱症,他甚至難以執筆繪畫,「當時我覺得,每篇漫畫都在鋪一條路給我進去監獄般。」他曾在2019年畫過一幅作品《煲底之約》,網絡獲得9000個讚好和2000次分享,當時他寫,這是自己多年來第一次一邊畫畫一邊哭。
「但到了今天的境況」,阿塗對記者說,「如果留在香港,我會活在恐懼中,不能繼續創作,那創作的意義,是不是已經不同了?」
關於政治漫畫的新聞,只在今年10月已有兩宗,都與在港從事政治漫畫已四十餘年的畫家尊子相關。約兩個星期前,10月11日,報稱香港警方致函《明報》,指其上的「尊子漫畫」內容誤導讀者,有損警隊形象;10月22日,又有報導指香港勞工及福利局局長孫玉菡在網誌撰文批評《明報》前一日刊發的尊子「搶人材」題材漫畫:「荒謬且嚴重偏離事實,這種自以為幽默的表述只會損害香港形象。」
政治漫畫在香港興於戰後,經數十年發展;至近十年來,歷經2012、2014、2016等連串社會運動,香港人進入關注社會情緒高點,乃至多位受訪政治漫畫家都認為2019年實為香港政治漫畫盛世之盛世。據黃照達研究,反修例運動爆發期間(2019年6月至2020年1月),漫畫家數月間創作的政治漫畫甚至高達6000多幅。
至2020年港區國安法通過後,創作氣氛急轉直下,政治漫畫家有人離港,有人封筆,政治相關題材畫作大幅減少,僅零星可尋。隨後,多家媒體於2021年停業,傳統政治漫畫連載園地隨之消失;羊村案的裁決則進一步打擊部分創作者對於言論自由的信心。
繼續於《明報》刊出作品的「老行尊」尊子至今未傳出離港消息,而相較年輕的黃照達和阿塗,則因個人風險分別於去年尾離港,抵英至今逾九個月。二人依然在英國堅持創作關於香港的作品。政治漫畫歷來是社會威權抑或自由狀態的寒暑表,而究竟香港本土還有對這一諷刺時弊文藝形式的多大包容空間?離鄉遙距創作,又可算香港政治漫畫的新出路嗎?
「那個階段很心力交瘁,好像每天都要面對一個爛攤子,你每天要自我審查⋯⋯」——黃照達
政治漫畫,曾在香港報紙頭版
歷史來看,香港政治漫畫之興盛始於戰後,原因與大量文化人自國內走難來港有關。彼時香港在世界冷戰格局下,於華文地區中坐擁獨特地位,較國內或台灣而言都更為開放。報章與政論雜誌興起,為不少漫畫家提供了專欄位置。
50年代的《星島》、《新晚報》;60年代《快報》;70年代《爭鳴》;至80年代《百姓》半月刊等等,都設有漫畫專欄,專觸及政治時事。而政治漫畫地位於傳媒來講亦十分重要,一位從事此領域逾四十年的漫畫家匿名受訪時稱:「例如文革時期,嚴以敬(阿虫)在《快報》畫政治漫畫,都是放在頭版。」彼時創作氣氛開放而活躍,算是香港政治漫畫之自由土壤的奠定時期。
進入1980年代,漫畫家們一邊看歐陸漫畫成長,一邊受華南漫畫的簡筆影響,人物的造型較簡略樸實。面對中英談判,香港社會討論本港前途問題於知識界及坊間均非常熾熱,當時全港有十多家報章雜誌,行內政治漫畫家約30人,不過據受訪者回憶,即便1980年代堪稱香港政治漫畫的小陽春,也絕不及2010至2020年這十年——尤其是2019年眾人所見證的創作大爆發。
2006年開始在報紙畫政治漫畫的黃照達也抱相同看法,「政治漫畫上,2019年反修例運動是放大版的『2014』,是全民參與,不論是數量或參與的人。第一,很多本身參與政治的漫畫家都畫;第二,社區出現了連儂牆,作品不只在網上見到,走出街都會看到,當中有很大的協同效應。圖像亦變得入屋、很生活化,以往只有『V煞』等符號,現在有『連豬』、『pepe』等,本來沒意義的事物都被賦予了意義。」
