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特權惹衆怒不是新鮮話題,但明星因爲「應屆生考編」特權成爲衆矢之的,就不僅是中國特色,還是時代特色了。
日前,童星出道的TFboys組合成員、中央戲劇學院應屆畢業生易烊千璽和其他幾位明星被事業單位國家話劇院公開錄取,隨即有人曝露今年話劇院招聘取消了筆試,疑似給明星大開方便之門,幾人是否參加了面試也存在疑問。國家話劇院後來回應稱沒有特例也沒有「蘿蔔坑」,易烊千璽則在週日發聲明放棄編制名額。
所謂「考編」,就是指通過幾輪考試,或者拿到「行政編」成爲公務員;或者拿到「事業編」成爲機關事業單位員工——總之是進入「體制內」。在戶口制度下,編制首先意味着獲得戶口-成爲居民-買房買車的資格,同時還意味着一份不會失業的高薪工作,以及醫療、養老、子女教育方面的諸多福利。人生如苦海,考到編制俗稱「上岸」。2022年,參加行政/事業編考試的應屆生人數打破紀錄,其中競爭較激烈的國家公務員考試,「上岸」比例約爲1:68。
易烊千璽疑似違規「上岸」,這一事件最初僅在互聯網粉絲群體,即「飯圈」中發酵。以飯圈內部邏輯看,明星被爆黑料天天有,有的人會因此氣憤脫粉,更多人會疑心對家(明星的競爭對手及其粉絲)栽害,幾輪撕扯之後爭議往往不了了之。
而易烊千璽考編事件,之所以在尚無定論時就引爆整個中文互聯網,多少要「感謝」《中國新聞週刊》7月8日發表的主編評論《易烊千璽憑什麼不能考編,又爲什麼要考編?》。此文揶揄那些質疑明星考編的人是 「小鎮做題家」,他們「每天上培訓班,做真題卷,也仍然考不中那個能爲他們帶來安全感的編制內職務。所以當看見能從市場上賺大錢的明星,還要分走幾個編制內身份時,總覺得搶了自己的坑。」(原文已刪除)。
除了半官媒《中國新聞週刊》,一個民間微信公衆號「子彬公大家族」,代表湖南易姓家族發表的慶賀文,也激化了矛盾。文章發願易氏族人「在全國不同要職崗位上大顯其能,宗族何愁不興旺!大家辦事何愁不方便!到那時,誰敢橫刀立馬,唯我易氏大將軍!」(原文亦已刪除)
此時正是公務員和事業單位考試出結果的時候,少數人歡喜上岸,絕大多數仍舊被浪頭拍回海里。即便現在易烊千璽道歉並退出編制,爭議依然沒有徹底消失,粉絲維護的聲音逐漸被飯圈內外廣大網民惡嘲諷淹沒。將這些人拉入爭論的,除了早前輿論中那些直白的優越感之外,還有他們被激活的共同身份:小鎮做題家。
小鎮做題家的希望和屈辱
小,是在相對比較中產生的。
「小鎮做題家」的名號最早出自社交平台豆瓣上的小組「985廢物引進計劃」,本意指出身小城鎮,完全憑藉應試教育本領考取名校的人。比起多才多藝、接受素質教育的大城市同學,他們自嘲除了做題什麼都不會。
從2019年誕生至今,這個詞的含義逐漸泛化,取代「屌絲」和「打工人」成爲當代青年表達自嘲和抱怨時的普遍自稱。網上勵志博主、營銷號,甚至官媒賬號均常用「我們都是小鎮做題家」的說法喚起受衆共鳴。
作爲一代人的精神漫畫像,「小鎮做題家」突出兩個特點:一曰「小」,一曰「做題」。
小,是在相對比較中產生的——縣鎮比起省會是小,省會比起北上廣深是小;同一個城市,工薪階層比起食利階層是小……全員強調「小」、自嘲小鎮做題家,是因爲無論你身處何處,總有人比你更大。但自願或被迫地注視這個「大」,背後其實是關注特權、向上攀比的時代精神。
