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紀錄片系列「他們在島嶼寫作」最新一部、林靖傑導演的《他還年輕》出爐,人們可以藉機回顧吳晟,這位台灣代表性的農民詩人,他單純又複雜的形象:一個是沉默、隱忍的耕作者;一個是憤怒、積極的抗爭者。
對台灣大眾而言,吳晟至少有兩個無法磨滅的印記。一是他的詩作〈負荷〉被選入國中課本長達四十年,影響深遠。詩作訴說身為父親,加班後不敢在外留戀晚霞或星空,急著回家看小孩的心情。
阿爸每日每日的上下班
有如你們手中使勁拋出的陀螺
繞著你們轉呀轉
生動意象,猶如朱自清〈背影〉的鏡面,提供青春期的叛逆學子一個反顧的角度,這角度也在日後得到證成:詩中所寫的孩子吳志寧長大成為歌手,以清朗的音樂重新詮釋這首詩,以及更多吳晟的詩作,給更年輕的一代琅琅傳唱。
第二個印象則是過去十餘年來,詩人投身環保,為土地請命的運動。從「反國光石化」到「反中科搶水」,成為號召藝文界抗爭的旗手。在長期政治高壓下,環境保護成為民眾合法示威僅存的少數出口,從八〇年代鹿港反杜邦到九〇年代美濃反水庫,而進入新世紀的反國光與反中科,則在吳晟領軍下,藝文界無分老少,首見如此團結地表態並積極發聲。
其實吳晟捍衛的,是國民政府執政後,「以農養工」的工業轉型策略下,對農業長期的壓抑與剝削之殘餘利用價值。吳晟的「行動」雖始於2010年,但他自七〇年代寫作以來,對農業問題的觀察與批判,即是他主要的關懷。只是從前的詩多哀輓、傷歎,偶見譏諷,近年則更有一種「時不我與」的急迫感,從而化為更積極的呼籲與行動。
他以質樸、誠懇及身為農民的鮮明立場,與眾家詩派和而不同。幸也不幸,他從而豁免於各個詩社、流派之間的論爭,卻也長期被孤立、存而不論。
對抗各種文學機巧
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見出吳晟在台灣詩史上的獨特位置。七〇年代的台灣鄉土文學風潮,主要是小說的戰場,以詩呼應者寥寥無幾,吳晟是其中顯例。他生於1944年的彰化溪州,中學時即發表大量詩作,從而成績吊車尾,勉強考上屏東農專,畢業後返鄉擔任國中的生物老師,並受到瘂弦賞識,以《吾鄉印象》系列詩作在《幼獅文藝》出道。
後來他雖然也在《笠》詩刊發表作品,但和以醫師及企業家為主的笠詩社本土詩人,過從並不緊密。「笠」承襲日本文學球根的實驗與即物傾向,以及寓言體的現實書寫;而另一邊,詩壇主流其實是流亡來台的詩人群,無論是「現代派」的象徵主義、《創世紀》的超現實主義,或是外省詩人的鄉愁主題,和吳晟的抒情鄉土,都沒有共通之處。
在廣袤的鄉野土地上,彷彿只孤立著一個吳晟,以他的質樸、誠懇、以及身為農民的鮮明立場,與眾家詩派和而不同。幸也不幸,他從而豁免於各個詩社、流派之間的論爭,卻也長期被孤立、存而不論。
吳晟特意舉拜倫為例,辨稱浪漫主義不只是愛情,而是俠義之氣。這證明我對吳晟一向的看法:他的詩雖反映現實,但核心精神其實是浪漫主義。
吳晟質樸的寫作風格,其實是自覺的選擇,絕非來自單純無知。他的溪州老家除了一個三合院,就是一棟書屋,裡面汗牛充棟的世界文學叢書,洋洋大觀;他蒐集年輕詩人的著作,也向來不遺餘力。
紀錄片拍到這間書房,吳晟信手拈來華茲華斯、濟慈、惠特曼的著作,還刻意舉拜倫為例,辨稱浪漫主義不只是愛情,而是俠義之氣。這證明我對吳晟一向的看法:他的詩雖反映現實,但核心精神其實是浪漫主義。但相對於田園詩人往往將自然抒情化成為牧歌,吳晟卻努力強調那個粗礪的、艱辛的、「烈日灼人、穀芒刺人」的田園。直白的語言、散文化的句法,其實是對於各種文學機巧的美學抗爭:要跟泥土一般硬實。
古早古早的古早以前⋯⋯
紀錄片拍到吳晟遠赴溫哥華探訪瘂弦,他提到瘂弦的好鼻子,嗅得到天才味、也嗅得到土味。吳晟笑稱自己不是天才,但是土味十足。這也說明了他對自己的選擇。
以成名作《吾鄉印象》為例。這系列的〈序說〉被羅大佑從抗議歌手轉型的專輯《家》(1984)放在第一首,也隨之成為吳晟最早膾炙人口的歌謠:
古早古早的古早以前⋯⋯
彷彿遠古傳說,但其實談的是現世宿命,這片「長不出榮華富貴/長不出奇蹟的土地」。為何種植人人賴以維生的糧食的農民,與榮華富貴沾不上邊?「穀賤傷農」的長期現象,是什麼樣的政策造成?