黃照達:「如果有一日,每畫一幅就成了證據⋯⋯」
2020年國安法通過後,卻是骨牌式的傾瀉。
開初國安法成立時,黃照達創作都沒有太大的避忌:「我們一直都在紅線下創作,那時一開始以為可以找到紅線,現在回想,多天真!」黃照達歎一口氣。踏入2021年,當面迎來是香港民主派初選案大拘捕,「你感覺到,這條紅線是掌握不到的。」他心裡納悶,但行動上仍是處變不驚,「那時開始擔心,但覺得自己應付得到,我是在報紙畫的,編輯應該會把關和提點吧。」
「每當你想好一條橋(一個創意),你第一時間不是想這條橋好不好,而是,你會不會被人捉到『痛腳』?會不會犯國安法?會不會令人對政府憎恨?」
2021年6月,刊有多個漫畫專欄的《蘋果日報》結業,黃照達為降低風險,亦於同月28日暫停更新自己開設十年的Facebook專頁。7月發生羊村案,令黃照達不得不正視眼前風險,「當時有很大震撼,因為直接在指控圖像,而且picture book(繪本)是關於隱喻,那一刻驀然驚醒,原來圖像也會『出事』。」
黃照達當時仍是香港華文報章碩果僅存、天天在報紙連載的政治漫畫家,精神壓力巨大得非常人所理解。他坦然,每天落筆,步步為營,不碰政治,只畫民生,望著自己心裡訂下的紅線,通通是不能觸碰的議題,即使畫好一張,也要撕掉送到垃圾筒。
「每當你想好一條橋(一個創意),你第一時間不是想這條橋好不好,而是,你會不會被人捉到『痛腳』?會不會犯國安法?會不會令人對政府憎恨?創作,已經不是當初那件事。」他那時覺得,就好像為警察和政權提供被控告的證據:「so far沒有人被拘捕,但如果有一日,每畫一幅就成了證據,最大的恐懼是,你不知眼前會有什麼事發生。」
9月後,不論他怎樣努力避免,最終還是踩中了紅線。警方發信投訴指黃照達於《明報》連載的「嘰嘰格格」抹黑詆譭少年警訊,還將投訴信抄送給當時他任教的浸大校長。收到警察發信投訴,他公開道歉並主動跟《明報》提出暫停運作14年的專欄,當下他告訴編輯,「不行了,我要退隱江湖。」
這決定是出於恐懼?還是氣球已經擠到最滿快要戳破?「那個階段真的很心力交瘁,好像每天都要面對一個爛攤子,然後你每天要自我審查,這與我2006年開始創作享受很自由的狀態是兩碼子的事。」
「那一刻驀然驚醒,原來圖像也會『出事』。」
黃照達是2007年開始在《明報》時代版及《星期日生活》連載漫畫的。他的欄目「嘰嘰格格」是六格漫畫,像連環圖般,以線性說故事。他形容,一直以比較隱晦冷靜的方式畫政治漫畫,希望引發讀者思考,「自己本身讀fine art,不想畫得太白,算是和其他漫畫家不同,大家覺得幾有新鮮感。」
他的漫畫較少情緒,盡量有距離,也避免去畫政治人物肖像,最多是取其表徵表達內容:「不想特別醜化一個政客,客觀點看,他們不過是角色扮演。」但去到近三年,隨著政治環境的加劇變化,他自己也是人心肉造,有不少怒火中燒、同喜同悲的時刻:「近年終於覺得,他們不是角色扮演,他們真是『衰人』(壞人)來的!」