我們參與創造又身處其中的媒體環境,持續將人們的目光引向社會階層的高處,注視特權者、漠視身邊人。一種兩極震盪的敘事塑造着特權者的神話:一邊是天選之子、輝煌成就、完美人設;另一邊是雞毛蒜皮的花邊新聞:「劉亦菲一件羽絨服穿十年」「馬雲私下中二熱衷吹牛」……讓人感慨「原來他們原來也是人」。天神亦凡人的神話時而引誘、時而打擊,以類似「PUA」的精神控制法系統地培植着社會對金字塔頂的癡迷——有時體現爲讚美羨慕,有時體現爲酸楚嫉妒。
然而,向上攀比遠不僅是一種精神症候,它背後有殘酷的現實基礎——經濟下行、就業萎縮之下,「人力」是貶值最快的資源。博士和專科生競爭同一崗位已經稀鬆平常到很難成爲新聞,人們被迫自我貶值、調整預期。更何況,大陸防疫政策製造的持久緊急例外狀態下,最基本的生存和尊嚴——正常上班/回家、不被裁員/「畢業」、生病及時獲得醫療資源、家中老人不被單獨隔離、寵物不被撲殺……都需要動用特權解決。而明星之所以執着於考公,牟名牟利之外,最現實的原因也是爲了降低商業風險,避免像李佳琦一樣,一句話說錯就遭封殺,欠下天文數字違約金。
然而,向上攀比遠不僅是一種精神症候,它背後有殘酷的現實基礎——經濟下行、就業萎縮之下,「人力」是貶值最快的資源。
人上人之下,只有人下人。普通而有尊嚴的中層尚未形成就已瓦解。有趣的是,近些年的抽樣調查愈發明顯地顯示,中國只有極少數(高收入的)人認同自己是中產,其他人都認爲自己是社會的下層或底層[1]——當然,依據不同的統計標準,中國實際上的中產人數也僅有1億人/3000萬戶左右。作爲對比,蓋洛普(Gallup)中心2022年的最新調查顯示,約38%的美國人認爲自己屬於中產階級,另有14%認爲自己屬於上層中產階級。即便是在經濟低迷日久的日本,2020年NHK的統計也顯示共有約57%的人認爲自己是中產。
不願意「被」中產,向上注視並向下認同,是缺乏保障的生活中,自稱「小鎮做題家」的人對社會位置的感知。
做題,是小鎮做題家的另一重關鍵詞。它既是自嘲,又是對按部就班的考試篩選機制的期待和信任。誠如社會學家布迪厄所言,學校其實是上層階級合法地傳遞特權的工具,但幾十年中,高考確確實實曾爲中國社會提供了很大的流動性。然而,學歷貶值之時,它對於不同階層貶值的程度並不相同。教育改變命運的神話逐漸破滅,人們卻別無選擇,不得不更加竭盡全力地投入考試和做題中。
很大程度上,考公/考編延續了做題改變命運的邏輯,這種參與度極高的考覈部分取代了高考,寄託「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期待。諷刺的是,分化而無保障的社會中,考編所提供的流動性,並不意味着獲得平等,反而意味着在日益不平等的社會,加入特權階級,壟斷更多機會和便利。
公然將利益考量轉化爲審美標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官場「制服」和官僚氣質臉紅尖叫,這仍舊是驚人的時代景觀。
2022年上半年,還有一個現象和明星違規上岸風波相映成「趣」——「我的體制內男友」、「廳裏廳氣/局裏局氣男孩」被廣爲追捧,取代壞小子、肌肉猛男或是憂鬱大叔成爲不少年輕人認定的白馬王子。如果說一部分青年女性在婚姻市場中務實地偏好黑夾克、公文包、啤酒肚暗示的雄厚經濟實力和政治資源,這無甚稀奇;但將利益考量轉化爲審美標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官場「制服」和官僚氣質臉紅尖叫,這仍舊是驚人的時代景觀。也有不少男性在社交平台自豪曬出出席重要體制內場合的照片,設問「我算不算廳局風男孩」。
