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已開始創作獨立動畫的香港動畫人盧子英,最近出了本鉅著——400多頁的《香港動畫新人類》。這在香港動畫業是件大事。雖如書中所顯示的,香港動畫界人才創意皆備,但轉到大眾這裡,最多關注的可能還是20多年前的經典人物小豬「麥兜」。而此後,竟就要數到今年春夏之交,一首當紅港星AK的MV《信之卷》是動畫製作,有些意外的,倒是這一次紅的不是歌,而是MV裡的動畫——一時間彷彿全城都在討論一隻5分鐘的動畫,它如此吸睛,到底畫了什麼?
「《信之卷》是AK的歌,所以早知這隻MV做動畫會紅起來。當然,這個動畫本身也是好的作品。」
動畫師張小踏(Step)說。AK(Anson Kong 江𤒹生)是香港時下超人氣男團MIRROR成員,其MV動輒有數百萬YouTube點擊率,五月中推出的歌曲《信之卷》,至今就達260多萬。罕見的是,一度成為香港坊間熱話的,卻並非當紅明星的歌本身,而是MV的全動畫製作。在香港最熱絡的網路討論區「連登」,甚至有網民將這隻MV的幕後動畫師「起底」(人肉搜索),貼出動畫師們曾製作過的其他商業動畫廣告;不少人更指這首歌本身並不好聽,但動畫卻著實很有水準。
歌曲《信之卷》講述明星AK化身為攝影記者,見盡港人活於陰霾都市,灰暗情境中最終迎難而上——致敬日本經典動漫《數碼暴龍》(數碼寶貝)的劇情。整曲MV走熱血日本動畫風,刻意選與澀谷街頭感覺相近的銅鑼灣為場景,在港人熟悉的畫面中打怪獸,鼓勵人尋回兒時的善良信念。
五分鐘MV擊中香港人集體記憶、晦暗處境與奮發心志,水準之高,背後卻只是由兩家小型動畫室——合共不過十多人——僅僅於兩個半月中一起爆肝做成。須知這種2D手繪動畫,一秒需畫8至12格畫面,前期還要設計角色和場景、做故事分鏡等。牽頭的動畫師吳啟忠(Tommy)當時向好友Step招手求助,Step雖然在忙別的案子,但還是伸出援手。
原來香港從來沒有成形的動畫產業。此情境下,普羅大眾說得出的香港動畫,仍是20多年前的經典港產小豬「麥兜」。
原來,在影視行業發展逾半世紀的香港,卻一直缺乏大型動畫公司長期從事動畫製作,亦即香港從來沒有成形的動畫產業。此情境下,普羅大眾說得出的香港動畫,仍是20多年前的經典港產小豬「麥兜」;而行業內部,動畫製作小團隊聯手接案成為常態。
Tommy說:「我認識的動畫公司裡比較活躍的,香港約有二十間,但沒一間規模是多於二十人的。」Step笑:「很多連打牌都不夠腳(不足四人打麻將)。」規模散碎而細小,存在而不易被大眾看見,但她說自己與同業也「沒想太多,就繼續去做。」轉眼近年,香港動畫MV卻悄然愈趨普遍,Step自己亦有動畫短片作品,曾渡海入圍台灣金馬獎,她因此與參與創作的Tommy一起作為香港動畫師,走過台北的金馬紅地毯。
香港動畫史上唯一曙光時刻,然後呢?
香港動畫「史上」唯一朝向輝煌的曙光時刻,是千禧年代聘用數百人的意馬動畫工作室,卻因創作與商業計算失誤,陷入財困而清盤。然後,就沒有然後?