2018年,黃照達受訪時曾經說過,「社會究竟有多容納到政治漫畫,是民主社會的指標。」如美國就有《紐約客》、《Politico》長期連載政治漫畫,甚至將總統等等政治人物畫得繪形繪色;法國則有最為人熟知的《查理周刊》,是國際政治漫畫的標誌之一;大陸明顯較少政治漫畫,在畫的人如巴丟草等也都身在海外;回頭看香港,國安法通過前,政治漫畫如斯百花齊放,曾經是此地狀態大變前吐出的最後一口氣。
「過去2006年至2021年,(報紙)編輯真的一篇都未試過『打回頭』,或提醒我怎樣小心點畫,我很感恩親身經歷過香港擁有言論自由的日子,我是proud of自己所做的事。」
過去,黃照達曾經替2014年佔中運動設計logo,畫過被中共視為禁忌的小熊維尼,也試過在2017年回歸20週年時,畫過一幅插畫:香港的洋紫荊旗被中國國旗取代,而上面站著一班就職官員,旗桿下站著一個人用微小力量力挽狂瀾⋯⋯此漫畫意象突出易明,令讀者投入理解新聞,但事後他並沒有遭到任何秋後算帳,親嘗創作自由的可貴。
四年爾爾,現實中香港社會容納不同政見的幽默感與器量欠缺,黃照達無法再暢所欲言:「《蘋果日報》結業後,你見到政府刻意消滅圖像,像街上連儂牆的清洗,他們在清洗記憶,不只是圖像,而是讓所有相關的符號甚至顏色消失。」但是無論如何,他仍是很感激親身經歷及試驗過言論自由的美好,「過去2006年至2021年,(報紙)編輯真的一篇都未試過『打回頭』,或提醒我怎樣小心點畫,我很感恩親身經歷過香港擁有言論自由的日子,我是proud of自己所做的事。」
基於後來事態的發展,黃照達索性離開了香港,移民英國。宣布決定時,他在社交網絡寫道:「離開可以有很多種,有些人可以隨時回來,有些卻可能永不能再踏足自己的家園,最可怕是我不知道自己屬於那一種。」這也彷彿呼應著他於2019年6月30日在《星期日生活》刊出的一幅作品——遊行隊伍裡擠得水泄不通,一張張目光一致的臉,題目是「如果我仍能和你一起走下去」。漫畫從理性變得感性,身在異地,命途多舛的香港依舊叫他念茲在茲,像壓在心坎的巨石。
阿塗:「每畫一篇漫畫,都像鋪一條路給我進去監獄般。」
「自我審查一旦開始了就不會停。」
去年夏天,政治漫畫家阿塗重覆發著同一個噩夢——一個人被關在牢獄裡,炎天暑月,沒有風扇,斷水斷糧,叫天不聞。驀然驚醒,他一額都是汗,才發覺不過是場夢,然而,在如斯巨大的精神壓力下,他已經無法如常執筆繪畫。
阿塗原名吳甲川,2011年因創作「高登神獸卡」而廣為人知,其後開始投身繪畫政治漫畫,曾在《Yahoo》及《明周》繪畫專欄。他形容,過去十年,政治漫畫建構了他對世界的看法:「如果現在放棄畫,就好像某部分的自己分割出去,我接受不到,我想畫,我習慣透過創作去抒發自己。」
但是同時,自從《蘋果日報》結業,尤其是看到前主筆、英文版執行總編輯馮偉光(筆名盧峯)在機場被捕,他心裡的恐懼不斷滋長。首先是將自己一些較為敏感的網上漫畫創作(例如「登山讀書會」)都停工,然後,剩餘的創作則有極多的自我審查,「自我審查一旦開始了就不會停。」
例如北京冬奧舉行時,以往他會畫幾幅漫畫有關新疆集中營來諷刺中國的人權狀況,但當時他覺得,不如盡量集中談香港,不要觸碰大陸的議題:「以前創作,當然想多些人欣賞到你的作品,但現在你會好驚,寧願少點人看,太多人看會不會觸動國安的神經呢?這種時空的創作心理很矛盾很扭曲。」