這種不是特權者就是屌絲,站在屌絲的位置渴望特權又遭受特權侮辱的處境,恰令人想起19世紀司湯達筆下《紅與黑》的處境。「小鎮做題家」像極了當代版本的於連·索黑爾:在無權者和特權者之間,慕強和仇富之間,自卑和自強之間左衝右突,積累期待和憤怒。而明星輕鬆考編上岸所觸動的,正是這種系統產生的於連·索黑爾之怒。
飯圈式微,明星神話不再
產業雖依舊繁榮,飯圈造星的神話卻在逐漸破滅。最直觀的原因自然是文化領域全面的政治掛帥,給追星的狂熱加上各種限定條件。
當然,社會憤怒是日積月累而成,明星特權或考編一直都有(易烊千璽等人被質疑後,大量上岸方式不正規,或藝考存在水分的明星都在緊急準備公關預案)。之所以最近明星特權頻繁被推上風口浪尖,飯圈文化本身的式微是一個原因。
「飯圈式微」這個觀察或許很難令人認同,畢竟全面經濟頹勢之下,娛樂產業尤其是粉絲經濟幾乎擁有最體面的數據,頑強帶動消費,並提供了大量就業。只不過,產業雖依舊繁榮,飯圈造星的神話卻在逐漸破滅。
最直觀的原因自然是文化領域全面的政治掛帥,給追星的狂熱加上各種限定條件——追星之前,先要看看偶像是什麼國籍、有沒有信教、在港台問題上什麼態度、是否親美日韓、家庭成員是否有污點、是否涉嫌偷稅漏稅、有沒有抽菸紋身……如此層層篩選,背景調查比公務員招聘還嚴格的狂熱,自然不是真的狂熱。
正如此次易烊千璽「塌房」(偶像被爆出重大污點),很多脫粉的粉絲,其中不乏十年老粉,都表示「追星啊,你讓我高興我才粉你的」「明星就是消遣品,你不給我丟人我就誇你幾句」……
如果說這只是失望粉絲的氣話,企業的邏輯只會更無情。近幾年,明星進組拍戲、接代言甚至簽經紀公司,合同中都有涵蓋面極廣且不斷增加內容的「道德條款」,規定不能出現「負面新聞」——包括整容、罵人、露紋身、言辭不當、評論時事、不正能量、「誤導未成年人」、談戀愛、結婚、離婚等,其周到程度,好萊塢道德審查鼎盛時期的《海斯法典》都自愧弗如。可見明星收入雖高,但在受衆、企業,自然還有宣傳部門眼裏,已經從炙手可熱的搖錢樹,變成了可以招之即來、隨時拋棄的「戲子」。
直觀的政治原因之外,粉絲經濟中資本邏輯的外顯、粉絲對其的熟稔也導致了明星神話的破滅——而考慮到粉絲經濟的運作方式,這似乎是必然的。
愛豆或者流量明星對於娛樂產業的主要價值,不在於演技和聲譽,而在於影響消費者、或者把非消費者轉化爲消費者的能力。
愛豆或者流量明星對於娛樂產業的主要價值,不在於演技和聲譽,而在於影響消費者、或者把非消費者轉化爲消費者的能力。無論是用人帶火影視劇還是帶火品牌、產品,愛豆在產業中的本質就是會呼吸的廣告位,也會根據自身的廣告價值被明碼標價、論斤出賣。粉絲會崇拜「頂流」——有頂尖商業價值的明星,但往往更想讓自己喜歡的明星抬升身價,以便於配得上自己的喜愛,並且更頻繁地在鏡頭前出現。
爲了抬高偶像身價,粉絲需要花錢投票、做超話、買水軍控評、在同台競技中造勢、拉代言、甚至遠超所需地大量批發偶像代言的產品,來證明偶像的廣告能力。這個過程中,粉絲高度熟悉(有時甚至比偶像本人還要熟悉)粉絲經濟的資本運作邏輯,即便是作爲「數字勞工」被剝削,也是清清楚楚、熟悉規則地被剝削。同時,對造星體系的熟悉也祛魅了粉絲的熱愛——你所爲之尖叫的高度,不過是你用自己的時間和金錢堆砌的。