吳晟的詩雖皆以華語寫就,但參雜不少台語詞彙,是黃春明、王禎和那一代「台語思考、華語書寫」的策略。紀錄片保留詩人分以華語及台語唸誦的篇章,我認為是還原時代特徵的刻意選擇。
下一首〈店仔頭〉中,「藏鏡人」已呼之欲出:
不可能輝煌的我們
只是一群影子
模模糊糊的晃來晃去
不知道誰在擺佈
而系列中的〈雨季〉,每段均以台語詛咒落款:
伊娘──
註:台語「他媽的」。
何等大膽直率!附帶一提,吳晟的詩,雖皆以華語寫就,但參雜不少台語詞彙,是黃春明、王禎和那一代「台語思考、華語書寫」的策略。紀錄片保留詩人分別以華語及台語唸誦的篇章,我認為是一種還原時代特徵的刻意選擇。
從土地公的眼光,看砂石與廢棄物吞噬良田;以野草的立場,傲視刀斧的剷除、牛羊的嚼食、孩子的打滾。吳晟在看似鄉土的題材中,早已無畏地寫出社會甚至政治諷喻。例如1977年的〈獸魂碑〉,藉著屠宰場入口處設的「獸魂碑」,直書從二二八到白色恐怖的鎮壓:
豬狗禽畜啊
不必哀號,不必控訴,也不必
訝異──他們一面祭拜
一面屠殺,並要求和平
他們說,這沒甚麼不對
口稱「不必哀號,不必控訴」,其實這樣的詩,不就是哀號與控訴?這就是吳晟「反語」的藝術──就像他的〈沉默〉一詩中,那些被戲弄、被糾纏的「不語的斗笠、不語的嘴巴、不語的赤足」,詩人其實是透過宣稱「沉默」,滔滔不絕。
他更透過深夜吠叫的〈狗〉,指涉無事生非的當權者。「一切,不都安靜無事嗎/除了你們的叫聲」:
你們到底擔心甚麼
你們到底望見了甚麼
那都只是莫須有的幻影啊
不要再叫了
你們隱忍不住的叫聲
徒然惹人厭煩
這就是吳晟「反語」的藝術。而與文壇保持君子之交的吳晟,其實內心的意見從不掩藏,正像他棱角分明的字跡,看似謙抑,卻自有剛毅不群的信念。
稍晚的《向孩子說》系列,則藉家庭關係作更直接的批判。寫於美麗島事件期間的〈不要忘記〉中,哥哥對不贊同自己的弟弟揮拳相向,詩人以阿爸的口氣告誡:
孩子呀!不要忘記
一時的得意
往往是無數怨恨的種子
撒播在深深裂開的傷口上
將暗中發芽、暗中滋長
〈例如〉一詩,還藉著在臉上塗抹化妝品的孩子,指出某些人「以斑斕的顏彩/拚命粉刷早已腐朽的牆壁」、「體面而高貴/卻肆無顧忌掠奪別人的東西」,而進一步大喊「捉賊啊!」
與文壇保持君子之交的吳晟,其實內心的意見從不掩藏,正像他棱角分明的字跡,看似謙抑,卻自有剛毅不群的信念。他曾以〈過客〉、〈我們也有自己的鄉愁〉與「宇宙遊子」鄭愁予及「夢幻山河」的余光中對話,反思自己對腳下土地的真切鄉愁;甚至以〈春寒特別沁冷〉致問移居加拿大的恩師瘂弦:
但你終究如河南老家的瓜葉
不能在島上深深扎根嗎
片中吳晟遠赴溫哥華探訪瘂弦時,特意念出這首詩,瘂弦還深表讚許。這種意念的交鋒與情感的互動,並無扞格,反而倒映出兩人殷殷相惜的真情,令人動容。
濁水溪:現實和象徵的雙重根源
一如密西西比河之於馬克・吐溫,呼蘭河之於蕭紅,濁水溪之於吳晟也是現實和象徵的雙重根源。林靖傑導演敏銳地抓住這層意涵,將濁水探勘之旅作為整部紀錄片的骨幹,凸顯吳晟最現實的憂患與最理想的關懷。
度過八〇年代的解嚴與混亂,吳晟九〇年代再執詩筆時,已經蛻變為徹底行動派的詩人,語調愈趨激越昂揚。詩人之妻,也是長年來得力的文學助手莊芳華如是告白:「當我們看著漸趨淪落的大地,忍抑不住的憂心,難道不能從一個觀察者轉變為行動者嗎?如果我們放任一片又一片河川山岳,在我們的手上死去,又如何只仰賴虛擬的美學來陶醉,只尋找意識流的安慰呢?」
