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溪,波隆納大學文物修復專業博士生)
意大利政治格局之破碎,政黨更迭之迅疾聲名遠揚,「政治危機」在此處如同家常便飯。二戰後至今的意大利共和國已經經歷了 69 屆政府,平均僅能維持 13 個月。自 2018 年大選之後,意大利更換了兩位總理,經歷了三次執政聯盟的瓦解,最終難逃提前大選的命運。
9 月 27 日,選舉結果塵埃落定,右翼聯盟大勝,以絕對優勢將衆議院與參議院過半數席位收入囊中。在民調中領跑的極右翼政黨意大利兄弟黨(FdI)以 26%的得票率毫無懸念成爲意大利議會第一大黨,其領導人梅洛尼(Giorgia Meloni)有望成爲自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以來意大利第一位極右翼總理。
在1922年10月使墨索里尼上台的羅馬大遊行整整100年後,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法西斯幽靈令人不安的再訪:兄弟黨直接沿用了反映法西斯主義遺產的三色火焰標誌,它繼承自曾有墨索里尼孫女參與的全國聯盟(National Alliance),而 NA 的前身正是 1946 年從法西斯主義的灰燼中崛起的新法西斯主義政黨意大利社會運動(MSI)。這些千絲萬縷的聯繫挑動了歐洲鄰國乃至全球最敏感的神經。
但是,梅洛尼畢竟不曾直接主張意大利共和國的終結,爲其送上近八百萬張選票的意大利選民也沒有一夜之間變成法西斯狂熱分子。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使得這個十年前才成立,一直遊離在主流政治邊緣的激進小黨,從13 年 2%和 18 年 4.4%的支持率一躍成爲意大利第一大黨?在新冠、戰爭、氣候與能源危機中內外交困的意大利與歐洲,未來又會何去何從?
民粹主義落潮 右翼重新洗牌
低效、腐敗、官僚主義……意大利人對傳統政黨體系深深的失望和不信任,對變革的呼喚和渴望,催生了一批又一批民粹主義領導人的崛起。
兄弟黨複雜的前身與演變歷史只是意大利政治特性的一個縮影。意大利像是一塊天然的政治組織的培養皿,政黨在其中以別國難以想象的速度循環着成立與解體、融合與變革的政治生命週期。在20世紀90年代初,戰後形成的以意共和天民黨爲核心的政黨體系崩潰以後,意大利步入了貝盧斯科尼時代。
然而這一以民主黨(PD)和意大利力量黨(FI)爲首的左右鼎立的局勢,再次在2008 年金融危機和貝盧斯科尼深陷醜聞後瓦解。低效、腐敗、官僚主義……意大利人對傳統政黨體系深深的失望和不信任,對變革的呼喚和渴望,催生了一批又一批民粹主義領導人的崛起。他們利用反體制的姿態和改革的承諾吸引選民,但走向體制後基本上維持政治現狀,在下一次選舉時已被幻滅的選民拋棄。
民粹陣營曾在18 年大選中達到最高峰。自稱非左非右或超越左右的民粹主義政黨五星運動(M5S)以32%的得票率成爲最多席次單一政黨,而右翼民粹主義的聯盟黨(Lega)則同樣表現突出,超越 FI首次成爲右翼聯盟中的主導力量,以不可一世的姿態宣告着舊的政治局勢的徹底瓦解。在Lega與M5S通過艱難談判組建出一個民粹主義的聯合政府後,在反建制的訴求下融合左右翼觀點走向執政前台的五星運動,卻因組織相對薄弱、缺乏連貫一致的意識形態、沒有穩定執政綱領,被批評牆頭草本色盡顯,迅速失去了選民的信任,支持率一路低迷。
而反建制、排外、疑歐的聯盟黨以其更強硬的姿態獲得的支持,最終同樣因其「破壞者」身份逐漸喪失:Lega 在19 年 8月選擇離開執政聯盟,寄望於引發提前大選而兌現其當時超高人氣;隨後Lega依然選擇了支持德拉吉的技術官僚政府,又同時經常從中作梗,其搖擺不定見風使舵的不穩定立場,最終引發了支持率的持續下降。
最終這次大選中的民粹政黨,無論是政綱與左翼多有重合的五星運動,還是更偏向傳統自由右翼的 FI,或是政治光譜更加激進的聯盟黨,得票率都大幅跳水,紛紛縮減了一半左右。意大利人對於政治現狀的疲倦同樣延伸到了對反體制民粹訴求的幻滅上,中間選民普遍持有着「無論選誰都不會有真正的改變」的無力心態。而這種失望,或許是投票率連年走低最好的解釋。投票率更是在今年達到了歷史低位63.82%,比18年少了近10%。