養成系明星的大量出現,正是這種祛魅,以及明星神話暗暗瓦解的體現。粉絲將一個練習生或素人一步步推上明星的位置,其實扮演了經紀公司的角色——粉絲還經常嫌棄經紀公司的失誤和失職,他們並不覺得養成系明星比起自己有更多的權勢。諷刺的是,經紀公司能靠明星獲取鉅額利潤,作爲野生經紀人的粉絲卻要不斷貼錢;甚至他們希望明星擡高身價,也不過是讓對方提升從粉絲手裏賺錢的能力。
在國家權力面前,明星本就日漸渺小,造星邏輯日復一日的疲勞操演又磨滅了明星的天賦神話。等到疫情激化社會矛盾的時候,偷偷上岸的明星已經沒有了飯圈光環護體,而成爲了「獨佔特權的有錢人」。
追星時,粉絲不會太計較得失,但捅破這一層「損不足以奉有餘」的窗戶紙亦並不困難。2021年,鄭爽被曝日賺208萬,一度在飯圈引起地震。很多人不僅脫粉了鄭爽,甚至停止追星。此事的影響一直延續到現在——風波中的易烊千璽等人被統稱爲「208W」。今年,更有大量明星欠稅被罰,背後雖有曲折的財政考量,但粉絲卻是驟然面對這一事實:原來你逃的稅,我一輩子都賺不到。
在國家權力面前,明星本就日漸渺小,造星邏輯日復一日的疲勞操演又磨滅了明星的天賦神話。等到疫情激化社會矛盾的時候,偷偷上岸的明星已經沒有了飯圈光環護體,而成爲了「獨佔特權的有錢人」。
勇鬥惡霸大資本,背靠清白大國家
針對資本主義的憤怒無論如何都是真實的,卻也是唯一被允許的憤怒。
佔據互聯網優勢話語、涵蓋很大部分青年人群的粉絲社群,是從粉絲經濟的日常操練中最直觀地感受到社會不平等乃至特權壓迫的,這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們對社會政治的感知。不止在明星「塌房」的時候,追星的日常也充滿了影視娛樂公司打壓藝人、買熱搜、壓熱搜、買水軍等行爲,這些阻礙和打擊在粉絲群體中反向建構團結,但也在追星的每一天製造實實在在的憤怒。
部分因爲這個原因,飯圈青年說起壓迫,最先聯想到的就是資本的壓迫,因爲這是自己在情感勞動中反覆切身體驗到的——在微博上搜索「壓迫」,最常出現的組合就是「大資本壓迫」。所謂大資本其實就是娛樂公司,他們固然財力雄厚,但在大資本的俱樂部裏也只能算是小弟。
當然,毋庸贅言,青年執着於控訴大資本的壓迫,還因爲其他形式的控訴並不能留存在網上。在馬克思主義批判的諸多方向中,批判資本主義,因爲和反美的同構關係,成爲簡中互聯網少見的安全區。針對資本主義的憤怒無論如何都是真實的,卻也是唯一被允許的憤怒。
於是,在針對易烊千璽的衆聲討伐中出現了這種耐人尋味的現象:憤怒的網友紛紛批評:「易烊千璽背後的資本太強大了……能讓微博、小紅書這種公開平台和QQ、微信這種私人平台都很難發出有關易烊千璽的負面言論的資本,那絕對是相當強大。」、「以前讀書,說人民是國家的主人;後面我發現,是資本的手在掌握全局」、「大資本捂住人民的嘴,沒有任何人敢爲人民說話」「易烊千璽這種人的存在就是社會倒退的罪魁禍首」……
只看評論,不清楚前因後果的人或許要以爲易烊千璽旗下有預售爛尾樓的地產龍頭,或是給儲戶賦紅碼的村鎮銀行,但他實際上是疑似違規進入了事業單位:中國話劇院,國家文旅部直屬部級單位,2022年國家財政撥款約1億元。實際上,也有大量網民猜測中國話劇院乃至易烊千璽畢業的中央戲劇學院都被大資本(具體所指無人知曉)收買,還有人根據「子彬公大家族」公衆號的狂言誑語,腦補出了由易姓家族組成的「深層國家」(deep state)操控全國的故事。易烊千璽本人也獲得了一夜傳遍互聯網的新外號「太子爺」——只是不甚明瞭,如果他是中國的太子,何人是中國的皇帝?