他們往復踏查台灣中部的命脈,台灣第一大河濁水溪,審視被工業剝奪生機的水源與農地,寫出《筆記濁水溪》(增訂版改題《守護母親之河》),指出自然的毀壞,往往來自不當的建設,導致無可阻逆的水路一再反撲,保育人士多年努力維護的生態,禁不起霸道的水利工程而毀於一旦。
為了防洪,水泥堤防越築越高,阻絕了兩棲生物的生機,更造成遇雨動輒倒灌的危險。橋蓋了又拆、又更改規格重蓋;斥鉅資蓋了「魚道」卻一滴水也分不到⋯⋯一次次都是工程利益的巧取豪奪。紀錄片《看見台灣》帶我們俯瞰現象,《筆記濁水溪》卻一步步揭露災禍成因。
一如密西西比河之於馬克・吐溫,呼蘭河之於蕭紅,濁水溪之於吳晟也是現實和象徵的雙重根源。林靖傑導演敏銳地抓住這層意涵,將濁水探勘之旅作為整部紀錄片的骨幹,凸顯吳晟最現實的憂患與最理想的關懷。
紀錄片《他還年輕》三年的拍攝期間,還有一關鍵事件,即是吳晟之女吳音寧出任北農(台北農產運銷公司)總經理,捲入各方政治角力,一年半即遭去職。吳音寧其實是青出於藍的詩人,以巨著《江湖在哪裡?──台灣農業觀察》細細梳理政金長期聯手滅農的民間社會史,更是反中科搶水的運動前鋒,卻被政治對手污衊為高薪實習生。
當時兼任總統府資政的吳晟也成為話題口水。吳晟身為人父,是最不客觀的當事人,理當沉默是金。但眼見女兒被罷凌,他夜不能寐,忍到事過境遷,才寫出一部《北農風雲》,還原鬥爭始末,也成為「白色力量」與「韓流」(韓國瑜風潮)崛起的一頁親身見證。紀錄片巧妙地從這一意外事件切入,聚焦於一個父親與一名詩人的憤怒──而這兩個身份,正是所有讀者認識他的開始。
整理樹林的身影
紀錄片便在兩種力量交替、對照中進行:一邊是探勘濁水溪的壯舉,見證歷史滄桑、現實醜陋,徒留深深的無力感;另一邊,則是以一己力量,植樹、耕田、寫作、抗爭,為改變世界而努力的,猶如愚公、精衛般的積極行動。
《他還年輕》也是吳晟2014年最後一本詩集的書名。「他」指的是台灣,但也未嘗沒有自況之意。這本詩集收錄多首傾洩而下的運動名篇,直言希望詩句可以鑄造成子彈、或者冶煉成刀劍,抗爭者吳晟的形象,在其中無比鮮活。
但相對的,過去二十年,吳晟另一項沉默的行動,便是把家族的土地開闢為本土樹種的樹林,人有需要,他便大方贈送。這片樹林以其母之名命為「純園」,彷彿蘊含著詩人內在對自然最原初的愛戀。紀錄片中,屢次出現吳晟奮力整理樹林的身影,對我而言,那是最貼切的詩人本質,一如他在一首近作中說的:
每一片搖曳的樹葉
都在盡力召喚更多同伴
召喚更多更多的清風涼意
紀錄片便在兩種力量交替、對照中進行:一邊是探勘濁水溪的壯舉,見證歷史滄桑、現實醜陋,徒留深深的無力感;而另一邊,則是以一己力量,植樹、耕田、寫作、抗爭,為改變世界而努力的,猶如愚公、精衛般的積極行動。
但採取的拍攝美學,卻是無比的平淡、日常、瑣細,甚至幽默地暴露被攝者對這部影片的想像。比如吳晟要妻子換套正式服裝再來彈鋼琴,或是在為北農事件憂忿不安時,表示這種情緒不適合拍攝。但這些恰是全片最為坦然本真、令人動容之處,一如吳晟不假矯飾的詩。
可以說林靖傑以背叛的方式,忠實於傳主的精神。有些看似無稽的段落,比如在「遭難」期間,有好事者自動來訪要為他們看風水改運,莊老師仍然和氣善待,反而見出他們待人處事的門風。北農事件是意外,看風水是意外,紀錄片抓住這些意外的難得時刻,多角展現了吳晟及家人與外界互動的方式。就是這些荒謬的瑣細,映照出詩人吳晟與世界的真實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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