令Step在去年提名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的作品《極夜》,創作於2019年香港烽煙四起時。社會事件令她陷入抑鬱,繪製此片是自癒過程,內容不是紀實而是鑽進內心談恐懼。片中三位不同年紀的女角各有心靈缺失,在恐懼中同行,相信黑暗總會過去。
這作品筆觸樸實,獲十多個香港及海外獎項,Step謙稱是幸運,「真心的作品便會有人喜歡。《極夜》雖然沒以香港為議題,卻是我非常痛苦時,給自己做的很honest的作品,其他國家都會有人有過相同感受。藝術能聯繫人的情感。」
提起出席金馬頒獎禮,《極夜》入圍雖敗猶榮,她還失笑,原來自己「很不喜歡在幕前,一小時化妝時間夠我畫很多東西了!」
做2D動畫,數分鐘片段,就要畫數千格畫面。「做動畫的人其實好摺(很內向),否則無法經常對著電腦十多小時。而我肯做訪問,真的是很想令人留意香港動畫,不是留意我。」
她是80後,高中後曾去美加、法國及回港讀視藝和動畫,「動畫師我喜歡今敏、湯淺政明等,我看卡通片長大的,第一次做動畫就迷上了,像吸毒,哈哈。」畢業後,她在香港理工大學教授數碼媒體十多年,也同時創作。她說人大了,愈來愈心繫後輩:「尤其是經歷過2019年社會動盪,與學生的感情深厚了很多,我好想幫他們,多了一種要推廣動畫的心態。」
最家喻戶曉的香港原創動畫節目,對上已是80年代TVB講解成語故事的《成語動畫廊》。
她最希望將來有香港本土動畫工業,不再只有獨立創作,而是有大公司可以持續創作動畫劇集或電影。她苦笑,最家喻戶曉的香港原創動畫節目,對上已是80年代TVB講解成語故事的《成語動畫廊》,「收視很好的,可惜後來TVB發現買日本卡通播放,比養著動畫部門更便宜,便cut了這個節目。」
電影呢?「大家只數得出20年前的麥兜,很可悲。」始於2001年的《麥兜》電影系列導演之一袁建滔說過,麥兜早在90年代因漫畫紅了,動畫後來才由此衍生,其天時地利無法複製;而若想由獨立動畫捧出新角色就很難,尤其香港漫畫雖有發展,但尚未成為動畫業助力。
數來數去,Step說香港動畫「史上」唯一朝向輝煌的曙光時刻,是千禧年代曾有聘用數百人的意馬動畫工作室(隸屬上市公司意馬國際IMAGI),製作全球上映的動畫電影《忍者龜》(2007)和《阿童木》(2009),最終卻因後者失利,陷入財困而清盤。然後,就沒有然後?
「像美國有Pixar,IMAGI當時是個指標,結業了,投資者對香港動畫都沒信心吧,動畫業開始下滑。」意馬斥資數億港元巨額拍《阿童木》,結果票房冷淡,得到「把日本原著弄得不中不西」的劣評,是創作和商業計算失誤。
這麼多年來,動畫業未成氣候,最欠什麼?現時政府有支援初創或小型動畫企業製作動畫的計劃,Step笑:「但就像資助非洲貧苦兒童不能只給錢,更重要是讓他們學習技能,自己賺取收入。」她常常想:「例如政府可否引入Disney等外國公司,免租或免稅來港?條件是聘用一定數量的香港動畫師,讓他們得到訓練,日後能自己發展。」
音樂加持,MV是香港動畫發展新出路?
「因為我是香港人,會擔心失去自己的文化,所以很想有本土出品,如同食物或建築,香港動畫也是香港的一部分。」
現實是意馬結業後,動畫師自此散落四周或自組小公司,有些像Step和Tommy那樣,會創作短片參展、做商業廣告等,她說近兩三年,還多了借香港音樂工業發展之力而製作MV的機會。乘著MIRROR效應,AK《信之卷》在動畫MV中獲最大迴響,Step分身不暇也出了分力,設計MV logo。
「Tommy想過不接這個MV,因工作量太大了。」但Step卻叫Tommy「一定要做」,因MV有機會抓住大眾眼光,「對香港動畫都是好事!」她很著緊本土動畫不能清零,「因為我是香港人,會擔心失去自己的文化,所以很想有本土出品,如同食物或建築,香港動畫也是香港的一部分。」