頗具症候性的一幕是:湖北電視台一檔節目《經視直播》的官方微博發帖表示不應該侮辱小鎮做題家,下面點贊近十萬的評論都在高呼「保護我方官媒」、「這是第一家敢站出來的官媒,真的很勇」、「謝謝你不怕大資本,爲普通人說話」……國家部級單位涉嫌給明星開後門,網民認爲罪魁禍首是大資本,並腦補體制內媒體遭大資本打壓噤若寒蟬,呼籲保護官媒。
這個勤王救駕的邏輯實在荒謬,但網民並非故意避重就輕。對於認知中一手遮天、非常危險的大資本,他們在微博上集體刷屏要求說法、給領導寫公開信、給有關部門打電話……表現出了或許天真但少見的勇氣和行動力。筆者採訪的幾位高中、本科教師通過觀察學生近期言行,表達了類似的思考:
年輕人(姑且使用這個不慎嚴謹的概念),即便是其中自稱「小粉紅」的部分,也並不缺乏正義感和反抗強權的勇氣。之所以會拒絕相信中國系統存在的不平等、壓迫、公權力犯罪,很大程度上是因爲21世紀前十幾年相對平穩的成長經驗和長期的教育引導,隔絕並要求他們主動遠離相關信息。然而,一旦系統性不公的雪崩中一片雪花落在身邊或自己頭上,年輕人會表現出非常誇張的震怒——恰如這次考編事件所示。
長期暴露在系統性不公中的人,或許會感到幼稚:如果明星考編搞「蘿蔔坑」就算隻手遮天、罪大惡極,那體制內隨手可見的混關係、搞派系、行賄受賄、權錢/權色交易、暗箱操作、奴役下屬甚至黑白通吃又算什麼呢?然而,正因爲相信這只是某個單位、某個領導或者某個城市的個別行爲、相信最大的惡霸不過是易烊千璽背後的資本,粉紅一代在具體的政治實踐中,反而表現出不俗的行動力——單說2022年,豐縣鐵鏈女、上海撲殺寵物、唐山燒烤店打人、北大教授猥褻學生等事件中,「我的祖國這麼好,我不許你給他抹黑」、「難以想象我們國家還有這種事,必須處理@國務院@檢察院」、「xx區政府歪曲政策,必須給個說法」等(姑且稱爲)「粉紅聲音」不依不饒地佔據主流「要說法」,客觀上推動了受害者維權;或至少比起已經在權力密不透風的網羅中窒息沉默的人,更大地增加了國家的維穩成本。
國家的正能量宣傳用美好的粉紅假象矇住了年輕人的雙眼,年輕一代沒有見慣苦難和不公,但也因此沒有習慣於老氣橫秋的犬儒忍耐。雖然這些年輕人的行動力暫時侷限於互聯網上,但他們對各類新鮮發現的不公現象保持着驚訝,從而一定程度上給需要維持粉紅假象的國家以壓力。
只是,這種朝氣蓬勃的粉紅色正義感已經被設定了邊界,他們所帶來的希望或許同樣如此。雖然總會有人因爲如山鐵證或是親身經歷而世界觀崩塌重建,但總的來說,國家形象必須潔白無瑕。
只是,這種朝氣蓬勃的粉紅色正義感已經被設定了邊界,他們所帶來的希望或許同樣如此。青年網民以「國家是好的,只是……」、「上面的政策是好的,只是……」爲前提,他們願意相信個別存在的違規,但如果大量證據指向系統性的罪惡,則傾向於否定整個事件。7月初,在防火牆內外流傳的鄭州疑似便衣警察的「白衣人」街頭瘋狂毆打銀行儲戶、血流遍地的視頻下,高贊評論是活生生的網友而非機器人打出的「這肯定是假的,一看就是合成視頻」「造謠要負法律責任的等着警察來找你吧」、「不知道哪裏搬運來的視頻」、「 都是爲了一點高利息惹的禍,反詐中心app下載了」、「人民銀行欠你們錢,聽聽不覺得好笑嗎」、「還打英文標語,這肯定是境外勢力僞裝的儲戶」……
雖然總會有人因爲如山鐵證或是親身經歷而世界觀崩塌重建,但總的來說,國家形象必須潔白無瑕,既讓年輕人敢於衝擊大資本、甚至闖進地方衙門,尋求局部改變,又讓他們促成的點滴成果難以匯聚留存。明天,一模一樣的事情還會發生在別處,卻僅僅構成另一個「個例」,背後的深層原因無人追究。