Meloni 則準確而清晰地把握住了這一變化。在之前十年中,從13 年的萊塔(Letta)政府,到倫齊(Renzi)、真蒂洛尼(Gentiloni)、孔蒂(Conte)直至德拉吉(Draghi)領導的技術官僚政府,她始終堅定地坐定在野黨位置,拒絕了任何以妥協爲先決條件的聯合執政機會。在Covid疫情大流行期間,她設法在不明確反對封鎖、反對限制措施或疫苗的情況下,爲不滿情緒提供一個政治出口;而在獲得了絕大部分政黨支持的 Draghi 政府中,她作爲唯一的反對派,在公衆辯論中再次確立了自己的政治支點。
事實或許說明,民粹右翼單純靠反對舊系統吸引來的選票在長期最終也難以爲繼,在經濟衰退、更爲動盪的時代,選民最終需要更穩固的承諾。
Meloni並不與右翼同伴一起採取反體制民粹主張靠煽動情緒吸引選票,而是設法回歸更傳統的右翼主張,以一種建設性、捍衛性的姿態轉向性別、家庭、LGBT等議題,呼喚價值觀上的保守主義的回潮。她成功地在右翼選民中樹立了自己的可信形象:既可以其激進的極右主張在意識形態上與 Lega 抗衡,又以不反體制、穩定、負責、嚴肅的形象贏得中右選民的信賴。
FdI事實上是本次大選中的唯一贏家,具選票流動分析顯示,民粹陣營流失的選票,除五星運動部分流向左翼陣營外,FdI 的大幅增長基本來自其盟友的衰落,右翼陣營又一次迎來了洗牌。傳統的自由派右翼或許早已被選民拋棄,而事實或許說明,民粹右翼單純靠反對舊系統吸引來的選票在長期最終也難以爲繼,在經濟衰退、更爲動盪的時代,選民最終需要更穩固的承諾。
Meloni 在選後面對低迷的投票率表示,「對此感到抱歉,新政府及政界其中一大挑戰就是讓人民重新信任體制,重建國家與公民間的關係」。
親歐盟親北約 極右翼的溫和面孔
Meloni 再次抓住了這關鍵一擊,明確贊同 Draghi 政府在外交政策上的選擇,毫不掩飾地展示其親烏克蘭親歐盟及親北約立場,以此在穩固國內支持者的同時也安撫了西方盟友。
意大利兄弟黨不但在反體制維度上極力與其盟友相區分,樹立自己的可靠姿態,在多項對外政策上同樣採取了與盟友截然相反的立場。
俄烏戰爭以及隨之而來的能源危機是當前歐洲面臨的最大挑戰,右翼聯盟的其他盟友此前都有着明確的親俄立場。85歲的貝盧斯科尼在選前兩天還試圖爲俄羅斯辯護,聲稱「普京是被逼入侵烏克蘭」,而薩爾維尼則持續質疑西方對莫斯科的制裁,並將意大利遭受的能源危機歸咎於此,直到後期才有所鬆口。
這或許導致了民意的進一步倒戈。畢竟兩次選舉間的議題已經完全不同:最首要的難民問題不再僅僅是經由地中海登錄的北非難民船,而轉變成了得到社會普遍同情和支持的烏克蘭難民。曾經 「意大利人優先(Prima Italia)」的排外和疑歐口號,在面臨歐盟內部矛盾時可以聚攏起部分支持者,然而當危機轉向正在熱戰的歐盟邊界,一個團結和步調一致的歐盟比起維護本國利益的民族主義訴求取得了更高的優先級。
Meloni 再次抓住了這關鍵一擊,明確贊同 Draghi 政府在外交政策上的選擇,毫不掩飾地展示其親烏克蘭親歐盟及親北約立場,以此在穩固國內支持者的同時也安撫了西方盟友。在其選前公布的15點競選政綱中,第一點就強調「意大利作爲一個整體是歐洲、大西洋聯盟和西方的一部分」,意大利兄弟黨也承諾將堅持歐洲一體化進程,但將重心從之前的疑歐退歐轉變推動歐盟內部改革,尋求一個「更加政治但更不官僚」的歐盟。
這種對歐態度上的極大軟化,有另一部分助推力也來自歐盟復甦基金的壓力。意大利在前歐洲央行主席 Draghi 的帶領下,是這項歐盟爲應對疫情危機推出的經濟復甦計劃的最大收益國,可從該總值7500億歐元的復甦基金中獲得高達兩千億歐元的資金,而這筆分批給付的款項還有超過三分之一沒有交付。
Meloni一方面採取更加溫和的對歐態度,希望以此換取撥款的順利撥付,另一方面又對之前提交的資金使用預案 PNRR 多有不同意見,宣稱歐洲能源危機已經改變了情況,希望能重新審視意大利與歐盟達成的協議。
未來意大利在極右翼政黨的帶領下,雖然仍不必過度擔心會導向歐盟內部的分裂和分化,卻也暗流涌動。當前更爲尖銳和外顯的,則是 Fdi在社會政策和公民權利上的強硬極右翼主張。Meloni雖然因反覆強調自身女性身份吸引了大量支持者,在實際政綱上卻炮轟文化多元主義與性別和家庭的進步主張,認爲這些都是令人厭倦的精英遊戲,在墮胎、同性婚姻、收緊邊界、反移民等議題上主打起傳統家庭、傳統宗教與社會秩序牌。