相比數十秒的廣告,一般MV長數分鐘,所需的動畫量大得多,製作時間又往往緊迫,如《信之卷》只有兩個半月。「做廣告的收入一定多好多。」但創作非單純向錢看,「我本身有教職收入,所以最重要是有機會做好的作品,若MV有意思,少錢我都願意賣肝。」
其實,近年來香港樂隊RubberBand的《每道微小》、歌手岑寧兒《無常家》、林家謙《doodoodoo》等動畫MV,以至張敬軒紅館演唱會上的動畫短片,都是Step嘔心瀝血之作,以此漸獲觀眾和媒體關注。
「儘管它只有中文字幕,法國人其實看不懂,仍會因畫面而喜歡。」
在全球早已非常普遍的動畫MV,在香港卻遲至2019年也未在大眾層面被關注。Step也是那時開始參與,但即便如此,動畫MV的點擊率也還是遠遠多於動畫師自家短片作品:「(動畫師的作品)通常只有行內人看,歌手MV隨便也有十萬八萬人看。」參加動畫比賽或影展能獲業界認同,做MV則有流行文化的入屋潛力。
到2020年Step做RubberBand歌曲《每道微小》的MV,發覺這種背靠音樂的載體能讓動畫走得更遠。歌曲講我們的初心歷盡衝擊後會化作微塵,這隻MV裡,Step設計的動畫角色迷你象Maly結合實拍片段,到處在香港街角拾塵,凝聚力量鼓勵眾人。「很多人喜歡Maly,所以兩年後RubberBand開紅館演唱會,再請我做Maly的side story,在video wall播放,有觀眾甚至扮Maly的造型入場。」
數月前,這隻MV更獲法國龐畢度藝術中心(Centre Pompidou)邀請,上載官網播放,成為各地優秀動畫選片之一。「那裡的其他作品有些曾入圍奧斯卡,質素都高,我覺得自己很honored。儘管它只有中文字幕,法國人其實看不懂,仍會因畫面而喜歡。」
及至今日,其實動畫MV在香港依然未至於大行其道,但Step說,2019年後明顯增多。或與疫下較難實拍有關,或與賣歌不賣樣的歌手嘗試新MV形式有關,「從前他們彷彿不知道香港有動畫師。現在多了動畫MV,大家就有了參考,像岑寧兒找我,是因為看過我的作品。」
話到此處,她語帶無奈:「以往很多人覺得動畫師只是做後製效果,將一個logo弄成彈出來,但需要storytelling時卻不會想起我們。」其實短短的MV已證明,好的動畫師很會說故事。
放一點點靈魂進去
「想起自己曾被其他人花盡心思所做的動畫感動過,我便有鞭策自己的心態。始終香港這行還有其他人在努力,有一天我們能帶起整個行業,就最好了。」
90後Tommy比Step算是小一個世代,出身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也是自小喜歡畫畫,想過去做漫畫家。後來選了做動畫師,自言走上這條「不歸路」。「我被很多動畫弄哭過,也開心過。如《輝耀姬物語》(高畑勳)、《千年女優》(今敏),看《數碼暴龍》大結局我都喊到黐孖筋(嚎啕大哭)!」
畢業前他參與的短片《逆石譚》,以近日本動畫的手法談信仰和慾望,在香港獨立影像創作人搖籃ifva比賽中,獲動畫組金獎;畢業後他與幾位同學合組公司,近年自立門戶,不曾離開動畫業:
「有時工作至三更半夜,也會覺得,那麼辛苦為了什麼?但想起自己曾被其他人花盡心思所做的動畫感動過,我便有鞭策自己的心態。始終香港這行還有其他人在努力,有一天我們能帶起整個行業,就最好了。」
至今他由個人創作、廣告以至MV作品,都不時與Step合作,如《每道微小》他也有份參與。「做MV當然能promote動畫師,觀眾不再focus在歌手的樣子,亦可能會留意創作團隊的名字。」
雖然他說做MV份外花時間和心力,「如果總是做樓盤廣告,我都會覺得自己做緊乜呢(在做什麼呢)?MV的商業程度低好多,讓我可放一點點靈魂進去,講自己相信的故事。」對心儀歌手尤甚,他笑:「我超愛RubberBand的。」論香港動畫MV引起的熱話,始終是AK《信之卷》最前所未見。AK有fans club租用宣傳車隊上街出巡,讓人與車身的MV圖像打卡;MV背後兩間動畫室(Tommy的「Point Five Creations」及「崔氏兄弟」),亦屢獲媒體訪問。
為何香港慢十拍?