還需補充的是,被矇蔽、沒經歷過只能部分解釋粉紅一代對於國家的無條件信任。聯想到前面所說割裂的社會下高校畢業生普遍對於加入體制、成爲「國家的人」十分狂熱(2022年高校應屆畢業生約1076萬人,據不完全統計約600萬人參加了公務員考試),對最大特權的信任和對加入它的渴望必定是一體兩面的。希望和「廳裏廳氣局裏局氣」男孩談戀愛的人,如何能主動相信前程似錦的局氣男孩此刻正在鄭州人民銀行門前揮拳向婦孺?至於體制內的系統特權,人們在哪怕用開玩笑的語氣吹捧廳局風男孩的時候,也已經默認了這個特權位置的合理性,並希望分一杯羹。對廳局風充滿渴望的人,同樣參與了對明星違規考編的討伐,但憤怒的不過是明星用他們的特權,搶走了自己嚮往的特權。
甚至,在這一「個別」事件中,很多指責的人已經身在體制外、心在體制內地從官方輿情分析員的角度,痛批明星高調考編「在現在的就業情況下搞特權,完全是動搖了國本,必須嚴肅處理」、「貧富差距都這樣了你還搞事就應該吊路燈」、「不僅毒,還很蠢」。對這些人來說,易烊千璽主要的過錯,其實是導致了「輿情事件」,造成了社會不穩定。換句話說,他們有意無意地內化了宣傳部的邏輯。對權力的親和已經深深植入了思維結構中,從維穩出發,批判和憤怒就喪失了全部意義。
當代青年網民的政治知覺:對權力渴望、對差異敏感;在和資本共舞的追星遊戲中建立政治觀念、尋找政治敵人;勇敢無畏地同「個別」的壓迫鬥爭到底,同時自覺無視,甚至自發包庇系統的壓迫。
截至發稿時,易烊千璽剛剛發文聲明,自己參加了三場面試,第三場因爲防疫原因在線上進行。遲遲未發聲的原因是「事情發展的走向,所波及的範圍,確實超出了我個人能解釋清楚的範疇。在事件沒有官方結論之前,我尚無解釋的立場。」同時,他宣布「我決定放棄入職國家話劇院」。幾個月之後,這次考編風波或許就會從互聯網消失。然而,它引發的討論已經如哈哈鏡一般誇張但生動地展示了當代青年網民的政治知覺:對權力渴望、對差異敏感;在和資本共舞的追星遊戲中建立政治觀念、尋找政治敵人;勇敢無畏地同「個別」的壓迫鬥爭到底,同時自覺無視,甚至自發包庇系統的壓迫。
經濟衰退導致的持續緊張局勢或許會進一步培植權力崇拜,讓青年政治行動的發展變得困難。不過,我們或許也可以期待,勇敢單純的政治行動會更新追星的單調經驗,慢慢重構行動者的政治認知,使其對飯圈外、社交平台下、整個社會中資本的運作方式、資本和國家權力的關係、這兩者和自己的關係產生新的理解。
写的真他妈的好,条条鞭辟入里
一边自卑一边慕强,这就是国人的心理,不仅在这一件事上
这是一个人人渴望飞升的年代,和畏惧成神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忽视了成神的代价和成本,进一步思考:他们当真不知道吗?或许不是。可能只是社会有一套幻影般的末尾淘汰制缠绕着每一位所谓的“做题家”,所以他们的未来只允许光明璀璨,否则永世不得超生。
文章写得蛮好,但是为何要插入这么多他的图片……令阅读的过程颇为不快
端居然無法換行的嗎⋯⋯辛苦看評論的各位了
很好的文章!不過有兩點不太同意。
第一是,作者提到「養成系明星」來作為「對狂熱追星祛魅(=不容易盲目崇拜)」的證明,其實感覺上邏輯完全反了。
正正是「養成系明星」的興起,才顯示了「用自己的錢『養成』『推高』愛豆」在漸漸成為一種新形式的「狂熱」,而非讓熱愛冷卻。「意識到」不代表「不易沉浸其中」,反而是另一種新的策略⋯⋯
正如作者後文所言,年輕人內化了對權力結構的認同,我覺得在「養成系明星」上,年輕人也在慢慢內化資本邏輯,視之為理所當然(數據民工就是實例)。唯一最「有效」的狂熱紅線,始終只有政治。
第二單純只是在「喪失了全部意義」這樣絕對的口吻,和看到評論區後,想小小地提醒:看到個體而看不到體制的發聲,甚至是內化了權力結構的發聲,我覺得並不意味著完全的死循環,甚至是某程度上的必經之路。