2020年國安法甫通過,阿塗繼續用漫畫諷刺時政,直至《蘋果日報》倒下,他開始發現,「不是人人都做到劉曉波或李旺陽那樣有堅忍和勇敢的信念」。他覺得,對他來說眼前只有三個選擇,要不,做個順民封筆,要不,繼續畫直至坐監,「我當時有種強烈的感受是,我每畫一篇漫畫,都是在鋪一條路給我進去監獄般。我開始去思考,如果我留在香港,我活在恐懼中,但不能繼續創作,是否失去了意義?」最後,他選了第三條路,去年下旬,離開香港移居英國,重新調整情緒後,繼續畫政治漫畫。
「以前創作,當然想多些人欣賞到你的作品,但現在你會好驚,寧願少點人看,太多人看會不會觸動國安的神經呢?這種時空的創作心理很矛盾很扭曲。」
他記得,由買機票到走,匆忙得只有兩星期,甚至和母親交代,他都不敢直說移民,「走之前幾天才回家吃飯,我跟她說,我去英國工作,她望一望我拋下一句『明白的了,帶多件衣服。』」阿塗一邊回憶一邊掩面。
在留港的最後日子,他整個人開始變得神經衰弱,誠惶誠恐。他最深刻的是,上飛機前一天,在家收拾行李,突然有人聲在門口擾攘,隨後有人按門鈴。那陣子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足以讓他情緒崩潰,當刻他想,「是不是有人上來拘捕我了?」他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不敢應門。誰知門鈴來回按了兩三次,他大驚,立即跑到電腦前,將所有有風險的東西都刪除了,以防真的是國安破門而入。「我嚇到連電腦裡所有AV影片也立即刪掉,我不想讓人審視我的電腦。」後來,他的太太回家時發現,有人在鐵閘(鐵門)前放了人口普查的單張(宣傳單)。如此巨大的恐懼和擔憂,是阿塗從來未曾想像過、從前也無需苦思的。
政治漫畫家如何「Be water」?
不論量和質,2021年的香港政治漫畫界看起來都是一蹶不振。
不少政治漫畫家都提及,失去相對敢言的媒體報章,如《蘋果日報》、《立場新聞》、《眾新聞》,令他們沒有平台發表。不過黃照達認為,影響不在於有沒有平台刊出,而是國安法下,大家害怕坐牢所以只能寒襟若蟬的情況。
他一直覺得,香港政治漫畫家一直有「be water」的特質。行內全職只畫政治漫畫的人從來不是很多。2014年,對很多人來說,雨傘運動是一場政治覺醒,大量本業是畫生活、做設計的人,站出來用漫畫或插畫表達對政治的看法。社會運動後,他們就會回到本來的崗位重操故業,靜待下次「六神合體」的時機。到了2019年反修例運動,「師兄弟」真的歸位了:「是一個—個generation接著來的,宣傳和動員,線上和線下,都是同步進行,圖像(漫畫)實在是很重要的工具。」
不過他也留意到,和傳統不同,不論是當時或現在,這些人都不會定義自己做政治漫畫家,「始終全職政治漫畫家是有門檻的,需要定期發表,而在互聯網世代大家的發表都是較隨心。」現在留港的政治漫畫家,明顯都是更加懂得走位(靈活應對),「有風險便暫時不畫,或者畫一些相對民生、軟性的題材,例如珍寶海鮮坊沉沒等等。大家會繼續畫,只是沒有過去2019年這麼熱烈。」
「大家知道心裡面並沒有放下。這和2016、2017年對政治灰心冷感的時代不同,當時大家提也不想提。但現在,即使大家暫時放下了,你仍然感覺到有人和你同行。」
阿塗也表示同意:「即使現在傾瀉下來,而大家知道,心裡面並沒有放下。這和2016、2017年對政治灰心冷感的時代不同,當時大家提也不想提。但現在,即使大家暫時放下了,你仍然感覺到有人和你同行。」