「香港經濟不以軟性文化為大產業,投放的資源不多,我們訓練出來的動畫師,都未必留在行內太久,因根本沒太多工作。」
除了AK人氣令MV成焦點,「MV本身的題材也是原因」,由充滿致敬《數碼暴龍》的元素及其日本動畫風格,「就算沒留意AK或本地動畫的人,都容易吸收。」Tommy說動畫MV「外國已玩到爐火純青,日本有歌手幾乎每首MV都是動畫,例如起於網路的創作歌手Eve。而現在香港是開始用較低成本去做這件事。」
怎麼香港慢了十拍?他以動漫工業成熟的日本為例,「不論Eve那種有規模的動畫MV,或其他小型製作,日本都不難找人做,因有經驗的動畫師很多。但香港的側重點不在動畫,經濟不以軟性文化為大產業,投放的資源不多,多的是在金融或建造業。我們訓練出來的動畫師,都未必留在行內太久,因根本沒太多工作。」
他覺得動畫MV流不流行,除牽涉音樂人的想法,與動畫業本身基礎也有關。而2019年後香港動畫MV漸多,Tommy認為,「我覺得會繼續增多。因為更多歌手需要獨特的形象,想突圍而出,就不能只賣樣,甚至歌曲出VR game(虛擬實境遊戲)來播放,或做NFT亦可。而在疫情下,動畫是較易kickstart的事吧。」
Tommy曾因媒體訪問,輾轉獲外國導演賞識,請他為英國歌手Jess Glynne與電子組合Snakehips合作的《Lie For You》(featuring歌手A Boogie Wit Da Hoodie及Davido)創作動畫MV。「這是我所有MV作品中最啃(難應付)的,壓力很大!因為四個唱歌的parties全部名字響噹噹,YouTube訂閱者數以百萬計。」
「有機會讓外國知道香港有人做動畫,我就不能做得差。」
這個致敬大友克洋科幻動畫經典《阿基拉》的風格之作,由Tommy的團隊在兩個半月內爆肝完成。他笑:「我未試過狂通頂(通宵)成這樣,有三天完全沒睡,聽到自己的心噗噗在跳,但要頂住(撐著)不能死。」進入靠意志支撐的狀態?「係㗎!有機會讓外國知道香港有人做動畫,我就不能做得差。」
當然,宏觀從工業角度看,他說在日本、美國兩大動漫IP(知識產權)強國前,世界其他地方的動畫都不是巨人。「別說香港,就算法國、意大利、捷克有自己的動畫產業,其實都很難經營,即使有作品拿過大獎或入圍奧斯卡。」他記得2003年《麥兜故事》作為香港動畫電影曾在法國安錫國際動畫電影節(Annecy International Animated Film Festival)捧獎,坊間市民不怎關心。
「大眾知格林美是最勁(厲害)的音樂獎,但Annecy是動畫界最大獎,一般人根本不知是什麼,故不會理會。」而且有別於格林美、康城影展或金馬頒獎禮,星光熠熠吸引傳媒與大眾,「出席Annecy的卻全是動畫界,就算有作品由Tom Hanks等明星配音,他們也很少來,傳媒因而不會特別報導。」
假如20年後,一間世界動畫大廠在香港⋯⋯
想當年麥兜動畫面世時,Tommy仍是小學生;而到他大學還未畢業,大型動畫室意馬已經結業,「假如20年後有一間世界動畫大廠在香港,我當然很樂見。」他說得像夢話。「問題是,暫時我看不到將來會這樣。對我來說,未來幾年的目標,只是想做多些長篇動畫。」
2019年他創作的動畫短片《世外》,於日本TBS電視台主辦、亞洲數碼創作業界盛事「DigiCon6 ASIA大賞」比賽中,獲最高殊榮的「全場大獎」。這部以輪迴為主題的作品,現已齊集香港及海外資金發展成電影,計劃於2024年上映,將是久違了的本地動畫長片。
他希望那不是唯一,「很多人都有些構思,想去嘗試。譬如電影《十年》由幾位導演的短片組成,何為動畫電影不能以這種方式去做呢?」他不只一次聞說同行想發展類似的項目,雖因資金問題胎死腹中,但他覺得,若每位動畫導演各自申請政府資助,「其實不是不可行的。」
何謂好?過億元大製作好?其實一套動畫能夠能夠打進內心,令人感到熱血、或反思、或喜或悲,就會是某一個人,某一群人的好。一個人製作的粗獷火柴人動畫都能夠讓一大群人熱血地渡過童年。
「不少人更指這首歌本身並不好聽,但動畫卻著實很有水準。」恕我不能認同,我個人覺得首歌不好聽,動畫也沒有什麼水準⋯
請問怎樣觀看《極夜》?
我都超愛rubberband的,謝導你們製作的《每道微小》動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