當然,局限的發言環境讓整個思維邏輯更易被利用、更難被打破,越來越toxic;但也要記得,「內化權力結構」這事其實就是歧視議題的另一種體現,只是他國已經在性別認同、在種族議題,而我們也許還在基本政體結構的「歧視」議題上掙扎,但終歸到底,讓人感到不應該的是「走得太慢」,而非「不平等/歧視」本身。後者的出現,本身就很稀鬆平常——很容易出現,而當然,很需要大眾透過討論,彼此「看見」對方生活裏的苦難,引起同理心,協商交流,最終暫時達成共識,暫且得到平衡,再等待下一次失衡,再討論,再總結。
所以,「看到苦難 --> 提出異議」這件事本身,已經非常具有意義了。也許苦難沒有被正確歸因,但苦難已經被看見了。我覺得已經是很大的一種正面進步了,並不是倒退。
反而如果過份強調「制度」才是歸責處,會成為一種不鼓勵看見/同理/譴責個體的趨勢,也許會重覆作者另一篇文章裏提到的「政治擬人」的悲劇。
雖然已經很緊急,但一點一點來,會比急躁更快。
易烊千玺电影剧照caption应为“少年的你”而非“少年的我”
排挤清醒的人,是一种恶
很好的文章,观察视角非常的敏锐
“年輕人(姑且使用這個不慎嚴謹的概念)”,這裡應該是“不甚嚴謹”
粉紅總是盯著微觀結構不放,以為這東西跟材料一樣,微觀和巨觀尺寸下性質不同,所以一直認為國家是好的,只是個別人有問題。而好不容易有人站的比較遠一點了,發現這東西他媽是從上往下全部爛掉的,他就成了反賊,他在把他的所見所聞傳出去,他就會被刪帖封號並被扣上造謠、漢奸、公知之類的帽子,就這樣一直輪迴下去。
所以我覺得除非所有粉紅在短時間內都被鐵拳打過一遍,不然根本改變不了趨勢(還不能間隔太久,不然有的粉紅還他媽能被從新洗回去)
小粉红们只看到资本,却看不到资本在中国是与党国共生的,而且在地位上是低于党国(尤其是中央领导层)的。据我观察,不只是粉红一代,包括中老年群体也习惯于用“国家的政策是好的,只是地方政府……”的话术来为中国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开脱,这已经成为一种中国民众共享的思维逻辑。
事業編只係唔會失業,唔一定高薪
一群普通人因為一群人上人擠佔了自己成為人上人的名額,破壞了成為人上人制度的公平性而感到憤怒。
不僅內地 在香港追星現在也很有這種自虐的感覺 就是你不斷貼更多的錢 去滿足背後金主的大胃口 例如天天吃麥當勞抽明星卡…
“當代青年網民的政治知覺:對權力渴望、對差異敏感;在和資本共舞的追星遊戲中建立政治觀念、尋找政治敵人;勇敢無畏地同「個別」的壓迫鬥爭到底,同時自覺無視,甚至自發包庇系統的壓迫。”總結得很精闢
對體制結構性的頑疾的討論,落到討論具體的個人身上,實際上消解了這個問題的複雜性。
飯圈以為自己造「神」,實質也只是韮菜而不自知可笑的一群
虽然大体上对资本主义这个靶子的愤怒是安全的,但是此前也有佳士、方然等新左派或者老左派被消失的案例。因此当局对各类社会思潮的治理逻辑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不能引发线下的实际行动。之所以对自由主义思想打压更狠,一方面是其意识形态本色的要求,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因为此前十余年间,中国的自由主义者的线下行动更多。就本人工作经验看,已经有很多行动表明,当局的注意力正在逐渐转向中国的左派群体,说明当局也明白,当前的社会局势下,左派的政治宣言更具有煽动性,且因其本身的“政治正义性”,当局在处理 左派引发的各类问题时,政治成本明显高于对自由派的打压。
真正的特权永远是隐身的,