有些漫畫家認為,讀者轉向民生和娛樂議題,因為對政治厭倦,對現狀無力,不想被大量負面新聞充斥至泛濫,如果他們堅持畫這些題材,所承受的風險和代價偏偏又這麼龐大。理性分析下,這也是現在政治漫畫消失的原因,但阿塗認為一體兩面:「即使是『娛樂至死』,純粹說說風花雪月,但是它某程度都是在反映香港的狀況,只要創作是真誠,只要有種渠道讓人自由表達,即使可能削去某些稜角,也是必須接受的現實。」是「娛樂至死」,還是靜待時機?「有些事是入了腦,不會被磨滅,還在的。」黃照達突然感性道。
在異鄉繼續畫香港
離開熱愛的東西本來就很難,黃照達並沒有真的退隱江湖。
他定居英國後,依然在《明報》《星期日生活》繪畫「Little Pink Man」、「香港書」等等欄目,比起往昔在港硬橋硬馬、冷嘲熱諷的政治漫畫,他覺得自己轉向一種較soft、療癒的風格:「有點像以前《花生漫畫》那樣,想少點諷刺,尤其是香港人經歷這麼多離散後,香港人就像受了很多傷害。」
作為創作者,黃照達來英國愈久,愈感受那種半天吊的體會,「我和香港斷裂了,但現在未有一個文化脈落,所以創作上處於一種很模糊的狀態。」在他的欄目「香港書」其中一篇「Cookbook」,不難發現很多以食物借喻鄉愁的創作,讓人淚眼盈眶,他畫了一盒蛋撻,寫一句:「拿上機吃吧,不要讓眼淚掉進蛋黃裡!」
「所謂的地氣是你感受不到香港社會的壓力,或承受壓力時的焦慮。可以觸摸到事件,但缺少了當地生活的質感,畫不到很深入情緒的創作。」
阿塗則一貫敢言,即使身在海外,也緊貼著香港的時事,例如「羊村案」、「新加坡搶掉香港的地位」等等網絡熱話,但是如何實踐離岸創作,他還是在摸著石頭過河。有一次,阿塗畫了一幅漫畫有關「與病毒共存」,他遞給太太看,太太的反應是:「為甚麼人們沒有戴口罩?」那一句宛如當頭棒喝,「因為我身在英國,日常生活都不用戴口罩嘛,內化了這些微小的差別。」
他經常也會擔心,久而久之會難以接香港的地氣,「所謂的地氣是你感受不到香港社會的壓力,或承受壓力時的焦慮。可以觸摸到事件,但缺少了當地生活的質感,畫不到很深入情緒的創作。」他頓了一頓,陷入了一陣沉思。所以離岸是出於無可奈何、而不是那麼隨心所欲的決定?「沒辦法,堅持不到留下來畫,現在,需要時日走下去看看實驗如何,盡做吧。」
阿強:留下來的年輕人
有處於風眼的人離開,亦有年輕一輩的創作人留下來。24歲的阿強是2019年才投身繪畫政治插畫的一群。她本來從事教育,2019年開設了社交媒體帳號,放一些親自設計的文宣,和讀者分享,至今IG有超過一萬人訂閱。2020年,當疫情開始、社會運動中止後,她就轉投入實體世界的創作,例如擺展覽、出版繪本;亦開始自資畫一份社區報紙《強報》,每月一份,大約印二百多份,放在獨立書店寄賣。
她以繪畫「阿強」這個卡通角色為表達故事的主軸,第一年她的插畫直接觸及2019年的社會運動,但隨著社會形勢改變,帳號上的插畫題材已經變得隱晦而且符號化,如畫一些劇照、黃店情況、牆內資訊,可見風格的轉變。
香港人彈出彈入的精神很厲害,「大家變得很聰明和彈性,去意會創作者的畫作,更顯大家的默契。」
問她怎樣看近年言論自由的限制,她表示人心惶惶是一定的,但是她認為,如果在太平盛世創作,作品反而不會這麼被重視,而且她相信,香港人彈出彈入的精神很厲害,「大家變得很聰明和彈性,去意會創作者的畫作,更顯大家的默契。」她試過畫一份《強報》,畫作表達「保持耐性」,「讀者已經自己聯想到我想表達的東西,用一些暗示和符號。」