法國的極右翼領袖勒龐與匈牙利的民族主義領導人奧爾班在Meloni勝選後立即表示了祝賀並稱收到鼓舞。一個更加保守的歐洲似乎正在升起,而或許即將執政的意大利首位女性總理會在這些議題上走多遠,仍令人感到擔憂。
左翼困局:無盡的分裂與茫然
在這兩面夾擊之中,PD 的自身模糊定位已經越來越難以抓住忠實選民。而四個偏左的參選聯盟之間則從未形成統一的對抗右翼共識,而是各自爲營。
在不斷演進、推出層出不窮的變革承諾的右翼面前,左翼則始終像在原地踏步。民主黨(PD) 在本次選舉中仍是全國第二大黨,在近十年間幾乎參與了所有的執政聯盟,卻從未贏下一場選舉。如今PD就像是歐盟在意大利內部的代言人,除了代表對體系與秩序的堅定維護,卻始終沒有更有力的面對新時代挑戰的變革承諾。
選民早已對這一切厭倦,連傳統票倉、有工人運動傳統的紅區托斯卡納和艾米莉亞羅馬涅大區也在局部標藍。使得早已疲軟的左翼更爲雪上加霜的是中左陣營內部的分裂。
在五星運動拒絕繼續支持德拉吉後,PD也強硬地選擇終止與五星的聯盟關係,政府的再次垮台直接觸發了提前大選。PD內部的派系紛爭同樣帶來了無休止的黨內分裂。先是前總理倫齊退出民主黨另立意大利活力黨(Italia Viva),隨後前經濟部長卡倫達(Calenda)亦從黨內獨立建立了行動黨(Azione), 兩者合作組成了參選聯盟,效仿馬克龍在法國的路線,以親歐的自由主義路線爭奪中間選票。
在光譜更左端,亦有更激進的左翼小黨組成的極左翼聯盟人民聯合(Unione Popolare)。在這兩面夾擊之中,PD 的自身模糊定位已經越來越難以抓住忠實選民。
分裂的左翼在意大利的混合選舉規則下形成了巨大的劣勢。
以 PD爲首的中左聯盟、五星運動、意大利行動黨(Azione-Italia Viva)和人民聯合(Unione Popolare),這四個偏左的參選聯盟之間則從未形成統一的對抗右翼共識,而是各自爲營。由五星運動流入 中左陣營的票數,最終被Azione/IV的另立門戶所抵消。而分裂的左翼在意大利的混合選舉規則下形成了巨大的劣勢:爲了減輕意大利政治格局的破碎程度,新的Rosatellum選舉法規定37%的席位按照贏者通吃(first-past-the-post)的規則獎勵贏家,其餘的才按照比例分配。
票數的分散使得右翼輕鬆拿下簡單多數制下的絕大部分席位,最終以44%的絕對得票率拿下了參議院和衆議院約 60%的席位。
在選舉失利後原民主黨黨魁 Letta準備卸任,PD內部也在討論着左派的改革和之後的面貌。它將會延續之前以責任和能力爲賣點的官僚治理,還是會從環境、女性、工人等議題出發重新建立自己的立足基點,與右翼形成有效制衡,目前仍不得而知。
而右翼內部的分歧也暗藏着危機,梅洛尼面對的國內外複雜形勢同樣是對其執政能力的巨大考驗,這屆「意大利戰後最右的政府」是否會再次落入分裂的命運,內憂外患的歐洲能否以更高效團結的步伐走出危機,凜冬當前,仍需時間給我們答案。
過去中右翼聯合政府、中左翼聯合政府解決不了的政經老問題(加上後新冠的經濟不景氣+能源危機),意大利選民覺得輪流執政的建制政黨都改變不了困局,因此寄望在聯合政府外的激端右翼能改變現狀,問題是意大利兄弟黨的藥方能解決問題嗎?還是只是利用排外、意大利優先來轉移選民視線?這樣中間選民會埋單嗎?其實兄弟黨只拿到26%選票,並他兩個右翼政黨得票都各在10%以下,加上兄弟黨與其他兩個右翼政黨在俄烏戰爭的立場有分歧,整個右翼執政聯盟埋下了不穩定的種子,我估計右翼聯盟無法完成整個任期,最快兩年後又要改選
@令溪:想請問閣下修讀文物修復專業,專注那一個範疇?紙品、紡織品、金屬?
同意评论说的,政党的中文译名并不是非常复杂,统一用中文全名会比较好,对于不太了解意大利政局的人来说中英文夹杂太混淆,有点降低阅读体验
看不懂為何一直要用英文縮寫,例如pd,對於不熟悉意大利政局的人,很難記得縮寫代表什麼,既然有中文譯名,就直接用中文譯名貫通全文,又中又英的混雜對讀者造成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