像之前黃照達所說,阿強也是那種懂得走位的漫畫家,與前兩年比較,她現在也會畫多一些畫社區保育類型的工作,或是接案子、幫商業客戶畫畫來維生,「畫得太多政治題材,很消耗自己,有時站後一點,關心多些本地文化,保育本地文化,令大家有種身份認同。」
近年少了報紙和媒體,大家都選擇噤聲,路不轉人轉,屬於新一代的阿強便自行尋找可以發揮的身位;例如,她設計了十數款五彩斑斕的信紙,是一張張單行紙上繪有可愛的公仔、鼓勵字句、甚至附有一些小遊戲,讓人們自行下載並寫信到獄中,希望收信人看到色彩繽紛,時間會好過一點;又或者,在一些合作開的cafe策劃與坐監物資和述語有關的展覽,想大家對監獄加深認識。
繼續畫,想大家(讀者)保持熱度,但自己會恐懼因此逾越紅線嗎?「我畫的畫,都是來自懲教處網頁有的官方資料,我又不是出名的人,只是做好自己。」她自嘲,自己的影響力也遠遠不及上一代的政治漫畫家,暫時低調、走地下化或許都是他們這班留下來的人的出路。阿強直率地說,有事發生時大家都恐懼,但過一陣子好像回復風平浪靜,「伸隻腳出來試試水溫吧。」
卑微者的反抗:這是既不需要、又最需要政治漫畫的年代?
阿塗總是把這句掛在口邊:「這是一個最不需要、同時又最需要政治漫畫的年代。」
黃照達認為,若然處於一個開放的社會,用政治漫畫去諷刺或批評當權者,某程度上都可以改變到一些東西,「以前會有互動,市民有反應,政府可能都有反應,在民心、民意或政策上,可能帶來一些影響力。但是在威權社會,你畫,像想撼動一幅鐵牆,無法改變什麼,像石沉大海。」他記起,仍在港的最後日子,有時覺得再畫下去,很沒意思、很心灰意冷,「香港人受了很多傷害,再畫正面的政治好像無意思。」現在移英後,想慢慢放下一些精神壓力,然後畫多一些相對感性的作品。
阿塗的想法則不同,他最近在讀一本書名為《犬儒與玩笑》,裡面提到George Mike,一名納粹統治時期由德國流亡往英國的作家,他比較兩個社會時,有個深刻的體會,在民主社會,政治漫畫只是眾多批評方法的其中一種;但在極權國家,流傳政治笑話有可能是唯一扭曲、隱晦的政治表達,是一種卑微者的反抗,「我覺得香港也可能處於這個時代,需要笑話、嘲諷這些擦邊球的方式。可能最後整場民主運動都是徒勞,但在苦短而徒勞的人生,我希望透過作品留點安慰給別人。」
在香港報紙畫政治漫畫逾四十年的匿名漫畫家認為,任何極權國家例如北韓都需要政治漫畫,不需要拘泥於報紙上,發表意見才是最核心的事,「在壓迫之下,大家會想到新的形式畫,不一定要用油墨印在紙上,可以天馬行空,例如用航拍機在天空上畫畫也行。若有一天不能畫畫,這不等於出不到聲,用別的方式,你要發揮自由意志去表達意見。」
阿塗在香港時住在銅鑼灣,他很喜歡從家中的窗口觀鳥,想不到從鬧市裡的一扇窗,只要拿著望遠鏡便能看見紅嘴藍鵲,還有30多種雀鳥和候鳥,「那時很嚮往他們在天空飛,自由自在的感覺。」直到他也往外飛走了,他才發現,最記掛還是那一扇窗的和暖,孕育了自己希望傾盡一生的政治漫畫創作。
尊子不會怕的,但 明報撐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